曹多勇
鄰居
他們有時候談起這個,主要是和他們的鄰居哈里特和吉姆·斯通的生活作比較。在米勒兩口子看來,斯通家的日子更充實,更有希望。
——雷蒙德·卡佛《鄰居》
一
鄰居家兩口子吵架了。
關(guān)門閉窗,吵架聲細細弱弱、沉沉悶悶地傳過來,時高時低,時緊時密,有孩子的哭叫聲,有女人的謾罵聲。妻子斷言說,看來這家夫妻倆距離婚不遠了。我說,夫妻吵架跟離婚是兩回事,有的夫妻一次架不吵,照樣離婚;有的夫妻經(jīng)常吵架,照樣不離婚。這種夫妻叫“丁當夫妻”,一天不丁當,一天不吵架,日子往下過得就不順暢。吵架是他們解決生活矛盾的唯一方式。吵架是他們往下過日子的不竭動力。吵架也是他們增進夫妻情感的有效手段。我跟妻子年輕時就屬于這樣的一對丁當夫妻。鄰居家跟別人家有些不一樣,過去不吵架,現(xiàn)在吵架越來越頻繁,說不清楚他們算不算一對丁當夫妻;他們離婚不離婚,妻子判斷是否正確,只能拭目以待了。
咚、咚、咚、咚。一陣打斗的響聲揪心揪肺地傳過來。
——媽媽、媽媽。是孩子的聲音。
——我去死,我不活了。是女人的聲音。
聽不見男人的聲音。夫妻吵架,男人都是小人。君子動口不動手,小人動手不動口。
我問妻子,要不要過去看一看?
妻子說,人家關(guān)著門,怎么過去看?就算開門進去,人家兩口子吵話,你去說什么?
城市里就這樣,鄰居非親非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說人家夫妻吵架,也不想左鄰右舍知道內(nèi)情,更不想左鄰右舍插手過問。我跟妻子只能做隔墻有耳者,或是隔岸觀火者。
二
鄰居家男的姓王,女的姓晁。
那一年夏天,我家房屋買到手裝修的時候,我跟妻子看見鄰居家忙來忙去的都是小王的父母親,不見小王露一面。老王是個瘦瘦矮矮的人,頭發(fā)稀疏地露著頭皮。老王老婆是個不瘦不矮的人,頭發(fā)濃濃的,密密的,黑黑的。怎么看,老王都有些般配不上老婆的樣子。人世間就這樣,看著不般配的一對夫妻,真在一塊過日子,說不定最般配。老王兩口子說,他們忙著裝修的是兒子的婚房,婚房裝修好,兒子就在里邊結(jié)婚辦事。
轉(zhuǎn)年春天,鄰居家門上貼出紅彤彤的“囍”字,小王把小晁娶進門。小晁是個胖姑娘,大屁股,寬肩膀。小王是個瘦男孩,小個頭,窄肩膀。小晁與小王相比較,各方面大一套。小晁在一家私立眼科醫(yī)院當護士,上班的地方叫六里站,離家有三個六里那么遠,早早晚晚,很少在家門口見著她。就算見著她,也很難見著她跟小王在一塊。小王上班下班走小王的,小晁上班下班走小晁的。小王不愿跟小晁走一塊,小晁大致知道什么原因不去說。過半年,小晁懷上孩子,肚子一天比一天大。進出家門,小王跟小晁在一塊的次數(shù)多起來。小晁的肚子再大一大,上樓下樓,小王就小心地攙扶著小晁了。
小晁生下一個閨女。大一大抱出來,我跟妻子看出來,閨女的身架像小王,細條條的;頭型像小王,圓溜溜的。頭發(fā)像小晁,黑漆漆的;眼睛像小晁,水汪汪的。妻子說,這丫頭專挑父母的優(yōu)點長。想一想,妻子說的有道理。若是對調(diào)過來,這個閨女的身架像小晁,寬寬的;眼睛像小王,窄窄的,就丑了。老話說,一娘生九子,九子不一樣。是性格不一樣,是長相不一樣。老話還說,愁生不愁長。意思是說孩子生下來長得快。尤其鄰居家的孩子,相隔一段時間見一面;幾面一見,一年過去;幾面一見,又一年過去,一躥一躥地眼看著往上長。閨女小,小王父母帶。閨女大一大,小王父母接送幼兒園。閨女再大一大,小王和小晁輪流接送上小學(xué)。日子就這么一路波瀾不驚地走過來。
這一年,鄰居家發(fā)生兩件大事。
第一件大事發(fā)生在秋天。是小王離開公交公司回家來接手父母的生意。市里打著改制的旗號,市公交公司被南京一家公司兼并管理經(jīng)營,年歲大的、工齡長的職工可以提前退休;年歲小的、工齡短的職工可以買斷關(guān)系。所謂“買斷關(guān)系”,就是單位一次性補貼你多少錢,你就與單位脫離了關(guān)系。而后養(yǎng)老保險你個人想辦法繳存,將來退休直接從社保局退。小王選擇走這樣一條路,替換年歲大的父母,擴展家里的生意。那個時候,他們家的生意已經(jīng)擴展到煤礦上。那個時候,煤礦效益日漸興盛,正是擴展生意的大好機遇。小王父母不想失去這個大好機遇,小王更想緊緊地把機遇抓進手心里。
時代變化快,當初老王兩口子做生意,是被逼無奈沒辦法。那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老王兩口子所在的供銷社不景氣散架子,職工自謀職業(yè)養(yǎng)活自己。幾十年下來,老王兩口子什么生意都做過,最后落腳在汽車配件和柴油機油上。小王高中畢業(yè)進市公交公司當司機,老王兩口子是花費不少心思和錢財?shù)?,最起碼這是一份按月開工資的穩(wěn)定工作吧。小王有一份穩(wěn)定工作,才好談婚論嫁。要是小王當初就選擇跟父母一塊做生意,好像是不務(wù)正業(yè)一樣,好像是低人一等一樣。那個時候,就算小王口袋里有錢,談對象、找媳婦,都是腰桿子挺不直?,F(xiàn)在不一樣了,生意人越來越多,呼呼啦啦都往這條道上擠。干什么?掙錢呀!時下看重一個人,不再看你有沒有一份穩(wěn)定工作,而是看你口袋里有沒有大把大把的鈔票。開公交車掙錢少,做生意掙錢多。小王選擇辭職做生意,是時代大勢所趨,是世俗人心所向。
第二件大事發(fā)生在冬天。春節(jié)前鄰居家一直空著沒人,再見小王和小晁,他倆說趁閨女放寒假有時間,帶閨女一起去北京看病了。我當即心里“哐當”一響,去北京看病不會是小毛病。再說小王和小晁的這個閨女,平?;畋膩y跳的也沒見有什么不好的毛病呀?小王和小晁說,是鉛中毒。閨女小時候經(jīng)常去小王父母的店里玩,店里賣的柴油和機油都含鉛,在那里久而久之受污染。我當即心里又是“哐當”一響,是老王一家人麻痹了,大意了,還是原本就不可避免?
我問,鉛中毒重不重?
小王和小晁說,不算重。
我問,怎么治?
小王和小晁說,排鉛。
我問,怎么排鉛?
小王和小晁說,吃藥,打針。endprint
我問,去北京治好啦?
小王和小晁說,沒那么容易,每一年都要去排鉛一次。
還去北京?
去北京。
省內(nèi)醫(yī)院不能治?
去北京醫(yī)院放心。
不怕多花錢?
花錢不怕,只要能治好。
回頭我上網(wǎng)一查,兒童鉛中毒確實是一件大事,嚴重影響孩子的智力發(fā)育和生長發(fā)育。小王和小晁說,閨女上學(xué)反應(yīng)遲鈍,成績跟不上班,才想起去醫(yī)院看醫(yī)生,一查鉛中毒。
三
一晃眼小王和小晁的閨女上小學(xué)五年級。
小王和小晁每一年都帶閨女去北京醫(yī)院排鉛治療。閨女在班級依舊成績中下等,差不多有那么一點墊底子的樣子。別人家的孩子墊底子,是不想好好地學(xué),跟懶惰相干,跟智力不相干。小王和小晁家的閨女,早早地懂事,知道刻苦地學(xué),有那么一點笨鳥先飛的意思。一只笨鳥先飛是先飛了,就是飛不快,飛不高,飛不遠,考試排名照樣上不去。鉛中毒是一種現(xiàn)代化工業(yè)病,隱藏在血液里,外表上一點看不出來。假若是一個天生的傻瓜,兩眼的距離會寬,說話會不在調(diào)子上。小王和小晁家的閨女,一看就像一個聰明的孩子,卻偏偏地鉛中毒不聰明。小王和小晁的閨女成績上不去,是小王兩口子的一塊心病,也是老王兩口子的一塊心病。老王好多次都想關(guān)掉安城鋪的店鋪,改行干其他的生意,小王不同意。
小王說,現(xiàn)在的生意已經(jīng)做出來,改做其他的生意難度大。
老王說,什么叫難度大,不就是少掙錢嗎?
小王問,放棄掙錢多的生意,去做掙錢少的生意,圖什么?
老王說,圖我孫女的身體好。
小王說,晚了。
小王接手做生意,拼命地拉客戶,拼命地掙錢。小王計劃著,閨女上初中,就花錢送到國外去。小王聽人說,國外教育先進,孩子讀書壓力小,競爭不算大。具體把閨女送到哪一個國家?小王一直舉棋不定。小王舉棋不定的原因,不是聯(lián)系不上國外學(xué)校,更不是花不起錢,是因為小晁不同意。小晁不同意的原因,是閨女這么小去留學(xué),需要大人一起去陪讀。誰去陪讀?小王在家照顧生意離不開,顯然只能小晁去。小晁對國外生活適應(yīng)不適應(yīng)不熱心,卻對小王變心不變心熱心,想著離開家三年五載再回頭,說不定她的位置早被別的女人替代去。常言說:丈夫是什么?超過一丈那么遠,就不一定是丈夫了。夫妻是什么?三天晚上不在一個被窩里滾一滾,就不一定是夫妻了。小晁不能光考慮閨女的前途,也得考慮自身的前途。
小王一邊繼續(xù)替閨女聯(lián)系境外學(xué)校,一邊苦口婆心地說服小晁。小晁慢慢地松下口,前提是跟小王談妥一系列條件,其中之一就是跟小王再生一個孩子。再生一個跟別人家一樣的孩子,一個遠離鉛中毒的孩子,一個智力和生長發(fā)育都不受阻礙的孩子。小晁這樣做存一份私心,就算將來跟小王過不到一塊去,最起碼身邊能有一個健康的孩子。女人年輕時靠男人,年老時靠孩子,這是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小王點頭同意說,生一個就生一個吧。
小晁生二胎趕的不是時候,國家沒有放開二胎生育政策,憑一紙頭胎孩子鉛中毒的醫(yī)院證明,申請不上二胎指標。小晁先辭職后懷孕,就一直躲在家里,避開居委會老太太的眼睛,避開左鄰右舍的眼睛。小晁懷孕在家里,連我跟妻子都一點不知道。小晁不可能不出家門,不可能不去醫(yī)院做檢查。什么時候去?總不會是晚上去吧!想一想真是人間奇跡。夏伏天,家家關(guān)閉窗戶,戶戶打開空調(diào)。有一天,夜深人靜之時,我若隱若現(xiàn)地聽見窗戶外面有嬰兒的哭聲。樓上樓下沒有這么小的嬰兒,一定是新添的。
我問妻子,你聽見沒聽見嬰兒哭?
妻子猜測說,莫不是樓下兒子媳婦從西安回來生產(chǎn)了?
樓下一戶人家,兒子前年北京化工大學(xué)畢業(yè)去西安工作,很快地在那里結(jié)婚安家,兒子媳婦回這里生產(chǎn)在情理之中。
第二天早上,我妻子打開窗戶晾衣服,一轉(zhuǎn)眼發(fā)現(xiàn)鄰居家窗戶外面晾曬著不少嬰兒的東西。我妻子恍然大悟,愣神半天,對著我指手畫腳,“唉,唉,唉”,不知道該說什么話。我說,不可能,這怎么可能呢?我說不可能,不是說小王和小晁生不下二胎,是驚奇小王和小晁就這么悄無聲息地把二胎生下來。
四
二胎依舊是閨女。
小晁順利地生下第二個閨女,大閨女出國上學(xué)的事,顯得更加復(fù)雜了。一來小晁去陪讀,帶不帶小閨女去?二來小晁去陪讀,要是帶小閨女,要不要在國外買房子,要不要考慮將來移民去國外?移民去國外,小晁和兩個孩子倒是沒有問題。問題出在小王身上。小王去國外,家里的生意怎么辦?小王做的是地方生意,不是國際貿(mào)易,一旦出國做誰家的買賣?當然還有一個辦法,小晁在國內(nèi)把小閨女拉扯到三歲大,小閨女丟在國內(nèi),帶大閨女去國外讀書。小閨女丟在國內(nèi),小晁放心嗎?小晁生下第二個孩子,問題變得大起來,矛盾變得多起來。就是從這個時候起,小王和小晁開始不斷地爭吵。小王說小晁,當初就應(yīng)該帶上大閨女出國,不應(yīng)該在家生二胎。小晁說小王,大閨女這么小就不應(yīng)該出國,出國也得候大一大。小王說小晁,孩子成績跟不上,你一天一天不著急?小晁說小王,你這是推卸責任,孩子去國外智力跟不上,成績就好啦?
小王說,國外競爭小,壓力小。
小晁說,那是你憑空瞎想,世界上哪個國家都一樣。
小王問,那你說怎么會有那么多孩子出國上學(xué)?
小晁說,那是相互間攀比趕時髦,那是口袋里有錢花不掉。
就這么小王和小晁統(tǒng)一不起來思想。眼見著大閨女小學(xué)畢業(yè),初中去國外上學(xué)的事依舊遲遲地不能定下來。
小王說,干脆候高中畢業(yè)再去留學(xué)吧。
小晁說,要是候高中畢業(yè)再去留學(xué),我就不用陪讀了。
小王說,看來想急急不了。
小晁說,讓我陪讀原本就是一個錯誤。
大閨女高中畢業(yè)去留學(xué),不用去陪讀;小晁留在國內(nèi),小閨女自己帶著,不用考慮去國外買房,更不用考慮移民國外等一系列問題。問題兜上一個大圈子,前后轉(zhuǎn)悠好幾年,看似解決了,其實并沒有解決,只是又回原點上。大閨女高中畢業(yè)出國留學(xué),要考雅思或托福,不考到一定分數(shù),國外學(xué)校不收。要考到一定分數(shù),大閨女就得有一定智力。大閨女要是有一定的智力,就不會早早地想走出國留學(xué)這條路。最初提出大閨女出國留學(xué),就是考慮到大閨女鉛中毒,智力上不去,成績跟不上班。國外競爭弱,壓力小,有利于孩子的成長與發(fā)展。endprint
小王問,大閨女將來是考雅思還是考托福呢?
考雅思或考托福,去的國家地區(qū)不相同。
小晁說,大閨女慢慢地大了,懂事了,你就讓她自己選擇吧?她想去考雅思的國家,就考雅思;她想去考托福的國家,就考托福。
小王問,要是大閨女考不夠分數(shù)呢?
小晁說,想去人家不會收。
小王和小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視苦笑起來??嘈χ螅胍幌氪箝|女出國上學(xué)原本就是一件荒唐的事。大閨女初中出國現(xiàn)實嗎?有這個可能和必要嗎?就算小晁同意陪讀,扔下這個家怎么辦?小王和小晁出國買房移民,有這個經(jīng)濟能力嗎?說來說去折騰這些年,一個最實在的結(jié)果就是生下小閨女。要不是猶豫大閨女出國或不出國、要不是拿不定小晁陪讀或不陪讀,小晁就不會提出生二胎,就不會有小閨女。
小晁埋怨小王說,不知道你當初怎么會想起來要大閨女出國上學(xué)的?
小王埋怨小晁說,怎么是我想起來的,不是你說你家有一個什么遠房親戚的孩子初中去了國外上學(xué)?
五
大閨女出國上學(xué)的事暫時擱下來。小閨女三歲倒是順利地送進幼兒園。每一天,小晁接送大閨女上學(xué)、小閨女上幼兒園,再買一買菜、忙一忙一天三頓飯,做一做家務(wù)事,一天時間就打發(fā)過去了。兩個孩子跟一個孩子不一樣,多出一個孩子好像多出一大堆事。每一天,小晁眼睛一睜就一直忙、一直忙,忙到晚上臨睡覺,還是剩下一大堆家務(wù)事沒有忙清澈。家務(wù)像是一锨一锨的泥土,從四周圍擁著擠壓著,小晁一天接著一天喘不過來氣。
這一天,小晁跟小王說,我要回醫(yī)院上班。小王一張嘴張多大,舌頭差一點從嘴里掉下來。小王問小晁,你說的是真話?小晁跟小王說,我在家?guī)Ш⒆痈杉覄?wù)做夠了。
小王問,你上班誰接送兩個孩子?
小晁說,我不管。
小王問,你不管誰管?
小晁說,孩子不是我一個人的。
自從小晁辭職回家生二胎,小王就沒打算小晁再回去上班。出國陪讀,不可能回去上班;就算不出國陪讀,在家?guī)蓚€孩子做家務(wù)回去上班也是不可能。不可能的一件事,現(xiàn)在一定要變成可能的一件事。小晁執(zhí)意要回醫(yī)院上班,小王不想同意也得同意,要不就沒完沒了地吵架。小晁去上班,扔下家里的一大攤子事怎么辦?父母過來管兩個孩子,歲數(shù)大管不了,花錢請保姆,一時半會哪有合適的。小王只好扔下手上的生意,在家接送孩子,在家買菜燒飯做家務(wù)。好在這些年小王一直給小晁搭幫手,接送孩子上學(xué)上幼兒園,上街買菜燒飯做家務(wù),輕車熟路不困難。小晁去上班,小王退回家,丟下生意不算事。小王花錢雇保姆不容易,花錢雇店員容易。小王先雇一個店員,把關(guān)掉的門面房開起來,自己抽空開車跑客戶,總算把停下的生意運轉(zhuǎn)起來。
小王跟小晁自嘲說,我在外面是老板,我在家里是保姆。
小晁說小王,你在家當保姆才幾天,我在家當保姆當了十幾年。
小王說,你在家當保姆,哪一樣子、哪一天我不幫你做?
小晁說,從今天起,我有空閑一樣幫你做。
居家過日子就這樣,家是夫妻倆的,孩子是夫妻倆的,家務(wù)活是夫妻倆的。過去是小晁主內(nèi),小王搭幫手;現(xiàn)在是小王主內(nèi),小晁搭幫手。
小晁覺得上一上班,跟過去整天在家不一樣。具體什么地方不一樣,小晁不善于總結(jié),也總結(jié)不出來。吵起話來,小晁經(jīng)常跟小王說,家里的生意是你做的,家外的老板是你當?shù)?,這個家所有的風光都被你占去了,我有什么?我是這個家不花錢的保姆?我是這個家生孩子的機器?一句話,小晁要的是在家庭有地位,在社會有價值。一個女人在家里的地位是什么?一個女人在社會上的價值是什么?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有不同的追求。小王和小晁在家里為這些東西吵架,吵一年、吵兩年、吵一生,都吵不明白。但有一點小王是明白的,這么多年吵累了,吵傷了,現(xiàn)在不想吵架了,吵不動架了,事事處處都依著小晁,小晁說什么是什么,小晁想怎樣就怎樣。一對夫妻不離婚,總要把日子一天一天接著往下過吧?
這一天,小王跟小晁說,給你買一輛車吧?小晁問,我買車干什么?小王說,給你上下班。小晁說,我上下班有電瓶車。小王說,買一輛車刮風下雨接送孩子方便。小晁說,你不是有一輛車嗎?不刮風下雨我接送孩子,刮風下雨你接送孩子。
小王說,你買一輛好一點的車,我有事也能開一開。
小晁說,一個家養(yǎng)兩輛車一年得好多錢?
小王說,該省的錢省,不該省的錢不要省。
小晁點頭同意買一輛好一點的車。
小王開一輛奇瑞車,一開開了好多年,總想換一輛好一點的車,一直考慮大閨女出國不知道花好多錢就沒舍得換。車是生意的門面子,換一輛好車,找人家談生意,說話底氣足一些。小王給小晁買一輛好一點的車。小晁平常上下班開,有時間接送孩子開。小王要是跑遠路,見重要的客戶,就跟小晁說一聲,開好一點的車。小晁說,好車你開,舊車我開。小王說,我開舊車半路上有一個小毛病我會修,你開怎么辦?小王當初在公交公司開公交車,車子出小毛病都是自己修。就是從這一時刻起,就是從這件事起,小晁感到了她在家庭的重要位置及人生的社會價值。
小晁跟小王說,大閨女眼見著上高中了,考雅思,考托福,去哪一個國家留學(xué),你說話算。
小王跟小晁說,你不是跟我說過,閨女大了,懂事了,考雅思,考托福,去哪一個國家留學(xué),她自己說話算。
六
這一次,小晁和小王吵架是公開的。門窗大開,小王走出家門,走進樓道,小晁跑出家門,追下樓道,攔著不讓小王走。小晁跟小王說,你走,我就跳樓!你走,我就死給你看!小王跟小晁說,我跟人家約好談生意,我不去,人家等著我怎么說;我不去,這一筆生意丟掉怎么辦?小晁跟小王說,我不管你生意上的事,我只管大閨女的事,你跟我一起去把大閨女找回來。
小晁和小王這么一爭吵,樓上樓下就有了大動靜。上下樓鄰居走出家門,前前后后圍擁過來。我走近防盜門,閉上一只左眼,睜開一只右眼,扒在門鏡上往外看。樓道拐彎處的平臺上,小王蹲著怒著,小晁站著攔著,上下樓梯站滿走出家門的鄰居。小王和小晁的小閨女,站在自家門口,兩眼漠然地盯著眼前。妻子換衣服準備出去。endprint
我說,你就不要去湊這個熱鬧了。
妻子說,怎么許你看就不許我看?
我離開門鏡說,你過來看吧。
妻子說,我干嗎要鬼鬼祟祟地偷看,別的鄰居能出門看,我干嗎不能出門看?
妻子吱呀打開門,大大咧咧地走出門。
小王和小晁的大閨女高中三年,報雅思考不過,報托??疾贿^,出國留學(xué)變成一件不可能的事。不是她真的考不過雅思或托福,而是她根本就不用心去考。要說上小學(xué)的時候,小王和小晁的大閨女用心地學(xué)過,用力地趕過,不想在班級墊底子。上到初中,小王和小晁的大閨女,慢慢地長大,慢慢地懂事,知道自己是一個鉛中毒的孩子,是一個智力不如人的孩子,是一個在班里成績墊底子算正常的孩子。小王和小晁的大閨女漸漸地找到一條屬于自己的學(xué)習(xí)路子,那就是不再用心和用力地學(xué)習(xí),那就是得過且過地學(xué)習(xí)。不用心不用力,考雅思或托福自然地過不去。
高中畢業(yè),小王和小晁的大閨女不愿在家待著,不愿在我們這座城市待著。小王出面找生意場上的朋友,硬是把大閨女安排進省城一家中外合資企業(yè)工作。緊跟著,小王和小晁計劃在省城買一套房子,將來大閨女在省城結(jié)婚成家,再將來小王和小晁在省城養(yǎng)老。小王和小晁去省城看樓盤,看地段,看價格,看面積,準備實施計劃的第一步。俗話說,計劃趕不上變化。變化同樣來自小王和小晁的大閨女。簡單地說,小王和小晁的大閨女跟一個外國人好上了。好到要結(jié)婚、要出國、要移民。聽說這個外國小伙子是喀麥隆黑人,在法國留過學(xué),只會說法語,不會說英語,更不會說中文。小王和小晁的大閨女跟一個不會說中文、不會說英文的喀麥隆黑人怎么會好上的,成為一團謎。但有一點卻是公開的不是謎,那就是小王和小晁的大閨女總算可以出國了。
那幾天,老王兩口子不斷地往這里跑。一個老王老得都不像老王了,夏天頭上戴一頂帽子,想必頭發(fā)稀疏得不敢見日月。老王老婆倒是依舊一頭黑發(fā),猛一眼看上去像發(fā)套,仔細看又不像假發(fā)。老王兩口子上樓下樓遇見我跟妻子假裝不認識,頭一低,眼一邁,躲過去。小王和小晁的大閨女跑到國外去,小王小兩口子過不安日子,老王老兩口子就過不安日子。
這一天,小王和小晁一塊走出家門,踏上尋找大閨女的路途。去哪里尋找?怕是小王和小晁的心里一點數(shù)都沒有??赡苁莾煽谧映臣芩?,小王的一只腳走路一瘸一拐的,小晁伸手攙扶著,他倆緊緊地相依著,好像是這個世界上最恩愛的一對夫妻。
搬家
到目前為止,這是個充滿幸福的房子。
——雷蒙德·卡佛《大廚的房子》
一
天走進七月,一天比一天熱,搬家就顯得迫在眉睫了。
我從淮南調(diào)合肥工作,臨時借住朋友的房屋,頂樓不說,只有臥室安裝空調(diào),伏夏天整個房屋像烤箱,不敢走出空調(diào)房間半步。一套新房春節(jié)前就裝修好,原本打算搬進去過年,閨女說新裝修的房子污染大,應(yīng)該再空一空??找豢站涂找豢?,扔在那里一空就是小半年。我讓閨女上網(wǎng)查一查,看哪一天適宜搬家。搬一搬老黃歷,圖一圖吉利吧。閨女上網(wǎng)一查說,7月19日或7月21日都能搬家。陽歷與農(nóng)歷相對照,19日是十六,21日是十八?!笆?,十八發(fā)。”妻子決定說,我們選“十六順”。
接下來趕緊裝空調(diào)。裝修房屋時只想著安裝冬天供暖的鍋爐,沒考慮安裝夏天的空調(diào)。去空調(diào)專賣店一問,安裝空調(diào)便捷得很,當天購貨交錢,隔天送貨上門,第三天就能安裝調(diào)試。交錢,送貨,空調(diào)安裝工上門,書房和臥室的兩臺空調(diào)順利地安裝上,“呼呼呼”的冷風一陣一陣往外吐。十分鐘過后,室內(nèi)就有了春天一般的涼爽感覺。
問題出在客廳空調(diào)的安裝上。
簡單地說,客廳的空調(diào)洞沒有預(yù)留好,空調(diào)的管道通不出去,連接不上空調(diào)外機。安裝工拿一把水平尺,上下量一量,前后捅一捅,就是捅不過去。我趕緊打電話找裝修公司。項目經(jīng)理小李說,今天沒時間,要來最早得明天。春節(jié)前結(jié)束裝修,裝修款一分不差地結(jié)清。小李的拖延態(tài)度不能理解卻不難理解。我打電話找裝修公司的夏總經(jīng)理,說明情況,要求他們及時解決。很快地,小李就帶著一個打墻工上門來??照{(diào)洞不通,打墻工打通,這是一般人的想法。但具體到每一家每一處,情況會不一樣。我家客廳預(yù)留的空調(diào)洞從客廳的內(nèi)墻看,黑乎乎的與外面不透亮。客廳的外墻是陽臺,安裝上洗衣柜、洗衣機,一樣預(yù)留的有空調(diào)洞,一樣黑乎乎的,就是與里邊不相通??赡苁峭吖ぴ陉柵_貼墻磚時,中間夾層封堵死掉了。打墻工手拿電鉆插上電源,準備打通空調(diào)洞。
空調(diào)安裝工提醒說,外面有下水管道不要打破了。
陽臺上的下水管道封堵在墻磚里,具體位置哪能看得清。
小李對打墻工說,打!打破我負責。
打墻工有一股子蠻力,鉆頭對準空調(diào)洞的預(yù)留位置使勁地打過去。鉆頭高速旋轉(zhuǎn),尖聲怪叫,幾秒鐘就有水滲出來。
下水管道打破了。
我趕緊打電話找物業(yè)。物業(yè)來人一看說,抓緊修,要是樓上有人洗衣服就麻煩了。下水管道破裂,洗衣水流出來,室內(nèi)鋪著木地板,后果不堪設(shè)想。拆除洗衣柜,挪開洗衣機,打墻工變成砸墻工,三下五除二,砸開封堵的墻磚水泥,露出打破的下水管道。物業(yè)派一個維修工,像修補腳踏車內(nèi)胎一樣,粘膠修補上下水管道。
修補的下水管道要觀察觀察。扒開的下水管道要重新封堵??照{(diào)安裝工停下客廳的空調(diào)安裝,說哪一天空調(diào)洞預(yù)留好了,哪一天打電話聯(lián)系我們。大概第三天或第四天,我跟妻子去新房送東西,看見打破的下水管道口螃蟹似地往外吐洗衣水泡沫。洗衣水順著打破的管道滲出來,不見動靜地四處流淌。物業(yè)維修工修補管道沒有補嚴實。
我再次打電話找裝修公司的夏總經(jīng)理。
這一次裝修公司派過來一位姓繆的副總經(jīng)理。小繆買來兩種膠,上上下下涂抹兩遍說,這下肯定不會漏水了。小繆要喊瓦工過來封堵下水管道,我跟妻子不放心,說再觀察兩天吧。封堵后再漏水,砸墻扒開又是一個大問題。小繆說,那就再等兩天吧。endprint
就這么三耽誤兩耽誤,待陽臺上的下水管道修好,選好的搬家日期早過去了。閨女重新上網(wǎng)查日期說,7月31日能搬家,要是再等就是8月20日。我說,這一次不能再拖延,無論如何都搬家。我說這話心里發(fā)虛,一點底氣都沒有。
一套房屋裝修下來,前后忙半年時間,其艱辛程度跟唐僧去西天取經(jīng)差不多,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你覺得該差不多功德圓滿了吧,沒想到還是問題多多,麻煩不斷。你說安裝一臺客廳空調(diào)都會出這么大的一樁麻煩事,還會有什么麻煩事等著,我敢去想嗎?
俗話說,怕鬼有鬼。哪想到書房滲水正虎視眈眈地等著呢。
二
這一天,裝修公司派油漆工來我家修補損壞的墻面。
按照約定時間,我比油漆工晚到十分鐘。我急忙打開房門,領(lǐng)著油漆工查看各個房間的墻面。刮擦的地方,污臟的地方,油漆工都得再打膩子,重刷乳膠漆。我走進書房一看傻眼了,墻角處有兩攤潮濕的印跡,像小孩尿床一般展示出來。我打開窗戶仔細查看,樓上正在往下滲水。這里不是廚房,不是衛(wèi)生間,哪里來的水往下滲?顯然只能是空調(diào)水。
我趕緊跑樓上敲門。
樓上房屋出租出去,一個女孩子打地鋪睡在書房地板上。我脫下鞋子走進去,確定是空調(diào)的出水管沒有插進地漏里,四周水汪汪地積水一大片。我讓女孩子趕緊關(guān)上空調(diào),拉著和她同室的另一個男孩子下樓過來驗證事實。
男孩子說,是空調(diào)安裝工沒有把空調(diào)的出水管插進地漏里。
我說,安裝工只管掙錢,不會管你往不往樓下滲水。
空調(diào)出水管不夠長,安裝工隨手扔那里,空調(diào)水就隨便地往下滲。這種隱患男孩子一開始就能預(yù)測到。
男孩子說,我下午去買管子接上。
我問,其他房間的空調(diào)水管接好了嗎?
男孩子敷衍著不回答。我返身上樓上查看,發(fā)現(xiàn)臥室的情況大致差不多。樓上臥室空調(diào)打開,我家臥室窗戶外面像水簾洞似地往下滴水。這么草率地處置空調(diào)出水管顯然是故意的。面對男孩子的這種惡意行為,我的心肺都氣炸了。男孩子臉上笑嘻嘻的,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我說,空調(diào)出水管怎么處理,你看著辦?
我說,我家書房墻面損壞怎么處理,你看著辦?
我一連說出兩個“你看著辦”回了家。
妻子說,不能就這么饒了他們,我再上樓去說兩句。
我攔住妻子說,沒必要跟樓上發(fā)生爭吵,打電話讓物業(yè)處理吧。
是周末,打電話給物業(yè)。物業(yè)值班人員說,“樓道管家”星期一上班來處理。每幢樓都配有女管家,住房出現(xiàn)問題都由她們出面協(xié)商解決。我們這棟樓的女管家新?lián)Q的,我見過一次面,姓姚,懷孕六個月,腆著一個大肚子,上樓下樓不方便。我家房屋裝修時,樓上衛(wèi)生間就往我家滲水。我跟妻子跑來跑去,找物業(yè)管家,找樓上業(yè)主,前后拖延了二十天?,F(xiàn)在又遇見書房滲水,想一想頭都大,想一想睡覺都驚醒。
妻子問,那就候星期一管家上班處理吧?
我說,我倆著急沒有用。
妻子問,7月31日搬家不搬家?
搬家日子擺在眼前沒幾天,一晃悠就過去。
我說,照搬。
其實,我們家搬家就是搬人。新裝修的房屋,一切都是新的。新家具買回來直接搬進去。新家電買回來直接安進去。新床墊買回來直接鋪進去。臨到搬家,無非就是選擇一個好日子,買一掛炮仗,丟在小區(qū)大門口規(guī)定的地方,“噼里啪啦”地炸一炸,有一份喜慶罷了。
星期一,姚管家喘著粗氣來我家看一看說,是書房外面的下水管道堵塞所致。我問:堵塞怎樣維修?答:擰開彎管處的蓋子,清除堵塞的雜物。問:誰來維修?答:我找工程部。問:什么時候能來維修?答:快。姚管家說“快”,我就放心了。姚管家去樓上,說要告訴樓上房客,下水管道不修通,只能用盆接空調(diào)水。說要樓上房東看下一步怎樣維修書房滲水的印跡。我重點強調(diào)說,你告訴他們空調(diào)出水管一定要接好。
姚管家上門是上午,下午沒見物業(yè)派人來維修書房外面的下水彎管。星期二上午還是不見物業(yè)派人來維修。水漬醒目在那里,積水在彎管處一滴一滴往下滴。搬家原本是一件喜慶事,不想前后遇見一樁接一樁麻煩事,我跟妻子的心情都變壞,像堆滿火藥,一點就炸。
妻子說,你打電話再問一問物業(yè),他們什么時候能派人來維修?
我說,打電話有個屁用,要問就得去物業(yè)辦公室。
妻子說,那你跑一趟物業(yè)辦公室問清楚,他們?yōu)槭裁赐仆胁粊砭S修?
我說,他們會把你家的這么一件小事當大事?
整天都是維修的事,早就煩透了。
妻子見我遲疑不動說,你不愿去,我去!
我說,滲水在我的書房里,我不比你心煩,我不比你心急?
妻子說,你比我心煩,我昨夜沒有睡好覺,你呼呼呼地睡一夜。
我說,這就是你不講道理了,我半夜不睡覺,半夜物業(yè)能派人來維修?
妻子說,你說我不講道理,我怎么不講道理啦?
叮叮當當,三言兩語,我跟妻子爭吵起來。爭吵一番過后,妻子不再說話,我不再說話。我不再說話,呆愣愣地看書看不進去。妻子不再說話,呆愣愣地不知道干什么家務(wù)事。這種時候,我不想跟妻子多說一句話,妻子也不想跟我多說一句話。妻子不想跟我說話,轉(zhuǎn)臉去跟閨女說話。閨女關(guān)上門,待在自個的房間里。
妻子推開閨女的房間門說,你上網(wǎng)給媽媽買一張火車票,我要回淮南。
妻子說過這么一句話,像是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
妻子說,我又不在合肥上班,我又不是合肥人,搬家不搬家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淮南有一套房屋,妻子想回去,我不阻攔。再說她真想回淮南,我想攔也攔不住。
搬家的事,妻子一推三六九,匆匆忙忙地收拾一只包就要離開這里回淮南。
三
下午二點二十分的高鐵,妻子上午十一點半鐘離開家門。從我家坐公交車半個小時到合肥南站,頭頭尾尾一個小時足夠了。她這么早去那里,想一個人清凈清凈。endprint
這些年閨女養(yǎng)成習(xí)慣,我跟她媽爭吵,她隔岸觀火,從來不主動去過問。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是閨女明哲保身的一種手段。
妻子一走,一個家真清凈了。
中午十二點半鐘的樣子,閨女心里動搖。她跟我說,爸爸,你現(xiàn)在去高鐵站喊媽媽回來還來得及!我說,要喊你去喊,我不去。閨女說,我媽的倔脾氣我知道,我去喊喊不回來。我說,你知道你媽的倔脾氣,還讓我去喊。閨女說,是你把我媽氣走的。我說,不是我氣她,是她氣我,她自己想走,就讓她走吧!閨女說,那我就不再問你們倆的事了。閨女縮回自己的房間里。
夫妻過日子就這樣,整天在一起耳鬢廝磨,免不了彼此生厭煩,免不了想分開過一過?;茨夏沁呬伒纳w的,穿的用的,一應(yīng)俱全。妻子回淮南清清凈凈地過一段日子,我沒覺得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四年前,我從淮南調(diào)合肥工作。第一年,妻子在淮南過妻子的,我在合肥過我的,閨女在南京讀書,一家三口人分居三個城市各過各的。平時相互間打電話問一問情況,星期五中午我坐火車回淮南,星期一早上再坐火車回頭,直接趕到辦公室上班。要是周末有事不能回淮南,妻子也不會來合肥。我與同事合租一套住房,妻子過來不方便。第二年,朋友借我一套房屋住,妻子不好說不過來了。好長一段時間里,妻子在合肥生活不習(xí)慣。這里人生地不熟,整天就待在某一個角落里,像是蹲勞改。
妻子說,你在這里上班,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熟人,我在這里不就是整天陪著你一個人嗎,不就是一天燒三頓飯伺候你一個人嗎?高興了,給我一個好臉色看一看;不高興了,掛拉一張臉回來家,你說我在這里過一個什么日子呀?
省城比地方復(fù)雜,爭名奪利的事多,狗茍蠅營的事多,難免不受牽扯,難免不受影響,難免不把壞心情帶回家。妻子從來就不是一個看臉色的女人,寧愿魚死網(wǎng)破,也不愿多看我的臉色一分鐘。妻子對付我的辦法簡單而有效。好了,在合肥過一過;不好,買一張火車票回淮南。兩邊都是家,兩邊都能過。我說妻子,你就像一頭倔驢,一不高興,一尥蹶子,就丟下我跑掉了。妻子說我,這是對你掛拉臉子、不好好說話的懲罰。
妻子在淮南生活幾十年,一切都駕輕就熟:白天買菜去基地菜市場,逛商場去華聯(lián)百大,空閑爬一爬舜耕山,或去老龍眼水庫轉(zhuǎn)一轉(zhuǎn)。妻子不打麻將,不跳廣場舞,晚上留在家里看電視。妻子每一天的生活半徑大多就局限在家門口那一片,輕松,便捷,自足,自由。妻子跟我來合肥,落腳在葛大店,緊靠馬鞍山高架橋。在這里上超市要步行二十分鐘去望湖城,逛商場要坐五十分鐘公交車去市政府廣場。這兩年,馬鞍山高架橋下面的道路,從來就沒有暢通過,到處在拆除,到處在修建,給人一種臟亂差的印象。一句話,合肥這座城市缺乏一種吸引人的親和力,生活在其中缺少一種舒服度和幸福感。在合肥生活,我不習(xí)慣沒辦法,妻子不習(xí)慣會尋找各種理由回淮南。
下午五點鐘,妻子從淮南那邊打電話過來說,家里水管爆裂開,打開自來水,“嘩啦啦”流一地。我問,哪里的水管?妻子說,廚房。妻子說話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好像是我一手破壞水管,而后逼迫她回去。妻子說,到現(xiàn)在我一口水沒喝,一口飯沒吃,你說我在這里怎么過?我說,樓下商店里不賣礦泉水,基地小吃一條街上缺吃的?妻子說,你巴不得我渴死餓死呢,我死了你好重新找一個小女人。妻子關(guān)上手機,我再打就不接了。
水管爆裂,家里缺水。妻子在那里過不成清凈日子,我在這邊就過不成清凈日子。我打電話給妻子的同學(xué),請她出面照顧一下妻子。妻子的同學(xué)倒是很熱心,說你就放心吧,我馬上打的去你家。妻子同學(xué)的男人在國外務(wù)工,常年不在家。她家房屋大,妻子在她家過一個晚上,應(yīng)該不成大問題。我松緩一口氣。妻子的同學(xué)說她負責打電話聯(lián)系我妻子。我卻忽略掉另一個方面的問題。不大一會,妻子打來電話說,你就不要亂打電話糟蹋我名聲啦!我問,我替你找一個吃飯喝水的地方,怎么糟蹋你名聲啦?妻子說,你說我怎么有臉面去同學(xué)家?我說,那你就坐晚上火車回來。妻子說,我渴到現(xiàn)在,餓到現(xiàn)在,沒有力氣回去。
妻子不去同學(xué)家,不回來。我找閨女出主意。不想閨女說話跟她媽一個腔調(diào)。閨女說,我媽是一個死要面子的人,你打電話讓她同學(xué)知道她離家出走,不是跟打她的臉一樣嗎?我說,你媽是回淮南的家,怎么能叫離家出走呢?閨女說,那你打電話跟我媽說,讓她去她同學(xué)家呀。我問閨女,那你說怎么辦?
我倆坐火車去找我媽。
晚上住哪里?
住賓館。
你去我不去,讓你媽自作自受去吧。
我媽真有一個三長兩短的你心安?
要回明天早上我一個人回。
事后我問妻子,那一晚家里沒水你是怎么過來的。妻子說,在樓下鄰居家洗的澡,在閨女房間里睡的覺。樓下鄰居是妻子多年的朋友。閨女房間的空調(diào)是去年夏天新?lián)Q的。妻子說,那一夜她睡覺睡得踏實,遠離男人孩子不用操心燒飯刷碗,遠離合肥不用再想搬家的一大堆糟心事。
四
隔天上午我趕回淮南找妻子,還有一件事就是找水電工修水管。妻子在那邊家里好找,水電工臨時過去不好找。前一天晚上,我打電話找朋友,讓他替我先找好水電工。我說,我坐高鐵回去大概十一點鐘能到家。朋友說,那我讓水電工十一點鐘去你家。我想一想說,我回去先看一下那邊情況,下午再修水管吧。我不可能跟朋友說我妻子生氣回淮南的事。修水管與妻子相比較,還是妻子重要。我要先過去找妻子,再說修水管的事。
朋友問,我讓水電工下午三點去你家怎么樣?
我說,好!
十一點差十分鐘,我到淮南家里。妻子不在,閨女的房間里有涼氣,說明妻子關(guān)閉空調(diào)、走出家門時間不長。妻子知道我回去,有意回避我。我打手機找妻子,手機通是通,就是沒人接。我接著打手機找閨女,問她媽有沒有跟她說去哪里了。閨女說她媽打過電話說準備回合肥。我問,你媽現(xiàn)在在哪里?閨女說,我怎么會知道。過一小會,妻子打來電話,說她在G2車上。G2是去淮南東站的公交專用線。endprint
我說,那你先回合肥,我留下修水管。
妻子說,那你就留下慢慢地去修吧,我不想你回來,我不想看見你。
妻子說話有一股欣喜的語氣,像是一個勝利者。
家里缺水,我去樓下商店買幾瓶礦泉水提回家,隨開隨喝。家里缺飯,我去基地小吃一條街的小飯館里,十塊錢買一碗羊肉湯,兩塊錢買一塊鞋底燒餅,吃一個肚子圓圓的飽飽的。接下來,我回家打開閨女房間里的空調(diào),舒舒服服地躺床上午睡。
春節(jié)過后我一共回了兩趟淮南。一次是清明節(jié)前回老家上墳,路經(jīng)那邊家里一趟。再一次是上個禮拜四叔去世,路經(jīng)那邊家里一趟。兩趟都蜻蜓點水地打開門,各個房間看一眼就回頭。那邊的家與我漸漸地荒疏,那邊的朋友與我漸漸地荒疏,那邊的氣味和記憶于我漸漸地荒疏。我不是一個懷舊的人,在哪里工作哪里就是我的家,在哪里生活哪里就是我的家。這一點上妻子恰恰與我相反。妻子是一個戀舊的人。與一個人相處幾天,離開會流淚;一只雞拴在家里喂養(yǎng)一段,霍霍地磨刀就是舍不得殺;幾個小時候的同學(xué),長大后各自天南地北,相互能聯(lián)絡(luò)一輩子。春節(jié)后,妻子一直想回淮南沒有回,一份情感的積蓄是可想而知的。妻子回去一趟,像蓄滿洪水的閘門泄一泄,減少一份情感壓力和糾結(jié),對身體有益處。
午睡睡不著,我爬起來打開書柜胡亂地翻閱。書柜是我跟妻子結(jié)婚時請木匠打制的。松木硬料,水曲柳三合板,上下是柜子,中間是玻璃門書架。先后搬過兩次家,書柜都帶著。這次裝修新房,原本打算書柜依舊帶著的。妻子和閨女都反對。妻子說,是新家,家具換新的,書柜不換,不好看。閨女說,那邊的家是家,這邊的家是家,兩處家不能只有一套書柜吧?我想一想閨女說的有道理,書柜從淮南搬至合肥,淮南的家不是空掉了?一個人只能在一處家讀書,在合肥的家就不能在淮南的家,再說去淮南的次數(shù)會越來越少。想到此我的心里“咯噔”一疼?;茨系姆课萁K究是要處理掉的。書柜怎么處理?是扔掉,是賣掉,是送人?現(xiàn)在還沒想過這件事,不知道怎么辦。但我的心里隱隱地發(fā)疼,舍不得丟棄。
我閱讀過的書籍,整整齊齊地碼放在里邊。我寫作的第一篇小說手稿,封存在一只大紙袋里。我發(fā)表的第一篇作品,保存在一只檔案盒里。我留下許多封編輯的來信,一封一封地拆開閱讀,依稀回憶起當年的諸多情景。有用稿的通知,有改稿的建議,有退稿的信函,有禮節(jié)的問候。欣喜。自卑。羞辱。憤怒。不知不覺地,我的內(nèi)心翻滾開來,我的兩眼潮濕起來。
原來我不是一個不懷舊的人,只不過我的懷舊方式與妻子不相同罷了。寫作就是我的懷舊方式。留存在我記憶深處的人和事,一樁樁,一件件,都安放或隱藏在我的小說中。對我好的人我記著,傷害我的人我記著。欣喜的事我記著,隱痛的事我記著。寫作就是一個不斷打撈記憶的過程,就是一個不斷拷問過去的過程。寫作二十余年,發(fā)表幾百萬文字,留存在我記憶中的人和事,不但沒有減少,反倒越憶越多,足夠我寫作一輩子。
仔細地想一想,書柜就像一個人的記憶,我讀過的書儲存在里邊,我寫過的手稿儲存在里邊,我發(fā)表作品的樣刊儲存在里邊。照此一想,書柜原本就是一種懷舊的物件。書柜和主人應(yīng)該是相互對應(yīng)的。書柜留在淮南,我的一部分情感和記憶就留在了淮南。
下午三點鐘,朋友的朋友領(lǐng)著水電工來我家。朋友的朋友專門負責上街買維修配件,水電工專門負責維修。朋友做事很細致,既然我找到他,一切就由他承攬著。找水電工不用我操心,上街買配件不用我操心,我只要在家看著。
朋友說,晚上我再找?guī)讉€文友陪你喝一杯。
我說,不知道下午能不能修好水管呢?
朋友說,就算修不好,總要吃飯吧。
水電工年齡不大,經(jīng)驗卻豐富,很快找出漏水的地方是廚房水龍頭附近的水管破裂開。水管隱蔽在墻體內(nèi),沒有經(jīng)驗找不出。水電工說,家里長期沒有人住,水管容易這樣子。水管水管,缺水不管就不是水管。推廣開來說,一個家長期不住人,缺少人氣滋養(yǎng),任何東西都壞得快。水管,電線,家具,地板,墻面,房頂。床上,沙發(fā)上,妻子罩上床單,看不出灰塵。地面上、桌面上、窗臺上、灶臺上都積攢下厚厚的一層灰塵。兩只腳走在地板上,一走一個腳印,清晰顯眼。要是腳底板沾上水,留下來的腳印,就不堪入目了。水電工一點一點地鑿開水管破裂處的墻體。朋友的朋友按照水電工的吩咐上街去買配件。就這么看似不起眼的一件小事,水電工前后忙兩個小時。
下午五點鐘,朋友的朋友和水電工離開。我趕緊地放滿一大盆水,擦床頭,擦沙發(fā),擦桌子,擦椅子,擦窗戶,擦?xí)?,擦電視。擦過家具,擦地面。臥室的地面,客廳的地面,衛(wèi)生間的地面,廚房的地面。一件一件地擦,一處一處地擦。擦臟一盆水,倒掉再換一盆水。胳膊擦酸了,揉一揉再擦。腰眼擦疼了,捶一捶再擦。
下午六點鐘,小蘇開車來我家樓下接我去吃飯,等候半個小時不見我下樓。小蘇打手機問我,你在家忙什么呢?我說,比吃晚飯更重要的一件事。我要把家打掃一個干干凈凈的,還原一個家的本來面目。面對淮南這個家,就像面對一個被丟棄的孩子,現(xiàn)在我要加倍地補償。傍晚七點鐘,我停下,家煥然一新,我卻上下一身臟,趕緊洗一洗,趕緊換衣服下樓去吃飯。不知怎么的,從昨天至今天,我一直像做著一場夢。一場煩心的夢。一場爭吵的夢。一場遺棄與尋找的夢。一場告訴我這就是現(xiàn)實人生的夢。
五
隔天一大早回合肥。我手上提一只袋子,裝著我寫作的第一篇小說手稿,裝著我發(fā)表的第一篇小說樣刊,裝著編輯寫給我的第一封退稿信,裝著我寫給妻子的第一封情書,裝著閨女剃滿月頭留下的第一撮胎毛以及閨女六歲那一年換下來的第一顆乳牙……袋子里裝著那么多“第一”,我提在手上感覺沉甸甸的。它們是我不愿和不能忘卻的擁有和過去。它們是我不愿和不能丟失的情感和記憶。
破天荒地,我下火車該去單位上班沒有去。我直接坐公交車回合肥的家,那里有我的老婆和孩子。
附記:
一轉(zhuǎn)眼搬家半個月過去。我和妻子漸漸地適應(yīng)新搬的家,漸漸地習(xí)慣新的生活環(huán)境。上午,妻子買菜燒飯做家務(wù)。下午,妻子睡一睡懶覺,或去附近超市買一買家里的生活必需品。晚上,妻子洗一洗家人換下來的臟衣服,再者就是看一看電視劇。白天,我要是不去單位上班,就待在書房里看書寫作。晚上,我不寫作,或看一看書,或陪妻子看一看電視。書房滲水的印跡沒有維修,暫時地擱置在那里。搬家過后需要添置的雜七雜八用品,暫時地停滯在那里。持續(xù)的高溫天氣,人懶散散地不想出門,不想上班,不想進商場,不想買東西和搬東西。搬家惹出來的一大堆煩心事,漸漸地遠去,漸漸地淡去,漸漸地忘去。
我工作生活在這座城市,不管喜歡不喜歡,都需要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屋,都需要跟老婆孩子生活在一起。我是個胸無大志的人,喜歡老婆孩子熱炕頭的世俗生活,喜歡老婆孩子在身邊的安逸生活。我和妻子是一對“丁當夫妻”,丁當半輩子,爭吵半輩子。不管妻子喜歡不喜歡這座城市,跟男人孩子生活在一起,都是她為人妻為人母的本分和責任。搬家有了自己的房屋,結(jié)束我居無定所的漂泊生活。
世俗地生活,安逸地生活,是我一生的最大目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