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本貴
一
上坪村的人把村主任叫村長。說這樣叫順口,響亮。曾如玉說在她的心里,村主任也好,村長也好,都與她無關(guān)。高中沒畢業(yè)就打工去了,村里誰是村長她不知道,也不關(guān)心。幾年之后,口袋里揣著幾萬塊錢回家,將母親弄到縣醫(yī)院把胃割掉了半邊。母親患胃潰瘍多年,吃飯只能吃稀飯,整天還把手按在胸口下面,不然,胃就疼得刀割一般,曾如玉心里那個疼啊。
心愿得以實現(xiàn),曾如玉準備在家侍候母親一些日子,過完春節(jié),還是要出去打工的?,F(xiàn)在,曾如玉打工掙錢是為了母女倆把日子過得光鮮一些,寬裕一些。還有一個原因,曾如玉不能說,在城里打幾年工,已經(jīng)住不慣山村這破舊低矮的木屋,適應(yīng)不了山村這貧窮落后的生活環(huán)境。其實,曾如玉也知道,城里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城里的五彩霓虹,不屬于鄉(xiāng)下人,不屬于她,農(nóng)村去城里的打工者,只是城市的匆匆過客。可這人啦,鳥兒只往亮處飛啊。
讓曾如玉沒有想到的,離過春節(jié)還有十來天,村里換屆選舉,全村八百五十多張選票全都投給了她。當(dāng)時她就呆在那里了,這個與自已毫不相干的村長,怎么會落到自已的頭上。
上坪村一千多口人,青壯年大都到城里打工去了,抬眼朝會場看去,冬日的上午,寒風(fēng)和灰暗的光線從窗口擠進來,會場黑壓壓一片大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勾腰駝背,咳嗽聲不斷,喘氣聲不斷。除了老人,還有一些在家?guī)Ш⒆拥哪贻p女人,她們擠坐在會場的角落,俏臉兒遮掩不住熟透的女人味兒,眼神里充斥著迷茫和饑渴。曾如玉真的弄不明白,這些垂垂老者,這些花枝招展的留守女人,為什么要把選票投給自已。
田原鄉(xiāng)黨委書記劉啟明臉上做出一副高興的樣子,細看,卻是掩藏著許多的無可奈何,握著她的手說:“曾如玉同志,希望你把這副擔(dān)子好好挑起來。”
曾如玉不知道說什么好,她甚至不知道這個村長應(yīng)該怎么當(dāng),做些什么,好看的臉上全是愁苦,全是憂慮,抱怨說:“他們?yōu)槭裁匆x我?!?/p>
劉啟明說:“這還用問么,大家信得過你?!?/p>
“如玉,你要說幾句話,表個態(tài)啊?!鄙掀捍妩h支部書記吳天為站在一旁提醒說。
吳天為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長年為村里的事情操勞,加上風(fēng)雨霜雪的磨礪,臉上的皺紋像是一條一條深深的溝壑,老人還有嚴重的心臟病,春耕時節(jié)村里兩戶人家爭水打架,老人去解交,矛盾沒有解決,自已先倒地上了,要不是人們趕緊把他送到鄉(xiāng)醫(yī)院搶救,老命早沒了。
“要我說什么???”曾如玉臉漲得通紅,那樣子像是要哭了。
“想說什么你就說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說,過了年我就到城里打工去?!?/p>
吳天為責(zé)備說:“那樣對得住大家的選票么?!?/p>
劉啟明則是板著臉說:“群眾的選票是受法津保護的,你要對他們負責(zé)?!?/p>
曾如玉急得直跳腳:“我真的不知道當(dāng)村長要做些什么啊?!?/p>
“問問吳支書不就知道了么?!爆F(xiàn)在,劉啟明除了無奈,把心又放下了許多,憑著她說的這句話,這樣一副著急的樣子,就知道這姑娘是做基層干部的可塑之材,打磨打磨,就上路了。
劉啟明走后,曾如玉還沒有回過神來。這時,一個年輕女人過來說:“如玉,你知道大家為什么把票投給你么?都說你有孝心,還舍己救人?!?/p>
曾如玉蹬足說:“這與做村長有什么關(guān)系?”
“好像是沒有什么關(guān)系??墒牵墒恰?/p>
年輕女人名叫伍年秀,以前跟著男人孫樹松在深圳打工,按她自己的說法,到了臘月,是孔雀西北飛,過完年,又孔雀東南飛了。臉上全是幸福和滋潤。孫樹松的母親生病,孩子沒人帶,她這只孔雀飛回來就再沒跟著男人飛出去了。沒過多少日子,她就守不住了,村里傳出了她的閑言閑語,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曾如玉對她沒有好印象,前不久卻救了她兒子小寶的命,伍年秀說的舍己救人,就是那件事。
曾如玉說:“你們把選票投給我與我無關(guān)。樹松哥是村治保主任,卻到城里打工去了,村婦女主任也一直在城里打工沒有回來。我也要出去打工的?!?/p>
伍年秀說:“治保主任也好,婦女主任也好,跟村長都是有區(qū)別的。他們能走,你不能走?!?/p>
回到家的時候,曾如玉的母親已經(jīng)知道女兒被大家選為村長了,不無擔(dān)心地問:“你能當(dāng)好村長么?”
強忍著的淚水,啪達一聲從曾如玉的臉上掉下來:“當(dāng)不好,不當(dāng)還不行?!?/p>
曾如玉在家里發(fā)了一陣呆,母親辦好的午飯也不吃,就到村支書吳天為家去了。
吳天為和曾如玉不是一個村民小組,相隔卻不遠。走進吳天為家里的時候,吳天為正坐在火膛旁邊喝茶,滿臉的皺紋似乎比剛才順暢了許多,說:“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接班人??伤麄冃睦锵氲氖清X,是自家的小日子,去城里打工就不肯回來。如玉,好好干幾年,進了組織,把村支書的擔(dān)子也一并接過去。我這身體,該休息了。其實,村里也沒有多少事情,如今農(nóng)民沒有稅費,沒有提留上交,能外出打工的,都打工去了,留下來的不過是老人和孩子,矛盾糾紛當(dāng)然比過去少。不要有畏難情緒。”
曾如玉說:“你先得告訴我,村長要做些什么事情。沒事情可做,選村長做什么。大白天開會,劉書記還要親自來上坪看著大家投票?!?/p>
吳天為說:“事情當(dāng)然還是有的。就說眼下吧,快過春節(jié)了,你得了解一下村里有沒有沒年飯米的困難戶,遭受天災(zāi)人禍的人家能不能把年過過去。電視上歌舞升平,形勢大好,老百姓富得流油,那不是說的我們上坪,我們上坪還有困難人家。村里的一些矛盾和糾紛,要及時解決,這叫保一方平安和諧,還有春種秋收,該抓就要抓,該管就要管。田地當(dāng)然也是不能拋荒的,鄉(xiāng)里領(lǐng)導(dǎo)看到水田里長的狗尾巴草,要挨批評。還有就是……”
曾如玉頭有些大,還說沒事啊。吳天為似乎看出自己說的這些把她嚇著了,安慰說:“別著急,我還是村支書啊。扶上馬,送一程。你上路了,我才會退下來的?!?/p>
從吳天為家出來,曾如玉心里又多出了許多的憂愁和焦急。
“如玉,到哪里去了,找也找不著?!庇质俏槟晷悖罄线h就對著曾如玉笑。
“找我做什么?”曾如玉的口氣有點冷。
“你是村長,找你當(dāng)然是要解決問題?!?/p>
曾如玉沒好氣地說:“你們是把我放火上烤啊?!?/p>
“除了你,我們把票投給誰?鄭世才那懶漢能當(dāng)村長,我能當(dāng)村長,那些七老八十的老人能當(dāng)村長?”
曾如玉問:“找我解決什么問題?”
伍年秀的臉上仍然做著笑樣,說:“到我家吃飯去,再慢慢對你說。”
“想堵我的嘴?”曾如玉心里生出一種厭惡。
“才不呢。你救了我家小寶,我還沒有感謝你?!?/p>
“不用感謝的?!痹缬褶D(zhuǎn)身要走。
伍年秀卻是把她的胳膊拽住了:“一定要去,我辦了好菜?!?/p>
“樹松哥回來了?”
“他呀,死在外面不回來才好。”那樣子,全是幽怨和忿懣。
曾如玉的厭惡就流露在臉上了,心想莫非野男人比自已的丈夫還上心不成。
來到伍年秀家的時候,伍年秀八歲的兒子小寶正在收拾書包和紙筆。伍年秀說:“放寒假了,他要去外婆家住些日子?!?/p>
看著小寶,曾如玉就想起前些日子在怡溪水潭里把他救上岸的情景。那天下著毛毛雨,還夾著雪粒,北風(fēng)呼呼地刮得急,架在怡溪灘上的小木橋結(jié)了一層冰,像潑了油。那天下午曾如玉去鄉(xiāng)醫(yī)院給母親買藥回來,大老遠就聽到一群孩子站在水潭邊叫喊救命。可把她嚇壞了,急忙往水潭邊跑去,才知道村里的孩子放學(xué)回來,過橋時伍年秀的兒子小寶不小心掉水里去了。怡溪不大,溪灘下面卻有一個深潭。曾如玉看見小寶在水潭里掙扎,眼見著就要沉下去,棉衣都沒來得及脫,跳進水潭,好不容易才把他救上岸來。她還暗自慶幸小時候跟閨密們常在怡溪玩水,學(xué)會了游泳,不然,只有眼睜睜地看著小寶被淹死。
孩子們?nèi)バ毤覉笮?,小寶的母親伍年秀卻不知道哪里去了,曾如玉只得把小寶送回家,找衣服給他換,生火讓他烤。自已卻被凍病了,感冒了好些日子。這也成了人們選她做村長的理由,她自己都覺得好笑。
吃過飯,伍年秀還是沒有說她找曾如玉有什么事,曾如玉也不問她了,也許就是要自已吃餐飯,算是對救她兒子的報答吧,準備離去。這時,伍年秀有些扭妮地說:“你回來的這些日子,一定聽到別人背后說我了吧?!?/p>
問的居然是這個話。臉皮真厚啊,自己也問得出口。曾如玉不做聲,伍年秀卻說開了:“如玉呀,你沒結(jié)婚,不知道我們的苦。”
曾如玉心想,樹松哥在外面打工一年掙幾萬塊錢全都寄回家了,還說苦,別的人家日子就沒法過了,說:“村里人都說你家的日子過得不錯的啊。”
“不是日子過得好不好的問題?!蔽槟晷阌杂种?。
曾如玉有些困惑不解,還有些惱,日子不好過的人說苦,日子好過的人也說苦,那要怎么才不算苦。我當(dāng)村長,你可不要無病呻吟,沒事找事,給我添亂。
從伍年秀家出來,天已經(jīng)黑一陣了。曾如玉原本要回家的,想了想,就往那邊山腳去了。她想去趙福年家看看她的病好些了沒有。前幾天曾如玉去鄉(xiāng)醫(yī)院給自己弄感冒藥,看見趙福年拄根棍子也去了鄉(xiāng)醫(yī)院。趙福年沒兒沒女,男人幾年前也去世了,一個人孤苦伶仃過日子,生了病,只怕水都喝不上的。
曾如玉暗自苦笑,還說撂擔(dān)子不干村長,這不,進入角色了啊。
山村的小路坑坑洼洼,沒有人聲,沒有狗吠,只有寒風(fēng)吹在臉上,像刀子一樣割得生生地疼。曾如玉高一腳,低一腳,來到趙福年家門口,趙福年卻睡了,家里黑燈瞎火。曾如玉心想明天再來吧,快過年了,看看老人有什么重活兒要幫忙做一做,有什么困難,自己要能解決,給解決一下。
正要離去,一個男人的聲音卻從房里傳出來:“再要羅嗦,我就動手了?!?/p>
后來,男人的聲音沒有了,傳出來的卻是趙福年的哭泣聲。
曾如玉的心不由怦怦跳起來,是誰在老人房里,他要干什么。抬手敲了敲門,大聲問:“福年伯娘,你的病好些了么?”
話音未落,一個人影從房里躥出來,轉(zhuǎn)眼就消失在禾場外面。夜色茫茫,看不清是誰。曾如玉奔進房,看見趙福年坐在床上,頭發(fā)散亂,衣衫不整,憔悴的臉上布滿驚恐。曾如玉急急地問:“那個人是誰,來你家做什么?”
趙福年卻是吞吞吐吐地問:“如玉,你這個做村長的,管些什么事???”
“大事小事,群眾有要求,我都得管?!痹缬癫恢雷砸涯膩淼挠職猓噜脏哉f出這樣的話來。
趙福年卻把頭勾了下來,想說的話也隨著咽了回去。曾如玉說:“我娘對我說過,你們倆同年生,還同一年結(jié)的婚,好得像親姐妹。往后,你就把我當(dāng)做自已的女兒,有什么重活兒,你就讓我來做,有什么話,你就對我說?!?/p>
渾濁的淚水,洇濕了滿臉的皺紋,瘦弱的身子在瑟瑟發(fā)抖:“鄭世才,他……”
曾如玉渾身不由打了個寒顫,問道:“剛才從房里出去的是世才哥?”
趙福年咬牙切齒說:“什么世才哥,是畜生?!?/p>
曾如玉已經(jīng)明白剛才發(fā)生了什么,罵道:“真是個遭雷劈的畜生啊?!?/p>
“已經(jīng)幾年了。隔些日子他就來了。今天你不碰著,他又要那個我的,我說生病都不行。多久我就想尋路死了算了。”
面對體弱多病,臉面布滿憂郁和恐懼的老人,曾如玉真不忍心就這樣離去,說,“福年伯娘,今天我不回去了,跟你睡,我們娘倆說說白話?!?/p>
二
一個晚上,趙福年沒有睡覺,意外、感動、驚喜,使得老人不停地絮絮叨叨,一會兒又凄凄楚楚地哭,枯瘦的手,卻是在曾如玉的身上撫摸著。也許,她真的把曾如玉當(dāng)成自己的親人了,心里萌生出一絲早已泯滅的希望,一縷早已逝去的溫暖。
曾如玉也沒有睡著,用自己青春的體溫溫暖著這個生活孤苦、心靈創(chuàng)傷的老人。
第二天一早,曾如玉就起床了,把火生好,扶老人起床,才匆匆去了吳天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