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銀芳
年三十的第一頓飯菜如此的豐盛,在我當指導員的幾年中還是第一次。不知怎的,平時饞得常從別人碗里挖肉的我,今天卻不是那么積極地將筷子伸進那冒著熱氣的盤子里……
多像故鄉(xiāng)年三十的早飯,我們村就是從年三十早餐開始過年的。不過,村里人吃的不是這些魚肉,而是粳米糍粑。
把粳米煮到六成熟,撈到飯甑里蒸到八、九成熟,再放在石臼里用木杵搗爛,搓成鵝蛋般大小的米面團,然后重新拿進飯甑里熱一熱,倒出來捏成中間稍厚四周略薄的米面皮,包上備好的菜,就成了粳米糍粑。這種吃法,大概是我們閩北山村特有的吧。
“團吃”粳米糍粑或許又是我們村里獨有的風俗。每到年底,不管家景如何,家家都要留上幾升大禾米。年三十的早晨,大人們總是用最好的菜包出各式各樣的糍粑,等待鄉(xiāng)親們的到來,而后相互欣賞、品嘗。我們這些孩子總是等不及,常常一聞到從飯甑里冒出的香氣,就在灶旁蹦來蹦去,還沒等包上菜,也不顧大人們的吆喝,就吃飽了。我并不遺憾沒吃上包菜的糍粑,我覺得這就夠味了:它既不像糯米糍粑那樣粘牙、膩味,也不像一般大米那樣松散、乏味。它是青白柔軟的,放進嘴里的那一會,就像吮住了幼兒白嫩的臉;它香里透著清甜,等吞下最后一口時,宛如烈日下耕耘的人在田邊喝飽了山泉。
小時候,我不僅貪吃,而且貪玩。過年前后,我最樂意的事,除了大年初一早晨放鞭炮,就是看大人們搗粳米糍粑了。
天剛麻麻亮,村頭的曬谷場已經圍了許多人。只見十三眼石臼一溜排開,每眼石臼旁都站著一位壯實的男子。他們挽著袖子,拿起搗糍粑的木杵,然后站成弓步,上下?lián)]舞著手中的木杵。每眼石臼旁還蹲著一位婦女,幫著往石臼里撩水、捋糍粑。
這場面,我是形容不出來的,鄉(xiāng)里人也說不出像什么。后來終于被城里來的一位小學老師形容出來了,叫作“一龍嬉水”。
其實這“一龍嬉水”只是個開場白,那比賽搗粳米糍粑才是壓軸戲呢,比賽是每年都少不了的,而第一名總是我的父親。
那一年,我小學畢業(yè)了。年三十早晨,等我跑到曬谷場時,“一龍嬉水”的場面已快結束。我后悔自己睡得太死,但又慶幸那最精彩的場面還沒過去。
跟父親比賽的仍是去年輸給他的三個小伙子。在父親石臼旁幫著撩水、捋糍粑的是母親,只要是父親比賽,她總是要來的。我想,是母親在身邊的緣故吧,要不父親怎么老贏呢?兩個小伙子已經在父親面前認輸了。這第三個小伙子去年只以—“搗”之差輸給父親??吹贸鰜?,他是不太服氣的。
他果然是個壯漢,三十八“搗”下來,不喘一口粗氣。又輪到父親上場了,他咽下口里的糍粑團,一甩臂,脫下棉襖扔給了我,雙手在盆里撲了撲水,猛吸一口氣,掄起了木杵……說實在,我真有點替父親擔心,這粳米糍粑吃起來沒糯米糍粑那么粘,但搗起來,可不比它容易,父親畢竟是快五十的人了??墒?,不知父親從哪兒來的一股勁,他不僅贏了,而且創(chuàng)造了四十“搗”的新紀錄。
場上又響起了一片贊嘆聲,村里人都上來向父親祝賀。父親一邊接過母親遞來的毛巾,一邊向鄉(xiāng)親們連連道謝,并說:“后生人會贏的”。我連蹦帶跳地跑到父親的背后,惦著腳,把棉襖披在父親的背上。這時,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驕傲的人。
那香噴噴、清甜甜的粳米糍粑,那“一龍嬉水”的場面、鄉(xiāng)親們的贊語、父親的笑臉,伴我度過了無憂無慮的幼年。
不久,高音喇叭響起了“要矮稈、不要高稈,要雙季、不要單季”的口號,村頭那家墻上也刷上“學大寨、趕昔陽”的標語,粳米谷離開了哺育它成長的土地,石臼也躲到被遺忘的角落里。
父親恰恰是那時候當了生產隊長。大年三十吃不上粳米糍粑,鄉(xiāng)親們把怨氣撒在父親身上,村里人對他的態(tài)度冷漠了。在田間、在會后……到處都可聽到鄉(xiāng)親們對父親的埋怨聲。
大人們的不悅往往會引起孩子們的不和,原來最好的伙伴也跟我疏遠了。我這中學生的自尊心受到了挫傷,但又沒處發(fā)泄,只好埋怨自己的父親。父親是近四十才得子的,因而不管我們兄弟倆如何吵鬧,他從來不發(fā)脾氣。對我的責怪,父親常常是不予理睬,在一旁干著自己的活,聽我說得多了,就冒出那么一句:“孩子,你不曉得……難噢!”
是呵,從小就跟泥土打交道的父親,會不知道那四處冒著泉水的山田只適應種粳米谷、糯米谷這樣的高桿單季稻么?會不知道過了立秋插秧都會減產的矮稈晚稻是不能在那劣地里生長的么?
漸漸地,我似乎理解了父親的心……
入伍后第一次回家過春節(jié),正是改革開放初期,農村又允許種粳米了。年三十,我起得很早,父親和我正撈著粳米飯,外面響起了拍門聲。聽父親說,前些年鄉(xiāng)里人已很少到我們家。這不由使我想起父親當隊長那幾年的情景,該不會……
門開了,父親和我都愣住了,原來是鄉(xiāng)親們端來了粳米糍粑。走在最前面的正是當年那個不太服氣的小伙子。
望著桌上那冒著熱氣的糍粑,看著那一張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父親臉上松弛的肌肉在微微顫動,淚水從那渾濁的眼里流了出來。我的心也不禁一顫。
據說,“小伙子”已是兩個孩子的爸爸了。這幾年他在自己的后院搭了個小棚,育了些白木耳,種了點香菇,掙了一些錢。如今在村里算得上是冒尖戶了。他曾給別人透露,等再掙些錢,就辦個粳米糍粑加工廠。沒想到,這“小伙子”還真有點不服輸的勁。
還是在那曬谷場上,不過那十三眼石臼的對面又新添了十三眼。這可是“二龍嬉水”了。
開始搗糍粑了。父親兩手握著杵柄,看了好一陣子,感慨地說:“唉,好些年沒動它了!”接著舉起了木杵……我很慚愧,至今沒有學會它,只好在一旁看著。
這時幫著撩水、捋糍粑的已不是母親了。七年前,她患了哮喘病。那時家中清貧,我兄弟倆上學的學費都是母親從幾只老母雞的屁股里掏出來的。因醫(yī)治不及時,母親的病給耽誤了,慢慢地發(fā)展到肺炎和心臟病。參軍前,我曾見她吐過血。臨別那一天,母親沒有送我。聽人說,她挑著尿桶上了我們家的菜地,站在離馬路不遠的山坡上哭了。她謝世前,再三囑咐父親,不要叫我回來,不要耽誤我的前程。后來,我終是沒能送老人上山。每當想起這些,我就簌簌地流淚。
父親的弓步已站不穩(wěn)了,每搗一下,兩腿就像觸了電似的顫抖;臂力也顯然小多了,木杵在空中已不是快速地劃弧,而是左右搖擺著。幾“搗”過后,父親就喘起了粗氣,汗水順著花白的雙鬢流了下來。
目睹父親的老態(tài),想起父親的過去,我的鼻子一酸,眼睛有潮濕了:唉,大自然的規(guī)律……
我擔心父親搗不爛這一甑糍粑,想找弟弟來幫忙。正當我轉過去身去時,只見那“小伙子”已脫去外衣,朝父親走來。燈光下,肌肉隆起的胳膊黝黑發(fā)亮,一雙沉著的眼睛閃著智慧的光……
元宵節(jié)一過,我要回部隊,弟弟也要外出學藝,我們勸父親到早已出嫁的姐姐家安度晚年,父親說啥也不依。我和弟弟先后在外成了家,兄弟倆都打算把父親接到自己身邊。父親回信說,他離不開母親,離不開村里。
六年過去了。今天又是哪家給父親端去那青白柔軟的、香里透著清甜的、冒著熱氣的粳米糍粑?
責任編輯/周武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