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君
1
我從來不把那個和我有著八分之一血緣關(guān)系的女人稱呼為外祖母,我覺得那是種很書面的稱呼,缺少一種親近感。更不會像南方人那樣,嗲聲嗲氣地喊上一聲“外婆”。在我老家方莊,那樣會讓人笑掉大牙的。我們方莊人會直統(tǒng)統(tǒng)地喊“姥姥”,甚至干脆省略去一個字,直接喊“姥”?!袄眩铱柿恕薄袄?,我餓了”“姥,我回來啦”。
我姥姥出生時,中國正掀起波瀾壯闊的民主革命,那就是世人矚目的辛亥革命。雖然辛亥革命后頒布了廢止纏足的法令,但是在偏僻的太行山腹地,我姥姥還是沒有逃脫纏足的厄運(yùn)。纏足的惡果使我姥姥的兩只看起來只有一拃來長的小腳明顯呈外八,走起路來左右搖擺,像一不小心就要摔倒似的。
從我懂事起,我就對我姥姥的一雙小腳非常好奇,我姥姥一年四季穿著襪子,縱然是炎熱的七月坐在樹蔭下不住搖著手里的蒲扇,腳上也不曾赤裸過。所以我只見過它們的外形,似尖尖的竹筍,深藏在一雙我姥姥自己做的布鞋內(nèi)。腳脖子以上部分統(tǒng)統(tǒng)被腿帶子一道道纏繞著。好奇心驅(qū)使我想知道它們小巧的外形下,究竟是什么模樣。但是我的這個想法一直沒有得以實現(xiàn)。我姥姥從不當(dāng)著人面兒洗腳,即便是我把洗腳水端到她的跟前也不奏效。
我姥姥十八歲那年,嫁給了我姥爺。
我姥姥八十歲高齡時,坐在老家院子暖洋洋的陽光里,一邊納著鞋底兒,一邊慢悠悠地給我講著當(dāng)年的情形。那天,我姥姥換了一套水紅色的新衣裳,夾著一個小包袱,對我太姥爺說要去趕集,買點(diǎn)針頭線腦什么的。我太姥爺自然應(yīng)允。我姥姥出了家門,直奔莊子西頭我姥爺家而去。跨進(jìn)院子,我姥爺見我姥姥來了,就是一愣,問你咋來了。我姥姥抿著嘴一笑,二話不說,挽起袖子開始打掃庭院,完了操起剪刀剪了大紅的喜字貼在窗戶紙上,接著從包袱里拿出來一套新衣裳和一雙新布鞋讓我姥爺換上,又用清水抿了頭發(fā),拉著我姥爺拜了天地。幸福來得太突然了,我姥爺感覺像做夢似的,只會望著我姥姥一個勁兒地嘿嘿傻笑。天眼看著擦黑兒了,我太姥爺見我姥姥還沒回來,出門去尋。走到莊子西頭一看,我姥姥鬢角別著一朵小紅花,正往家抱柴火準(zhǔn)備做晚飯呢。我太姥爺氣得胡子一撅一撅的,“你,你”地說不出一句整話來。其實我太姥爺給我姥姥早就物色好了人家,是鄰莊的一家財主,家境比較殷實,開著油坊,拴著一掛膠皮轱轆的馬車,還種著幾十畝地。只是那家的兒子是個瘸子,走起路來一條腿一甩一甩的。我姥姥說什么也不愿意,一心想嫁給我姥爺,我太姥爺就是不同意。爺倆兒為這件事幾乎鬧僵了。我太姥爺之所以不同意把我姥姥嫁給我姥爺,是因為我姥爺家的家境實在提不起來,跟鄰莊的財主家比,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我姥爺父母雙亡,孤兒一個,在莊子?xùn)|頭的劉大財主家當(dāng)長工,一間破瓦寒窯,站在屋里透過房頂都能看見外面的天,力氣大點(diǎn)兒一使勁恐怕就能推倒。我姥姥先斬后奏,拜了天地就是人家的人了,我太姥爺也只好認(rèn)了。我姥姥說,我姥爺年輕的時候長得有點(diǎn)像戲里演的關(guān)公關(guān)云長,方頭大臉,相貌堂堂的。最重要的是,我姥爺還會哼哼呀呀地唱著好聽的“落子戲”。我姥姥看中我姥爺?shù)恼沁@一點(diǎn)。其實我姥爺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rèn)識,更別提會寫了,他唱的“落子戲”的戲文都是跟著戲班子學(xué)的。戲班子在臺上唱一遍,我姥爺就能記個八九不離十。這還不算厲害,更厲害的還在后頭。我姥爺不但會唱小生,旦角的戲他也會唱,聲音身段表演起來惟妙惟肖。我姥姥說,有一次她正在河套里洗衣裳,抬頭見不遠(yuǎn)處的老柳樹底下圍著一群人,又是叫好又是拍巴掌的,十分熱鬧。我姥姥扔了洗了一半的衣裳,忙往河堤上跑。跑到老柳樹底下,擠進(jìn)去一看,見我姥爺反穿著褂子,兩只袖子權(quán)且做了水袖,端著架勢,正在唱“落子戲”《回杯記》里的《園會》一場。我姥爺反串王玉姐。單是開頭一句“我那不得相見又相見,不得相逢又相逢的二哥呀”,老柳樹底下就是掌聲一片,我姥姥更是直了眼睛。
我姥爺繼續(xù)唱:
拉住二哥痛傷情
連把我那二哥哥
叫了那么幾聲
我的那個二哥哥呀……
自從你進(jìn)京去趕考
二姐我哪時哪刻未忘前情
你去了一天墻上畫一道兒
去了兩天道兒兩橫
二哥你去了三年整
墻上的道兒數(shù)也數(shù)不清…….
我姥爺雖然沒戴行頭,沒穿戲裝,但一招一式,一板一眼,跟戲班子里的所差無幾。從那以后,我姥姥的魂兒便被我姥爺勾去了。
我姥姥和我姥爺結(jié)婚后,接連生了五個孩子。三男兩女,基本上都相差個一兩歲,依次是我大舅、我大姨、我二舅、我三舅、我媽。不幸的是,我二舅三歲那年得了敗血癥,夭折了。因為孩子多,嘴多,我姥爺家的日子日漸艱難,常常是吃了這頓沒下頓。清湯寡水的飯食撒兩泡尿就沒了,饑腸轆轆的夜里,我姥爺借著昏黃的油燈,站在地上拉開架勢,給我姥姥和我的舅們姨們唱“落子戲”。我姥爺常常是承包了戲中所有的角色,青衣、花旦、老生、花臉都由他一個人來演,甚至嘴里還能模仿鑼鼓家伙的聲音。以至于我三舅話還沒說清楚呢,就奶聲奶氣地跟著我姥爺學(xué)著唱。我姥姥說,那些年,是我姥爺?shù)摹奥渥討颉?,和著她們肚子咕嚕咕嚕的叫聲,讓她們度過了一個個難熬的夜晚。
2
我大舅八歲那年的夏天,一連一個多月沒有降雨,干涸的河床露著一道道口子,莊稼的葉子干枯得劃根火柴就能點(diǎn)燃。一年的希望打了水漂兒,一家?guī)卓诤诙汲蓡栴},拿什么給劉大財主交租子。我姥姥愁眉不展的,我姥爺?shù)摹奥渥討颉币渤糜袣鉄o力的。
那天一大早,我姥爺躺在炕上,忽然聽見傳來沙沙的掃院子的聲音,爬起來捅破窗戶紙往外一看,見草垛旁駐扎著一支隊伍,幾個身著軍裝打著綁腿穿著草鞋的年輕后生揮著掃帚正在掃院子。不光我姥爺發(fā)現(xiàn)了,所有方莊的人都發(fā)現(xiàn)了。那支隊伍雖然穿著襤褸,但是對老百姓笑容可掬,和藹可親,見面稱“老鄉(xiāng)”,說他們是八路軍,是窮人的隊伍。他們還在墻上張貼了標(biāo)語,我姥爺問寫的是什么,他們說是打土豪,分田地。接著八路軍真的把惡霸劉大財主家的糧倉打開,把里面的糧食分發(fā)給勞苦大眾。那幾天,整個方莊像過年一樣,大人小孩臉上喜氣洋洋的。
一天晚上,我姥爺吧嗒吧嗒悶頭抽著旱煙,抽完一袋又裝上一袋。我姥姥看出我姥爺心里有事,就問我姥爺咋的了。我姥爺沉吟了半晌,說,他娘,我想?yún)④姡寺奋娮?。我姥姥聞聽就是一愣。還沒等我姥姥說話,我姥爺又說,我去打聽了,人家說,參加八路軍可以分到田地,以后咱就有自己的地種了。自己個兒的地呀!再也不用給地主老財扛活了!不光分田地,還給兩塊現(xiàn)大洋!有了田地有了錢,你和孩子在家就不愁吃喝了。石柱、有財他們都要去。我姥姥當(dāng)即就哭了。我姥爺只好哄孩子似的連說,不去不去了,別哭了。
第二天上午,我姥姥坐在炕上正縫補(bǔ)衣服,忽然看見兩個穿著軍裝的八路軍戰(zhàn)士走進(jìn)了院子。我姥姥忙迎出門去,頓時愣住了。走在前面的戰(zhàn)士竟然是我姥爺。我姥爺把地契和兩塊大洋塞到我姥姥手里,我姥姥當(dāng)時就明白了,眼淚也就流了出來。和我姥爺一同來的八路軍走過來,笑著說,大嫂,參加八路軍是為了全天下的窮人都有田種,有飯吃,以后你家就是軍屬了,是光榮的事。我姥姥就捂著嘴哭出了聲。
我姥爺臨走那天晚上,大半夜了,我姥姥還沒睡,就著油燈給我姥爺做軍鞋。我姥姥彎腰弓背坐在炕上,伸展著胳膊,刺啦刺啦拉著麻繩,納著千層底的鞋底子,一揚(yáng)一揚(yáng)的影子映在窗戶紙上。我姥爺怎么勸都沒有用。我姥姥一夜沒睡,第二天上午,還坐在炕上做著鞋。
下午,八路軍的隊伍準(zhǔn)備開拔離開方莊了。我姥姥熬紅了雙眼,踉踉蹌蹌奔出院子,手里拿著一個小布包,里面是三雙布鞋,還繡了三雙鞋墊。我姥姥伸出滿是傷痕的手,把小布包塞進(jìn)我姥爺?shù)目姘?,嘴唇翕動了半天,說早點(diǎn)回來,我和孩子在家等你。我姥爺點(diǎn)點(diǎn)頭,給我姥姥敬了一個不太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又沖我姥姥揮揮手,轉(zhuǎn)身追趕隊伍去了。
部隊走出老遠(yuǎn),漸漸地看不見影子了,我姥姥還站在樹底下,沖著部隊離去的地方揮手。暮色四合,我姥姥站成了一棵樹。
3
我姥爺走后,我姥姥成了婦救會的積極分子,每天跟著婦女們做軍鞋,繡鞋墊。我姥姥八十多歲時還給我做過千層底的布鞋,所以對于做軍鞋納鞋底的情景我并不陌生。我姥姥戴著老花鏡,用一個磨得锃亮的銅錐子在鞋底上用力錐一個孔兒,將紉了麻線的大針從孔兒里穿過去,用右手中指上的頂針一頂,然后,再把麻線使勁拽緊,接著再拿起銅錐子錐下一個孔兒。納幾針便將針在頭發(fā)里蹭上幾下。我姥姥做的鞋鞋底都很厚,而且納得密密匝匝,跟篩子眼兒似的。我依稀看見我姥姥當(dāng)年做軍鞋時的情景,只不過那時候我姥姥發(fā)還青,鬢未雪。
我姥姥做的鞋墊針腳也密密實實的,上面繡著鴛鴦戲水、喜鵲登梅、并蒂蓮花,都栩栩如生,跟真的一樣。更多的繡的是蘭花。我姥姥說,她給我姥爺趕做的三雙鞋墊,上面繡的都是蘭花。蘭花是我姥姥的名字。
我姥姥坐在炕上做軍鞋,繡鞋墊,一坐就是一天。整個婦救會屬我姥姥做得最多,也最好。我姥姥給我講起這段往事時,我曾問我姥姥為什么那么拼。我姥姥說,其實,那時候我沒想是在給八路軍做軍鞋繡鞋墊,我想是在給你姥爺做呢,行軍打仗,翻山越嶺的,沒雙跟腳的鞋哪行。
每逢莊上有部隊經(jīng)過,我姥姥就倒著一雙小腳,一邊往外跑一邊沖我的舅們姨們喊,過隊伍了,看看有沒有你爹!我的舅們和姨們?nèi)鐾染团?,我姥姥搖晃著身子,跟在后面。
我姥姥加上我的舅們和姨們站在路邊,欠著腳,抻著脖子,眼睛瞪得溜圓,目光在一張張落滿征塵的臉上撒目。要不就拽住戰(zhàn)士的胳膊,詢問認(rèn)不認(rèn)識名叫陳長貴的。陳長貴是我姥爺?shù)拇竺?/p>
有一回,我姥姥拽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小戰(zhàn)士,問他認(rèn)不認(rèn)識陳長貴。小戰(zhàn)士說,你算問著了!誰不認(rèn)識我們老班長??!我姥姥一聽,忙問,都當(dāng)上班長啦?小戰(zhàn)士說,那當(dāng)然!我給你叫去!說完撒腿往隊伍后面跑去。我的舅們和姨們聞聽馬上就要見到我姥爺了,一個個樂得一蹦老高,嘴里嗷嗷直叫喚。我姥姥讓我的舅們和姨們都站好,挨個給他們抻了抻衣襟,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塵土,然后用襖袖擦了擦眼睛,又用手掌抿了抿發(fā)髻。不多時,那個小戰(zhàn)士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身后跟著一個背著一口大行軍鍋的老戰(zhàn)士。小戰(zhàn)士高興地大聲說,大嫂,人我給你叫來啦!我姥姥直愣愣地望著那個中年漢子。這哪里是她望眼欲穿的孩子他爹呀!我的舅們和姨們見來人不是我姥爺,一個個都抹起了眼淚。炊事班班長摸著我三舅的腦袋,對我姥姥說,大妹子,放心吧,我的那個跟我同名的大兄弟一定會回來的!
那幾年,我姥姥常常納著納著鞋底就停住手,眼睛癡癡地望著一個地方發(fā)呆。我姥姥是既盼著我姥爺?shù)南?,又怕來消息。石柱和有財都有了消息,兩家都從軍屬變成了烈屬?/p>
那時候,我大舅和我大姨都已經(jīng)十四五歲了。我大舅當(dāng)了兒童團(tuán)團(tuán)長,我大姨也是兒童團(tuán)的骨干分子,每天嘴里哼著共產(chǎn)兒童團(tuán)團(tuán)歌,手持紅纓槍,跟著民兵站崗放哨送信查看路條,或者幫著婦救會送軍糧送軍鞋。
鬼子開始對邊區(qū)進(jìn)行瘋狂的“大掃蕩”。
那天,我大舅剛把我姥姥、我大姨、我三舅、我媽藏好,鬼子就進(jìn)莊子了。沒來得及撤退的男女老少被小鬼子趕到莊子西邊的打谷場上。一個梳著分頭的漢奸翻譯官,像只哈巴狗似的,點(diǎn)頭哈腰地跟在小鬼子指揮官身后。
小鬼子指揮官咿哩哇啦說了一通,漢奸翻譯說,太君說,莊子里有人參加了八路,良心大大地壞啦!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今天主動站出來還則罷了,不出來全莊子人都死啦死啦地!
沒人吭聲,打谷場上一片死寂。
漢奸翻譯官走到我大舅跟前,盯著我大舅問,聽說你爹就參加了八路。
我大舅高昂著頭,大聲說,沒有!
漢奸翻譯官說,年紀(jì)不大嘴還挺硬。說完掄起皮鞭,照著我大舅就是一鞭子。
我大舅怒目而視翻譯官,我爹就是八路,專門打小鬼子,還有你們這些大漢奸!說著撲向漢奸翻譯官,企圖去奪他挎在屁股上的槍。這時候,鬼子指揮官的槍響了,我大舅搖晃了一下,撲倒在地上。
那次大掃蕩,沒來得及撤退的三十多口人都被鬼子的機(jī)關(guān)槍掃射死了。鮮血染紅了打谷場。
血洗方莊后,鬼子又用飛機(jī)對方莊進(jìn)行了狂轟濫炸。我大姨就是被鬼子投下的炸彈炸死的。
我姥姥掩埋了我大舅和我大姨的尸體后,帶著我三舅和我媽進(jìn)了山。她們鉆山溝,住巖洞,東躲西藏,總算躲過了一劫又一劫。后來,小鬼子投降了。我姥姥帶著我三舅和我媽又回到了方莊。
我大舅和我大姨被我姥姥埋在了屋后的大樹底下。我姥姥沒事就坐在兩盔墳前,一坐就是大半天。
抗戰(zhàn)勝利后,內(nèi)戰(zhàn)又開始了。我姥姥帶著我三舅和我媽又開始了逃亡生活。我姥姥后來講到這里時對我說,她總算為老陳家留了一條根。
4
方莊解放后,我姥姥顛著一雙小腳帶著我媽去了縣政府,讓政府幫助查找我姥爺陳長貴的下落。政府的人翻閱了陣亡明細(xì)表,對我姥姥搖搖頭,說沒有記錄。我姥姥一把拉住政府的人的手,聲音顫抖著問,沒查著是不是就是說這個人還活著?政府的人說,我們這里記錄的只是一部分。參加革命,出生入死槍林彈雨的,也不好說。我姥姥聞聽“呸呸呸”往地上吐了三口吐沫,說我家長貴福大命大造化大,閻王小鬼都躲著走。臨走時我姥姥讓我媽給政府的人留下了方莊的詳細(xì)地址,千叮嚀萬囑咐,說一有信兒無論如何要通知她們。縣城距離方莊六十多里地,我媽說她和我姥姥足足走了一天。一瘸一拐回到方莊時,已經(jīng)是下半夜了。我媽說她的腳上都打了血泡,何況我姥姥的一雙小腳呢。
每次去縣城回來,我姥姥都要躺上一兩天。可是用不上一個月,我姥姥又張羅去縣城了。方莊的人都說,那些年,在方莊通往縣城的路上,經(jīng)??梢钥匆娢依牙炎笥覔u擺的身影。
每次去,我姥姥都眼巴巴地瞅著政府的人。我媽說我姥姥的神情很復(fù)雜,里面有盼望,也有膽怯。
那年春天的一個上午,我姥姥在屋后我大舅和我大姨的墳上拔草。沒事兒我姥姥就在屋后拾掇那兩盔墳,拾掇得墳頭上一根草刺兒也沒有。忽然聽見身后大黃狗汪汪叫喚個不停。一定是有人來了。
我姥姥喝了一聲:大黃!用手里的小鋤頭撐著地站了起來,回頭一看,手里的小鋤頭“咣當(dāng)”一聲掉在了地上。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離家將近二十年的我姥爺。
我姥爺眼含熱淚望著我姥姥,嘴唇翕動著,說不出話來。
我姥姥搖擺著身子撲到我姥爺面前,揮起拳頭在我姥爺?shù)男厍笆箘糯反蛑?,你個沒良心的,你還知道回來呀!
我姥爺一動不動,任憑我姥姥捶打。
我姥姥轉(zhuǎn)回身,撲在我大舅的墳上號啕大哭,鐵蛋、喜梅,你爹回來啦!咱們一家人總算團(tuán)圓啦……
我姥爺也一下子跪在了墳前,泣不成聲。
我姥姥哭著把我大舅和我大姨犧牲的經(jīng)過向我姥爺說了一遍,我姥爺幾度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我姥爺又問了我三舅和我媽,我姥姥一一作答。那時,我三舅和我媽已經(jīng)上中學(xué)了。
我姥姥也問了我姥爺?shù)臓顩r。我姥爺說他跟著部隊離開方莊后,參加了幾次戰(zhàn)斗,受過幾次輕傷和重傷。負(fù)重傷那次被俘受盡了嚴(yán)刑拷打,多虧當(dāng)?shù)攸h組織和老鄉(xiāng)鼎力相救,才撿回來一條命。至今小腿里還留著彈片。后來因為我姥爺會唱戲,被調(diào)到了文工隊,經(jīng)常在戰(zhàn)斗間隙為戰(zhàn)士們唱上兩段評劇。遼沈戰(zhàn)役時我姥爺跟隨部隊去了東北,勝利后留在了沈陽。后來市里組建了評劇團(tuán),我姥爺就擔(dān)任了市評劇團(tuán)團(tuán)長。
我姥姥聽著我姥爺?shù)闹v述,淚水和笑容攪合在一起,在臉上綻放。還擼起我姥爺?shù)难澩?,撫摸著殘留著彈片的部位,問我姥爺疼不疼。我姥爺放下褲腿,說平時沒啥感覺,陰天下雨時疼。
中午,我姥姥搟了我姥爺當(dāng)年最愛吃的面條,還在面條下面臥了兩個荷包蛋。我姥爺卻好像沒有胃口,吃得慢吞吞的。
我姥姥望著我姥爺,問,咸淡輕了?
我姥爺愣怔了一下,搖搖頭。
我姥姥說,明個兒你就去縣上,跟政府的人說調(diào)回來,咱縣上也有“落子戲”劇團(tuán)。要是不樂意去就跟我在家種地,解放了,再也不用租地主老財家的地種了。咱家現(xiàn)如今有三畝多地,去年打了一囤子糧食,這回敞開肚皮也吃不了!
我姥爺沒吭聲,眼睛望著碗里的面條發(fā)呆。
我姥姥說,咋的?待在大城市不愛回咱方莊了?我可丑話說在前頭,我可不離開咱方莊。住了大半輩子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可不舍得走。再說,鐵蛋和喜梅還在后院呢……我姥姥的聲音黯淡下來了。
我姥爺?shù)纳ぷ友蹆豪锵窨ㄗ×艘桓~刺兒,他吭哧吭哧地說,鐵蛋他娘,我……我……我想……跟你說件事。
我姥姥說,啥事?說吧。
我姥爺耷拉著腦袋,蚊子似的小聲說,我……在沈陽成家了……
我姥姥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自己聽錯了,她聲音顫抖地問,你說啥?
我姥爺又用蚊子似的小聲說,去年我在沈陽成家了……
這個消息在我姥姥聽來不亞于晴天霹靂。她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木雕泥塑般大瞪著兩眼。
坐在炕桌對面的我姥爺慌忙騙腿下地,沖到我姥姥面前,說,我尋思你們娘幾個都不在了……鬼子大掃蕩后,我回了一次方莊。莊子里沒幾個人活著。他們說你們娘幾個都被炸死……這次縣里的人聯(lián)系上我,我才知道你們娘仨還活著……
我姥姥呆坐在炕沿兒上,一動也不動。
我姥爺嚇壞了,搖晃著我姥姥的手,說,鐵蛋他娘,你倒是說話啊!
我姥姥這才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我姥爺怎么勸都不行,反倒越勸越哭得厲害。我姥爺圍著我姥姥,扎煞著兩手,不知如何是好。
漸漸的,我姥姥的哭聲減弱了。
我姥姥抹了一把眼淚,對我姥爺說,你走吧。
我姥爺杵在了那里。
我姥姥下了地,把我姥爺推到門口,“砰”地一下關(guān)上了門,返身一頭扎在了炕上。
我三舅和我媽放學(xué)回來,看見我姥姥,嚇了一跳——我姥姥眼神空洞,身子搖搖晃晃的,跟風(fēng)中的紙片一樣。
5
我三舅得知我姥爺重新組建家庭后,氣沖沖地說,我看他就是陳世美!后來,聽說我姥爺在沈陽評劇團(tuán)擔(dān)任團(tuán)長,我三舅瞞著我姥姥坐火車去了沈陽,找到了我姥爺。我三舅雖然會唱上那么一句兩句評劇,但畢竟不是科班出身,再說我三舅也不愿意上臺拋頭露面,所以就在我姥爺?shù)脑u劇團(tuán)管后勤。我姥姥知道后,把我三舅罵了一頓,讓他回方莊來。我三舅說什么也不回來。天高皇帝遠(yuǎn)的,我姥姥拿我三舅也沒辦法。
有關(guān)我姥爺?shù)南?,都是我三舅傳回來的。我姥爺在評劇團(tuán)是一把手,管了二三十號評劇演員。我小姥就是評劇團(tuán)的旦角演員,比我姥爺小了十好幾歲,嫁給我姥爺時還是黃花大姑娘。我姥爺回方莊時,我小姥正懷孕。后來不知什么原因流產(chǎn)了,孩子沒保住。我三舅剛?cè)r和我姥爺、我小姥住在一起。住了一段時間后,我三舅搬到劇團(tuán)宿舍住了。我三舅說,那個城里女人不待見他。倒是我姥爺對我三舅極好。我三舅說,我姥爺跟他說了,以后結(jié)婚成家的事他全包了。
我姥姥對我姥爺?shù)南⒉慌懦?,也不參言?/p>
我三舅去投奔我姥爺也就罷了,沒想到我媽也要去沈陽。我媽吭哧半天把自己的想法告訴我姥姥后,我姥姥大發(fā)雷霆,對我媽說如果她要去沈陽,就沒她這個媽。我媽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說,難道你讓我像你一樣,在這個破方莊待一輩子?我姥姥止住了哭聲。
最后,我媽也去了沈陽投奔了我姥爺。我姥爺利用關(guān)系,把我媽安排在了一所小學(xué)當(dāng)老師。
我媽說,當(dāng)年她離家準(zhǔn)備去沈陽,臨走時,她拎著行李走到我姥姥跟前,說,媽,我走了。我姥姥坐在炕上,一動不動。我媽見我姥姥沒搭理她,只好悻悻地走出屋門。走到院門口時,我媽回頭看見,用棍子支著的窗戶,半露著一個腦袋。到了沈陽,在宿舍里打開行李,見里面用線繩捆著三雙布鞋,鞋窠里都墊著繡花鞋墊。
節(jié)假日,我媽回到方莊,經(jīng)常看見我姥姥佝僂著身子,坐在屋后我大舅和我大姨的墳前。
我長大后,問我姥姥為什么默許了我三舅和我媽去沈陽投奔我姥爺。我姥姥長嘆一聲說,人往高處走,鳥往亮處飛。世上的爹媽都盼兒女過得好,我在方莊能給他們什么,我不能耽誤他們的前程?。?/p>
6
一轉(zhuǎn)眼幾年過去了。
那年冬天快進(jìn)臘月了,北風(fēng)怪獸一般嗚嗚叫著,裹挾著大片的雪花,在方莊的上空肆虐。閑來無事,我姥姥坐在炕上,又開始納上了鞋底。
早在夏天農(nóng)閑時,我姥姥就著手開始準(zhǔn)備。納鞋底需要麻繩。我姥姥做的第一步就是紡線。我姥姥把紡車搬出來放在院當(dāng)中的陰涼處,屁股底下坐著一個小棉墊子,盤腿坐在紡車前,眼睛盯著線捻子,右手嗡嗡地?fù)u著紡車,不多時,線穗子就變成了胖乎乎的紡錘形。第二步就是打袼褙。打袼褙的原料就是鋪襯,我姥姥一般用的都是我的舅們和姨們穿剩下的舊衣裳,拆洗干凈,剪成一塊一塊的。還需要打糨糊,用水把白面調(diào)勻了,倒在鍋里燒火熬。糨糊打好后,我姥姥把對開的門板卸下來一扇,平放好后,挽起襖袖,一手拿著刷子,一手拿著鋪襯,刷一層糨糊,粘一層鋪襯。打袼褙需要找個太陽毒花花的天兒,放在太陽底下曬上幾個小時就干了。袼褙打好后,我姥姥用剪子剪成鞋底樣,用麻繩捆好后放在柜里,單等著“貓冬”時拿出來做鞋。一般我姥姥都給我三舅和我媽做上好幾雙,分不同季節(jié)穿的,圓口或方口的矮幫兒布鞋是春秋穿的,黑粗布或者黑條絨的厚棉鞋是冬天穿的。每次我三舅和我媽回方莊,我姥姥都要給他們帶上兩雙。可是近一年,我三舅都把我姥姥塞到挎包里的布鞋拿出來,扔在家里。說城里都興穿軍裝,腳上應(yīng)該配解放鞋。我媽也說城里不興穿布鞋了。我姥姥卻始終認(rèn)為布鞋耐磨、養(yǎng)腳,走起路來輕便、穩(wěn)當(dāng)。沒事兒就給我三舅和我媽做。
我姥姥正一針一線納著鞋底,忽然聽見有人敲著風(fēng)門上的窗戶紙,聲音不大,但是很急。
我姥姥下了地,來到外屋,推開風(fēng)門,見一男一女兩個雪人站在門口。
前面一個雪人拉著后面的雪人一步跨進(jìn)屋內(nèi),返身關(guān)上風(fēng)門,低聲說,鐵蛋他娘,是我。
我姥姥仔細(xì)一看,原來是我姥爺。
站在我姥爺后面的女人一屁股坐在了鍋臺上。
我姥姥一看,那個女人大著肚子,看樣子足有八九個月。
我姥爺對我姥姥說,鐵蛋他娘,這是月仙。
我姥姥一下子意識到女人的身份了。因為在我三舅和我媽嘴里聽說過這個名字。
我姥姥不知道這兩個人此刻出現(xiàn)在她面前是什么意思,或者說為何而來,只是直愣愣地望著我姥爺。
我姥爺說,我長話短說吧。現(xiàn)在城里形勢緊張,我當(dāng)年被俘的事被他們翻了出來大做文章,而能證明我身份的同志都不在了。以后的情況恐怕不妙。月仙還有一個月就要生了,她父母都在解放戰(zhàn)爭時犧牲了。我想來想去,只有把她托付給你……
我姥姥沒有表態(tài),或者說她還沒有從我姥爺?shù)脑捓镒叱鰜怼?/p>
我姥爺猛地跪在了我姥姥面前,鐵蛋他娘,拜托了。
我姥姥慌了神兒,對我姥爺說,你這是干啥?快起來!說著一把把我姥爺扶了起來。
那次,我姥爺只在我姥姥家待了不到半個小時,就重新投身到茫茫風(fēng)雪中去了。
我小姥就留在了我姥姥家待產(chǎn)。
后來,我姥姥對我說,那段時間她思前想后,想了很多。她不知道恨誰。恨我姥爺,可我姥爺以為她們被小鬼子炸死了。恨這個女人,人家也是無辜的。最后我姥姥把責(zé)任歸結(jié)到小鬼子身上,沒有千刀萬剮的小鬼子,我姥爺就會一心一意跟她在家種地,不會參軍去打仗,兒子閨女也不會小小年紀(jì)就送了命。
我小姥對我姥姥家的簡陋條件很不適應(yīng),終日皺著眉一言不發(fā)。我姥姥也和我小姥沒什么話說。
我姥姥看見我小姥什么也沒給即將出生的孩子準(zhǔn)備,就拆了一床八成新的棉被,毀成了兩個嬰兒用的小棉被和褥子,又找了幾件柔軟的舊衣服,剪了十幾塊大小不一薄厚不等的褯子。
我小姥對棉褥和褯子好像不是太愿意接受,說在沈陽家里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只是走得匆忙,沒顧上帶。
我姥姥沒理我小姥,去供銷社扯了幾尺紅布,做了兩件嬰兒月窠穿的“毛衫兒”,肩膀頭兒上還繡了兩只大眼睛。
我小姥這回感興趣了,雙手抻著“毛衫兒”的兩肩,有點(diǎn)愛不釋手的。
臘月二十三小年那天晚上,我小姥突然弓著腰,大叫肚子疼。我姥姥預(yù)感到我小姥可能要生了。我姥姥先后生過五個孩子,在生孩子這方面可謂身經(jīng)百戰(zhàn)。她把我小姥扶上炕,猛然看見我小姥的褲子濕了一大片,像是尿了一樣。我姥姥一看著急了,爬上炕撈過一個枕頭墊在我小姥的屁股底下,千叮嚀萬囑咐我小姥不要把屁股底下的枕頭拿下來。說完顛著兩個小腳就往接生婆家跑。我姥姥判定,我小姥極有可能是羊水破了。“見紅”不打緊,羊水破了可不妙,胎兒離了羊水就像魚兒離了水,鬧不好孩子就沒命了。
白天溫度稍有回升,路上的雪有些開化了,晚上氣溫降下來,又結(jié)成了冰。我姥姥一哧一滑的,摔了好幾個大跟頭。后來她干脆不起來了,爬著往接生婆家趕。把接生婆接到家后,我姥姥又跟接生婆一起忙活開了。
我小姥生了一個六斤二兩的男孩,就是我小舅,小名叫大寶。
安頓好了虛弱的我小姥,送走了接生婆,我姥姥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腳踝骨腫得老高。我姥姥想起來,是去叫接生婆的路上把腳崴了。
我姥姥一瘸一拐地伺候起我小姥坐月子。
怕我小姥和孩子冷,我姥姥讓我小姥和孩子睡在炕頭,每天早晨天沒亮就起來,把炕燒得滾熱。為了讓我小姥下奶,我姥姥把家里養(yǎng)的雞殺了,又買了雞蛋、小米、紅糖,每天變著花樣給我小姥做月子飯。
大年三十,我三舅回來了,穿著軍裝,戴著軍帽,腰間扎著皮帶,足蹬解放鞋,胳膊上還戴著紅袖標(biāo),揚(yáng)著脖子,神氣得很。
我三舅進(jìn)屋看見抱著孩子坐在炕上的我小姥就是一愣,一把把我姥姥拉到外屋,說,媽,你怎么把她留在家里了?你知不知道陳長貴是叛徒?收留她是什么后果你知道嗎?
我姥姥望著我三舅,沉著臉色問,陳長貴是你叫的嗎?
我三舅說,咋的了?他就是陳世美!當(dāng)年拋下你另覓新歡,你不是恨他嗎?
我姥姥眼睛望著別處,聲音低沉地說,不管咋說,那也是你親爹。
我三舅低聲說,我已經(jīng)跟他斷絕父子關(guān)系了。
我姥姥一怔,說,你……
我三舅抬起頭說,現(xiàn)在他的歷史問題說不清楚,如果不跟他斷絕父子關(guān)系,很可能會連累到我。
我姥姥瞪著我三舅。
我三舅說,趕緊讓她走,別連累到我們。
我姥姥說,她正在坐月子,冰天雪地的,你讓她帶著孩子上哪兒去?女人月子里坐下毛病,是一輩子的事。
我三舅跺著腳說,媽,你咋這么糊涂?你想到這件事的后果嗎?
我姥姥平靜地說,我不管你們外面的事,你爹把她托付給我,我不能把還沒滿月的娘倆趕出去。
我三舅急了,說,好,我說不了你,你不怕我怕,我走!
我三舅連夜離開了方莊。
我小姥出了月子,整個人胖了一圈。因為奶水足,我小舅小臉蛋吃得溜圓,紅撲撲的,往外溢著奶光。
半年過去了,我姥爺?shù)臍v史遺留問題還是沒有得到解決。我媽回來說,我姥爺被掛上“叛徒”的牌子,被紅衛(wèi)兵小將押到臺上批斗。我三舅還跑到臺上揭發(fā)我姥爺是陳世美,生活作風(fēng)有問題。我姥姥罵我三舅是畜生。
我小姥的情緒明顯壞了起來,我小舅拉了尿了,她也不給及時換褯子。也不按時給我小舅喂奶。有時候還狠歹歹地罵我小舅多余。
一天中午,我姥姥收工回來,見我小舅一個人躺在炕上蹬著小腿哇哇大哭,我小姥蹤跡全無。我姥姥抱著我小舅,出門尋找。廁所,屋后,鄰居家,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還是不見我小姥的蹤影。
沒辦法,我姥姥只好打了白面糨糊,一口一口喂我小舅吃。要不就抱到有吃奶孩子的街坊四鄰家,求人家舍口奶給我小舅吃。我姥姥白天去生產(chǎn)隊出工,就把我小舅放在地頭兒,怕我小舅爬遠(yuǎn)有危險,就用繩子拴在我小舅的腰上,另一頭拴在樹上。晚上收工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先給我小舅弄吃的。養(yǎng)了兩只雞,下的蛋都給我小舅吃了,我姥姥一個也舍不得吃。夜里我小舅尿炕,我姥姥就像戲文里唱的那樣,左邊尿濕右邊換,右邊尿濕捧在前胸。我小舅蹣跚走路了,牙牙學(xué)語了,第一句話,竟然叫我姥姥“媽”。
我媽從沈陽回來,傳來了我小姥的消息。我小姥回到沈陽后,立刻就和我姥爺劃清了界線,離了婚。并且不長時間就反扎羅裙另嫁人,和一個正如日中天的革委會主任結(jié)了婚。我姥姥聽后,久久沒有出聲。
我媽回到沈陽沒兩天,那一天,我媽坐在操場旗桿下發(fā)呆。學(xué)校早已經(jīng)停課了,冷清清的校園內(nèi)不見一個學(xué)生的身影。倒是街上不時傳來一陣陣的喊口號聲。我媽不用出去看就知道,街上遍布身穿軍裝臂戴袖標(biāo)腰扎皮帶的紅衛(wèi)兵。
突然,我媽看見一個女人出現(xiàn)在操場上。女人頭上系著掉了色的圍巾,胳膊彎里挎著一個圓滾滾的包袱,身后背著一個不大的孩子。我媽仔細(xì)一看不禁愣住了,來人竟然是我姥姥。
我媽跑了過去,把我小舅從我姥姥背上解下來,問,媽,你咋來了?快去我宿舍歇歇。
我媽背著我小舅,帶領(lǐng)我姥姥向她在校園后面的宿舍走去。一路上,我媽詢問我姥姥是怎么來的,我姥姥說生產(chǎn)隊的馬車去縣城拉貨,她就捎腳到了縣城。在火車站求人買了一張去沈陽的火車票。到了沈陽站下車后,又一路打聽找到了學(xué)校。
進(jìn)了屋,還沒等放下手里的包袱,我姥姥就急急問,你爸現(xiàn)在在哪兒?咋樣了?
我媽警惕地向窗外望了望,小聲說,已經(jīng)被下放去掃大街了。
我姥姥著急地說,你爸那腿里有彈片沒取出來,咋能掃大街呢?你爸現(xiàn)在在哪兒?帶我去看看。
我媽說,媽你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嗎?躲還來不及呢,你還敢上前?
我姥姥說,我一個農(nóng)村老婆子,怕啥?
我媽說,你得替我著想!學(xué)校里不知道我和我爸的關(guān)系,否則我早就被人批斗了。
我姥姥說,你告訴我在哪兒,我自個去!不牽累你!
她拿起那個大包袱挎在了胳膊上。
路上,我媽輕聲說,媽,一會兒到了我就不過去了……
我姥姥點(diǎn)點(diǎn)頭。
遠(yuǎn)遠(yuǎn)的,我媽指著評劇團(tuán)外面馬路上一個正在掃大街的身影,小聲對我姥姥說,那就是。
我姥姥背起我小舅,顛著小腳,左右搖擺著向那個身影奔去。
我姥爺?shù)椭^正在掃著大街,忽然聽見有人叫了一聲,長貴。我姥爺抬起頭,便怔住了,鐵蛋他娘,你咋來了?
我姥姥蹲下身子,把我小舅從背上放下來,隨后站起身來,把那個大包袱塞到我姥爺懷里,然后一把奪過我姥爺手里的掃帚。
我姥爺說,不用你掃。
我姥姥說,你跟大寶親近親近吧。接著對我小舅說,大寶,叫爹!
我小舅瞪著大眼睛望著我姥爺,直往我姥姥身后躲。
我姥姥拉住我小舅,說,大寶,他是你爹??旖械?!叫爹娘給你買糖塊吃。
我小舅這才怯生生地叫了一聲“爹”。
我姥爺摟住我小舅,親昵地?fù)崦倚【说哪X袋,問我姥姥,你咋來了?
我姥姥說,來看看你。說著打開大包袱,從里面拿出柿餅子、干棗,還有一摞蔥花餅,不住地往我姥爺手里塞。最后又拿出來一雙布鞋,讓我姥爺穿上。
我姥爺說,大寶拖累你了。
我姥姥說,拖累啥。我都慣了。
我姥爺說,回去吧。別連累了你。
我姥姥邊掃邊說,我不怕!跟我回方莊!
我姥爺說,我正接受監(jiān)督改造呢,不能隨便離開這里。
我姥姥說,我去跟政府說,不能紅口白牙隨便誣陷人是叛徒!
我姥爺搖搖頭說,沒人相信的。你還是帶大寶回去吧。
這時候,從評劇團(tuán)院里走出來幾個人。
我姥姥扔了掃帚,顛著小腳跑上前,跑到評劇團(tuán)門口,大聲喊,陳長貴不是叛徒,求求你們相信他吧。真的,他真的不是叛徒!
我姥姥的喊聲引來了一群人。
幾個人指著我姥姥的小腳,竊笑著,議論紛紛。
我姥姥毫不在意,見圍觀的人多起來,猛地跪在了地上,嘴里高喊,青天大老爺,為我做主啊!陳長貴真的不是叛徒!
人們嬉笑著散了。
我姥姥跪在原地,還抻著脖子喊著。
第二天一早,我姥姥早早來到評劇團(tuán),跪在門口,嘴里高喊著,替我姥爺伸冤。我姥爺怎么勸都不好使。
第三天,我姥姥再次來到評劇團(tuán)門口,卻不見我姥爺?shù)纳碛?。我媽多方打聽,才得知我姥爺被帶到五七干校去了。我姥姥讓我媽去打聽打聽五七干校在什么地方。我媽嘴上?yīng)著,背地里卻沒有去打聽,只對我姥姥說沒打聽到。無奈,我姥姥只好領(lǐng)著我小舅回了方莊。臨走時,我姥姥把包袱里的兩雙新布鞋交給了我媽,讓我媽無論如何打聽到我姥爺?shù)南侣?,把兩雙布鞋交給我姥爺。
我小舅五歲那年的夏天,一天晌午,我姥姥卸下門板正在打袼褙。我小舅能跑能跳,一天沒有閑著的時候,一雙新鞋穿不到兩個月,腳指頭就從前尖冒了出來。我姥姥翻出布票,去供銷社扯了三尺咔嘰布。這回打袼褙,除了里面的一層,外面的都用新咔嘰布。正忙著,一個打扮明顯不同方莊的女人進(jìn)了院子。女人開口叫了聲“大姐”,我姥姥這才看清,來人竟是我小姥。
我小姥看見在一旁玩耍的我小舅,驚喜地說,是大寶吧,長這么高了!說著湊上前去伸開雙臂就要抱我小舅,我小舅一閃身,躲在了我姥姥身后。
我姥姥平靜地望著我小姥。
我小姥說,大姐,我來接大寶回沈陽。
我姥姥望著我小姥沒吭聲。過了一會兒,我姥姥蹲下身,對我小舅說,大寶,跟你媽回去吧。
我小舅說,她不是我媽,你才是我媽!
我姥姥搖搖頭說,我不是你媽。
我小舅哭了,說,你撒謊!你就是我媽!
我姥姥說,大寶乖不乖?
我小舅點(diǎn)點(diǎn)頭。
我姥姥說,乖就聽話。
我姥姥回了屋,把我小舅平時玩的木頭槍溜蛋兒等一些玩具都裝在了布包里,又拿出兩雙布鞋放在了一起,包好拿著出了門。
我小姥從兜里拿出來幾張十元的票子,走到我姥姥面前,說,大姐,這些年你幫著照顧大寶,辛苦了。這是我的一點(diǎn)意思……
我姥姥從我小姥手里接過那幾張票子,拿在手里端詳著。
我小姥的臉上浮現(xiàn)出輕蔑的表情。
我姥姥轉(zhuǎn)過身,把那幾張票子裝進(jìn)了我小舅的兜里。接著把我小舅抱起來放在磨盤上,脫下我小舅腳上的鞋,給我小舅換上了一雙嶄新的布鞋。最后緊緊地把我小舅摟在懷里。
我姥姥站起身,閉上眼睛,把我小舅推給我小姥。我小舅瘋了似的撲向我姥姥,一邊大聲哭號,一邊不停地喊著“媽”。我小姥死死拽著我小舅的胳膊,我小舅掙脫不開,揮起小拳頭使勁捶著我小姥。我小姥氣惱地推搡了我小舅一把,說,你這孩子怎么這樣呢?我是你親媽!我小舅哭喊著,你騙人!你不是我親媽!我小姥扛起我小舅,出了院子。
我姥姥顛著小腳左右搖晃著身子跑了幾步,猛地站住了,雙手捂住臉,肩膀不住地聳動著。過了一會兒,我姥姥松開雙手,用襖袖擦擦眼睛,緊跑兩步,跑到院門口,把著院門,蹺著腳向我小舅離開的方向眺望。
我姥姥以為我小姥良心發(fā)現(xiàn)了才把我小舅接回沈陽的,誰知我媽回來道出了實情。原來是我姥爺恢復(fù)了名譽(yù),重返工作崗位。我小姥得知,立馬和那個大勢已去的革委會主任離了婚,回方莊把我小舅接了回去,抱住我姥爺?shù)耐韧纯蘖魈?,說她年紀(jì)輕,一時糊涂,如果我姥爺不原諒她,她就撞墻死了算了。我姥爺看在我小舅的情面上只好原諒了她。我小姥馬不停蹄,拉上我姥爺去辦了復(fù)婚手續(xù)。
我三舅的表現(xiàn)和我小姥如出一轍,我姥爺同樣也原諒了我三舅。我三舅重新回到了評劇團(tuán),依舊管后勤。
7
我姥爺被審查那幾年間,我媽嫁給了根正苗紅三代貧農(nóng)的我爸。我爸在軋鋼廠上班,長相普通,個子也矮。人家都說我媽是一朵鮮花插在了那啥上。我看見我爸和我媽結(jié)婚時照的相片,我爸和我媽肩并肩坐著,我爸似乎咧嘴在笑,而我媽板著一張臉。
結(jié)婚前,在我姥姥的不斷催促下,我媽帶著我爸回了一趟方莊。
我爸挑水、劈柴、掃院子,忙得不亦樂乎。我媽卻始終板著一張臉,不見一絲笑模樣。
晚上,臨睡前,我媽躺在炕上,望著頂棚發(fā)呆。我姥姥停住手里的針線活兒,說,這結(jié)婚可是一輩子的大事,你可得想好了。
我媽沒吭聲。
我姥姥又說,好過孬過,一輩子得有個說心里話的人,要不,心里委屈一輩子。
我媽側(cè)過身去,眼淚淌了下來。
我十二歲那年,我媽和我爸離婚了。
我媽對自己的這次婚姻的總結(jié)是,歷史跟她開了一個玩笑。
對于他們的離婚,我沒有持反對意見,也沒有極力阻止。我親眼所見,他們的日子是怎么過的。我媽幾乎不和我爸說話,從我記事起,我媽就和我一起睡。我說不出他們究竟哪個有錯,也許,他們兩個都沒有錯。也許,真的是歷史跟他們開了一個玩笑。
我姥姥對我爸和我媽的離婚先是沉默,后來,我姥姥長嘆一聲,也是,一輩子啊,那么長。
每年的寒暑假,我都會回方莊去。核桃、栗子、柿干、金絲小棗,我姥姥總能變戲法似的變出一大堆好吃的。我躺在樹下的搖床上,或者燒得滾燙的熱炕頭上,吃著美食,聽著我姥姥講古兒。在方莊,都把講故事叫作講古兒。我姥姥講的故事一般評劇居多,《秦香蓮》《楊三姐告狀》《鳳還巢》《回杯記》,不是有情人歷盡磨難終成眷屬,就是懲惡揚(yáng)善因果報應(yīng)。我姥姥雖然一個大字不識,卻能把故事講得有聲有色,而且記憶力極好。那是我最快樂的童年時光。
大學(xué)我念的是中文系,這跟我姥姥對我的童年啟蒙絕對有關(guān)系。
大二那年,放了暑假,我照例直接回到了方莊。
沒想到我小舅竟然在我姥姥家,并且住了四五天了。
我小舅自從回到沈陽后,每逢寒暑假都會回到方莊,一住就是一個假期。后來大學(xué)畢業(yè)后參加了工作,就回來得少了。每次過年過節(jié)帶著妻子孩子回來看望我姥姥,也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很少在方莊過夜。我小舅走的仕途,憑借自己的努力,一路副科長、科長,剛?cè)说街心?,就坐上了市里財政局局長的位置,可謂飛黃騰達(dá),每天忙得不可開交,怎么有閑工夫到方莊來了?還住了好幾天?
我把疑問說給我姥姥聽,我姥姥說,人家不想說就不要問。
算起來,我小舅自從當(dāng)了局長,已經(jīng)有好幾年沒來方莊了。
我小舅換上布鞋,挽起褲腿,幫我姥姥起土豆,又幫我姥姥打好菜壟,弄得滿頭的汗水。我小舅還登上梯子爬上房頂,把那些青瓦都緊了一遍。我姥姥也不像以前一樣阻止,聽任我小舅去干。
早起,晨曦微露,我小舅會爬到門前的山岡上,登高遠(yuǎn)眺。
晚上,夜很深了,我還看見我小舅坐在院門口的石階上,手里煙頭兒的光亮一明一滅。
轉(zhuǎn)眼又是兩天過去了。
那天早上,我小舅在門前的山泉溝里洗了頭臉,轉(zhuǎn)回來對我姥姥說,媽,我要回去了。
我小舅還是延續(xù)著小時候的稱呼,叫我姥姥“媽”。聽我媽說,因為這件事,我小姥很不高興。我小舅還是一如既往地管我姥姥叫媽。
我姥姥說,心里不舒坦了就過來。
我小舅一咧嘴,說,這次回去恐怕得幾年才能過來吧。您老多保重。
我姥姥點(diǎn)點(diǎn)頭。
我小舅扭頭剛要往外走,我姥姥喊住了我小舅,大寶,等一會兒。然后叫我去把柜蓋上的布包拿來。
我跑到屋內(nèi),見柜蓋上放著個黑色的布包。拿起來摸摸,里面好像是兩雙布鞋。想必是我姥姥做給我小舅的吧。
我跑出屋,把布包遞給我姥姥。
我姥姥打開布包,里面果然是兩雙新布鞋,用線繩捆在了一起。
我姥姥說,給你做的。也不知道你還愛不愛穿了。
我小舅說,愛!說著坐在磨盤上,脫下腳上的皮鞋,換上了布鞋。
我小舅站在地上,往前走了幾步,又走了回來,對我姥姥說,穿媽做的鞋就是舒服。媽,我一定好好走路。
我小舅說完走出了院子,陽光照在他的背影上,像鋪上了一層水一般的明澄。
后來,我媽傳回來消息,說我小舅利用職務(wù)之便收受賄賂。從我姥姥家回去后,他便主動投案自首,又及時把受賄的財物上繳,表現(xiàn)良好,被判處有期徒刑八年。
大四那年,我去社會實踐,正好路過我小舅服刑的城市,我便去看望了我小舅。
我和我小舅隔著玻璃說著話。
我小舅問,媽身子骨還硬朗嗎?
我說,姥姥還好。
我小舅說,那我就放心了。有機(jī)會見到她老人家,幫我捎個話,就說,大寶想她。還有,謝謝她老人家給我做的鞋。在這里我一直穿著媽做的鞋。以后也不會走錯路了。等我刑期滿了,出去就去看望她老人家。
我點(diǎn)點(diǎn)頭。
8
在前面我說我經(jīng)常沖我姥姥喊,“姥,我渴了”,“姥,我餓了”,“姥,我回來啦”。若干年后,我在網(wǎng)上看見一幅漫畫,漫畫中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和我一樣喊著這些內(nèi)容。當(dāng)羊角辮變成如瀑的披肩長發(fā)時,內(nèi)容有所改變,“姥,我失戀了”。那年我也處于那種類似的感情問題的狀態(tài)中,只不過比那個女孩更甚。
那年,我和男友小毛已經(jīng)整整熱戀了三年,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小毛是我大學(xué)時的同學(xué),大二時我們就開始相戀。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們沒有成為“畢分族”里的一員,而是成了“畢婚族”。經(jīng)過公務(wù)員考試,小毛成了一名刑警。不幸的是,他在一次執(zhí)行抓捕任務(wù)中因公犧牲。當(dāng)刑警隊領(lǐng)導(dǎo)把我叫到刑警大隊,把這個噩耗告訴我后,我眼前一黑,當(dāng)即便昏了過去。小毛的母親,那個孀居多年的老人也連夜趕了過來。我?guī)缀鯖]認(rèn)出來她,滿頭的霜雪,身子單薄得一陣風(fēng)就能吹跑。葬禮上,兩個他生命里最重要的女人相扶相攜,他卻撇下我們走了。小毛被安放在公墓內(nèi)。他痛不欲生的老母親也回了老家。這時,我卻發(fā)覺自己懷孕了。我去了醫(yī)院。待婦科護(hù)士叫到我的名字時,不知怎么我沒有答應(yīng)。我出了醫(yī)院,竟然鬼使神差地去了火車站,買了一張火車票,坐了一夜的火車,回到了方莊。
我一身疲憊,推開老宅斑駁的黑漆木門,已是日上三竿。我姥姥盤腿坐在門前的老棗樹下,帶著老花鏡正在納鞋底——這種情景從小到大幾十年如一日長久地刻在我的記憶中,以至于想到我姥姥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這個情景。我姥姥放下手中的活計,顛著一雙小腳忙活來忙活去。不多時,一碗又嫩又甜的糖雞蛋也擺在了面前的石桌上。像對我小舅一樣,我姥姥沒過問我為什么回來,我也沒心情說。
還沒等我把懷孕的事告訴我姥姥,我姥姥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了——第二天早晨的晨吐徹底暴露了我的秘密。我姥姥一聲不響地把一碗溫水遞到我的眼前。
在春日遲遲的上午,我和我姥姥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我姥姥一邊慢條斯理地納著鞋底,一邊說,結(jié)婚啊,就是要圖個喜慶。姥在鞋面兒上給你繡對鴛鴦,鞋幫上再繡對并蒂蓮。
原來姥姥竟然是在給我做結(jié)婚穿的繡花鞋。一直以來,我都是文藝范兒的打扮,一襲亞麻長裙,而腳上的布鞋均出自我姥姥之手。
我捂著嘴,哭出了聲。
當(dāng)我姥姥從我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訴中了解了事情的經(jīng)過后,我姥姥一把把我摟進(jìn)了她的懷里,苦命的孩子?。?/p>
我姥姥像小時候哄孩子似的,一下一下拍著我的后背。在我姥姥的輕拍中,我漸漸平靜下來。
那些天,我和我姥姥盡量回避那個擺在眼前的問題:我腹中的孩子。我姥姥雖然不說,但能看出她心中的焦慮。她常常盯著我的肚子出神,然后嘆息一聲。
一天,當(dāng)我把心中的決定對我姥姥和盤托出后,我姥姥盯視了我好久,說,丫頭,只要姥姥還活著,還能動彈,姥姥就幫你!
我的決定是,把孩子生下來。
從那以后,我姥姥就著手開始做迎接孩子的準(zhǔn)備。像當(dāng)年迎接我小舅一樣,做紅布的“小毛衫兒”,各種規(guī)格薄厚的褯子,小肚兜,小活襠褲,還有虎頭鞋。
我媽從省城回來,我已經(jīng)懷孕四個多月了。看見我坐在暖陽下?lián)崦⑽⒙∑鸬男「?,就是一愣。她揉了揉眼睛,隨后一步跨到我跟前,抓住我的手,指著我的肚子問,這是怎么回事?我平靜地說,你要做姥姥了。我媽問,是小毛的?我點(diǎn)點(diǎn)頭。我媽拉著我就往外走,這孩子不能要!我說,為什么不能要?這是我和小毛的孩子,是我們愛情的結(jié)晶。我媽說,這件事不能一時頭腦發(fā)熱。未婚媽媽,好說不好聽。還有,將來你帶著一個孩子怎么生活?誰愿意娶一個拖油瓶。趁著現(xiàn)在月份還小,趕緊去做了。我掙扎著,叫嚷著不肯往外走。我姥姥走過來,喝住了我媽,說,丫頭現(xiàn)在這個身子,你拽個好歹咋辦?我媽把目標(biāo)轉(zhuǎn)移到我姥姥身上。當(dāng)時我姥姥正用紅綠絲線往虎頭鞋上繡著老虎腦袋,我媽看見了氣勢洶洶質(zhì)問道,丫頭身子都這個月份了,你怎么不告訴我?還跟她一起瞞著我!還做上了虎頭鞋!我姥姥慢條斯理地說,那孩子是為了國家才……丫頭給他家留個后,也是應(yīng)該的。我媽氣得一跺腳,說,你……你真是老糊涂了!我姥姥說,我只知道那是條小命,活蹦亂跳的小命!我媽的眼淚不禁下來了。然后又設(shè)身處地地把我以后即將遭遇到的種種境遇設(shè)想了一遍,我一概不予理睬。我媽又把求救的目光轉(zhuǎn)向我姥姥,我姥姥戴著老花鏡,低著頭,專心致志地繡著老虎腦袋。我媽看說服不了我,連夜回了省城。
9
我姥爺活了九十三歲。
在人生的最后幾年,我姥爺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病,也就是老百姓說的老年癡呆,上了街就找不著回家的路,經(jīng)常會走丟。我小姥便在我姥爺衣兜里裝了寫有家庭住址的紙條,常常有人按照紙條上的地址把我姥爺送回家。我姥爺嘴里常念叨,方莊,方莊。我小姥因為我小舅的事心里煩得要命,聽見我姥爺念叨,就沒好氣地說,成天念叨那個破地方,你回去吧!
不久,我小姥帶著我姥爺回到了方莊。我小姥嘴上說帶我姥爺回老家看看,說我姥爺想家了,可沒住上兩天,我小姥就把我姥爺扔在了方莊,一個人回了省城。
那時,我正在方莊待產(chǎn)。
那時候,呈現(xiàn)在小院里的通常是這樣一幅場景,我姥姥拉著一根拐棍,拐棍的另一頭是我姥爺。我姥姥把我姥爺從屋里引領(lǐng)出來,在石凳上鋪好一個小墊子,然后把我姥爺安頓在上面坐下。我姥姥坐在一旁,手里納著鞋底兒。
我姥爺誰都不認(rèn)識,我三舅,我媽,甚至連我也不認(rèn)識。卻認(rèn)識我姥姥,看不見我姥姥,就“蘭花”“蘭花”地喊。
我姥姥揚(yáng)起頭,對我姥爺說,唱一段吧。
我姥爺問,唱啥?
我姥姥說,就唱《回杯記》里《園會》那段。
我姥爺顫顫巍巍從石凳旁站起來,抬起胳膊,像模像樣地剛唱了兩個字,“我那”,就咳咳地咳嗽了起來。
我姥姥急忙顛著小腳跑到我姥爺身后,伸手撫著我姥爺?shù)暮蟊?,嘴里說,行了,別唱了。
我姥爺說,不行!
我姥姥說,我來唱吧。
我姥爺孩子似的鼓起掌來。
我姥姥納著鞋底兒,嘴里輕聲唱著:
自從你進(jìn)京去趕考
二姐我哪時哪刻未忘前情
你去了一天墻上畫一道兒
去了兩天道兒兩橫
二哥你去了三年整
墻上的道兒數(shù)也數(shù)不清……
我姥爺拄著拐棍,在地上一下一下,給我姥姥打著節(jié)奏。
記不清從什么時候起,好像從我姥爺留在方莊那天開始,我姥姥的手里就沒閑著。被褥、棉襖、棉褲、枕頭、鞋襪,不過那些東西好像有些不一樣。比如說被子是明黃色的,黃得刺眼,上面還繡著八仙圖;棉襖面兒是線緹的,大紅色,上面是圓形的福壽圖案,和過年老人們經(jīng)常穿的唐裝差不多,只是沒有紐襻,也不見按扣,只用帶子系著。我姥姥打紐襻在方莊可是一絕,常有人拿著各色的布來找我姥姥打紐襻。我姥姥先是把布裁成一指寬的布條兒,再把那些布條兒卷起來,縫成細(xì)長的圓柱形布繩兒。布繩兒縫好后,我姥姥就開始打紐襻了。細(xì)長的布繩兒,變戲法似的在我姥姥的手上穿過來繞過去,晃得人眼花繚亂。不一會兒,葫蘆形的、祥云形的、蝴蝶形的、蓮花瓣兒形的紐襻就活靈活現(xiàn)地在我姥姥的手上綻放開來。我姥姥給我姥爺做唐裝,怎么可能不打紐襻而用帶子呢?還有鞋子。我姥姥給我姥爺做的鞋是黑布圓口的,鞋底足有一寸多厚,鞋面兒上各繡了一朵五色蓮花。令人奇怪的是,在鞋底上我姥姥竟然也納成了蓮花的圖案。
我把所有的這些疑問向我姥姥和盤托出。
我姥姥帶著老花鏡,手上一邊忙著,一邊慢條斯理地說,我是在給你姥爺做“裝老衣裳”。
我一愣。我知道“裝老衣裳”是方莊的叫法。就是人死后穿的壽衣。
我姥姥頭也不抬地說,早晚都有那么一天,誰也躲不過去。我自個兒早就做好放在偏廈子里了。趁著我的眼力還能看見,你姥爺?shù)囊步o他準(zhǔn)備好吧,省得到那天抓瞎。
我好奇地問我姥姥,棉襖上怎么釘帶子,而不用紐襻或者按扣?
我姥姥說,帶子,帶子,帶來兒子,后繼有人啊。
我指著滿是蓮花的鞋子問,這鞋底兒鞋面上咋都是蓮花?
我姥姥說,腳踩蓮花上西天,去往極樂世界嘛。
接著,我姥姥又叮囑我說,丫頭,要是我走在你姥爺前頭,你就告訴你媽一聲,說我給你姥爺準(zhǔn)備的裝老衣裳里少了一樣綁腿帶兒,讓你媽到縣城壽衣鋪買一條。記住啦?
我問我姥姥,為啥不準(zhǔn)備齊全了?
我姥姥說,這個不能備全了。備全了不好,犯忌諱。
陽光好的日子,我姥姥就把壽衣從偏廈子拿出來,花花綠綠擺了一磨盤。
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姥姥就拿起棉襖給我姥爺穿上,又把壽鞋給我姥爺穿在腳上。我姥爺就像小孩子換上新衣新鞋一樣,高興得不得了,在我姥姥面前走來走去,顯得異常興奮。
我姥姥問,稀不稀罕?
我姥爺不住地點(diǎn)頭。
我姥姥就跟我姥爺念叨說,我要是走在你前面還則罷了,走在你后面,我就都給你換上,答對你熨關(guān)熨福地,好不好?
我姥爺說,好。
我姥姥也把自己的紫紅色壽衣穿在身上,抻抻衣襟,然后抬臉問我姥爺,好看嗎?
我姥爺含糊不清地說,好看,好看。
兩個老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由得嘿嘿笑了起來。
10
我兒子兩歲半,我姥爺安詳?shù)仉x開了我們。
最后那兩年,我姥爺?shù)牟∏槊黠@加重,最基本的吃飯穿衣上廁所都需要有人幫助。通常我姥姥都是把飯菜攪合在一起,用料理機(jī)打成糊糊,把我姥爺安置在輪椅上坐下,接著把圍嘴圍在我姥爺脖子上,然后把飯菜一勺一勺喂給我姥爺吃。我姥爺完全喪失了辨認(rèn)能力,連我姥姥都不認(rèn)識了。有時候能配合我姥姥,大多時候根本就拒絕吃飯,甚至?xí)┰甑匕扬埻霌芾降厣?。我姥姥望著我姥爺嘆口氣,撿起飯碗,顛著一雙小腳,去屋內(nèi)重新做。晚上睡覺我姥爺不知道洗臉洗腳,更不會脫衣服。我姥姥打來水,哄孩子似的哄著給我姥爺洗臉洗腳,再幫我姥爺把衣服脫了,安頓躺下。一邊拿著蒲扇給我姥爺扇著風(fēng),一邊嘴里哼著搖籃曲。最麻煩的是大小便問題。和吃飯一樣,我姥爺同樣也失去了排泄意識,動不動就拉在了褲子里。每當(dāng)這時候我要去幫忙,我姥姥就會把我和兒子推出屋去,她一個人在里面忙活。我知道,我姥姥是怕我嫌臟。我姥姥整天忙得腳不沾地,有時候給我姥爺扇著風(fēng),扇著扇著就閉著眼睛打起了盹兒。
我看在眼里,心里為我姥姥打抱不平。我氣沖沖地說,我給她打電話讓她過來!她現(xiàn)在是我姥爺合法妻子,別貓在城里躲清閑!
我姥姥說,她要是有心思自個就過來了,沒心思你把她叫來也是白搭。
最后幾個月,我姥爺臥床了。我姥姥每天定時給我姥爺翻身,擦洗,按摩,直到臨終前,我姥爺身上也沒有一塊褥瘡。
那年春天的一個早上,我姥爺突然沖我姥姥叫了一聲“蘭花”。我姥姥猛地一驚,顫著音兒答應(yīng)了一聲,哎。
我姥姥怔怔地站了一會兒,對我說,你幫我把你姥爺抱到輪椅上,我推他出去溜達(dá)溜達(dá)。
我答應(yīng)一聲,和我姥姥一起把我姥爺抱到輪椅上。我姥姥給我姥爺披上一條毯子,然后推起輪椅向院外走去。
晌午的時候,我姥姥推著我姥爺進(jìn)了院子。我兒子見狀跑了過去,嘴里叫著“太腦腦”。我姥姥卻沒理我兒子。我抬頭望去,我姥姥的臉色差不多和她滿頭的白發(fā)一個顏色。
我姥姥聲音低沉地說,你姥爺老了……
我一下子像被定身法定住了。
我慌手慌腳拿出手機(jī),給我媽和我三舅打了電話,把我姥爺過世的消息告訴了他們。我三舅和我媽表現(xiàn)得卻很鎮(zhèn)靜,說那么大的年紀(jì),算得上喜喪了。
我姥姥打來了一盆溫水,給我姥爺擦洗了身子,換上了她一針一線做的壽衣,邊穿邊念叨著,我?guī)惆言鄯角f的山山水水都轉(zhuǎn)了個遍,你也沒啥牽掛的了,就放心地走吧。
眾鄉(xiāng)親幫忙把我姥爺停在外屋的靈床上,靈前長明燈的火苗突突地跳躍著,我媽和我三舅才進(jìn)屋。
掌燈時分,我小姥才姍姍來到,進(jìn)了院子便用絲巾捂住了臉,嘴里唱戲似的悲悲切切地哭起喪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小姥在唱戲呢。
喪事按照方莊的習(xí)俗,有條不紊地進(jìn)行著。
在墓地安葬一事上,我姥姥征求我小姥的意見,是葬在方莊還是葬在城里公墓。
我小姥看似很無奈,悲悲戚戚地說,一切全聽大姐安排。安頓在這兒也好,也算葉落歸根,了了老陳的心愿。
其實我們心里都明白,我小姥之所以同意把我姥爺安葬在方莊另有她的目的,如今城里墓地的價格比房價還高。
我小姥說完,又唱戲似的哭了起來。那真是抑揚(yáng)頓挫,如泣如訴??薜阶詈螅倚±殉艘痪洹拔夷窃僖惨姴恢娴亩绺缪健?,抽抽噎噎中竟然暈了過去。
當(dāng)晚,到方莊不到兩個小時的我小姥,又返回了城里。
按照方莊的葬法,兒子的墓穴,要在父親墓穴的 “腳底下” ,叫作 “頂腳” 。所以我姥爺?shù)哪寡ò苍嵩诹宋掖缶撕臀掖笠痰膲炆厦妗?/p>
從那以后,我姥姥大部分的時間都消耗在了屋后那盔墳上。按照方莊的習(xí)俗,新下葬的墳?zāi)谷曛畠?nèi)不能填土。我姥姥卻違背了習(xí)俗,不斷增加著那盔墳?zāi)沟捏w積。在我姥姥的不斷修填下,我姥爺?shù)膲炇窃絹碓酱?,也越來越圓。
我姥爺離開七七四十九天,我姥姥也走了。
當(dāng)時,我姥姥正靠在屋后的三盔墳前。她瞇著眼睛,暮春的陽光和煦地灑在她佝僂的身上,看上去像是睡著了。
擦洗完我姥姥的身子,接下來是為她洗腳。
平生第一次,我看見了我姥姥的一雙小腳。腳掌已嚴(yán)重變形,除大腳趾外,其余四個腳趾連同腳掌均已折斷彎向腳心,圍繞在以大腳趾為軸心的腳心下面,腳趾的正面變成了腳板心,完全扭曲地壓在了腳板底下,上面布滿了老繭。
我仔細(xì)地用毛巾擦干,動作極其輕柔,唯恐驚醒了我姥姥的夢……
我把繡滿蓮花的壽鞋給我姥姥穿上。
小巧精致的壽鞋穿在我姥姥的一雙小腳上,像兩朵亭亭的蓮花,好像從未離開那雙小腳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