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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收時節(jié)

2017-09-11 20:34賈若萱
西湖 2017年9期
關(guān)鍵詞:王嬸劉軍鄰居家

賈若萱

我在屋里看電視,外面?zhèn)鱽沓臭[聲,把音樂聲硬生生壓了下去。我有些煩躁,起身,踮腳往外看,只看到一排整齊的平房和屋頂上方陰沉的天空。我支起耳朵,通過聲音辨別方向,最終判定是鄰居家發(fā)出的聲響。好奇心驅(qū)使我走出房門,媽媽在院子里縫玩具,我問媽媽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

“沒有,什么也沒聽到?!眿寢寭u頭,繼續(xù)把注意力放在針頭上。

我走出院子,在胡同里掃一眼,什么都沒有,鄰居家的大門緊緊關(guān)著。我期望發(fā)生點什么,今天我的左眼跳個不停,肯定有事要發(fā)生。

媽媽把手中的玩具放進紙箱,“唉呀,是不是要下雨?”我搖頭,“天氣預(yù)報說今天沒雨?!眿寢尠鸭埾渫线M屋,那是一個多么巨大的紙箱啊,裝著她親手縫的玩具,塞滿后可以拿到縣城換錢。一個玩具兩毛錢,一箱五百個,平均耗時七個晚上,這是媽媽的兼職。白天她在村口的服裝廠上班,用縫紉機做羽絨服,我有一件紅色的長款羽絨服,她親手做的,質(zhì)量很好,從來不跑毛。

“我剛才真的聽到一些聲音,好像是從那邊傳出的?!蔽艺f,用手指向鄰居家。

“別管閑事。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媽媽把臉沉下去。

“好吧。”我點點頭,有關(guān)鄰居家的任何話題在媽媽面前都是禁忌。

“晚上你還跟我去醫(yī)院嗎?”媽媽問我。

“不去?!蔽覔u頭。

“不去你就看家吧,今晚你弟弟留在醫(yī)院,明天你再去。你把大門鎖好?!?/p>

我點頭,如釋重負。我討厭醫(yī)院,絕望的氣息太濃厚,每次進去都毛骨悚然。我更不愿意看到爸爸那張將死的臉,虛弱地躺著,頭垂在枕頭上,幾乎沒有生命氣息,像一塊爛掉的甜瓜。是不是人死之前都會變得很難看?

爸爸怎么會得白血病,真讓人匪夷所思。我一直以為這種病只存在于韓劇,畢竟村里從來沒人得過,爸爸一得,幾乎成為爆炸性新聞。不過醫(yī)生說沒什么特別的,這和肝癌胃癌一個性質(zhì),誰也不比誰厲害多少。他是笑著說出這句話的,臉上的肉擠到一起,震顫不停,不知為何我想到瀑布,爸爸曾帶我去過一個小瀑布,在我七八歲的時候。他是個裝修工人,一輩子和鋼筋水泥打交道。不,不應(yīng)該說一輩子,應(yīng)該說前半生,他才四十五歲,他的一輩子不該這么短,我可以假裝他活到一百零三歲,這是爸爸很久之前的心愿。我問他為何不是一百歲這樣的整數(shù),他說不要太規(guī)矩,要和常人不一樣。他的確和常人不一樣,他年輕時候的事廣為流傳,充分說明他是個混蛋丈夫、混蛋父親,這是媽媽的原話。

媽媽推著自行車走出家門,她的背影看起來更胖,像一個龐大的布滿褶皺的梨。我有點擔(dān)心自行車不能承擔(dān)她的重量,不過我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這兩個月她天天騎著那輛自行車往返于醫(yī)院和家里,什么都沒發(fā)生。我們村子離縣城很近,騎車二十分鐘。我想到爸爸的臉,又想到媽媽的臉,想不通他們竟然結(jié)婚,還生下兩個孩子,這個問題困惑我多年。

我想做點可口的飯菜吃,又覺得麻煩,最后還是熱了熱中午的剩菜和饅頭,胡亂吃了幾口。碗筷收拾干凈后,仿佛就在一瞬間,天黑下去。時間流逝得如此迅猛,我感到恍恍惚惚,走出去把大門反鎖,把屋子所有的燈打開,我討厭獨處時的黑暗,會讓我覺得時間停滯。沒有什么比永恒更可怕,如果可以,我希望早點過完這一生。我躺回床上,想打電話,但又不知道打給誰,只好停止這種想法。外面出奇地安靜,以往這個時候會聽到鄰居家的狗叫聲,但今天卻很反常。說實話我挺想去鄰居家看看,自從女人出走后,我再也沒去過;女人回來后,媽媽也禁止我和他們來往。媽媽說,那個女人不僅是個騷貨,還是個護犢子的蠢驢。如果排除和爸爸有關(guān)的因素,她們之間也有過節(jié),她的兒子和我弟弟打過架,兩個女人為孩子吵得不可開交,都覺得自己的兒子沒錯。媽媽還說,如果我們有錢,肯定會立刻搬走。但我們沒錢,只好又在這個破爛家里住個十年。

我又想到爸爸的肥胖醫(yī)生,他告訴我們爸爸不能痊愈,但可以在醫(yī)院延長生命,做化療,輸營養(yǎng)液。這一切的前提是砸錢,要是停藥,沒多久就會歸西。媽媽問我和弟弟還治不治,我們倆都說治吧,能堅持多久堅持多久,于是又接著化療。我知道媽媽不想再拖下去,三萬塊錢馬上用完,那是弟弟當兵帶回來的錢,他十五歲被軍隊征走,在外三年,回來時已長成一個壯漢,順便帶回三萬塊的積蓄。媽媽說這錢留著給他娶媳婦,誰也不能動,結(jié)果沒多久爸爸就檢查出白血病。

突然我的思緒被打亂,一陣焦躁的敲門聲傳來,“哐哐哐”,鐵門發(fā)出巨大的聲響。我看一眼窗外,天黑得很徹底,低壓壓的,使人窒息,屋內(nèi)投射出的燈光灑在院子里,一片奇怪的暈黃色,參差不齊的楊樹被風(fēng)吹得晃來晃去。

“誰呀——”我沖著外面喊。

“是我。你是小柔嗎?”一個女人的聲音。

“你是誰?”

“我——我是你王嬸。”

“哪個王嬸?”

門外又安靜下來,我想半天也想不起誰是王嬸,聽聲音貌似是個中年婦女。我不想去開門,萬一是個女鬼呢?村子里發(fā)生過好多邪乎的事,媽媽講過,冤魂喜歡在晚上敲門,迷惑人心,奪取女人的身體。風(fēng)大起來,發(fā)出呼呼的怒吼,拍打著窗玻璃。莫非真的有鬼?我心里害怕起來,如果這時候停電,我也許就要死在這個夜晚,我必須打個電話平復(fù)心情,給任何人打都行。

我拿出手機,隨便想一個數(shù)字,二十一吧,我想,看天意,誰接到我電話算誰倒霉。我往下數(shù),第二十一個聯(lián)系人是劉軍,我高中時期的男朋友。好吧,算他倒霉,和我談戀愛已經(jīng)很衰,沒想到還要在一個刮大風(fēng)的深夜接我的電話,聽我無休無止地嘮叨。我真是一個不合格的前女友。他和我同村,小學(xué)初中高中都是校友,我們在一起的目的很簡單,可以一起從縣城回村里,開學(xué)再一起從村里去縣城。要說我們的感情多深,我早已記不清,我們都是窮人,窮人和窮人在一起,無非是互相陪伴,互相拖累。

一看表,九點二十,我撥他的手機號碼,這個號碼我曾背得滾瓜爛熟,但現(xiàn)在印象全無。我想這個時間點他已睡著,他是個守規(guī)矩的人,所以他的成績一直很好,順利考上大學(xué),而我光榮落榜,最后我們順理成章分道揚鑣。我猜他肯定在大學(xué)的某個深夜暗自慶幸,還好當初和王以柔分手,不然我也得永遠留在那個不見天日的村子里。但后來我聽說他讀完大學(xué)又回來了,誰知道呢,反正我們再沒見過面。endprint

“喂?”電話接通,渾厚的男聲傳出。我一激靈,他的聲音怎么變成這樣,和我印象中大不相同。

“喂,是劉軍嗎?”

“是我,你是誰?”

“我是王以柔,你還記得嗎?”我本想說你猜猜我是誰,但我及時打住,那樣太無聊,我不是一個無聊的人。

“哦——”他發(fā)出不大不小的停頓,像是在等待什么絕好的機會,“當然記得。你有什么事嗎?”

“沒事沒事?!蔽铱聪虼巴?,除了風(fēng)聲什么都沒有,我懷疑剛才門外的聲音是幻聽,“王嬸”也是大腦臆想的產(chǎn)物?!拔揖褪峭蝗幌肫鹉?,給你打個電話?!?/p>

“哦?!?/p>

“你在哪里?”

“村子里?!?/p>

“哦?!蔽尹c頭,不知該怎么往下接。從十八歲高中畢業(yè)開始算,我們已經(jīng)七年未見,說來也怪,都在一個村子里,竟然從沒聽到過他的消息。

“怎么想起我來了?”他問我。這個問題真不該問,難道我要告訴你這一切純屬偶然,因為你是我手機上第二十一個聯(lián)系人?

“誰知道呢,天意吧?!蔽冶蛔约旱幕卮鸲旱每┛┬Α?/p>

“哦——”信號突然模糊,手機發(fā)出刺耳的噪音,像是電話里有只手在摩擦生銹的鐵片。我聽不到他接下來的話。一道閃電晃過我眼前,接著是炮轟般的雷聲,果然今天要下雨。

“能聽到我說話嗎?”我對著手機大聲喊,窗外大雨傾盆而下。

“能能能?!彼穆曇魸u漸清晰,“大雨,外面在下大雨。”

“我知道。我討厭雷雨夜?!?/p>

“自己在家?”

“嗯?!?/p>

“是不是害怕?我去陪你吧?!彼翢o猶豫說出這句話。我突然又有一種時間錯覺,我想起來,高中時候他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我陪你。高中三年是我最昏暗的時期,他似乎是我唯一的慰藉。當然現(xiàn)在我的生活也沒好多少,依舊看不到遠處的光。

“可是外面打雷又下雨,路……”

“沒事。我馬上到?!彼直┑卮驍辔业脑挕?/p>

“你還記得我家在哪里嗎?”我承認我希望他來,這樣的夜晚,我渴望有人陪伴。說到底我始終是個懦弱的人。

“當然。從我家到你家總是一千七百五十六步?!?/p>

“哦?!边@個數(shù)字我似乎有印象,劉軍告訴過我。高中的暑假寒假他幾乎天天來看我,家里只有我和弟弟,劉軍給我們做飯吃,他的廚藝非常好,做出來的菜又好吃又好看,不知弟弟是否還記得。

“我馬上到?!彼麙鞌嚯娫?。

他來至少要二十分鐘,這二十分鐘里,我無比煎熬。我想回憶過去的事情,找出一些可聊的話題,好讓這個夜晚不冷場。但我什么也記不起來,關(guān)于愛情,一片空白。我有被愛過嗎?我又愛過誰?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我眼前突然跳出爸爸的臉,我昨天去醫(yī)院,他躺在病床上,呼吸微弱,快要死去。他沒法動彈,用眼神示意我坐到他身邊,我坐過去,床發(fā)出的吱呀聲聽起來讓人心碎。爸爸問我,你有愛的人嗎?我很驚訝,他一個沒讀過幾年書的裝修工人,問出愛不愛這樣的問題,非常突兀,不過他說過要和常人不一樣,這樣一想也就覺得這個問題蠻正常。我搖搖頭,說暫時沒有,也許永遠不會有。他費力地睜大眼睛看我,喘氣聲越來越粗,到最后嘴里只擠出一個字:好。我盯著他突出的黑眼圈,像兩個膨脹的燈籠,病魔正一點點吞噬他。如果可以,我想在他彌留之際問問他一切都是為什么,為什么和媽媽結(jié)婚,又為什么決然離我們而去,最后又為什么回來。但我沒有問,再忍忍吧,我告訴自己,七年都已過去,他也馬上就會死,一切都變得沒有意義。

敲門聲重擊我的耳膜,我高喊:“誰呀?”一道閃電掠過,院子被照得亮如白晝,我才發(fā)現(xiàn)院子里晾的衣服還沒收,明天媽媽回來肯定又會大發(fā)脾氣,但現(xiàn)在收也于事無補,索性就這樣吧。

“是我!”劉軍的聲音和電話里的不一樣,聽起來更柔軟。

“馬上!”我下床,在屋子里找雨傘,翻遍所有柜子都沒有,只好套件薄外套跑出去開門。外邊真涼快,夏天的燥熱被風(fēng)吹出去好遠,院子里的水大約一厘米高,正好沒過塑料拖鞋的底子,每走一步就像打一個飽嗝。

打開門,讓劉軍進來,他竟然也沒打傘。我們跑進屋,他渾身濕透,衣服黏在身上,頭發(fā)淌著水,我遞給他一塊干毛巾,仔細打量他。他還是一個瘦高個兒,黑,和我印象中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他沒戴眼鏡,比以前多了幾分陽剛之氣。他拿毛巾擦擦頭發(fā),然后沖我笑。

“你怎么不打傘?”我問。

“沒找到啊,不敢在家里弄出大動靜,爸媽在睡覺?!?/p>

“他們不知道你過來吧?”

“不知道?!?/p>

“好。明天一大早你就得走,我弟弟會回來?!?/p>

“你親弟弟嗎?”他轉(zhuǎn)動眼球。

“是啊?!?/p>

“哦,不錯。我還記得他小時候的樣子。不知道現(xiàn)在怎么樣?”

“和你差不多高。”

“哦,還不錯?!?/p>

他把毛巾還給我,“你也擦擦吧,落湯雞?!?/p>

我把濕外套脫下來,像褪去一層皮。他問家里有沒有熱水器,我說只有太陽能。他說要去洗個澡,我說好,你洗完我再洗,那個太陽能要先放涼水才有熱水。他準備進去,我又喊住他,跑到房間拿出弟弟的一身干衣服給他。他關(guān)上門,我回想剛才的過程,發(fā)現(xiàn)我們的談話非常順利,并無生疏感。這能說明什么?我想不出來。我記起以前一個夜晚,我和他在村邊的小路上散步,路旁是一條小溝渠,沒水,溝渠旁是一塊塊田地,應(yīng)該是秋天,玉米稈子比我都高。他四處張望,然后輕輕拉起我的手,仰頭接吻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月亮是紅色的。他目光灼灼,憋出一句話:“我想和你完成生命大和諧。”最后我還是拒絕了他的請求。不過這些過去又能說明什么呢,我他媽腦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還好這時他洗完澡出來,打斷我的回憶。我說我去洗,你先坐一會兒吧。他點頭,拿毛巾擦頭發(fā)。我走進去,浴室里熱氣騰騰,我使勁聞了聞,想嗅出他的味道,但只是濃郁的沐浴露清香。我打開水龍頭,熱水拍在身上,雞皮疙瘩冒出來。我閉上眼睛,想今晚該怎么睡,是在一個屋還是兩個屋,又用什么方式和他提起這個話題。外邊很安靜,不知他在做什么。我撫摸自己的身體,眼下的欲望非常明顯。endprint

水流突然越來越小,不到一分鐘就徹底沒了,我身上的沐浴露還沒沖干凈。以往出現(xiàn)水用完的情況,都是媽媽幫我燒一盆熱水送進來。但今天,啊——我發(fā)出長長的嘆息聲。

“怎么了?”他在外邊問。

“太陽能里沒水了!”

“啊?那怎么辦,你還沒洗完吧?”

“是啊,你怎么把水都用完了?”

“啊,那該怎么辦?”他有些慌。

“沒事,你去廚房幫我燒一鍋熱水,我再兌涼水沖一下身上?!?/p>

“哦,好?!?/p>

我聽到他在屋里走動的聲音,拿鍋,接水,開火,又折回來?!昂芸炀蜔?,你再等會兒。”他在門外說。

“好啊?!蔽以陂T內(nèi)回答。

“外邊不下雨了?!?/p>

“哦。你想回去嗎?”

“不想。我還是想留下來陪你。”

“好吧。謝謝你?!?/p>

“不用客氣?!彼穆曇袈犉饋砗苓b遠。

“你現(xiàn)在在哪里工作?”我問。

“稅務(wù)局,就在縣城?!?/p>

“哦,挺好的,清閑?!?/p>

“是啊,每天閑得要死。你在哪工作?”

“我沒工作。干過好多工作,都做不下去。最近這段時間索性辭職,照顧爸爸?!?/p>

“哦。我聽說他生病的事了,但一直沒來看看。我以為你早就忘記我了?!?/p>

“唉?!?/p>

“水開了,我去端?!彼苓^去,倒完水,又跑回來,“我把水放這里,等我出去你就拿吧,洗吧,別著急?!?/p>

“等等……”我的心臟劇烈跳動,我控制不住,還是說出那句話,可能我剛才早就打算好了,“你能幫我沖沖澡嗎?”

他沒有回答。

“我怕我沖不干凈?!币娝q豫,我連忙開始胡說八道,“那樣我身體會癢?!?/p>

“好?!彼f,“那我進去了?!?/p>

他開門,低著頭把水端進來,放到大盆里,兌上涼水。然后他抬起頭,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我的身體?!坝盟耙ㄋ??!蔽疫f給他一個葫蘆水瓢。他點點頭,舀起一瓢水,從我的肩膀處放下,水流浸過我的身體,像被人輕輕撫摸,一陣滿足感在我全身蕩漾。他又舀起一瓢,沖我的后背,我希望他能用手拂去背上的泡沫,但他沒有。我低著頭,觀察他的腳趾,第二根比第一根長,我在一本書上看到過,這種腳被稱為羅馬腳型。

“你當初,為何要和我分手?”他突然問,聲音顫抖。

“這個,”我抹掉胳膊上的泡沫,“我記不清了,可能因為我們本來就不合適吧?”

“哪里?”

“你考上了大學(xué),我沒考上?!?/p>

“就因為這個?”

“應(yīng)該是吧。我真的忘記了?!?/p>

“我覺得不是。”他停頓半分鐘,接著說,“我覺得是你從沒愛過我?!?/p>

我不知如何回答。沒愛過嗎,我一直覺得我應(yīng)該是愛過的,不過感覺也會出錯,誰能說得清楚呢?!澳銗圻^我嗎?”我轉(zhuǎn)過身,熱切地望著他的眼睛。其實我根本不關(guān)心這個問題的答案,我關(guān)心的是接下來要發(fā)生什么。

“是的。愛過?!?/p>

我把他的另一只手放到我的胸脯上,他很快就貼上我的嘴唇,水瓢掉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他一邊吻著我,一邊找毛巾擦我的身體,然后一把把我抱起來,走出浴室,放到床上。

“以前做過嗎?”他在我耳邊小聲問。我搖頭,我的確還是個處女,這幾年我一個男人都沒有?!拔視厝岬?,寶貝?!彼⌒囊硪淼負崦遥业男拟疋裰碧?,我很清楚接下來要發(fā)生的事情。他的硬物抵著我,就要進去的時候,手機響了,我們被嚇了一跳。我拿起手機,是媽媽的電話。

我示意劉軍不要出聲?!拔?,媽,怎么了?”

“沒事,問問你鎖好大門沒有?”

“鎖好了,你不用擔(dān)心?!蔽艺f,“爸爸怎么樣?”

“不太好。我想明天下午出院?!?/p>

“怎么了?醫(yī)生同意嗎?”

“不同意。但你也知道,他這病又治不好,別往里扔錢了?!?/p>

我看一眼劉軍,他低著頭,“還是聽醫(yī)生的吧?!?/p>

“聽醫(yī)生的?聽醫(yī)生的我們哪兒有那么多錢化療!”

“爸爸想出院嗎?”

“他說他還想多活幾天。”

我不知如何接話。

“我真恨他。”媽媽說,“你們都不知道我有多恨他?!蔽衣牭綃寢尩目蘼曇约八Σ裂例X的聲音,“自私的玩意兒,真讓人惡心?!?/p>

我知道,媽媽恨爸爸,永遠無法原諒爸爸的背叛。爸爸回來后的七年里,他們幾乎沒說過話,媽媽永遠神情冷漠,堅決不和爸爸睡一個屋。直到爸爸檢查出白血病,媽媽的態(tài)度才開始緩和,當然也是忍氣吞聲的緩和,她不可能真正忘記以前的事。有一次,媽媽在晚飯時喝得醉醺醺的,她對我們說,我們都應(yīng)該仇恨爸爸,把他當成我們共同的敵人。她說話時眼里和嘴里流露出的恨意,是真實的。

“別想太多,我明天下午去醫(yī)院。”

掛斷電話,劉軍問我怎么了,我說沒事,媽媽想讓爸爸出院。我們一起躺下,他又覆蓋在我身上?!澳闶遣皇窃缇拖牒臀易鰫郏俊蔽覇??!笆前???墒侵澳愦蛩蓝疾蛔屛遗瞿??!彼业牟弊?,“為什么現(xiàn)在你想了?”“不知道。”我搖搖頭,“也許,也許是我想重新開始生活?!?/p>

我閉上眼,身體任由他擺弄,我并沒有什么其他的感覺。他的喘氣聲在我耳邊環(huán)繞,我像是躺在麥秸堆上看太陽落山,剛收完麥子,空氣中漂浮著金黃色的浮塵,麥秸堆就在田里,我的左手邊是一條長滿樹的小路,右手邊是空曠的田野,對面是橙黃色的夕陽,微風(fēng)吹過,很愜意。我感覺自己小小的,十五歲還是十六歲,媽媽回家做晚飯,在這里能看到煙筒里冒出來的煙,灰白色,像一團團蘑菇云。弟弟在門口和小伙伴玩玻璃球,他更小,小胳膊小腿,虎頭虎腦。爸爸呢,爸爸在哪里?我四處張望,在左邊的路上看到爸爸的背影,他和一個女人一起往前走,背著軍綠色的大書包。那個女人不是媽媽,那是誰?我努力往前探,想看清女人的臉,女人卻越走越遠。突然我下體一陣劇痛,“王嬸——”我驚呼出來,記起來了,王嬸就是和爸爸一起私奔的女人,是媽媽一直恨著的鄰居家的女人。endprint

“王嬸是誰?”劉軍趴在我身上問。我感覺我的身體正在被他撕開,我疼得說不出話。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痛苦。

“疼嗎?”他問。

我搖搖頭,擠出兩個字:“繼續(xù)?!?/p>

“舒服嗎?”他又問。我沒有回答。我看到爸爸和王嬸的背影消失在遠處,那條路上的楊樹張牙舞爪,發(fā)出震耳欲聾的笑聲。我回頭看媽媽,她還在廚房忙活,為我們準備晚飯。她還沒意識到被拋棄這件事,等她知道的那一刻,痛苦就會如潮水般淹沒她。

人們說這件事早有預(yù)謀,但不清楚他們什么時候開始計劃的,只知道他們是在冬天開始實施的,爸爸在晚上挨家挨戶敲門借錢,聲稱自己要做生意,借到大約十萬塊。等他走后,村里的人來家里要債,媽媽聽到十萬的時候幾近崩潰,她的男人竟然為了另一個女人欠下巨款,而且這部分錢還要她來還。

劉軍的速度越來越快,我的痛感已經(jīng)消失,但依舊沒有快感?!笆娣徒谐鰜怼!眲④娬f。可是我并不想叫,我也不舒服?!皩氊悺彼砬楠b獰,到達高潮,軟綿綿趴在我身上。我伸手撫摸他的后腦勺,“你知道我為什么沒考上大學(xué)嗎?”

“怎么?”

“因為家里欠了好多錢,我不能考上,考上后如果為學(xué)費發(fā)愁,只會讓我更恨身邊的人。”

“好吧?!彼f著,從我身上起來,拿衛(wèi)生紙擦干凈下體,躺到床上,“以后你想怎么辦?”

“不知道?!蔽覔u搖頭,空虛的感覺無法抵抗。

我坐起來,打開床頭柜,拿出一包煙,“抽嗎?”我問。他搖搖頭。我獨自點一根抽起來。雨停了,但房檐上的水還在往下落,滴答,滴答,聽得清清楚楚。這是個清新的夜晚,如果是白天,我一定要出去走走,不管有沒有人陪。

“什么時候開始抽煙的?”他問,并沒有對這件事表現(xiàn)出驚訝。

“上學(xué)時候就開始了。你一直不知道。”

“高中?”

“不然呢?”

他點頭,用一種難過的眼神望著我,更確切說是同情。

“你干嗎這樣看我?”

他用悲天憫人的語氣說道:“看來你爸爸留給你的陰影太重。”

實不相瞞,聽到這句話,我有種殺掉他的沖動。我曾經(jīng)想殺掉所有人?!笆∈“?。我抽煙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

“是不是我高中沒有照顧好你?”

“不。和你也沒關(guān)系。”

“好吧。”他把右手放到左手的手背上。

“剛才爽嗎?”我吐出一個煙圈。

“爽。”他點點頭,打一個哈欠。

“你覺得,”我看向劉軍,他似乎太累了,眼皮都要睜不開,“你覺得我能掙脫以前的生活嗎?”

“這個啊,”他翻過身,背對著我,聲音里是無盡的疲憊,“我也不知道?!彼f著,然后在聲音停止的下一秒,響起粗重的鼾聲。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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