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樹勤　雷梓燚

翻開張翎的新作《家賊》，撲面而來的是文本質(zhì)樸的文字氣息和作者從容不迫的敘事姿態(tài)。讀罷，掩卷而思。在這部篇幅不長、內(nèi)容卻頗為豐厚的短篇小說里，打動人心的不只是一位勇于犧牲和獨立自尊的堅韌女性、一場中西文化的沖突與和解，還有一種獨具匠心的 “減法式”的敘事策略。作家懷著對生活善意的體貼和對未來誠摯的希冀，刻畫出弱勢女性群體內(nèi)心的光明與幽暗，揭示出中西異質(zhì)文化的對立與融合。

一、女性言說：堅韌與自尊

《家賊》講述了一位中國母親為籌得失聰女兒的高額手術(shù)費而遠渡異國，努力克服語言溝通障礙和更深層次的文化沖突，在陌生的異鄉(xiāng)用辛勤的勞動逐漸獲得生命力量和生活希望的動人故事。小說塑造了一位堅韌獨立、自強自尊的保姆形象，彰顯出女性言說的豐富意蘊。

樂黛云認為：“女性意識應(yīng)分為三個層次來理解，第一為社會層面，從社會階級機構(gòu)看女性所受的壓迫及其反抗壓迫的覺醒；第二為自然層面，以女性生理特點研究女性自我、女性生理周期、生育、受孕等特殊經(jīng)驗；第三為文化層面，以男性為參照，了解女性在精神文化方面的獨特處境，從女性角度探討以男性為中心的主流文化之外的女性所創(chuàng)造的‘邊緣文化，及其所包含的非主流的世界觀、感受方式和敘事方法。”{1}用樂黛云先生的女性意識論觀照張翎的小說，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家賊》中的女性意識具體到社會、自然和文化層面時，是明晰而深刻的。

從社會層面來說，張翎清醒地意識到社會對于女性，尤其是處于社會邊緣的女性的壓迫與排擠，力圖將女性為生存所做的努力、為家庭所做的犧牲及其在此過程中的隱忍精神訴諸筆端。主人公祈雨家境貧寒，一家人蝸居于京郊昌平區(qū)的一間平房里，女兒五歲時被診斷出患有先天性耳聾，巨額的手術(shù)費讓這個脆弱的家庭猶如雪上加霜。為盡快湊齊醫(yī)療費，不耽誤治療女兒學習語言的最佳時期，祈雨遠渡重洋，來到大洋彼岸，成為一名涉外保姆，照顧同樣患有先天性疾病的小女孩May。作為一名原本就生活在社會底層和邊緣角落的護工，經(jīng)濟的拮據(jù)和生存的壓力迫使她走出家庭和原本的生活空間，面對未知與陌生的異鄉(xiāng)生活，用辛勤勞動換取生活的資本，主動承擔起家庭的責任，成為家庭收入的主要來源。

從自然層面來說，張翎也極力渲染了女性由于自然身體機能上的生育本能所帶來的母性的光輝與母愛的偉大?？梢哉f，祈雨的一生是為女兒而活的。為了讓女兒走出寂靜無聲的空間，聆聽大千世界的美好，祈雨承受獨在異鄉(xiāng)的孤苦，身處語言溝通障礙所帶來的尷尬處境以及文化差異所形成的人與人之間的巨大鴻溝之中。但她對自己所遭遇的艱苦與辛酸全然不顧，內(nèi)心依然牽掛遠在另一個時空的女兒。母親對子女的舐犢深情，不僅體現(xiàn)在女性無私的堅韌與奉獻以及綿延不絕的關(guān)心與牽掛上，更甚者，母親常常將對子女（通常是離散狀態(tài)下的親屬關(guān)系）無法傳達的關(guān)愛甚至是難以彌補的虧欠轉(zhuǎn)移到周圍同齡孩子身上，表現(xiàn)為移情關(guān)懷他人，這是一種心理上自我創(chuàng)痛的暫時性療愈。倫理學家認為，女性更加趨向于踐行關(guān)懷倫理。祈雨在抱起May時不自覺地喊出女兒阿玉的名字，暗示她心靈深處已將對May的照顧默許為對阿玉的呵護。無微不至的悉心照料是祈雨的母性使然，更是一種心理上的移情關(guān)懷，以安度自己不能在女兒身邊照顧她、陪伴她的心靈創(chuàng)傷。

從文化層面來說，作者有意無意地對男性中心意識進行顛覆，父系與男性在小說文本中處于隱退的趨勢。祈雨的丈夫在小說中僅被冠以“阿玉的阿爸”，除此之外，沒有任何關(guān)于他身份、性格和工作狀態(tài)的介紹，處于失語的狀態(tài)。同樣的，在祈雨工作的這一組加拿大家庭中，妻子“蘿瑞塔是一家物理治療中心的老板，蘿瑞塔掙的錢不比在銀行任職的丈夫卡爾少”，蘿瑞塔在家中也比卡爾擁有更多的話語權(quán)。在此，張翎表現(xiàn)了女性的自尊自強，不僅擁有獨立的經(jīng)濟能力，不依附于男性而存在，更加在性格方面剛毅堅韌。當祈雨知道自己可能被誤認為“家賊”時，“她上下排的牙齒在當當?shù)叵嘧仓鞘撬膽嵟趯ふ页雎贰?，說明在祈雨內(nèi)心深處反抗被誤解，表現(xiàn)出堅韌、自尊的性格特征。張翎的中篇小說《空巢》里的保姆春枝同樣有著自尊自強的性格。她念過書，但生活貧苦。當她得知要照顧的老人性格暴躁，并且拒絕生人住在家里時，她依舊不卑不亢，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你給我付房租，我就住在外邊。這是我開的條件，你答應(yīng)了我就來，你不答應(yīng)我就走?！眥2}這類形象不同于艾青筆下“大堰河式”的保姆形象——象征著大地、母親與苦難、任勞任怨地隱忍與接受命運，她們是張翎塑造的新型女性形象。

作為移民的一員，張翎對現(xiàn)代移民女性敏感而細膩的情感體驗有著深刻的把握與體悟，所以她筆下的人物往往承受著嚴峻的生存考驗，也更為敏感地體會到文化的沖擊?？傇谌松L的旅途中遭遇坎坷的她們，在生活壓力和文化沖擊的夾縫中生存的她們，卻又用自己堅韌的內(nèi)心，如水的性情，舔舐傷痛，繼續(xù)前行。正如張翎自己所言，“女人具備水的特質(zhì)，水可以順應(yīng)一切艱難的地形，即使只有一條頭發(fā)絲一樣細的縫隙，水也能從中間擠過。”{3}

二、文化觀照：沖突與和解

張翎于1986年赴加拿大留學，從此踏上了她漫長的海外生活征途。遠離故土，跨文化的經(jīng)歷與體驗為她提供了寬闊的視野，形成了開放的意識，也為她的創(chuàng)作輸送了豐富的素材資源。中西兩種文化在她的文本中呈現(xiàn)出互參對立卻又融洽共生的發(fā)展態(tài)勢。《家賊》揭示了在東西兩種文化夾縫之間人的生存狀態(tài)，以表現(xiàn)跨越文化障礙的艱難性與可能性。

這種艱難性體現(xiàn)在：其一，語言表達與溝通的“隔”。漢語和英語語言的錯位，常常讓雙方陷入詞不達意甚至誤會重重的尷尬處境。祈雨要借助英文字典才能了解May的病情；她做了個噩夢，搜遍腦子也只能勉強擠出“壞夢”這個讓人不明所以的詞語；卡爾夫婦想用中文表達他們竊取了祈雨和女兒待在一起的寶貴時間，到祈雨那兒卻誤以為卡爾夫婦把自己當成了“家賊”。語言成為了橫亙在祈雨和卡爾夫婦之間巨大的知識屏障和文化鴻溝，雙方只能在彼此的對岸駐足觀望。其二，生活習慣與習俗的“異”。中西兩種文化主導(dǎo)下的生活習慣和傳統(tǒng)習俗都有著悠久的歷史來源和多方面的社會成因，影響與制約著人們的行為舉止。比如祈雨從小聽長輩說小孩的床頭不能掛畫，否則魂魄會被吸走，這一帶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迷信色彩的生活習俗當然在西方不再適用；而卡爾夫婦也會對祈雨用保鮮膜裹住遙控器的“中國式”生活習慣哭笑不得。由這些小細節(jié)我們可以窺見在東西方兩種文化的摩擦與碰撞下不同族群不同生活習俗的微妙之處。其三，思維方式與觀念的“離”，這是雙方更為深層次的，也是更難以逾越的文化隔閡。西方人尊重個體的知情權(quán)，所以一直強調(diào)要把May對自己的身世享有與生俱來的知情權(quán)，這在祈雨看來無法理解。張翎在另外一部長篇小說《陣痛》中也表現(xiàn)出了西方人尊重個體知情權(quán)的價值觀念，宋武生的身世最后是由她親生父親的現(xiàn)任妻子——一位地道的美國人告知的，而在此之前，武生的母親——一位地道的中國婦女將這個秘密死守瓶中，從未提及。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及其價值精神的堅守，使得文本中的人物的行為，始終受各自文化中的道德、倫理的制約。

中西精神文化資源作為彼此參照系中的“他者”，一方面凸顯出“自我”的獨特性與差異性，另一方面也成為了“自我”的一面鏡子，能真實衡量出“自我”的價值。所以 “自我”與“他者”之間并不是亙久不變的對立關(guān)系，會隨著人物文化心理的變化而趨向和解，并形成相輔相成的良性互動關(guān)系。

在此過程中，張翎沒有抬高一方或貶低另一方，而是用寬容的態(tài)度將兩者融洽地置于同一空間之中，在相異中共存，在大愛的感召下逐漸褪去隔閡，抵達超越的境界。搭建起文化與心靈的溝通之橋，使雙方不再只是隔岸觀望彼此的是西方基督教義主導(dǎo)下卡爾夫婦對祈雨施與的“人道主義”救贖以及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下祈雨懂得感恩、知恩圖報的精神堅守。張翎是虔誠的基督教徒，她在基督教的“自由”“平等”與“博愛”的精神感召下，將卡爾夫婦作為基督精神的化身，用人道主義的善良和仁愛來救贖處于苦難中的May、祈雨和她的女兒。卡爾夫婦在福利院的一位健康女嬰和身患重病的May中選擇后者，并給予她一個溫暖的家和治愈疾病的希望；他們給祈雨一份收入可觀的工作，最后還打算將祈雨的女兒接來加拿大接受耳蝸手術(shù)。人道主義帶來的溫情化解了弱勢群體的生存困境給他們帶來了道德上的精神慰藉。除此之外，在完成中西文化和解過程中發(fā)揮重要作用的還有祈雨所代表的中國傳統(tǒng)的樸素良善的“感恩”道德觀念和價值取向。“感恩意識是指人們感激他人、它物、它事對自己所施的恩惠并設(shè)法報答的心理要求。”{4}感恩是中國歷代推崇和踐行的倫理規(guī)范和道德意識。祈雨去花店給蘿瑞塔精心準備的花束就是感恩意識的體現(xiàn)。所以，這也是跨越文化障礙的可能性所在。

由此，張翎實際上完成的是文化身份的重新確認。她突破了過去移民作家將自己關(guān)在狹小與封閉的空間之中，對原有故鄉(xiāng)的逝去及傳統(tǒng)文化的遠走進行憑吊式、哀嘆式的懷念，而轉(zhuǎn)向一種嶄新的全球化視野，在理解并感悟中西文化的差異與共性的基礎(chǔ)之上，用包容、博大、開放、理性的心態(tài)，尋找兩種文化的契合點和對話交流的可能，填補文化溝壑，充實心靈空間，展現(xiàn)出新移民文學的顯性特征。

對于原鄉(xiāng)的懷戀、對故鄉(xiāng)的追思、對故國的回望在文本中獲得了隱性的表達。小小的May的身份溯源和她最后無意識脫口而出的“冬瓜灘”和“秋千”，以及她難改的鄉(xiāng)音，是精神還鄉(xiāng)的集中體現(xiàn)。作者原鄉(xiāng)情結(jié)的特殊之處在于她很少直抒胸臆寫鄉(xiāng)愁，而是把對故鄉(xiāng)的絲絲牽掛，熔鑄在對傳統(tǒng)文化和記憶中的鄉(xiāng)土的深深眷戀之中，人物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體現(xiàn)著無法磨滅的文化烙印。一個人對故土和母語的記憶，是時空轉(zhuǎn)換、歲月荏苒都難以抹去的永久印記。

三、敘事策略：“減法”與“空白”

楊義論及魯迅的短篇小說《孔乙己》時曾言“篇幅小如蠡殼，意蘊大如滄海?！眥5}這肯定了小說篇幅與內(nèi)涵之間最富有張力的關(guān)系，也道出了兩者之間的一種理想狀態(tài)。小說篇幅的長短和意蘊的深淺并不是絕對的正相關(guān)關(guān)系，有時較小的篇幅反而能給讀者留下更大的闡釋空間，帶來余味無窮的審美效果，值得反復(fù)品味與細細咀嚼。如此，敘事上獨具匠心的“減法”或者說“空白”藝術(shù)的運用就顯得尤為必要。張翎在短篇小說中采取刪繁就簡的敘事策略，以尋求干凈利落和簡約灑脫的文學風貌。

張翎在《家賊》中的敘事“減法”首先體現(xiàn)在語言表達上。以往的作品中，靈動細膩的比喻處處可見，如在《郵購新娘》中，當林頡明接到方雪花介紹江涓涓的二十八個字的時候，他想著“如果把二十八歲的生命比作一汪湖水的話，這二十八個字就是一陣還來不及擦破表層的輕風?！眥6}以及在《陣痛》中，當小桃得知自己的畫家夢破碎后，作者描寫道，“心思原來是有重量的。心思像沉甸甸的鐵鉤，一個個地掛在睡眠上，就能把睡眠鉤出千瘡百孔”{7}類似的妙喻數(shù)見不鮮，經(jīng)錘煉后的動詞往往具有畫龍點睛之效，傳神而生動。文本中還有不少哲理性的語句，是對人生沉潛的思考，“人之于天地，一如蟻蟠之于人，人只知蟻蟠終身勞碌，卻有誰關(guān)注過蟻蟠的生滅悲喜？人的生生滅滅，在天地宇宙之間，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人的七情六欲，便更是細節(jié)中的細節(jié)，人生的難處，在自己眼中覺得比天地還大，可真到了天地跟前，才知道那原不過是大海里的一粒泥沙，大山里的一顆細石，多了也不見多，少了也不見少?！眥8}（《望月》）以及 “……人生如棋盤，那蕓蕓眾生皆是棋盤上的卒子。河這邊要爬過河那邊，河那邊的要爬過河這邊。似乎充滿目的，又似乎毫無目的，仿佛過河本身就是目的”{9}（《郵購新娘》）而在《家賊》中，張翎的語言呈現(xiàn)出一種簡約美，往往通過人物對話來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雖不再有大段鋪陳的意境營造與哲理闡釋的語句，卻也獨具韻味與內(nèi)在的節(jié)奏。

情節(jié)上的“空白”或是“留白”藝術(shù)也是張翎敘事策略的著力點之一。 第一重空白在于失語的人物，如祈雨丈夫在文本中的缺失與隱匿，這一人物對情節(jié)的發(fā)展并不是關(guān)鍵性因素，對不必要因素的刪減是作家組織短篇小說文本的重要手段。第二重空白在于有限的場景。短篇小說的篇幅決定了作者不能將所有故事發(fā)展的地點都從容不迫地娓娓道來，只能布置必要的場面并描寫出彩，通過蒙太奇的手法，跳躍鏡頭般的閃現(xiàn)，僅出現(xiàn)了房間和花店兩個場景，就道明了故事的來龍去脈。第三重空白在于省略的情節(jié)。作者在結(jié)尾處設(shè)置懸念，祈雨和卡爾夫婦心急尋找的承載著阿玉未來希望的那串電話號碼最終能重新被尋回嗎？作者沒有回答。故事在此驟然而止，只給讀者留下殘缺中的一縷希望，或者說，黑暗里的一絲光明，以消解命運的極端悲劇。作者對重點內(nèi)容進行有意地省略，為讀者敞開了一個開放的、可供闡釋的空間，營造出余音裊裊的美學效果。

誠然，在《家賊》中，張翎采用一貫的時空交錯的敘事結(jié)構(gòu)，將加拿大與北京，過去與現(xiàn)在交織一起，把人物過去的經(jīng)歷穿插在現(xiàn)在的敘述之中。這一敘事上“雙城記”的固定模式，不免落入張翎過去的作品中屢次出現(xiàn)的“溫州-多倫多”兩個城市的創(chuàng)作窠臼，略顯創(chuàng)新不足而使讀者產(chǎn)生審美疲勞。但毋庸置疑的是，張翎作為穿越東西方空間、游走于歷史與現(xiàn)實的新移民作家，一直在拓寬自己的文學疆土，并用理性的眼光審視生活的艱辛與文化的沖突。

注釋：

①張清華主編，畢文君、王士強、楊林編選：《中國女性意識的覺醒》，《中國新時期女性文學研究資料》，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41頁。

②張翎：《空巢》，《雁過藻溪》，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70頁。

③張翎：《“人”真是個叫我驚嘆不已的造物》，2016年05月20日， http：//www.chinawriter.com.cn/talk/2016/2016-05-20/272840.html。

④高良：《中國傳統(tǒng)感恩意識的倫理學分析》，《江蘇教育學院學報》2007年第3期。

⑤楊義：《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89頁。

⑥⑨張翎：《郵購新娘》，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54頁、第248頁。

（作者單位：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本欄目責任編輯 馮祉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