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若萱
得知妻子懷孕那一刻,我內(nèi)心一陣竊喜。為何是竊喜?因為她懷的不是我的孩子。我沒瘋,更不在乎什么綠帽子。我倒期望她把我丟下,不管不顧奔向那個男人。這樣,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和小劉在一起,且過錯方不是我。其實就算是過錯方也無妨,我沒房子,也沒存款,沒什么可以拿走的。我只是覺得,妻子是個麻煩的女人,我犯一丁點錯,她都可以在我耳邊嗡嗡一年,如果我出軌,她可能要一輩子纏著我。
“什么時候的事?”我問。
妻子不可思議地望著我,“你不生氣?難道你不該問問孩子的爸爸是誰?”
于是我只好假裝憤怒,把桌子掀翻,飯菜扣在地上,“是哪個狗日的?!”
“好吧?!逼拮颖梢牡乜粗?,我知道,下一步她要羞辱我了,然而,她說,“和你有關(guān)系嗎?我為什么要告訴你?”
“好吧。”我說,“你們認(rèn)識多久了?”
“三個月吧,不過,這也和你沒關(guān)系。”
好吧,我想,看來還是我先出軌,我依然是勝利者,我和小劉好了一年多,不過我永遠(yuǎn)不會讓妻子知道。
“你打算怎么辦?”我問。
“我要把孩子生下來。”妻子斬釘截鐵,盯著我的眼睛,我甚至都能看到她的小眼睛里發(fā)出刀子般的光。她的手握成拳頭,仿佛下一秒就會打在我臉上,我緊張地咽口水。不過我轉(zhuǎn)念一想,現(xiàn)在出軌的人是她,我他媽才是受害者,我不能慫,我要硬氣。
“怎么生?跟我生嗎?”我故意抬高語調(diào)。
“當(dāng)然不是!”妻子說,“我要和孩子的爸爸生。”她面無表情,“我要和他在一起?!?/p>
天知道此刻我有多激動,我的大腦飛快運轉(zhuǎn),浮出小劉的臉,還有那圓圓的大眼睛,軟綿綿的身體和聲音。我差點笑出聲來。我真希望妻子立刻就走,和她多說一句話都是浪費生命,現(xiàn)在我只想給小劉打電話告訴她這個喜訊,我猜小劉會開心地跳起來,畢竟她一直說希望我們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
“嘿,你在想什么?”妻子皺起眉頭,盯著我看,“我怎么覺得你挺高興的?”
“放屁!”我也皺起眉頭,“王小芳,你給我戴綠帽子,我能高興起來?”
“好吧?!逼拮诱f,“這不像你的風(fēng)格。”
“什么風(fēng)格?”
“沒事,就感覺有點怪,你太冷靜了,這不正常。”
“難道我還要去自殺嗎?”我問,將目光轉(zhuǎn)向窗外。院子里只有一棵綠油油的楊樹,是父親小時候栽的,這套平房也是他的。我們住在他的房子里,他住在養(yǎng)老院里?!笆乱阎链?,已經(jīng)沒有挽回的余地了,我很絕望。”我發(fā)出悲傷的聲音,連我自己都差點相信我是真的很絕望。
“好吧?!逼拮诱f,“事已至此,我必須得走?!?/p>
“好的,你走吧?!蔽野涯樎襁M(jìn)手心里。
她站起來,高跟鞋發(fā)出清脆的聲響,看來她早就打算要走,一般情況下她不穿高跟鞋,和小劉不一樣,小劉無論什么情況下都要穿高跟鞋。妻子人高馬大,小劉小鳥依人,性格方面也完全相反。以前我喜歡妻子這種類型,結(jié)婚后我喜歡小劉這種類型,人總是在不斷變化,最可怕的事就是一成不變,比如女人經(jīng)常說的那句話:你要永遠(yuǎn)愛著我。老實說,聽到這句話我就想去死。還好妻子從未說過類似的話,因為她也是個善變的人,所以當(dāng)初我們才會愛上彼此。
她的高跟鞋聲音停在門口,等待幾秒,她突然說:“不如我吃個午飯再走吧,我給你做餃子吃?!?/p>
老天啊,我失望地轉(zhuǎn)過身,她站在門口,又把高跟鞋脫掉,換上她常穿的粉拖鞋。
“不用了,我自己吃,你想走就走吧?!蔽艺f。
“不,我想我們來一頓最后的午餐。”她看著我,“來抵消我一丁點的愧疚感?!?/p>
“你不該有愧疚感。事已至此?!蔽艺f。
“是的,事已至此?!彼f,“事已至此?!?/p>
“走吧?!蔽艺f。
她開始嘆氣,“不行,我必須親自給你做一頓飯?!?/p>
“算了算了,我不吃餃子?!蔽艺f。
“別的也行,你想吃什么就做什么?!蔽彝蝗挥X得她有點悲傷,誰知道她又想到什么過去的事,女人總是這樣,離開的時候優(yōu)柔寡斷,不離開的時候又無法忍受。
“好吧,那就餃子吧。”
“好。”她咧開嘴沖我笑。我在心里咒罵自己,為什么要答應(yīng)吃午飯的要求。
她開始在廚房忙活,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太隆重了,我想,不就離個婚嗎,搞得生離死別一樣。于是我走進(jìn)廚房,她正在和面,我說我們?nèi)ネ膺呺S便吃點得了,自己做太麻煩。實際上我們很少去外邊吃飯,基本都是我做飯。她工作忙,而我沒有正式工作,整天待在家里,寫點小說或詩歌,經(jīng)濟(jì)狀況自然不樂觀,好在王小芳支持我,她喜歡我寫的東西,她說她小時候的夢想是嫁一個作家。
“不行。”她說,“這可是我們結(jié)婚十年最后的一頓飯。由我開始,由我結(jié)束吧?!?/p>
不知為何,我竟覺得她的聲音含情脈脈。我只好從冰箱里拿出肉餡,送到她跟前,“還需要點什么?”
“你去菜市場買點韭菜吧,韭菜雞蛋肉,行不行?”
“好的?!蔽尹c點頭,沒有猶豫,走出家門。菜市場離我家很近,出了胡同右拐,再左拐就到。我們住在老城區(qū),治安很差,晚上睡覺前必須把大門鎖得死死的。鄰居們幾乎都是老頭老太太,他們被子女扔在這里,每月要點錢,白天曬太陽,晚上跳廣場舞,其實也挺自在的。他們比我父親有福氣,我四十歲了還在啃老,連一套自己的房子都買不起,難怪王小芳要和別的男人生孩子。我心里突然一陣沮喪,但也只是沮喪而已,能有什么辦法呢,這所有事,我生命中發(fā)生的所有事,都是上天安排,我一直相信命運,沒錯,我天生命爛。
走進(jìn)菜市場,我突然想起,我和王小芳第一次見面就在這里,當(dāng)然是她說的,我印象中并沒有。我第一次見她是在酒局上,她非常愛喝酒,總是蹭各種聚會。結(jié)果那一次她喝得有點醉,看到我后一把抱住我,說:“你記得我嗎?我在菜市場見過你!”我仔細(xì)回憶,問:“什么菜市場?”她說:“天元菜市場?。∥乙娺^你在那兒冷冰冰地挑土豆!最后算賬的時候錢不夠,只好又去掉幾個土豆?!彼笮?,又喝幾口酒?!昂冒珊冒??!蔽铱纯此哪?,實在是沒印象,但她依然緊緊抱著我,好久沒有女人抱我了,我的內(nèi)心升起無法言清的感覺。酒局結(jié)束后,桌上的人都提議讓我送她回家,反正順路,送就送,我把她塞到出租車?yán)铮ё∥揖烷_始親。那一年我們都三十歲,我單身,她也單身,干柴烈火,一點就著。endprint
我找到賣韭菜的攤位,拿起一捆遞給老板?!斑€要別的嗎?”老板問。我搖搖頭,付賬,拿過韭菜,掏出手機(jī),撥通小劉的電話。
“喂?”她奶聲奶氣的聲音傳過來,我不禁想到她的身體,細(xì)胳膊細(xì)腿,精巧的小胸,像個剛開始發(fā)育的未成年人。不過能理解,她步入成年世界才三年,可以忽略不計。
“寶貝,吃飯了嗎?”
“吃了啊,怎么啦?”
“沒事?!辈恢涝趺锤f這個消息,我必須讓她好好震驚一番,心滿意足看到她臉上的表情,于是我說,“我沒事,想你了,看看你在干嗎。”我要當(dāng)面告訴她。
“我呀,我在床上躺著,很無聊?!?/p>
“哦?!蔽彝话l(fā)奇想,覺得應(yīng)該好好慶祝一下,于是我問,“你想去旅行嗎?”
“旅行?我們倆?”
“當(dāng)然,你不是一直說想去度蜜月嗎?”
“可是……”她猶豫,“你跟她請假方便嗎?你怎么找理由?”
“方便,很方便?!?/p>
“那好吧。”我聽到她細(xì)碎的笑聲,“我們?nèi)ツ睦铮俊?/p>
“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p>
“那去多久?”
“你想去多久就去多久?!?/p>
“啊?!彼┛┬Γ褚恢恍▲澴?,“我今天好好想想。你在干嗎?”
“我在吃飯?!?/p>
“什么時候來看我?”
“今天就去?!蔽艺f。
“能過夜嗎?”她剛大學(xué)畢業(yè),自己租房子住,非常孤單,總希望我能陪她過夜,但我找不到夜不歸宿的理由,只能白天去,晚上回來。
“能。”我沒有像以前一樣猶豫。
“真的?”
“真的?!?/p>
“太好了!”我仿佛聽到她開心地跳起來,宛若一頭橫沖直撞的小鹿,這種情緒也傳染了我,我有點飄飄欲仙。
“愛你,寶貝?!蔽覓斓綦娫?。小劉比我小十九歲,很多時候,她像個情人,又像個女兒。每當(dāng)我看向她,她低頭吃飯,或者擺弄手機(jī),或者在我身下呻吟,我的心臟都仿佛被人揪著,她那樣柔弱,天吶,我不得不充滿疼痛的憐愛,扮演一個理想中的英雄。
回到家,王小芳已經(jīng)把餃子皮弄出來了,我把韭菜放到廚房,打算躺到沙發(fā)看電視,她一把拉住我說,“我弄肉,你幫我擇韭菜,然后洗洗剁碎。”
“不行。”我說,“我還要看節(jié)目?!?/p>
她用奇怪的眼神盯著我,仿佛在看一頭怪物,“顧東,這可是我們最后一頓飯,你想想吧!我們在一起十年了!”
我很想說十年真不算長,有的夫妻過了三四十年還離婚呢。但我什么都沒說,而是乖乖坐到垃圾桶旁擇韭菜,我要是說出那樣的話,王小芳可能會把鍋里的油潑到我身上。
“我們什么時候辦離婚手續(xù)?”我問。
“明天吧,你覺得呢?”
“行。過幾天也行?!?/p>
“怎么了?你有事???”
“有。”明天我肯定是和小劉躺在一起賴床,雖然我挺想離婚,還是不想在這樣的時刻被打擾。
“什么事?”
“沒事了,你想什么時候都行,好吧?”
“難不成你舍不得我?”
“別瞎想?!蔽翌D了頓,“我明天想去養(yǎng)老院看爸爸,告訴他這件事。”
“告訴他他也不明白。他根本不認(rèn)識你。”
“那也得說一聲?!?/p>
“行,那你今天下午去?!?/p>
“成?!蔽尹c點頭,“早點離婚也好,不用老是想著了?!?/p>
“好吧?!彼f,“你這人真不會說話,你是不是早就想離婚了?”
“難道你不是嗎?”
“好吧?!彼c點頭,“我都要離開你了,你怎么說話還是這種口氣?”
“這樣才能走得干脆嘛,你們女人就這么婆婆媽媽?!?/p>
“好吧好吧?!蓖跣》加悬c無奈,“雖然和你共同生活了十年,但始終沒猜透你?!?/p>
這話太文藝了,不像十年的夫妻應(yīng)該說的話。“我有什么好猜的?”我把爛韭菜扔到垃圾桶,把新鮮韭菜放到盆里,并沒有看向她,“我就是個失敗者,沒房子沒存款沒孩子,現(xiàn)在連老婆也沒了。”
“別這么說呀!”王小芳停下手中的活兒,蹲在我面前,細(xì)細(xì)地看我,不知為何,我覺得她有了少女的神態(tài),就像第一次見面那樣,醉醺醺的,身體透出一束束光。
“那我該怎么說?”
“我一直都覺得你挺好的,不然當(dāng)初也不會嫁給你?!?/p>
“你不是說你嫁給我是為了在這個城市落戶嗎?”王小芳出生在農(nóng)村,認(rèn)識我的時候她和一個女孩在這附近合租了一個平房,每天去畫廊上班。她喜歡藝術(shù),這座城市充滿藝術(shù)氣息,她說她最大的愿望是留在這里,所以她對我展開追求,只因我有個本地戶口。
“這是一部分原因,還有一部分原因是別的啊。”她說,“我跟你也說不清。”
“好吧?!蔽艺f,“別安慰我了,走就痛痛快快走,追求你的理想生活吧。你決定離開肯定是有理由的。”
“怎么聽上去像在諷刺我?”
“沒有的事。”
“真的?”
“當(dāng)然?!?/p>
“你真奇怪?!彼f完就站起來。
“怎么老說我奇怪?”我問。
她沒有接話,把剁好的肉餡放到開水里,發(fā)出咕嘟咕嘟的聲音。我回過頭看著她的背影,說實話,她的身材保持得不錯,幾乎沒有贅肉,從后邊看根本不像四十歲的女人。我突然想到我們領(lǐng)結(jié)婚證的那天,誰都沒通知,兩個人坐很遠(yuǎn)的公交車到民政局,到門口的時候她突然來了例假,白褲子上都是血。我把襯衣脫下來,她纏在腰上蓋住屁股,我光著膀子穿過兩條街給她買衛(wèi)生巾,回來的路上民警非要檢查我的身份證。他問我是干啥的,我說我來結(jié)婚的,他問我未婚妻呢,我說坐門口等我送衛(wèi)生巾呢。然后我跑回去,耳邊只能聽到呼呼的風(fēng)聲,前方的路被太陽照得發(fā)亮,像一面反光的鏡子。我?guī)缀醣牪婚_眼。我問她你真的愿意嫁給我嗎,我還沒有買房子。她說愿意,房子以后會有的,都會有的,幸福會降臨的。endprint
我把韭菜洗干凈,用菜刀剁碎,她在碗里打上五個雞蛋,拿筷子快速攪拌。我們看對方一眼,誰都沒有說話。然后她打開煤氣灶和油煙機(jī),在鍋里放上油,等了一會兒,把雞蛋放進(jìn)去,嘭嘭嘭,油點子濺到我的胳膊上,我趕緊躲到一邊,她翻炒起來。我們從來沒有一起做過飯,即使是剛結(jié)婚那陣子,都是我在她下班之前做好,漸漸地,她的抱怨越來越多,夸贊幾乎沒有:怎么這樣油膩?怎么沒味道?炒得太生了。她似乎對所有的事情都不滿意,我想不到那個男人如何讓她滿意的,肯定非常辛苦,不過也沒準(zhǔn),萬一倆人一拍即合呢。
“你嘗嘗,咸不咸?”王小芳夾起一筷子餡,放到我嘴里。
“不咸,正好?!?/p>
“那你去看節(jié)目吧,沒你啥事了,我來包?!?/p>
我走出廚房,打開電視,躺到沙發(fā)上。其實我沒有要看的節(jié)目,跳來跳去最后落到某衛(wèi)視播出的連續(xù)劇,看了幾分鐘,里面的人竟然也在鬧離婚。男人想離,女人不想離,男人說只要你簽個字,所有財產(chǎn)都?xì)w你,女人痛哭流涕,我不要錢,我只要你,你別跟我離婚!男人說不行,我就得離婚,其他的你怎么著都行,女人大聲嚷嚷,拿出把刀準(zhǔn)備自殺,你要是離開我我就死給你看!男人一把推倒桌上的花瓶,捂著頭蹲下去,你就放過我吧,你就放我走吧,我求求你了,一夜夫妻百日恩,這些年我對你怎么樣你還不清楚嗎?女人似乎非常絕望,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哭。然后廣告開始了,在這個空檔,我想回憶我和王小芳的婚姻細(xì)節(jié),她是怎么刷牙的,又是怎么脫衣服上床睡覺的,想來想去我卻只想到小劉那張嫩臉蛋。我拍了自己一巴掌。
“吃飯吧?!蓖跣》级顺鰞赏腼溩?,放到餐桌上。我關(guān)掉電視,坐到她對面。
“怎么沒醋???”我又站起來跑到廚房拿出一瓶醋,澆到我碗里,“你要不要?”我問她。
“我不要,我不想吃酸的,我想吃大辣椒?!彼б豢陲溩?,“不行我得去拿點生蒜?!?/p>
“家里沒蒜了。”我說。
“那你出去給我買,你怎么忘了買蒜呢?”
“你也沒告訴我啊。”
“不告訴你你就不知道買?”她瞪我一眼。
“我怎么知道要買蒜?”
“那你現(xiàn)在就去給我買!”她把筷子拍到桌子上。
“不去。湊合吃吧!”
“不行,我就得吃蒜,沒蒜我吃不下去!”
我不理她,把餃子一個個塞到我嘴里,發(fā)出吧唧吧唧的聲音。她的喘氣聲越來越粗,這是她生氣的標(biāo)志,然后她把我的筷子奪走,死死地盯著我。我突然非常煩躁,于是我說,“我受夠你了王小芳,你這都是什么臭毛病?”
“我怎么了?”
“你能不能別這么自私,能不能考慮考慮我?”
“我想吃蒜怎么了?你現(xiàn)在怎么變成這樣了?你一個大男人出去買幾頭蒜委屈了?”
“我在吃飯,我不想去!要吃自己去。”
“顧東,操你媽!”她把我的筷子扔在地上。
“你他媽趕緊走!”還是沒忍住。
一瞬間,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并沒有拿手擦,反而怔怔地看著我。這十年里我沒見過她哭,她一直很堅強(qiáng),我告訴過她,她是個棺木一樣的女人,又冷又硬。不管是她的父母出車禍死掉,還是我們的孩子死于腹中,她都沒掉一滴眼淚。今天竟然因為幾頭蒜哭,我真的被嚇了一跳。我心想這也太反常了,莫非有大招?于是我趕緊說,“小芳,你別哭啊,我立刻就去買蒜?!?/p>
“不用了?!彼恋粞蹨I,把醋嘩嘩倒進(jìn)碗里,“我就吃醋吧,酸兒辣女,兒子好,我喜歡兒子?!?/p>
我不知所措,茫然地盯著她把餃子塞進(jìn)嘴里。
“你再去拿雙筷子,繼續(xù)吃吧,好吃嗎?”她的語氣恢復(fù)正常,抬起頭看我。
“好吃,好吃?!蔽艺f,又去廚房拿了雙筷子,繼續(xù)吃,這次我不敢吧唧嘴了。
她的一縷頭發(fā)別到耳后,耳垂上是菱形的耳釘,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我都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打的耳洞,我也從沒送過她什么像樣的禮物,我們甚至都沒慶祝過紀(jì)念日——我和小劉還在認(rèn)識一周年那天吃了頓浪漫的燭光晚餐。我想,是我和王小芳把每一天都搞得一塌糊涂,才會失去重建新鮮的興趣和信心,事實上,新鮮感沒了就是沒了,不可能再次擁有,除非換人。我們都明白,所以我們不再抗?fàn)帯?/p>
“孩子幾個月了?”
“兩個多月?!彼f。
“為什么決定要孩子?”我不知該不該說,咬咬牙還是說出來,“你都四十歲了,還要做高齡產(chǎn)婦嗎?”
“不是沒想過打掉。”她說,“我去醫(yī)院做檢查,醫(yī)生說之前流過一次產(chǎn),這次建議保留,因為流產(chǎn),子宮壁太薄。”
“哦?!?/p>
“你還記得我們那個孩子嗎?”她面無表情地看向前方。
“記得。”我當(dāng)然記得,我以為我要當(dāng)爸爸了,我甚至有了為之奮斗的動力,決定重新開始生活,與我那糟糕的命運抗?fàn)?。但是,我最終還是失去了最好的機(jī)會。
“六年了,我們怎么就沒繼續(xù)努力呢?沒準(zhǔn)我們還能再有一個?!?/p>
我搖搖頭,“誰知道呢,事已至此,還能怎么樣?”王小芳的大肚照還存在電腦里,我沒有刪除的勇氣,天知道這是怎么回事,閉上眼仿佛還歷歷在目。我記得我凌晨兩點給她燉鯽魚湯,也記得我們?nèi)コ刑魦雰旱囊m子和推車,她讓我把耳朵貼在她的肚皮上,你聽,孩子在叫爸爸,她這樣說。
“我得把孩子生下來,他才能和我在一起。”
“什么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啊。不然他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因為我有了他的孩子,而他一直想要個孩子?!?/p>
“為什么不避孕?”
“酒后?!?/p>
“好吧?!?/p>
“你表現(xiàn)得一點都不恨我?!?/p>
我搖搖頭,“不恨,恨你干嗎,你有資格追求更好的。我能給你戶口,不能給你別的?!?/p>
“唉。”她低下頭,把碗里最后一個餃子吃掉,“我們做最后一次愛吧。”endprint
“不行,你是個孕婦。”我拒絕。更主要的原因是我擔(dān)心自己硬不起來,我們已經(jīng)好久沒做愛了,何況晚上我還要去找小劉,肯定會云雨一番,四十歲男人的身體在走下坡路,不能縱欲過度。
“沒事,你輕點?!?/p>
“不行不行?!蔽覔u頭,“不能冒險?!?/p>
“我們多久沒做愛了?”
“記不清了?!蔽艺f,“一年多吧大概?!?/p>
“我們吃了最后一頓飯,就應(yīng)該做最后一次愛。”
“有什么關(guān)系嗎?”我問。
“這才是個完美的離婚嘛!大家都這樣!”
“不行?!蔽艺f,“我們不一樣?!?/p>
她站起來,走到我身邊,跨到我腿上,一屁股坐下,輕輕扭動腰。她的肚子很平,不像懷我們的孩子時那么大,哦,對,才兩個多月,孕相不明顯。她一邊摩擦我下體,一邊在我耳邊吹氣,我聞她身上的氣味,茉莉花,帶點汗味,還有洗發(fā)水的味。我腦子里突然閃現(xiàn)我們第一次做愛的場景,也是在凳子上,后來我把她放到餐桌上,分開她的腿,一挺而進(jìn),她放聲大笑,一邊笑一邊說,好疼啊好疼啊,我的處女膜,我說,去你媽的處女膜,說完我就射了,射完她還在哈哈大笑。
“你硬了?!彼f著,站起來,把手伸進(jìn)我的褲子里,一陣冰涼。我低頭看著下邊支起的小帳篷,非常驚訝。
“這是假象?!蔽艺f。
“這一年你光打飛機(jī)了嗎?”
我沒理她,我繼續(xù)說,“這是假象,不能信?!?/p>
“我要?!彼着饋?。
我把她抱進(jìn)屋里,放到床上,我脫去褲子,她也把內(nèi)褲從腿上扒下。我們抱在一起,摩擦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有多硬。不管了,都去他媽的,我想著,狠狠插進(jìn)去,她發(fā)出呻吟聲。
完事后她躺在床上,哀怨地看著我,我不知道她眼神的意思,但我能感覺到她的痛苦。我說你洗澡嗎,她搖搖頭,我說那我去洗,她點點頭,把身子轉(zhuǎn)過去,裙子褪到她的腰部,我看到她屁股上的痣。我問你怎么了,她沒點頭也沒搖頭,什么都沒說。這種古怪的氣氛又回來了,我不得不走進(jìn)浴室,用涼水沖擊自己的身體,我緊緊抓住鬢角的頭發(fā),內(nèi)心揪成一團(tuán)。
等我洗完澡,王小芳已經(jīng)走了,床上放著她的鑰匙,上面掛著一個馬頭鑰匙扣,是我們?nèi)ャy川,她在沙漠里撿到的。那時我們剛結(jié)婚,商量去哪里度蜜月,她說要去銀川,去沙漠里吃沙子。我們買的硬座,二十二個小時的車程,口頭上說沿途風(fēng)景更美麗,其實是沒錢,要是有錢,誰還受這些罪。在銀川待了一周,花錢的景點都沒去,光在沙漠里溜達(dá),給她拍好看的照片,或者我們躺在沙子上接吻,發(fā)呆。我確信我愛過王小芳,是慢慢愛上的,又慢慢不愛了,什么時候到頂點的,我們都不知道。
我穿好衣服,去找小劉的沖動冷卻了,我打算去養(yǎng)老院看爸爸,上周我去看他,他還是不記得我,反而和一個老太太玩兒得很好,稀里糊涂跳交誼舞。他就我一個兒子,我媽在我十五歲那年死的,乳腺癌,死得很痛苦,爸爸沒有再娶。我結(jié)婚的時候他還很正常,對王小芳挺滿意,能有姑娘喜歡我,在他看來已經(jīng)是上天的恩賜。他塞給王小芳五萬塊錢,說年紀(jì)大了,希望我們趕緊要個孩子。我都不知道我爸還有五萬塊錢。王小芳說,咱爸真好,等退休了我養(yǎng)他。他是鐵路工人,總是一身機(jī)油味。他退休那一年,王小芳懷了孩子,他很開心,整天買這買那,變著花樣做好吃的,結(jié)果王小芳意外流產(chǎn),他低迷了好一陣,腦子越來越糊涂???fàn)幜藘赡辏盐覀內(nèi)?,有時候自己跑到外面,我們擔(dān)驚受怕找一整天,有時候半夜突然大叫,摔家里的東西:這是在哪,這是在哪,你們是不是殺人犯?王小芳累了,我也累了,只好把他送到養(yǎng)老院。
在路上,接到小劉的電話。
“親愛的,什么時候過來?”
“五六點吧,晚飯之前。”
“我,我想吃酸菜魚?!?/p>
“好,去吃。”
“你在干嗎?”
“我有點事,寶貝?!?/p>
“快來哦,我想你了。”
“知道了寶貝,我也想你?!?/p>
小劉是個喜歡菲茨杰拉德的文學(xué)少女,溫柔,寫小說,穿棉麻裙,聽張淺潛。她在網(wǎng)上私信我,讓我看她的小說,請我提出修改意見。我本來不回復(fù)陌生人的私信,但我點開她的相冊,發(fā)現(xiàn)是個大眼睛美女,恰好是我喜歡的類型,于是我耐心看完,認(rèn)真回復(fù)。她為了表示感謝,要請我吃飯。我們見面后,對彼此的印象還不錯,后來又約會過幾次,一來二去,我們就好上了。我問她為什么喜歡我,她說崇拜我,還說能接受我已婚,但還是希望我們能光明正大在一起,不要這樣偷偷摸摸。我說會的,總有一天會成為現(xiàn)實。
到養(yǎng)老院,我走進(jìn)去,找到爸爸的房間,護(hù)工正在給爸爸按摩腿。爸爸穿著白色的汗衫,身上的肉往下垂,他沒有多少頭發(fā),僅有的幾根也是灰白色的。我觀察他的臉,呆呆的,眼神里沒有光澤。
“爸?!蔽液八?。他沒有抬頭看我,還是直愣愣盯著地面。
我示意護(hù)工先出去,接著喊,“爸,我來了,你看看我。”
他還是不動。
“爸?!蔽叶自谒媲?,摸他的肩膀,“爸,我是東子,我來看你了?!?/p>
他終于看向我,眼里一點點恢復(fù)神采,他笑起來,握住我的手,“東子,東子?!?/p>
“哎,爸!你還記得我!”
“記得記得!”他很興奮,看向左邊,又看向右邊,“你怎么來了?”
“我來看你啊,爸。”
“爸?我是東子的爸?”
“是,你是我爸?!?/p>
“你媽呢?”他站起來,想去外邊。
“我媽早死了?!?/p>
“你兒子呢?”
“我沒有兒子啊,爸。”
“你沒兒子?你沒兒子?那我是誰?”
“你是我爸啊,爸。”我哭笑不得。
“對,我是你爸。你找你爸干什么?”
“我來告訴你件事?!眅ndprint
爸爸又坐回床上,眼里的光一點點熄滅。
“爸,我要離婚了。”
“離婚?你結(jié)婚了?”
“是??!爸,我要和王小芳離婚了。”
“哦?!彼c頭,“你結(jié)婚了?”
“是?。“?!”
“哦。離婚,那孩子怎么辦?”
“我們沒有孩子。”
“沒有孩子?”他眼神里充滿恐懼,“你是誰!你是誰!”
“爸!”我按住他,“我是你兒子,我是東子!”
“你走開,你走開!”他甩掉我的手,像甩掉某種病毒,“我沒有兒子!”
“好吧,爸?!?/p>
“別叫我爸,你個神經(jīng)病!”他下床,往外跑,卻被凳子絆倒在地上。我走過去,想把他扶起來,他沖著我叫喚,“別碰我,來人啊,來人啊,有人要殺我!”
護(hù)工走進(jìn)來,我只好走出去。臨走前我看爸爸一眼,他充滿恨意地望著我,不知為何,我覺得這種眼神和王小芳的眼神很相似,很多時侯她都是這樣看著我,她恨我,我是明白的,我們毀了彼此的人生。
我不想立刻去找小劉,我需要緩一緩,但我不知道我在緩什么。我走到養(yǎng)老院附近的公園,四處溜達(dá),最后坐在樹蔭下的長椅上。這里沒人,對面是個人工湖,湖里漂滿荷葉,擁擠不堪。一陣風(fēng)吹得我昏昏欲睡,于是我把手機(jī)和錢放到胸口,抱著胸躺下。我心想別真睡,閉著眼瞇一會兒就行。想著想著我就跑到高速路了,我坐在駕駛座,手扶著方向盤,腳踩著離合。我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副駕駛上坐著我的初戀女友,齊劉海,長頭發(fā),穿著仙女裙。我非常驚訝,我說你咋來了,她沖我笑著說,我為啥不能來,你不是要離婚了嗎?我說是啊,然后我想到小劉,我突然覺得她們兩個長得很像,我問,你是小劉吧,初戀女友生氣地回答,小劉小劉,小劉你媽逼啊。這明明是王小芳的聲音,我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亂說話,我可不能暴露小劉的身份。汽車往前飛馳,外面的天空陰著,道路看不到盡頭,我不知道這是往哪里去,某種空虛的感覺又控制了我。我回頭,發(fā)現(xiàn)后邊竟然坐著我媽,三十歲左右,臉上沒有皺紋,穿著一件綠色的雨衣,我說媽,你怎么回來了,我媽說你別瞎折騰,離婚干啥?我說你怎么都知道了?我媽說我什么都知道。我剛想解釋離婚的原因,結(jié)果我媽變成一只綠色的小鳥越飛越遠(yuǎn)。我準(zhǔn)備加速,追上我媽,卻突然想起我根本不會開車,我連駕照都沒有,然后我的雙手失控,有什么東西拉扯般,汽車一個急轉(zhuǎn)彎,撞上護(hù)欄。我感到眼前一黑,又突然一亮。
手機(jī)在我懷里不停震動,按下接聽,傳來小劉嬌滴滴的聲音,問我怎么還不過去,我說馬上馬上,馬上就到。一看表,已經(jīng)五點半,竟然一口氣睡了三個多小時。我連忙走到湖邊洗把臉,清醒一下,走出去攔出租車。司機(jī)是個大胖子,我說出小劉家地址,他說現(xiàn)在堵車,要想快得繞到外環(huán),我咬咬牙說行吧,一定要快,結(jié)果一個多小時才到,還花了一百多車費,為此我非常懊惱,本來三十塊就能解決的問題。中途小劉又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要餓死在床上了,所以我決定先去超市給她買點零食,她喜歡吃甜膩的蛋糕。我走進(jìn)超市,快速拿好東西,排隊結(jié)賬。從外往里看,整個超市就像災(zāi)難現(xiàn)場,人們擠在一起,表情扭曲,噴射出不可遏制的欲望。我肯定也是這樣的神情,我和他們越來越像,當(dāng)我某天早上,站在鏡子面前,察覺到我眼里的東西,才被結(jié)結(jié)實實嚇了一跳。
小劉打開門,我走進(jìn)去,把零食放到地上,她笑瞇瞇望著我,我一把抱住她,手伸進(jìn)她的睡衣里,撫摸她緊致的皮膚,我需要提起我的性欲,好讓那家伙硬起來,但摸半天依然毫無起色。完了,我頭皮發(fā)麻,我要在小劉面前失去男人的尊嚴(yán)了。
“我姨媽來了。”她推開我,充滿歉意地說。
我松了一口氣,“那就不做了,身體要緊?!?/p>
“其實來姨媽也可以做愛,有科學(xué)研究證明。你要是想做,我們就做?!?/p>
“不了不了?!蔽艺f,“那么多血,不方便,等你方便了再做。”
“好吧。”
“就算不能做愛我也一樣愛你。”我說。
“我也愛你。”她說。
“現(xiàn)在去吃飯?我給你買了蛋糕?!?/p>
“啊,謝謝親愛的,我真的要餓死了?!彼闷鹨粔K蛋糕,咬一口,“我吃蛋糕墊墊肚子,我們等天黑了再去,就碰不到熟人了?!?/p>
“好?!蔽叶⒅弊由蠝\淺的絨毛,“寶貝,我要告訴你件事?!?/p>
“什么?”她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我,大眼睛里滿是期待,昏黃的陽光落到她身上,我竟然有點睜不開眼。
“我要離婚了?!?/p>
“什么?”眼里的期待變成驚愕。
“我要離婚了。”我說著,想在她眼里挖出一些驚喜的成分,但除了驚愕沒有別的。
“這樣,”她舔舔嘴唇,“為什么要離婚?”
“很復(fù)雜,說不清楚?!?/p>
“是不是為了我?”
我不知怎么完美回答這個問題,我只好點點頭,“算是吧,你不是一直說,想和我光明正大在一起嗎?”
“是,是想和你在一起。”她說,“我以為你只是說說?!?/p>
我仔細(xì)回想,以前我對她的承諾到底到什么程度,好像純粹是為了她開心。我似乎從沒想過有一天會真正離婚,但這一天來到的時候也沒什么特別的感覺,和每天的日子一樣稀松平常。
“明天去辦離婚證。”我說。
“好突然啊?!彼瓜骂^,眉間一股憂愁。
“你不開心?”
“不是?!彼f,“我只是覺得很突然。”
“該來的總會來的,寶貝,你應(yīng)該表現(xiàn)得開心才對。”
她勉強(qiáng)沖我擠出一絲微笑,干巴巴的,“你要娶我?你打算娶我嗎?”
“我,我們先去度個蜜月吧,你不是一直想去嗎?”
“是的,那以后呢?”
“我也不知道。”我說。
“我不太想結(jié)婚……”她撅起嘴巴,“你知道的,我還小,還沒交過正經(jīng)男朋友,不想這么快進(jìn)入婚姻?!眅ndprint
“好的,寶貝,我明白了。”
“真突然啊,你怎么就離婚了?”她還在說,“應(yīng)該提前告訴我,讓我有個準(zhǔn)備?!?/p>
“別想這個了,你想去哪里玩兒一趟?”
“你離了婚,我們之間的某些東西全變了。”
“寶貝,”我說,“告訴我,你想去哪里,我計劃一下?!?/p>
“我哪兒都不想去?!彼黄ü勺诖采?,“到頭來不負(fù)責(zé)任的那個人變成我了,我不能接受這種局面?!?/p>
“寶貝,”我扳正她的肩膀,“我知道,我懂,我全都懂?!?/p>
她的眼眶紅了,“我還沒準(zhǔn)備好,我還沒準(zhǔn)備好,能不能接受單身的你,完整的你,只屬于我的你,我……”
“好了好了。”我轉(zhuǎn)過臉,“你想怎樣就怎樣?!?/p>
“對不起。”她抱住我,“我挺愛你的,我就是不知道我們的愛能持續(xù)多久?!?/p>
“我也不知道?!?/p>
“我還是喜歡我們之前的戀愛模式……”
“好吧,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會再考慮考慮?!?/p>
“真的嗎?”她如釋重負(fù)般,“我們?nèi)ツ睦锒让墼??你想去哪里??/p>
“我不知道,我全聽你的?!?/p>
“我,我想去沙漠。”
“哪里?”
“寧夏吧?!彼f。我突然想到我和王小芳的結(jié)婚旅行,顛簸的火車硬座,以及霧茫茫的沿途風(fēng)景。
“去別的地方成不成?”
“可以,福建也行,海邊,我也喜歡。”
“那就去福建吧。”我說。
“什么時候去?”
“后天吧。明天過后我就是自由人了?!辈恢獮楹危矣X得話含在嘴里有點苦。
“好。那我們?nèi)コ燥埌?。”外邊的天空已?jīng)有黑的趨勢,路燈亮起來。我感到一陣恍惚而過的情感,我想抓住,又懶得抓住。
“其實我很想和你在一起,某些時候?!蔽疫€是說出來。
“我也是。”她走過來抱住我,“但你得等我長大。”
我點點頭,手機(jī)又震動起來,嗡一聲,劇烈而突兀,是王小芳的電話。我掛斷,它又響起來,我接著掛斷,她又繼續(xù)打?!敖影伞!毙⒄f,“我不說話。”我點點頭,走進(jìn)衛(wèi)生間,關(guān)上門,按下接聽鍵。
“干嗎?”
“顧東,顧東,我要死了,我在醫(yī)院!”電話里傳來王小芳憤怒的聲音。
“怎么了?”
“孩子死了!流產(chǎn)了!”她大喊。
我的身體繃得緊緊的,咽下一口唾沫,我想說點什么,但舌頭被凍住般,一動不動。
“怎么不說話,顧東,現(xiàn)在他走了,不要我了,你趕緊來醫(yī)院陪我!我要做手術(shù),需要你簽字!顧東,你聽見了嗎?”
面前的鏡子上布滿白色的斑點,是小劉刷牙留下的痕跡,我望著鏡子中的自己。
“前三個月不能做愛,我不該和你做愛,我不該對你心軟,顧東,我好恨你?,F(xiàn)在我要摘除子宮了,我完了?!?/p>
“我,”我轉(zhuǎn)動舌頭。
“操你媽,你想說什么?你來不來?你個懦夫!”她怒吼,“明白了,顧東,我和你,就是綁在一起的,你知道嗎,我們是綁在一起的,顧東,我們誰都掙脫不開誰,我們這輩子注定一起爛到底。”她哭起來。
掛斷電話,我走出去,有那么一瞬間我差點心臟驟停。小劉坐在床邊,疑惑地看著我,“怎么了?臉色好差?!蔽覔u搖頭,沒有開口說話,我的舌頭還在凍著。“怎么了?怎么了?”她繼續(xù)追問,額頭出現(xiàn)一層緊張的抬頭紋。我還是搖頭,慢騰騰挪到窗邊,天黑透了,馬路上的車連成一條條火光,明亮絢麗,遠(yuǎn)處,一座高塔披著五彩的外衣,像電影鏡頭。我想找到點什么,或者重新創(chuàng)造,然而仍一無所獲。我只能這樣目不轉(zhuǎn)睛盯著窗外,背后是小劉緊張的呼喚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