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周知，國際鋼琴比賽大大小小林林總總，肖邦、克萊本、利茲、柴科夫斯基等品牌資深大多已有數(shù)十年歷史。而直到進入新世紀的2001年，一個國際鋼琴協(xié)奏曲比賽才出現(xiàn)在日本仙臺，僅只十數(shù)年歷史。國內(nèi)第一個同類比賽2006年始見于深圳，2015年正式進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所屬“音樂比賽聯(lián)盟”，2017年更名為第四屆深圳國際鋼琴協(xié)奏曲音樂周。

本屆音樂周歷時12天共舉辦14場音樂會和10堂大師班課，評委專家一身數(shù)職夜以繼日辛苦勞累。野島稔（日本）、雅欣斯基（波蘭）、萊昂內(nèi)爾·莫拉萊斯·阿隆索（西班牙）、克里斯托弗·埃爾頓（英國）四位教授百忙撥冗接受采訪。談話內(nèi)容涉及音樂周引出的諸多話題，有關鋼琴藝術的中外差異、教育教學、國際賽事、發(fā)展趨勢，等等。

本文提綱挈領突出要點，同讀者分享——

一、同類比賽各具特色

因在音樂周緊密日程中插空采訪，請四位專家按既定時間順序到場。他們事先并無商議交流，很多問題卻“英雄所見略同”，很多觀點也異口同聲。

日本東京音樂學院院長野島稔先生應邀首次擔任本屆評委，筆者將其列入首位約請的受訪者，因為他曾多次出任范·克萊本國際鋼琴比賽評委，更重要的他還是仙臺國際鋼琴協(xié)奏曲比賽評委會主席。中國青年鋼琴家在那里嶄露頭角屢獲佳績，如，王羽佳2001年獲第一屆第三名，譚小棠2004年獲第二屆第一名；許忠2010年則應邀擔任評委。第一次來到深圳作評委的野島稔先生，觸景生情感觸良多。

日本學者大多以儒雅溫良的形象示人，野島稔也不例外。他語速徐緩，聲調(diào)平和，談及對深圳國際鋼琴協(xié)奏曲音樂周的印象，他首先肯定總體曲目選擇很好。第一輪兩首練習曲、一部莫扎特協(xié)奏曲，配以弦樂四重奏樂隊，既能幫助年輕人理解表現(xiàn)音樂，又可突出其獨奏水平。野島先生介紹，仙臺前兩屆也和深圳相同。從第三屆開始做了變更，第一輪撤換練習曲和協(xié)奏曲，改為30-35分鐘自選獨奏曲，這樣評委和觀眾可以更多聽到演奏者真實而獨立的音樂表現(xiàn)。

在日本仙臺舉辦國際鋼琴協(xié)奏曲比賽五年兩屆之后，中國深圳即隨之迅速跟進。中國深圳賽制模式基本參照前者，但具體內(nèi)容有所更新，曲目范圍有所增擴。第二輪多一首作品，相對難度也有所提升。

正如周廣仁教授曾對記者言稱，鋼琴協(xié)奏曲比賽最大的難度是請樂隊合作，需要很大一筆資金支持。一般國際比賽前兩輪都是獨奏，只有六人進入決賽，需要樂隊準備六首曲子就可以了。而協(xié)奏曲比賽從開始到結束，全程需要樂隊，但這一筆費用就相當可觀。所以為什么全世界的協(xié)奏曲比賽很難辦起來、辦下去，因為開支大、負擔重，有著超常的工作量。雖然深圳相比仙臺起步晚了五年兩屆。但后起之秀新的高起點主要體現(xiàn)在評委成員，從第一屆到第四屆，全力保證世界最高級別。中國的國際比賽正向世界的國際大賽看齊。通過實踐學習國外先進經(jīng)驗，取得可喜的發(fā)展。

野島稔先生認為，用成熟樂隊最大的好處是，既能帶動獨奏者，又能鍛煉獨奏者。舉辦一場鋼琴協(xié)奏曲大賽實在不容易，而對于鋼琴學習者又實在很重要。深圳于中國，仙臺于日本，都不屬于最高端的城市，但都以高端的文化眼光和文化氣度，做了并不普通的國際鋼琴協(xié)奏曲比賽，這對全世界的鋼琴學習者都會產(chǎn)生巨大吸引力，這就是獨奏曲和協(xié)奏曲之間不同的意義。

高大英俊如電影明星的萊昂內(nèi)爾·莫拉萊斯·阿隆索同野島稔先生一樣，也是首次擔任本屆音樂周評委。這位業(yè)界公認的“貝多芬最佳演繹者之一”的鋼琴大師強調(diào)，鋼琴這件樂器，十分神奇與獨特。一是它的文獻特別多，要多于其他任何一種樂器；二是所有作曲家的作品，無論什么體裁、無論什么體量，基本都是在鋼琴上完成，所以鋼琴是音樂的根源和基礎。他在曲目安排上提出了自己的見解，現(xiàn)在越來越多年輕的演奏者，爭相演奏越來越高難的作品。因鑒于第三輪安排普羅科菲耶夫、拉赫瑪尼諾夫等作曲家的大作力作，可以在第二輪考慮安排一些古典之后的“晚期”作品，這對于青年演奏家循序漸進提高表現(xiàn)音樂的能力更有裨益。

二、同步賞析各顯神通

在本屆音樂周開幕音樂會上，上屆比賽第一名馬可演奏的拉赫瑪尼諾夫《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她的導師英國皇家音樂學院教授克里斯托弗·埃爾頓教授再度出任評委，一番話意味深長、發(fā)人深省。

埃爾頓教授非?？隙R可目前“已達到演奏家應有的技術水平和表現(xiàn)狀態(tài)”，但他不會把馬可硬掰成“埃爾頓”的樣子?！颁撉俳虒W和所有專業(yè)一樣，最重要是因材施教，我希望學生逐步發(fā)展，而不是一步登天?！卑栴D認為馬可最大的優(yōu)點是，在舞臺上不會刻意地炫技。有些觀眾或許認為她的演奏不夠激情的“熱度”，還不具備足夠的能量?！暗也幌ＭR可去迎合觀眾”，教授希望自己的學生，保持最自然的狀態(tài)，現(xiàn)在對音樂能夠理解多少、表現(xiàn)多少，那就維護她對音樂的認識和把控。

在包括克萊本等重大國際賽事都擔任過評委的埃爾頓，總會發(fā)現(xiàn)相當數(shù)量的選手喜歡炫技，彈得特別快又特別強。“他們以為這樣可以征服觀眾，可是這樣卻不能說服評委，我們都不會認為，只要快和強就能代表音樂好、你很棒?！边@幾位專家都一一涉及了這個問題：在比賽時，很多選手過于追求速度，好像特別迫切急于打破世界紀錄。實際上包括李斯特在內(nèi)的作品，某些段落并非純粹快板。如果彈得過快，在音樂上損失太大；如果以破壞音樂里的意境和韻致為代價，豈不得不償失？還有某些選手上了舞臺，既不聽自己、更不聽樂隊，原本很好聽的音樂，結果變得特別難聽，那又是為什么呢？

再度應邀參加深圳音樂周，聽第一輪的莫扎特，“有的人彈得那么機械化式的又快又響；有的人又彈得過于謙卑拘謹，基本沒有自己的表達?！卑栴D教授想問問這些演奏者，你對莫扎特音樂到底了解多少？他的勸誡給人啟示，“演奏者不但應該了解莫扎特的鋼琴作品，其他包括他的室內(nèi)樂、交響樂，特別是聲樂作品、歌劇作品，你都應該去了解，這樣會對演奏鋼琴大有幫助?！?/p>

埃爾頓教授說，鋼琴的演奏不僅需要彈出最美的音色，而且還應把一件樂器想象成一個樂隊，有時需要模仿圓號，有時要像長笛，有時還需要像大提琴……

他還再次強調(diào)在大師班講的話，鋼琴家應該像一位歌唱家。演奏時必須注重音樂里的歌唱性，要面對觀眾歌唱，“唱”出內(nèi)心的旋律。很重要的是，這些旋律并不是單調(diào)的呈現(xiàn)，必須注意斑斕色彩的豐富變化。

有著俄羅斯鋼琴學派教育背景的野島稔教授深有感觸，中國演奏家或東方演奏家，大多對旋律特別重視，也特別擅長旋律的表現(xiàn)，但有時卻會忽略甚至丟失了和聲部分。很多作品的和聲部分恰恰至關重要，它對表現(xiàn)音樂所起到的作用無可替代，因為大多數(shù)的和聲織體對于整體風格、年代標識、流派特征、個性語言都是無可或缺的強力支柱。

“作曲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在譜面上只能表達20%?！卑⒙∷鹘淌谌缡钦f，作曲家想要表達的遠遠不止這些。演奏者不要僅受譜面限制，音樂表現(xiàn)的80%需要更多了解其文化背景、創(chuàng)作理念、風格特征。在采訪中埃爾頓也多次提到，青年演奏者必須要做的功課就是“走進作曲家的內(nèi)心世界，必須讀懂音符、譜面以外的所有相關信息，你才能真正地理解音樂，正確地表現(xiàn)音樂?！?/p>

三、同為秘籍各取所需

無論一線的北上廣還是西部的成都、貴陽、昆明等城市，雅欣斯基、埃爾頓等專家都曾去上過大師班、坐過評委席，聽過很多學生演奏。他們一致肯定中國改革開放的近四十年，音樂教育包括鋼琴教育發(fā)展的驚人速度。鋼琴教學基本與世界同步，在技術上的發(fā)展進步特別快，有的中學生其演奏技能已達到相當高的程度，還不時“冒出”幾個天才神童。

同時他們也注意到，相當數(shù)量的中國學生，既有西方學生羨慕的優(yōu)勢，又有西方學生普遍的問題，有些甚至更為突出。雖然都是“老生常談”，可是這些年似乎并未得到有效的修正與改善。如，彈琴時不經(jīng)意的“表情”比較夸張，前面提及超常的速度過快或過慢、力度過強或過弱的毛病還不同程度的存在。如何正確把握音樂表現(xiàn)的分寸尺度，還待于不斷加強學習和實踐。

雅欣斯基建議學生對已經(jīng)熟悉的經(jīng)典再做一些簡單、即興的改編，如巴赫的賦格，等等，這樣的練習對音樂表現(xiàn)很有用處。他最不建議所有學生都盲目地去模仿已經(jīng)成功的郎朗、王羽佳，“你是你自己，你要做好你自己。”參加比賽，可能取勝、可能失敗。無論成功還是失敗對于演奏者都會有很大的收獲，這種收獲不上賽場永遠無法獲取。有的演奏者這次獲了獎，今后也有可能走下坡路；有的演奏者這次沒獲獎，今后也有可能通過堅持不懈的努力，越走越高、越走越遠，走到別人看不見、追不上，永遠難以望其項背的藝術高度。

在奧地利薩爾茨堡，阿隆索教授門下有25名學生，其中6名來自中國，在馬德里他也帶著5名中國學生。教授認為，參加類似音樂周的演奏，年輕人最大的收獲是：通過接觸并準備大量作品，可以掌握課堂上學不到的演奏技能；在一個階段里，有機會磨練意志承受壓力，可以有效增強抗壓能力；同高手過招，同大師結識，學到很多在自己老師那里學不到的新東西；更多地了解到同時代趨向、同專業(yè)的高度、同齡人的水平；通過在音樂廳演出實踐中同樂隊合作、同觀眾互動，開闊眼界、積累經(jīng)驗，而非局限于校園課堂、老師同學，提高演奏時情緒心理變化的自我調(diào)節(jié)適應能力。

野島稔教授特別贊賞并感謝音樂周的主辦者，為青年演奏家提供了全面的幫助。同時他也有些遺憾，現(xiàn)場觀眾的掌聲不夠熱烈也不夠持久，演奏者鞠躬謝幕還沒退場，掌聲已經(jīng)很快就停了下來。他回憶自己在少年、青年時代曾多次參加比賽，評委怎么打分都不會想得太多，但特別在意觀眾的反應如何。聽到很多掌聲感覺特別喜悅很受鼓舞。野島稔語重心長地表示，希望觀眾對年輕人表現(xiàn)得能再熱情一些、耐心一些。將來一定會有更多年輕人，從世界各地來到深圳，而音樂周，將會成為他們鋼琴藝術漫長征程的一個終生難忘的始發(fā)站點。

雅欣斯基希望學生，應把有限的時間精力投入到無限的藝術探索，如果練琴遇到“瓶頸”，一不要郁悶、二不要較勁，最好別再勉強自己，因為事倍功半效果不會理想。干脆休息一會、放松一下，旅游、感受其他文化，然后，重新回到音樂。他還特別寄語中國青年鋼琴家：你們不僅要通過鋼琴學習西方音樂，更重要的是，一定要熱愛和重視自己國家的民族音樂，千萬不要淡忘、忽略中國的音樂，因為，中國音樂里有很多值得世界學習的優(yōu)秀的文化傳統(tǒng)。

陳志音 原《音樂周報》副總編輯

（責任編輯 劉曉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