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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梅開在立春時

2017-09-03 10:16余艷
美文 2017年15期
關(guān)鍵詞:洪家夫君胡琴

◎余艷

白梅開在立春時

◎余艷

余 艷 湖南省作協(xié)副主席,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湖南省報告文學(xué)常務(wù)副會長。出版長篇小說、長篇報告文學(xué)等 19部。代表作:《板倉絕唱》《楊開慧》《后院夫人》 三部曲,《女性詞典》。 在 《人民文學(xué)》《新華文摘》和《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近百家報刊上發(fā)表作品。文學(xué)、影視作品共500多萬字。曾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徐遲報告文學(xué)獎、中國報告文學(xué)年度獎、湖南省“五個一工程獎”、毛澤東文學(xué)獎、湖南省報告文學(xué)一等獎和 《人民文學(xué)》新秀獎等十多個獎項。

第一次到桑植,是奔馬桑樹、燈臺藤的纏綿去的。

這天,拒絕朋友陪同,獨自一人上了洪家關(guān)后山。一片馬桑樹特茂密的地方,隱隱約約有座墳。如此偏僻,誰的墳這般孤清?路都沒有,全是高過人頭的野枝枯草。難道沒有后人祭掃?

“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边€沒見碑,腦子里先跳出蘇東坡的詩句。好奇讓我撥開扎手的荊棘、踩過高高的茅草艱難靠近,愣住了。墓碑正中,居然是“向元姑之墓”。

向元姑,我知道,是赫赫有名的將軍夫人!

山野靜悄悄,墓地靜悄悄,拋荒了的梯土遍地野草。

一世孤清,一代烈女呵,怎么……就不能在“向元姑之墓”前加上“將軍夫人”幾個字?孤守幾十年,吃盡多少苦,咋就不能給這美麗圣潔的癡女子一個應(yīng)有的名分?官方編寫的各種書里,何年何月與其夫結(jié)婚、生活都寫得清清楚楚。既然生時被人矚目,死后立碑就該給人點撫慰。

馬桑樹兒搭燈臺,寫封書信與郎帶。你一年不來我一年等,你兩年不來我兩年挨,鑰匙不到鎖不開。

墳邊長著許多馬桑樹,那曲《馬桑樹兒搭燈臺》已習(xí)慣地響在耳邊。幾分惆悵、幾縷感傷,第一次感覺,此歌柔腸寸斷而不忍卒聽。一年等,兩年挨。十年、二十年,她等來了什么?而今,六十年,七十年,我們又等來了什么?這歌不適合。

又一曲桑植民歌——《望郎歌》從遙遠的山里飄來:

盼我郎,望我郎,望得眼花脖脖兒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的冤家呀,啷么還不見你回轉(zhuǎn)。鐵樹開花我望進了墳,我的冤家呀,我埋在高坡望來生。

望了二十一年的向元姑,把自己望進了墳。如今這癡情女子,即使孤零零躺在這高坡上,也還會癡傻傻地望來生。

墳邊長了馬桑樹,也長了白菊花。我一枝枝、一束束采著,一大捧地獻到墳上。一個念頭,就當是她的后人。當雙膝跪下時,眼淚唰唰地流下來。心中滾過一首歌,頓覺太貼了:

紅塵自有癡情者,莫笑癡情太癡狂。若非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問世間情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許,看人間多少故事,最銷魂梅花三弄。

唱的就是她!姜玉恒唱過的《梅花三弄》,取自古曲,歌詞婉轉(zhuǎn)優(yōu)美,簫樂悄然而至,凄美琴瑟彈述銷魂的感傷。再隨著古典悠悠的清芬漶漫而至,讓我看到癡情女冰肌玉骨的那份高潔、凌寒留香的那份情愫。

從向元姑的墓前站起,透過枝枝蔓蔓的馬桑樹,仿佛遠處飄來了白梅般的女子,漸漸幻化成一位身著藍士林布旗袍的將軍夫人。

梅花一弄斷人腸,梅花二弄費思量,梅花三弄風(fēng)波起,云煙深處水茫茫。問世間情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許,看人間多少故事,最銷魂梅花三弄。

梅花一弄斷人腸

那天回來,心一直沉沉的,迎面碰到長江兄。

長江兄叫羅長江,原張家界文聯(lián)主席,寫了許多紅色題材的作家。他陪我來洪家關(guān),也準備去看向元姑,沒想到我“獨自闖蕩”能撞到向元姑的墳上。見我傷感著脫口而出一首古詞:

回眸一望,遍地芳菲都消盡,紅顏寂寞,空守天地一片白。誰是我知音,誰解我情懷。疏影橫斜,一樹梅花一斷魂,一片冰心等君來。

“一樹梅花一斷魂,一片冰心等君來?!蔽曳磸?fù)強調(diào)了后兩句,卻博來長江兄一陣夸獎:“你的感覺太準了,向元姑人稱梅娘的,那棵梅花樹看到了嗎?”

梅花樹?沒有啊。我后來才聽說,向元姑墳旁不遠有一株梅花樹,常年伴著她。我因在寒風(fēng)瑟瑟的初冬時節(jié),看滿山都是禿枝,也就分不出梅樹還是桑枝。

既然錯過了,來年再來補看那一樹潔白,一定。

“一定要立春那天來。這樹梅花每年都是立春時開,巧時,還遇雪花伴梅開?!遍L江兄說。

突然覺得這棵白梅樹有種神性,抑或是仙氣。每年壓著春天的節(jié)氣開放,開一樹白花,還招一場雪相伴而至。

回雪流風(fēng),幻美乍現(xiàn),乾坤清氣無計數(shù)……

長江兄又說。墳立了以后,村里人只要見這白梅開放,就知立春了,就知有一場雪要來了。或者說,只要立春的節(jié)氣來臨,就知道陌上墳塋旁的梅花該開了,合著滿山滿坡的白雪,呈現(xiàn)的是轟轟烈烈的晶瑩剔透。

美麗圣潔的將軍夫人,生前大部分日子與寂寞廝守,死后依然與寂寞相伴。一如陌上梅花悄悄開放又悄悄飄零,悄悄飄零再悄悄開放。

人們口口相傳,這梅樹越發(fā)充滿了靈氣、印上了仙氣。

后來,十年動亂中,將軍蒙冤屈死。蒙冤那年,白梅隨即枯萎;屈死那年,白梅隨即枯死。再過幾年,將軍平反了,梅樹又奇跡般“噌噌噌”地活過來。

村上的人嘆道,白梅,白梅,分明是將軍夫人托生呢。

“若非一番寒徹骨,那得梅花撲鼻香?!笔遣皇悄菆鎏厥饣槎Y,注定了梅娘這輩子形單影只,與夫不會到白頭;是不是多次生死劫難,注定她忠貞不二,望穿秋水也不改初衷。

那是好遠好遠的1920年,十九歲的梅娘身著露水衣裙,頭戴蒙面絲帕,乘一頂花轎,來到了當年就已是將帥的夫君家。

要拜堂成親了,通往縣城方向的大路上,仍不見新郎的蹤影。駐防桑植的將軍,因軍務(wù)緊急,無法脫身回家。主事人見時辰已到,只好從俗,由家中尚未出聘的小妹絨姑抱一只大公雞,與新娘在亡父神主牌位前,對靈作揖,拜天叩地,代為完婚。

這完全是祭奠亡父而特辦的一場特殊婚禮。

將軍的原配妻子徐月姑生下女兒金蓮以后,疾病纏身,一直不見子嗣。1920年5月,將軍的父親和弟弟慘遭土匪殺害,那是欲將其子子孫孫斬盡殺絕的殘酷。

對這起事件,后來將軍回憶說:“1919年我當團長,有個谷膏如策反。本來早年同我一塊去慈利搞槍的,因為他被捕了,失掉了聯(lián)系,放出來后,一心只想當官。因為沒有擔(dān)任部隊主要職務(wù),他對我懷恨在心,仇恨很大。不久,他勾結(jié)神兵燒了我家的房子。后來,勾結(jié)土匪把我父親和弟弟殺害了。”

鑒于此,族人更揪心將軍至今膝下猶虛。于是,按照傳統(tǒng)習(xí)俗,一邊給慘遭殺害的老人操辦喪事做道場,一邊選定秀外慧中的向元姑,為將軍舉辦婚事。

向元姑原是本縣名儒肖珍元之甥女,不僅天生麗質(zhì),花容月貌,而且知書達禮,聰慧異常。舅父肖珍元和家中父母都極力贊成這門親事,是深知女兒未來夫君年少就名震溇澧,前途未可限量。而向元姑本人,雖處閨閣之中,但關(guān)于未來夫君的種種傳聞,她聽得太多。何況他們還見過多次,每次見到儀表堂堂、英氣逼人的那個男人,她都不由得怦怦心跳。自古美女愛英雄,想到自己將與心儀已久的人同拜天地,共度滄桑,姑娘心中就像魚兒跳澧水,滿是幸福……

于喪葬期間擇日完婚,借以告慰先靈,后繼有人,元姑與公雞拜完天地,并不覺委屈。因為她聽說,悲憤難抑的夫君格外冷靜。殺父之仇比天大,何況,十四歲的小弟被活活蒸死??煞蚓磶滋鞄滓?,涅槃出個博大胸懷的擎天漢子。他開導(dǎo)親屬和族人:“洪家關(guān)賀谷兩姓世代通婚,賀家嫁谷家,谷家嫁賀家,少說也有百把人,光我家就有一個姑姑、兩個姐姐是谷家人的媳婦。冤有頭債有主,不能因為谷姓出了個谷膏如就濫殺無辜。如果賀谷兩姓他殺我、我殺他,世世代代結(jié)怨仇,正好中了外人之奸計?!惫燃胰松顬榉蚓膶捄甏罅克袆?,派出代表前來向賀姓人家賠禮道歉,并為賀士道老人殺豬宰羊,披麻戴孝,一場大規(guī)模家族械斗風(fēng)波平息了。

多博大的男人,這是小女子在書里都讀不到的英雄;

多可靠的夫君,審時度勢處變不驚能托付一生的大丈夫!

窗外,新月如眉。獨處洞房的向元姑,倍覺丈夫的氣息無處不在,丈夫的影子無處不在。當她更詳細地得知夫君不止在處理父殤弟亡事情上的深謀遠慮、大度胸懷,更有一番解救百姓于水深火熱之中的遠大作為,心中滿滿充實的是崇拜,是敬重,是深情。

新娘子向元姑就這樣,在夫家度過了第一個不眠之夜……

婚后,夫君非常疼愛美麗清純的妻子。不久,將好學(xué)上進的元姑送往桃源女師學(xué)習(xí)。沐浴在一個開明、開放的學(xué)府,元姑從不以將軍太太自居,換上便衣,認認真真念書求學(xué)。好比一只鳥兒飛進了一片充滿生機活力的林子。她在思想上、文化知識上,像插上成熟的翅膀,越飛越高。

職業(yè)決定了夫君常年戎馬倥傯。1924年冬,夫君由貴州移師湖南,率部參加第一次北伐,駐防澧州,并出任澧州鎮(zhèn)守使。這時,元姑從桃源女師畢業(yè)來到澧州,才與丈夫過了幾個月相對安定的日子。

空暇的時候,就聽元姑跟夫君講念書的感受,講學(xué)校的新鮮事情;夫君就講他小時候如何調(diào)皮的故事,比如念書就故意把《百家姓》《三字經(jīng)》里頭的話岔開,編成順口溜:“趙錢孫李,狗吃生米;周吳鄭王,狗爬神龕。”“人之初,性本善,先生叫我捉黃鱔,黃鱔捉到兩斤半,拿給先生下稀飯?!彼桔酉壬娝{(diào)皮,老愛把他趕到祖宗祠堂的祖宗牌位前罰跪。一天,先生要他背《百家姓》,一開口背就走了嘴:“趙錢孫李,先生背米;周吳鄭王,先生上床;馮陳褚衛(wèi),先生蓋被……”先生氣得手持戒尺,就要懲罰這頑皮猴。頑皮猴哪等先生靠攏,一個筋斗,眨眼就不見了。氣得先生手扶門檻,喊道:“臭小子,你跑吧,老子不教你了!”臭小子遠遠地沖著先生直喊:“人之初,性本善,先生越打越不念!”

元姑聽得眼淚都笑出來了。又想起好多人風(fēng)傳夫君是真龍轉(zhuǎn)世:某回某次,他小小年紀靠在池塘邊的柳樹上蹲了一夜,第二天清早有人看見他長了一身青苔,眉毛頭發(fā)全是綠的,分明是條盤在柳樹根上的龍;某回某次,有人被重金收買要殺他,卻見金翅金鱗地盤在床上,滿屋放光;特別是傳聞他不下雨不打仗,下小雨小勝仗,下大雨定是大勝仗……就忍不住拿這些話問他。

夫君一聽,樂得哈哈大笑,反問她道:“你同我睡一張床,你最有發(fā)言權(quán)嘛!”

向元姑抿嘴嘻嘻笑了,笑得好甜蜜。她想說,夫君啊,與你在一起,是天天都在過蜜月。但愿這甜蜜日子到永遠,永遠……

可不久,通情義、明事理的元姑梅娘,把自己美美的“蜜月”讓了出去。

轉(zhuǎn)眼,元姑見自己結(jié)婚七個年頭,還沒給夫君生下一男半女。夫君的結(jié)發(fā)妻子徐月姑新近病逝,就做主促成了夫君又一輪親事。

這個人就是梅娘相伴許久、親如姐妹的蘇州人氏胡琴仙。后人知道她王琳的名字是夫君后來改的。

胡琴仙是位撫琴的戲子,典型的江南美女,出身貧寒,是元姑的好朋友。倆人的婚典是元姑一手操辦,從此她們和睦相處,姐妹相稱。尤其后來蒙難上海,再回洪家關(guān)后長期寡居,兩人相濡以沫,共擔(dān)艱難,更是令人交口稱贊。

是年3月12日,孫中山先生病逝。夫君十分悲痛,親為戴孝一年有半,以志景仰悼念之情。這段時間,他每天練習(xí)書法,必臨摹孫中山親筆寫的“天下為公”四個大字。胡琴仙在一旁輕磨墨硯,元姑則擇滿意者收藏。做丈夫的笑笑,從柜中取出一列對聯(lián),說:“這才是值得收藏的珍品喲!”向元姑展開一看:

將軍百戰(zhàn)定天下,書生巨眼識英雄

卻原來,這副對聯(lián)隱藏著夫君不懼日本人、也不妥協(xié)北軍政府的故事。兩位女子,為自己擁有這樣一個大智大勇、蔑視強權(quán)的丈夫而充滿自豪。從那時起,夫君不僅是她們生活所依、命運所系,又是心中的英雄、她們的驕傲,更是民族的希望、國家的棟梁——

就是兩小女子的——天!

梅花二弄費思量

1925年10月,兩姐妹合力服侍夫君,整天在心里崇拜著、敬仰著。只因湖南軍閥出兵討伐,夫君只能撤離澧州。走之前,他派人在漢口輔堂里92號設(shè)立了公館,向元姑就帶著一批眷屬老老少少共二十人前往武漢。

這以后,元姑不斷地聽來好消息。

1926年初,在云貴高原的夫君升任國民革命軍第八軍第六師師長,奉命將從貴州銅仁興師北伐;

當年6月底,經(jīng)周逸群與中共中央聯(lián)系,與軍委書記周恩來一番傾談,讓他堅定了接受中共中央領(lǐng)導(dǎo)的決心;

7月,在召開全軍連以上軍官大會上,夫君宣布了堅決跟共產(chǎn)黨走到底的決定。

終于等來夫君回來探家。

夫君回來的第一個晚上,來不及讓丈夫好好抱抱,元姑兩手顫顫抖抖地解開丈夫的衣扣,本來含情脈脈的眼眸,被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身子驚呆了:這還是她那夢中盼了多少回、回味多少次的血肉之軀?甜甜的、香香的、棒棒的肉肉怎么會留下這多傷疤!那傷口喲,像餓狼的血口,又像一雙雙流淚的眼睛,讓她不敢看更不忍看。她流著淚輕輕地、輕輕地一個個撫摸著。這是彈片咬下的傷痕,這是山里摔跤留下的;這條疤不深卻長,樹枝掛的?像疼在自己身上,嘴里怕怕的絮叨:疼不?多疼啊,疼了多少回,死了多少回哦。嗚嗚……我不在你身邊,怎么疼過來的,嗚嗚……

夫君就一把摟過妻子,故作輕松地說:都過來了,上了戰(zhàn)場不知道怕,受了傷不知道疼,十年三百多場戰(zhàn)斗,每次都是槍林中去、火線上回,我都錘煉成一坨鐵了。放心,能打穿我這坨鐵的子彈還沒造出……

沒造出?永遠別造出來。元姑就一直在心里念著。她知道馬上要桑植起義,她不會讓夫君有一絲察覺她的心思“跑題”,要讓他輕輕松松去打仗,槍子繞著他過、炮彈往別處落,讓我的夫君活著。那晚,元姑飛針走線為夫君補缺失的扣子、松線的衣邊。一邊在心里念咒,似乎要把“活著、活著呀”密縫于針腳線紋,又似乎念念有詞拜托老天保佑夫君和眾多將士……男人當然沒察覺,他陪著她,是彌補妻子。說笑、講故事,享受二人世界。外面的見聞、戰(zhàn)場上的命數(shù)、未來的憧憬,一一化作玩笑、逗樂,讓元姑記了一輩子。

這天,夫君對她們姐妹倆說:“我跟共產(chǎn)黨干,隨時都有可能失敗,隨時都可能掉腦殼,隨時都可能株連家人,你們怕不怕?”姐妹二人深情地望著丈夫那剛毅的神情,元姑說:“只要你認定自己走的路是對的,你上山為妻跟你上山,你下水為妻跟你下水,你做官隨你做官,你討米隨你討米?!焙傧梢惨环瑒尤说脑挘骸凹揠u隨雞嫁狗隨狗,嫁給你這條活龍,就跟起你云里走。天上起云發(fā)大雨,好人就會歡喜壞人就會發(fā)愁!”俠骨柔腸的夫君,聽了這一番樸實無華卻忠貞可鑒的心音,不由得他開懷大笑,笑聲繞梁,好半天整個屋子脆聲甜音不散。

1927年8月1日,那場震驚中外的南昌起義讓兩個女人坐臥不寧。她們知道,這起義是她們的夫君參與領(lǐng)導(dǎo)并任總指揮。夫君是急急忙忙走的,沒對她們說透,一番話都是事后才傳給她們:“軍閥爭雄的時代,我選準了跟共產(chǎn)黨走這條路。好!漢口的家屬來不及疏散轉(zhuǎn)移了,八抬大轎也不要了,把腦殼別在褲帶上,下定決心,刀架在脖子上也革命!跟共產(chǎn)黨,參加八一南昌起義?!狈蚓臎Q心,讓她們有滿滿的信心卻也忍不住地擔(dān)心。

可是,還是傳來了起義在潮汕失敗的消息。幾乎同時,到處都有通緝夫君的告示,這一切讓兩個女人沒有絲毫準備,天塌地陷般的像到了世界的末日。偏偏這時候,副官陳少南冒名提走了銀行的存款,向元姑身邊只剩下胡琴仙、賀干臣、賀學(xué)癢、賀金蓮四個人,全部陷入絕境。他們搬出賀公館,顛沛輾轉(zhuǎn),躲避流浪。

兩姐妹互相安慰、鼓勵,下決心合抱成一根擎天柱,撐起這個家。一個說:妹子放心,夫君是條龍,沒有他飛不過的高山大河。他在,我們在。一個說:姐,我才不擔(dān)心,暫時的小坎是他做的一次游戲,他頑皮的故事咱倆聽多了,再多聽一次,無妨。

果真如她們所想。這天,久雨的天空剛好放晴,兩姐妹正念叨夫君,一個“陌生人”突然叫嫂子,細看才認出是夫君手下師長賀錦齋,他那番喬裝打扮還真沒認出來。錦齋將一封夫君的親筆信交到向元姑手上,她淚流滿面地讀著信,嘴里喃喃:“人在就好,有人就不愁了。”

一晃幾年分離,無數(shù)個廟里她們許愿燒香,為夫君祈福平安;無數(shù)的夜晚,兩人難以入眠,還是心里禱告夫君挺過艱難。每日每夜,想著戰(zhàn)場上的某個地方,他是不是在殺敵?還是在休息?隊伍又開拔了嗎?現(xiàn)在在哪里?等打完仗他會回來了吧。盼著盼著,最可怕的夢魘是個不能說出口的秘密——

他還活著嗎?

原來,兩人已愁苦好久了。南昌起義失敗后,瘋傳夫君參加南昌暴動當總指揮,身中數(shù)彈陣亡了,或是說他被國民政府正法了。形勢一天天惡化,有兩個連這時候叛變投敵。有人打著“鏟共剿賀”的旗號,僅一個月時間就殺害了洪家關(guān)數(shù)十人,并調(diào)動600多人圍剿洪家關(guān),惡狠狠揚言對賀家“斬草除根”。

兩女子那一段生活也極其清苦,但再苦都挺得住,最難受的是聽不到夫君的消息。她們不相信那些流言,只相信她們的夫君“日頭才出山、茅根才出土”,他是要干出更加驚天動地的大事業(yè)來,不會輕易消失。

這下,夫君還是她們的夫君,山一樣巍峨,水一樣悠長。

眼下,夫君果然命硬,佳音回來了。只是,他不知道存款已被陳少南提走,信上囑咐妻子元姑去銀行取錢交賀錦齋買槍。這時,妹妹琴仙正欲開口,被元姑阻止。只見她將自己兩對金釵取下交與賀錦齋,只說兵荒馬亂銀行不好取錢。賀錦齋轉(zhuǎn)身用兩對金釵換來四支手槍,就去了湖南湘西老家拉隊伍。

湖北省委將向元姑、胡琴仙的情況報告黨中央。1927年11月,中共中央領(lǐng)導(dǎo)人周恩來派人專程趕赴武漢,護送向元姑、胡琴仙、賀金蓮等五人至上海,與住在法租界霞飛路泰辰里17號的夫君團聚。

生死劫難后的團圓,這一天,是姐妹倆最快樂的一天。

他瘦了,黑了。兩姐妹見到夫君,不約而同地都流下了心痛的淚水。然而,夫君依然那么爽朗、樂觀?!澳喜覀兇騽倭?,去廣東的路上我們失敗了,人打散了,槍也丟了。不過,勝敗乃兵家常事。我是一個光桿泥腿子起家的,像一匹野馬闖蕩,闖了個國民革命軍軍長。如今我是共產(chǎn)黨了,還怕闖不出一個窮人的天下來?”說著說著,又開懷大笑起來。兩個心中滿滿都是夫君的女人,笑聲撐起她們的天,笑聲潤澤心里的甜。一家人一掃大難不死后的滄涼與傷感,久違的其樂融融又回來了。送走客人后,夫君對她們說:“我是在人家蔣介石砍共產(chǎn)黨腦袋的時候加入共產(chǎn)黨的,因為共產(chǎn)黨的主張對我的心,我信服?!?/p>

其實當時的上海,到處還貼有夫君的照片,當局懸賞十萬大洋捉拿他。可這老“頑皮猴”照樣早出晚歸,家里人時時都為他捏把汗,他卻開玩笑說:“我有隱身法,敵人抓不到我的?!卑凑拯h組織要求,依母親王金姑的姓氏,將全家人改姓王,他自己化名王國珍,向元姑化名王向氏,胡琴仙化名王琳。

據(jù)胡琴仙后來回憶,夫君時常叫她去看電影,進館子吃飯,照相館照相,她都不敢去,他就笑她像三請樊梨花,不肯出寨。總之,夫君渾身洋溢著樂觀和風(fēng)趣,在他身上,你看不到一丁點沮喪和悲觀失望。換句話說,他就像是一個磁場,一股無形的力量在凝聚、感染和鼓舞他周邊的人。

兩個女人以為無論多么艱難都能擁有夫君,只要夫君在,她們的天不會塌。即使分離,也會很快相見,像現(xiàn)在一樣,情永遠在,愛,永相守。望夫的時光雖是苦,但苦盡甘來的甜,又是多么彌足珍貴。

據(jù)胡琴仙后來回憶:“記得有一天,我跟夫君談到在外邊聽到有關(guān)他的傳聞,他笑著對我說:‘琴仙,你跟著我,就不要怕人家砍腦殼喲?!倚χf:‘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夫君感慨地說:‘是啊。人家都逃跑了你還等著我。不過我不能久留上海,我還得拖隊伍打天下,打天下得有隊伍?!?928年元旦節(jié)剛過不久的一天,夫君對我說:‘我要走了,殺回桑植,重振軍威。那里是我的家鄉(xiāng),大姐他們已經(jīng)拉起了隊伍,南昌起義失敗后分散返桑的部隊已重新聚集,還有湘鄂川黔我的許多朋友都在等著我,他們會支持我的。有他們,隊伍就好拖了?!?/p>

離別的前夜,向元姑像是有意哼著《馬桑樹兒搭燈臺》那首歌:

馬桑樹兒搭燈臺,寫封書信與郎帶。你一年不來我一年等,你兩年不來我兩年挨,鑰匙不到鎖不開。

哼著哼著,向元姑突然對丈夫說:這歌唱的好像你我?

夫君說,這歌里唱的就是你我!

元姑就想,這歌分明是一封耐人尋味、情意綿綿的情書。是丈夫的體恤之情,勸妻子脫離苦海,另擇改嫁?是在試探妻子的心思或是提醒妻子,不要紅杏出墻?一句“不得來”雖沒說明他的歸期,“姐在家”(湘西稱愛人可稱姐,也可稱妹)卻是丈夫的真實意圖,像夫君反復(fù)交代她的:如今世道不平,我們扛槍打仗,你們留守在家,要安心在家照顧老小。等革命大功告成的那一天,我們就可常相廝守,再不分離……

這話,讓元姑把頭重重地點著,一百個答應(yīng)丈夫。更是給后面的日子儲存了無限的能量。

夫君由此說到一個篤信革命定會成功、共產(chǎn)主義定會實現(xiàn)的理想。說到他跟賀錦齋等一些仁人志士憧憬未來:“革命到底什么時候能完成解放窮苦百姓的夢想。二十年?三十年?”后來賀錦齋這位“上馬將軍下馬詩”的文武全才,在他的94句658字、長達兩百行的七言長詩《澧水謠》,就有準確的預(yù)測。

《澧水謠》的最后四句是這樣的:

黨如旭日向東升,霞光早已照大地,人民憤火化怒潮,任何力量難抵御;

革命到處發(fā)吼聲,形如暴風(fēng)卷殘絮,估計不到二十年,定在京滬慶勝利。

當時還沒有這首詩,但夫君一席話,元姑記住了:“真的奮斗個二十年,能看到一個公平的社會,百姓不再受苦,就好了……”

后來,向元姑多次說起這個夜晚。與夫君比,她是感到羞愧的。她想的是提醒丈夫記著兒女情長,而夫君卻想為革命勝利去付出和犧牲——境界啊。

后來的1949年,在北京的國慶大典,“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應(yīng)驗了27歲的紅軍將領(lǐng)賀錦齋“不到二十年,定在京滬慶勝利”的遠見卓識、雄才大略。更讓夫君他們浴血奮戰(zhàn)的理想得以實現(xiàn)。

也正是那天,丈夫提到賀錦齋,讓向元姑后來跟他的妻子戴桂香有一段深深的情緣。

相聚何依依,離別何匆匆!1928年1月,夫君受黨中央委托,回湘鄂西拉隊伍搞革命根據(jù)地。向元姑、胡琴仙和他的女兒賀金蓮等人留在上海,由黨中央照管。

姐妹倆清楚地記得,夫君離去的那個晚上,一彎新月如鐮。臨行時夫君一再叮囑:“革命一定會成功,等著我來接你們?!眱扇藢Ψ蚓脑捝钚挪灰?。

月缺自有月圓時,分別總有相見日。孰料,此番上海一別,向元姑與心愛的夫君竟成永訣,胡琴仙在時隔二十二年之后與夫君重逢,卻是咫尺天涯,再也做不成夫妻。

梅花三弄風(fēng)波起

夫君走了以后,倆夫人艱難地維持著一個家,等著夫君的一切消息。

可誰想到,一場災(zāi)難正向她們靠近。

1933年農(nóng)歷二月二十一號,國民黨中央特派員馬紹武率人突然沖進了她們家,逮捕了向元姑,隨同被捕的還有賀干臣、賀學(xué)癢、向楚明三人。是可惡的叛徒告密。好在胡琴仙、向楚生二人當時外出未歸,特務(wù)機關(guān)還不知道胡琴仙的真實身份,她得以僥幸逃脫。當局指控向元姑一家人是“湘鄂西共魁頭目在上海設(shè)立的危害民國為目的的團體”?;跸蚴系南蛟秒m不是共產(chǎn)黨,卻因為是“共魁”之妻,成為當時震動上海的大案。

一個嬌媚的白梅一樣的女人,何嘗想過會進這黑洞洞的牢籠??伤拇_成了這牢籠的囚徒。不,這世界本身就是個牢籠,一個黑不見頭、深不見底的大牢籠。她原本就跟廣大的勞苦大眾一起,囚禁在巨大的掙不脫的黑暗里。而那些有權(quán)有勢的地主富豪,把持著牢籠的大門,掌握著窮人命運的枷鎖。

為砸爛這把鐵鎖,夫君的幾位親人把命都交上了;為沖出這座牢門,夫君還在深山老林中轉(zhuǎn)戰(zhàn)。要沖出去,要打破它,窮人要改變,哪朝哪代都是前赴后繼,都有流血犧牲。

牢籠里,黑暗沒有光,有的是帶血的皮鞭、吐著火舌的熊熊火爐,像鐵匠鋪里的一堆擺設(shè)。然而,插在爐火中的鐵鏟、已經(jīng)提到眼前燒得通紅的鐵鉤,都已變成飲血食肉的刑具。

為保全她敬仰的夫君,向元姑一次次承受著敵人的酷刑,一次次被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淋??扇跖右灿绣P錚鐵骨,她就是只字不吐夫君一點一滴。同時被捕的賀干臣被電烙,臀部、背部的皮肉幾乎全被毀壞。1933年11月,江蘇高等法院上海第三分院,以“王向氏組織危害民國團體”和“共產(chǎn)主義犯”為罪名,判處王向氏(向元姑)、王文明(賀干臣)、熊佑吾(熊時雨)等三人有期徒刑十二年。

十二年,人的一生有多少個十二年。面對要在牢獄里度過這漫長的歲月,向元姑依然坦然。全當她為丈夫躺一次槍、受一回皮肉苦。也權(quán)當找了個偉大的丈夫,命中注定就得承受與之相匹配的災(zāi)難。為夫君,連命都可以交付的她,這點坎,權(quán)當與夫君一起如履平地。

在囹圄鐵窗備受摧殘的向元姑,以其凜然正氣和錚錚鐵骨,贏得人們的由衷稱道。后來出獄的熊時雨感慨道:“別看向元姑不是共產(chǎn)黨員,她比監(jiān)獄里頭某些中央委員和共產(chǎn)黨人還要堅強!”

好在,上海共產(chǎn)黨找到毛澤民、章士釗,托他們求助宋慶齡。宋慶齡當時正在上?;I建中國民權(quán)保障同盟,與共產(chǎn)黨關(guān)系十分密切。當她得知向元姑被捕并被判重刑,立即委托著名律師史良和唐豪出面營救。由于史良的據(jù)理力爭,才將原判有期徒刑十二年改判為五年。賀干臣因監(jiān)獄摧殘,身患結(jié)核,先于1936年死于獄中。

好在,1937年上海“八一三”抗戰(zhàn)開始,向元姑、賀學(xué)癢等獲釋出獄。

當時的上海,日軍天天狂轟濫炸,國民黨正在組織淞滬抗戰(zhàn),一派戰(zhàn)火橫飛、兵荒馬亂之慘象。在黨組織幫助下,向元姑他們迅速撤離。此時,夫君率紅二方面軍結(jié)束長征,駐扎在陜西的富平縣。鑒于夫君已與蹇先任結(jié)婚,而共產(chǎn)黨干部隊伍實行一夫一妻制,黨組織委婉地通知向元姑、胡琴仙,先回桑植老家。

1937年8月15日,幾個人來到折骨異鄉(xiāng)的賀干臣、賀金蓮的墓前,焚香燒紙,痛哭失聲。悼念畢,向元姑送走了奔赴陜北的堂侄賀學(xué)癢,說:“告訴你大叔,我們在桑植等待革命勝利,等待他回來接我們?!?/p>

回到洪家關(guān),元姑稱琴仙“小妹”,琴仙稱向為“大姐”。兩人相依為命,靠做布鞋、織襪子,托人到場上賣,換些糧食糊口。

向元姑是本鄉(xiāng)本土人,嫁進賀家后,在洪家關(guān)住過一段日子,鄉(xiāng)親鄰里她都熟。胡琴仙是第一次進夫家門。好在家族內(nèi)外的人都善待她,尤其是向元姑做為主家的姐姐,對她百般照看。姐妹倆心照不宣:命運把她們連到了一起,當然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相依為命、共度時艱。

日子就這樣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我的朋友長江兄,20世紀90年代采訪洪家關(guān)光榮院老院長顧菊香時,顧媽媽對兩驕女百般稱贊。

洪家關(guān)的人都認為,“向家媽媽”真漂亮,臉模子長得像薛寶釵,穿件旗袍,那個乖啊,往洪家關(guān)街上一走,一條街都亮噠!“王家媽媽”長得眉清目秀,一身幾時都是清清爽爽的,人也特和氣,坐下來沒事就愛幫人梳頭發(fā),扯汗毛,把眉毛扯成一根線。國民黨政權(quán)統(tǒng)治下的洪家關(guān),自然不會讓向元姑、王琳有平靜日子過。兩人天天遙望北方,等著丈夫賀龍早日打垮日本鬼子,夫妻團圓。日本鬼子一投降,內(nèi)戰(zhàn)又開始了,兩人只得耐著性子等啊,挨啊,盼著革命勝利,苦盡甘來,好讓夫君回來接她們,早日夫妻團圓。

長江兄還跟我描畫過一個絕美的畫面。洪家關(guān)的青石板被雨水洗凈后晃亮晃亮,照著兩個身穿青布旗袍的美貌女子,輕輕哼著準備教給學(xué)生的抗日歌曲,從青石板透亮的光潔上款款走向崇先小學(xué)……

那是長江兄曾采訪的賀學(xué)禹、賀文首、賀興漢等老人,當時都在崇先小學(xué)學(xué)習(xí)過,直到幾十年后垂垂老矣,對倆女子,還如昨般地記憶清晰。

他們說的畫面是1938年春,抗日烽火燃遍長城內(nèi)外、大江南北,為與前線殺敵的夫君保持一致,也為鄉(xiāng)鄰的孩子能早日成才報效國家,在賀氏家族中很有威望的堂弟賀錦章的幫助下,向元姑辦起了崇先小學(xué)。這個在賀家祠堂辦起的、以洪家關(guān)賀姓始祖崇先公的名字命名的私立小學(xué),賀錦章任校長,向元姑和胡琴仙任政治思想課和文娛課教師。

向元姑那時經(jīng)常穿一件青色士林布旗袍,教學(xué)生們唱《國際歌》和一些抗日歌曲,像《義勇軍進行曲》《大刀進行曲》《松花江上》等歌曲,歌聲悲壯地或凄婉地從低矮的教室里傳來,童音款款悠揚到很遠很遠……

向元姑與在上海監(jiān)獄中結(jié)識的女共產(chǎn)黨人朱端綬一直保持密切聯(lián)系,就有從重慶不斷寄給她的《新華日報》和各種進步書刊,向元姑和胡琴仙運用這些資料,在學(xué)生和鄉(xiāng)友中宣傳革命思想,傳播革命火種。

其中,向元姑、胡琴仙組織編排一個當?shù)鼗粜≌{(diào)《送夫打東洋》。演出的那個晚上,天上掛著一輪彎月,人們都沉浸在學(xué)生們表演的一句句唱詞里,每一句仿佛都觸痛了鄉(xiāng)親的心,當然也觸痛了二位女子的心。小調(diào)里這樣唱:“送夫一里轉(zhuǎn)向東,夫妻二人肝腸痛,但愿夫妻天長久,打敗東洋夫妻再相逢?!?/p>

不知不覺間,元姑和琴仙臉上滾落的淚水,打濕了她們秀麗的臉龐。眼下,她們的夫君正帶領(lǐng)千軍萬馬在戰(zhàn)場上與東洋鬼子作戰(zhàn),音信兩茫茫,生死兩茫茫。什么時候才是他們雙逢雙聚的時候呢?

入夜,山高月冷。月兒仍是那一彎缺了大半的新月……

向元姑沒有想過她的生活里會沒有夫君。她始終在乎的是,馬桑樹歌最后那句“鑰匙不到鎖不開”替她說出心里話。它直接用了桑植女人對自己男人忠貞不渝的一句俚語,明白如水,有著非本地人不解的別樣韻味。其實,桑植千百年來形成的民風(fēng),女人嫁給喜歡的男人,就像一把鎖配一把鑰匙,除了這個男人,誰也休想打開。這個男人失蹤了,或者死了,她們守身如玉,百毒不侵,寧愿被塵封的時間銹死。

夫君這一走,也沒想到命運的變化,會讓元姑為他孤守一生。多少個漫漫長夜,他的嬌娘就是唱著這首歌“挨”過那些寂寞孤泣的時日……

夫君走后留給元姑最深刻的一幕,是他騎著棗紅馬“得,得,得”遠去的背影。而她相信,自己已經(jīng)化作了旋律永遠繚繞在夫君身上。那是她心里的歌:

馬桑樹兒搭燈臺,寫封書信與姐帶,郎去當兵姐在家……

一晃十年分離,向元姑無數(shù)次唱那首夫君喜歡的歌,想著戰(zhàn)場上的某個地方,他是不是在殺敵?還是在休息?隊伍又開拔了嗎?現(xiàn)在在哪里?等打完仗他會回來了吧?盼著盼著,最可怕的夢魘還是那個不能說出口的秘密——

他還活著嗎?

然而,又是命運的安排,正辦得紅紅火火的崇先小學(xué),地方政府以赤化為幌,下令取締,無可奈何的兩女子只能賦閑在家。此時,夫家已沒什么家產(chǎn),兩人又都不會種田種地,為生活所迫,她們托人去場上買些布料、棉紗來,向元姑做成布鞋,胡琴仙織成襪子,再托人到場上賣了換些糧食糊口。一針針,布鞋底寫滿的是一封封家書;一線線,編織的是兩女子無限的祝福。她們倆,心里魂里系著的都是夫君,唯獨沒有她們自己。

她們天天遙望北方,盼望夫君打垮日本鬼子好回鄉(xiāng)。日本鬼子投降了,國民黨又與共產(chǎn)黨打內(nèi)戰(zhàn),聽說夫君帶兵到大西北打仗去了,姐妹倆只得耐著性子盼啊盼,盼著終有一天會盼來好日子。

在此期間,洪家關(guān)發(fā)生的幾起大事,向元姑都如身披黑袍、凌空而降的救渡俠女,舉足輕重地撐著那一方天地。

1946年臘月,震驚湘省的“洪家關(guān)異黨”案發(fā),三十九名鄉(xiāng)鄰無辜被關(guān)進大獄。湘鄂川黔綏靖公署主任潘文化下令:“賀錦章、賀子林等人,現(xiàn)系共匪親屬,又系‘異黨’骨干分子,審出實供,處以極刑?!卑赴l(fā)當天,向元姑聞訊從夏家峪趕回洪家關(guān),問明情況后,決定組織婦女請愿,以援救入獄的親人。并當即聯(lián)絡(luò)洪家關(guān)婦女六十余人于賀家祠堂集會。那日,頭裹青布、身著青衣、足蹬青鞋、身披黑風(fēng)衣的向元姑,一經(jīng)站出,“劉氏,劉氏……”人群中有人喊。

是的,洪家關(guān)從“璧大王”濺血,其妻為夫兜頭開始,男人為求得翻身解放揮灑熱血,女人就逃脫不了黑沉哀怨堅貞和堅守的宿命。今日,為救親人,我們要的是“劉氏兜頭”的俠肝義膽,要的是不畏強權(quán)的責(zé)任擔(dān)當。

洪家關(guān)賀氏家族流傳一百多年的“劉氏兜頭”故事,若從元姑的夫君這一脈相傳算起,賀廷璧就是夫君的堂曾祖父。

清代咸豐四年(1854年),洪家關(guān)農(nóng)民賀廷璧,見官府盤剝百姓到走投無路的地步,又受由粵入湘的太平軍的影響,在洪家關(guān)揭竿而起,率領(lǐng)數(shù)千農(nóng)民攻下了縣城。其結(jié)局是被官府血腥鎮(zhèn)壓,賀廷璧父子等十三位頭領(lǐng)站在了刑場上。

人稱“璧大王”的賀廷璧,能將一百二十斤重的大刀舞得嗖嗖生風(fēng),既是武藝超群、敢擲頭顱的壯士,更是讀破書卷、知曉大義的秀才。臨刑前,他面對無言東去的澧水,想到昏聵腐敗的清政府對黎民百姓橫征暴斂、窮兇極惡,而面對太平洋上一只只兵艦的威逼卻節(jié)節(jié)退讓,屈膝投降,每年千萬兩白銀都要順著滾滾長江流出國門,流進世界列強的腰包,不由得悲從中來,一聲浩嘆:“只可惜空懷一腔熱血,天不遂吾志也!”

賀廷璧面對劊子手的屠刀,瞋目高呼:“老子死便死,頭不能落地!”在法場外黎民百姓風(fēng)嘯草浪一般的嘆呼聲中,只見一道黑色閃電,一位婷婷如鶴的女人從人群中沖出,黑風(fēng)衣如同黑色的風(fēng)帆,托著她從天而降。當她一膝跪在浩氣沖天的賀廷璧父子跟前,神情莊重地扯開黑風(fēng)衣,賀廷璧爆出驚天大笑,將頭顱伸向妻子。劊子手手起刀落,寒光中一腔鮮血噴濺而出,飛染如虹。妻子劉氏一臉鎮(zhèn)定,將衣襟凌空接住父子倆的頭顱,頭也不回,奔洪家關(guān)而去……

古來就有頭不落地表示寧死不屈,堅信“后繼有人”之說。一個世紀后,果真出了個翻江倒海的真龍。

這里暫不說男人的英勇,賀廷璧其妻劉氏一介女流,竟如此英烈凜凜,令人肅然起敬。從那時起,“璧大王聚眾造反,劉氏女仗義兜頭”的故事載入了地方志,并編成花燈戲、漢戲,一代一代在民間廣為流傳,尤其影響著這里的女人。

時間到了20世紀20年代,洪家關(guān)都稱賀常兒的那條龍,兩把菜刀砍鹽局,拉開了當年“璧大王”不畏強暴的架勢,帶領(lǐng)的人馬可比當年賀廷璧要威武得多。然而,成千上萬的男人在造反,他們的家人卻在“茅草要過火,石頭要過刀,賀氏家族要斬盡殺絕!”的危險中掙扎。事實上,那時的洪家關(guān)和洪家關(guān)那一代人,就是生活在一片火海和屠場中。

男人的悲壯直接導(dǎo)致女人的凄美,這里的女人命中注定要承受的是更漫長的心身折磨和歲月堅守。

那時,紅軍儒將賀錦齋師長寫下一首五言詩,熱情洋溢地贊美他們賀家的這位堂曾祖父,贊美賀家的光榮傳統(tǒng),并由衷推崇自己追隨多年的族兄。詩曰:

巍巍洪家關(guān),英勇彪奇跡。

掄指數(shù)人物,首推賀廷璧。

揭竿抗暴秦,斷頭所不惜。

碧血化波濤,光輝留史筆。

至今墓門前,怒伏斷頭戟。

爾來愈多嬌,英雄如蜂聚。

賀龍應(yīng)運生,出類更拔萃。

我又想知道,洪家關(guān)的女人都秉承仗義兜頭的“璧大王”女人劉氏,堅貞擔(dān)當、勇敢忠誠。可無論是“要死,娘兒倆與紅軍死作一處”的湯小妹,還是賀沛卿的母親挽著兩個女兒縱身跳懸崖,這些女人啊,都如男人般血性。她們表面上柔美,剛強卻刻在骨子里,融匯到血液中。壯烈時,不含糊;平時處,也擔(dān)當。

到這天,面對六十多位請愿婦女和上百號鄉(xiāng)親,向元姑如夫君對官兵將士說話時的氣勢恢宏:“當年,楊家將十二寡婦征西,最后獲得勝利。洪家關(guān),劉氏兜頭之氣概還不該傳承至今?承一種精神,攜古人風(fēng)范。我們要團結(jié)一條心,把我們的親人援救出獄!”

這以后的1947年,春節(jié)剛過,得知張中寧、葉宰鼎將赴洪家關(guān)實地調(diào)查案情,由向元姑、賀月姑牽頭,邀起李金蓮等人聯(lián)絡(luò)洪家關(guān)婦女六十多人,一齊來到張、葉辦公的鄉(xiāng)中心國民學(xué)校喊冤請愿。她們歷數(shù)韋躍元、朱世烈等人為非作歹的種種劣跡,揭露他們上下串通,以重賄買通李文華、谷超群,蓄意制造冤案的陰謀。八個月后,省府批示“除李文華、谷超群、賀錦章等三名嫌疑較重,應(yīng)解省復(fù)審?fù)?,余皆暫將保釋”,一場軒然大波才告平息?/p>

問世間情為何物

在洪家關(guān),向元姑是經(jīng)常能看到戴桂香的。

這位被稱為賀氏家族最乖的女子,透過二十年歲月依然能聯(lián)想她當年俏眉俊眼的可人模樣。直到現(xiàn)在臉紅膚細,干干凈凈,精精致致,一世的——美人胚。

這么多年,向元姑常憶起與夫君分別的頭一個晚上,夫君說了很久的賀錦齋。一晃,錦齋的妻子為他守寡整二十年。一直帶著過繼的兒子,為她的錦齋守著。怎樣的凄苦耐力,讓她堅守這么長的歲月?

向元姑突然想到,信仰的力量是無法想象的,多少人可以為理想獻出生命,像賀錦齋;多少他們的愛人在家中無盡等待,像戴桂香。去了的人去了,留下的人伴著回憶度過漫長一生。那么,元姑,你有力量等夫君一生嗎?

這天,向元姑、胡琴仙一起面對面坐在戴桂香面前,拉起了家常。

年輕的戴桂香叫阿香,是十八歲那年出嫁到洪家關(guān)來的?!拔野萏贸捎H那天,正在桑植縣城駐防的你的夫君也回來了,一進門就笑著嚷道:‘我來看看兄弟媳婦長得乖不乖?!缓螽斨液湾\齋的面夸道:‘喲!長得嫩冬冬的?!叩梦夜雌鹉X殼跑進里屋去了……”阿香說到這,向元姑發(fā)現(xiàn),事隔幾十年,都成阿香婆了,說起這事,她的臉上還現(xiàn)紅暈?zāi)亍?/p>

“你和錦齋最后一次見面是在什么時候?”向元姑問。

1928年桑植起義不久,貴州軍閥進犯桑植,工農(nóng)革命軍迎戰(zhàn)失利,部隊轉(zhuǎn)移至紅土坪。6月下旬,黔軍撤走,部隊又回到洪家關(guān)。6月底,桑植團防陳策勛突襲洪家關(guān),紅軍家屬四散逃亡。

戴桂香跟隨丈夫賀錦齋的父母,賀錦齋的兩個姐姐賀月姑、賀望姑,賀錦齋的兄弟賀錦章一家人,賀敦武的遺孀翁淑馨,賀桂如的母親陳桂英、妻子劉彩姑,等等,逃到羅峪一位劉姓親戚家中避難。8月下旬的一天,后來知道,也就是他犧牲的前一個月,錦齋突然回來,他打著綁腿,穿著草鞋,一身出征前的裝束。

原來,國民黨從貴州調(diào)來大量兵力,對工農(nóng)革命軍展開瘋狂圍攻,剛開創(chuàng)的根據(jù)地失去了,革命軍大部散落,保存下來的力量被迫化整為零,分散活動。這時,周逸群帶人轉(zhuǎn)往鄂西,錦齋隨你家夫君轉(zhuǎn)移到桑植、鶴峰邊界一帶,開展游擊戰(zhàn)爭。當時正值陰雨連綿的季節(jié),他們住巖洞,鉆樹林,風(fēng)餐露宿,幾乎每天都要遭遇短兵相接的戰(zhàn)斗。只有在某個風(fēng)雨交加的晚上,錦齋才會在電閃雷鳴中敲響窗子,濕淋淋地鉆回家來住一個晚上。

最后一次回家就是那天晚上,只停留了一夜。那次特別怪,他反復(fù)交代一句話“你要替我盡孝道好好侍奉堂上雙親,我日后會感謝你的?!蹦且拱⑾憔蜎]了纏綿的心情,反復(fù)問他:是不是又艱難了、又危險了?錦齋就說,共產(chǎn)黨是鋼鐵煉成的,是擊不垮、打不敗的。阿香信,她使勁點頭。她也信錦齋的:打他的子彈還沒造出來。

元姑和胡琴仙本能地對視一眼,似乎說,怎么跟她們的夫君一個口吻,“打我這坨鐵的子彈還沒造出來。”

那晚,阿香和錦齋都不知道第二天分別意味著什么,更不知道他們夫妻是最后一個浪漫夜晚。他們沒有過多的纏綿,她抱著他哭個不止。她說了一夜、念了一萬遍的是“我不讓你走”“我不讓你走”。他知道她從來不拖后腿,他只是緊緊地摟著她,讓她時刻感到自己的心跳。同時,他也把一句安慰話念了一萬遍:“我還會回來的”。“我很快會回來的?!?/p>

元姑和胡琴仙又對視一眼,還是夫君一樣的話:“我會很快回來接你們的?!?/p>

阿香還沉浸在回憶中。

第二天清晨,天亮得很早,伴隨慢慢露出的淡淡紅霞,一縷霞紅照進窗來的,錦齋說,我要走了。阿香沒作聲,只是又一輪地往丈夫懷里鉆,眼鼻全貼著那副血肉之軀,她是在嗅一種氣息,她要儲存丈夫身體的氣息。即使他不在家,這氣息一直會彌漫在她的生命里,什么時候都仿若他就在身旁。

他倆好像是心里喊著“一二三”同時松開的手,她好不容易從他的懷里掙扎出來,他也好不容易松開那一腔豐滿。兩人終于分開了,那不是分開,那是剝離,血淋淋的剝離——她像是從他身上扯下的一根肋骨,他像她嬌嫩皮膚上生生撕下的一塊,兩人頓時都感到一種撕心裂肺的——痛!

但離開溫柔之鄉(xiāng),阿香便恢復(fù)以往:遞衣拿鞋,端水燒飯。等她從門后拿過手槍遞給丈夫,看他將這支南昌起義前常哥送他的槍別在腰間,轉(zhuǎn)身離去???,突然他又回頭,奔過來再次抱住妻子。當阿香感覺爹娘已在門外等候,便使勁掙脫出來,又生生地再次痛徹心扉——

這一次生生地疼啊,痛了山山水水,疼了歲歲年年,疼了她整整一生!

天啦,這一去竟成了永別!

那最后一眼一直在阿香腦子里,從未消失。阿香說,錦齋和警衛(wèi)員兩匹馬一前一后,清晨的大霧正慢慢散去,馬急促地奔跑起來。從此,丈夫敲亮洪家關(guān)這個早晨的馬蹄聲,連同春生教她唱的《馬桑樹兒搭燈臺》,就一直回響在阿香的心里,溫潤了她后面的整個人生……

好長時間,兩個同病相憐的女人陪著阿香一起述說、流淚,再沉默。

“等了這多年,有么子遺憾?”胡琴仙又問。

阿香婆很平淡地說:像我這樣的好多喲,都是心甘情愿。

很能理解,阿香只當自己是普遍中的個例,多少烈士犧牲都是青春韶華,都有愛人在家中無盡的等待。去了的人去了,留下的人伴著回憶度過漫長一生。她們心甘情愿,是愛,是情,也是信仰。

什么樣的力量可以讓賀錦齋們?yōu)橹I出生命,是信仰;

什么樣的力量可以讓戴桂香們等待一生,同樣是信仰。

忠誠著等待就是一種信仰!高山仰止的深情,馬拉松式的堅持,漫漫歲月苦寂的守望,誰能說不是在深度、長度上的更具耐力的信仰?

其實,同是鄉(xiāng)鄰的向元姑是知道阿香的一些事的。阿香還有幾個細節(jié)讓人匪夷所思、暗暗稱奇,又浮想聯(lián)翩。

一是阿香婆每天還往臉上撲粉,她應(yīng)該始終當丈夫還活著;

二是她反復(fù)說,丈夫留了話與她,囑她替他盡孝道侍奉好堂上雙親,他日后會感謝她的;

三是,常把馬桑樹的樹枝撿回來放枕頭底下壓著。

絮絮叨叨更是日常:新婚三天他就走了,之后十年相聚加在一起也不過半年,我沒給他留下孩子,虧他喲。他走了,我不能再虧他,他是我的丈夫,我能守他一生。守到我也去陰曹地府,我們重新做一對恩愛夫妻。我等了他這么久,他的好讓我是翻了成千上萬倍……有時候想,為什么當初不干脆跟他去呢?死很簡單,活著太難。可是,就是想著他活在我身邊,就熬過來了。還有啊,我是替他活呢,他太年輕就走了,他想看后面的日子,我得替他看……

賀錦齋死時才28歲。戴桂香更年輕,聚少離多的十年夫妻,從一個少女變成一個少婦,最終等來的是丈夫的尸骨,直到二十年后,仍然相信愛人會回來。

阿香一直堅持每天還往臉上撲粉,她怕旁人發(fā)現(xiàn)了笑話,就等晚上睡到床上“支”,好比現(xiàn)在的人做美容,第二天早晨先洗了再開門。愛美原是人的天性,這樣一個愛美愛得如此執(zhí)著與持久的女人,該有何等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

阿香一輩子愛和美的修煉,其實都是為愛人準備的,她的忠貞是沒有受任何外力的影響,而純粹發(fā)自內(nèi)心——在這個同齡女子面前,向元姑、胡琴仙好像都解開了心中的糾結(jié)纏繞的——結(jié)。她們像是明白:

后面的日子,阿香肯定又變成那個初嫁的新娘,濃稠的回憶即使是時間也無法沖淡。“等了一輩子,就為等到我也去陰曹地府,我和我的錦齋重新做一對恩愛夫妻?,F(xiàn)在,凄苦的日子一分一秒熬過來,有他,一個個要過的坎,都有了生命里無盡的力量?!?/p>

這里,我想插入好友羅長江曾對阿香婆的采訪。那已是他二次采訪戴桂香。長江兄以老朋友的口吻故意問:您這一守就是六十多年,只有六個月在一起,你守這多年,沒虧他,卻虧了你自己……

這一激將,阿香說出了一番讓人震驚的話:

不,錦齋是天下最好的男人,不會再有人比錦齋好,我就守著錦齋,不虧的,一點也不虧!我愛他,他也愛我,六個月,足夠了。如今走過來,我也是滿滿的、足足的——

起初,錦齋的預(yù)言我要替他驗證,看他說得準不準;

后來,錦齋用命換來的好日子,要替他看是個么樣;

再往后,錦齋沒過上的幸福,我替他加倍地過。一過就到了現(xiàn)在……

還是長江兄后來說的事。

“賀錦齋的尸骸是1937年才遷至洪家關(guān)的。他本是1928年9月犧牲的,當時形勢嚴峻,無法通過層層封鎖線運回洪家關(guān),只得臨時寄葬在官地坪。九年過后,也就是國共第二次合作開始了,共同抗日不打內(nèi)戰(zhàn),局勢緩解下來,這位功勛卓著的紅軍師長,才移葬洪家關(guān)學(xué)堂包,即現(xiàn)在光榮院的這地方?!?/p>

“像阿香有事無事,每天都多少遍地來這兒坐坐。有時自言自語,當作說話給自己男人聽;有時委屈落淚,一番還在丈夫這撒嬌的模樣;有時要扛艱難,即討教又索力,兩人的交流都是在共同闖關(guān)……”

阿香一直住在賀家的老屋場。是錦齋、錦章他們家的老屋場。反動派燒一次,他們就修一次,修了又燒,燒了又修。1937年底,戴桂香帶著兒子賀學(xué)禹躲難回來。老屋場只剩一棵好大好大的桂花樹。這棵開花時香得很遠很遠的桂花樹,燒來燒去卻沒能燒死它。每年,阿香都要采制一批桂花茶……

“阿香二十年都跟他的錦齋過,其實就是跟這座墳過?!睅状握图依镆w墳,都是阿香婆不肯?!拔沂撬膼廴思媸啬谷?,我知道這里是他熟悉的家,春生愛遠望,這里地勢高。我天天來坐坐、說說、陪陪,他不寂寞?!?/p>

那天,向元姑最后問過一個有點小兒科的問題:這么多年,你還記得錦齋的模樣嗎?

記得,何止是記得,他常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現(xiàn)在想起仿佛他就在眼前。唉,那是一個聰明英俊的青年,挺秀的眉眼,寬厚的胸膛。滿滿的詩文從眼里透出來,幾多文氣喲……一生世,太漫長,全成我等待的時間。但,我不寂寞哩。我知道他在某個地方打仗,知道等仗打完了他就會回來。他是我的驕傲,他當時是國民革命軍中最年輕的師長之一,他是難得的“上馬將軍下馬詩”、文武雙全的真男人。他是我親愛的丈夫,我的前十幾年里沒有他,可在有了他的十年后,我就一心一意跟他過。剩下的幾十年里我只要有他就夠了……

還說什么呢?有什么話比幾十年的堅守更有力量?

向元姑最后對自己說:知足吧。至少你的夫君還活著,你愛他,這就足夠。

還要聽什么呢?向元姑和胡琴仙走在回家的路上,一個說:以阿香當時的層次與閱歷,不一定能完全理解丈夫的信仰、抱負、才華及所作所為,不一定能認識到丈夫的價值;但她為自己有這么一個出類拔萃的丈夫而驕傲自豪,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為了一份無盡的情愛甘之如飴。也因是舊式女子、小家碧玉,沒有文化,因為嫁了賀錦齋這樣一個叱咤風(fēng)云的國民革命軍師長和紅軍師長,她們心滿意足——寧愿為高貴孤凄,也不為平庸奢華。

那晚的彎月不大卻明亮,田里的禾苗、坡里的玉米、園里的蔬菜和燈火閃爍的鄉(xiāng)村人家,一同浴在月兒的清輝里。真乃“碧海青天夜夜心”,又何嘗不是“寂寞嫦娥舒廣袖”的時候。月光里滿滿地彌漫著嫦娥式的紛紛寂寞,月輝里久久地浸潤一縷縷苦丁茶的素香。

突然兩人看到,在高處的一棵樹下,一位老人靜靜地立著。是張家婆婆,同阿香與嫦娥近似,終生廝守寂寞。兩人大氣都不敢出,生怕破壞老人品味寂寞的寧靜。老人有個轉(zhuǎn)向,側(cè)過身,遠望中那悠長和邈遠的眼眸,仿佛接到遙遠的那一輪彎月。哦,那里有寂寞相伴的嫦娥。此時此刻,只覺得清秋的月輝下,似有似無的一團云影,在低空飄浮。隱現(xiàn)云端的,可否就是廣寒宮中那位仙子,舒動著廣袖?

傳說中的嫦娥,因不堪英雄蓋世的丈夫長年在外闖蕩,偷吃仙藥飛升到給人無限美好想象與向往的月宮里。她何曾想到,因不堪寂寞才出走人間,到了月宮卻仍與寂寞相守??砂⑾銈儾煌阪隙?,她們沒出走;阿香們又與嫦娥相同,她們終生也廝守寂寞。

暮色四合之時,老人挪動一雙小腳蹣跚歸去,留下一個漸行漸遠、越走越小的背影……

后來,多少次走到這里,那個月下的老人背影魔術(shù)般變幻成元姑,有時是胡琴仙。仿佛站著、望著的身影,是她們等或不等她們的夫君歸來。無論太陽初升的清晨,或夕陽西下的黃昏,她們漫步夫君曾走過的鄉(xiāng)間小道,陪夫君唱歌、陪夫君說話,成兩女子人世間的全部生活。這時,世界變得平和而恒常,生與死已然沒了界限。她們,以永恒的心陪伴著她們永遠年輕的郎君。慢慢地,她們有了表揚自己的自言自語:“夫君,我這輩子是對得住你的?!?/p>

云煙深處水茫茫

我想跳躍著先說說王琳,也就是新中國成立后去了成都的向元姑的妹妹胡琴仙。

1950年,將軍的外甥肖慶云回鄉(xiāng)探親,把胡琴仙帶到了成都。那時,她是真正的形單影只,因為相伴多年的姐姐向元姑已走兩年了。到了成都,雖不能與夫君再續(xù)前緣,但進革大學(xué)習(xí)、紗廠做管理、幼兒園工作。無論將軍在大西南,還是進京之后,她都工作得很好,生活也平靜。她一直跟在成都任職的賀滿姑孫子住在一起。她白天同幼兒園的小朋友們打打鬧鬧,下班回到家里又有孫兒笑臉相迎,她知足了。來成都伊始,她的名字一直就是“王琳”。因為這個名字是夫君給取的,這個名字將永遠跟隨她,像一份真情刻入她的身體,又像血脈流經(jīng)她生命的全程。

姐姐墳上的白梅枯了又綠、綠了再花開的時段里,王琳經(jīng)歷了一場浩劫,在北京的原夫君成了“大土匪、大軍閥、大野心家”,“王琳是他的臭老婆!”她被剃成陰陽頭,每天拉去批斗,要她揭發(fā)夫君,她總是一句話:“我所知道的夫君是好人,不是壞人!”批斗她的人說:“好人干嗎討幾個老婆?”她直駁對方:“稍有一點歷史常識的人都知道,舊社會沒有規(guī)定不許討幾個老婆。新社會規(guī)定一夫一妻制,他身為領(lǐng)導(dǎo),就帶頭執(zhí)行了?!?/p>

1966年,夫君含冤去世,王琳痛得幾乎隨他而去,大病一場,死去又活來。再到1974年,蒙冤九泉的夫君得以平反昭雪,王琳才撐過生命的溝坎,像那株陌上梅花,生命的大樹慢慢發(fā)了新枝。

應(yīng)了前面那話:“十年動亂,將軍蒙冤屈死。蒙冤那年,白梅隨即枯萎;屈死那年,白梅隨即枯死。再過幾年,將軍平反了,梅樹又奇跡般噌噌噌地活過來。”

又是長江兄曾經(jīng)的采訪:

1977年,由紅軍師長賀錦齋的弟弟賀錦章帶路,當時在縣委宣傳部工作的張二牧先生來看望了王琳——胡琴仙大姐。張二牧清楚地記得,王琳穿著當時常見的藍褲子、白襯衣,頭發(fā)不長,向后梳著,跟平時見到的縣、區(qū)婦女干部形象差不多。當時她已60多歲,還沒退休,細白的臉上布滿皺紋,只有那雙黑黑的眼睛發(fā)著亮,依稀可見年輕時的風(fēng)韻。是啊,經(jīng)歷一場浩劫,能大難不死,已是不幸中之萬幸了。王琳大姐高興地接受了張二牧帶去的桑植茶葉,交談中說到洪家關(guān)的一些熟人熟事,她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插話問道:“屋邊的那座橋,解放前被國民黨的陳策勛一把火燒了,聽說解放后修復(fù)了,前幾年搞文化革命莫是又燒了?”張二牧回答:“當時一些人想破壞,遭到洪家關(guān)人民的堅決抵制。后來,對賀老總的迫害升級了,地方上的一些家伙搞了點小破壞。現(xiàn)在又修復(fù)好了?!币涣牡剿c丈夫之間的往事,她就抑制不住激動,說:“唉!和他夫妻一場,相處在一起的日子不多,幾天幾夜都說不完……”才幾句話,就已淚流滿面。

還是接著向元姑的故事,還是1948年那多事之秋。洪家關(guān)婦女六十多人喊冤請愿,省府批示“除李文華、谷超群、賀錦章等三名嫌疑較重,應(yīng)解省復(fù)審?fù)?,余皆暫將保釋”之后,一方的勝利總伴隨另一方的瘋狂報復(fù)。不久——

弟弟向啟海險遭敵人殺害;

賀滿姑之子向楚明痛打偽保長后無處容身;

堂弟賀錦章因“異黨”案身陷囚牢;

兄長向昆南憂病交加而身亡……

這時的向元姑,深感孤掌難鳴、心身疲憊。為保全自己的純潔和氣節(jié),1948年春,她與賀月姑雙雙走進橋自灣的仙姑廟,成了佛家弟子。

深山古剎,木磬聲聲……

仙姑廟深處,全部的日子,都是凄清獨處。

獨處之時,有《梅花引》從廟里悠悠傳出。那簫聲吹得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那是借簫樂向遠在異土他鄉(xiāng)的夫君訴說無盡的思念。

回眸一望,遍地芳菲都消盡,紅顏寂寞,空守天地一片白。誰是我知音,誰解我情懷。疏影橫斜一樹梅花一斷魂,一片冰心等君來。

聽著聽著,淚水打濕了白梅一般的臉龐。

這天,下雪了,陌上的梅花開成一樹白,與漫天飛舞的雪花、粉雕玉砌的世界融為一體。

胡琴仙來廟里看姐姐了。

兩姐妹來到后山賞梅又賞雪。雪中賞梅,梅下聽雪,在遍地白雪的映襯下,一簇簇、一行行、一片片、一朵朵各色梅花,在瘦干疏枝上凌寒綻放,虬枝蒼勁,花朵清麗,香氣四溢,姿態(tài)迷人。

妹妹說:白雪和紅梅,應(yīng)該是冬日里最佳搭配,紅艷能將灰暗的冬天裝點得鮮亮生動,成寒冷中的一束熱烈。

姐姐說:雪靠梅點綴,梅靠雪襯托,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暗香醉月,白梅自有溫存處。

兩位身披風(fēng)衣的女子好一番玉樹臨風(fēng)。她們站定于潔白的雪花世界里。一個,捧一朵雪花于掌心小心呵護,未及細觀已化作一點水滴;一個,接下帶雪的花瓣讓人心疼不已,卻一陣寒風(fēng)吹過,花瓣已飄落遠方……

其實,二位梅中仙子,早知道了她們的命運,癡情傻等都是空度歲月,卻一個也不愿挑明。

梅是人間的物,世俗寒冷都不顧,只管自然開。

梅是人間的善,常懷感恩心、長存悲憫情,善哉。

大愛無疆的寬廣胸懷、愛國憂民的赤子情懷。既然優(yōu)雅脫俗,既然香自苦寒,既然二十四節(jié)氣里,小寒第一候的花信風(fēng)就是梅。梅花,開在隆冬里,百花之先是梅花,品相莊嚴、不畏嚴寒、傲霜斗雪、清雅高潔,千百年來都矢志不渝、堅貞不屈。就讓我倆——當之無愧!以清幽絕俗的操守品性,花中君子美譽無瑕……

天地間,洪家關(guān)就有一處絕美的風(fēng)景:兩女子,好姐妹,雪地弄花香滿衣,雙雙賞梅正當時。

臨風(fēng)一笑化作春泥飄零去,孤芳無痕難留清香透天外。誰聽我吟唱,誰為我徘徊。撥開風(fēng)雪贈君東風(fēng)第一枝,萬朵霞衣任君裁。

胡琴仙是一直守著姐姐向元姑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那一段經(jīng)歷,她跟后人多次說起過。

由于身心長期蒙受摧折,體質(zhì)虛弱的向元姑在廟里染上傷寒,便一病不起。賀、向兩家派人將她抬回洪家關(guān)。屈指一算,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由上?;氐胶榧谊P(guān),這一蹲已是十二年;民國十七年(1928年)與她夫君在上海一別,迄今已滿滿當當二十一年!人一生能有幾個十二年,又能有幾個二十一年!此時,她容貌憔悴,奄奄一息。彌留之際念念不忘“再也不能重睹夫面”!自知已不能挺到全國解放,遂提筆寫下一份遺囑:

余十九適賀室,配夫龍。龍倡共,奔走天涯,沙場鏖兵,二十年于茲。余蒙難,被捕于滬,囚獄八載,囹圄之苦,莫可言狀。釋放還鄉(xiāng),深得海弟之援助,繼續(xù)組織革命,事泄未成,而同志心散。后有國民黨人追蹤摧殘,我等每日潛宿于荒野雨露之中。唯夫遠離,孤掌難鳴,以致憂慮成疾,醫(yī)藥無補,再不能重睹夫面。余死后,凡我賀向族侄,莫以幾次失敗而灰心,必須恤體余言,以期完成,是為至囑。

筆落之際,孤女仙逝。唯有天邊一彎失語的新月,在無聲地詮釋著兩句充滿宿命色彩的古詩:新月曲如眉,未有團圞意……

我不是仙人,我只能俗著想。

病苦交加的向元姑于新政權(quán)成立前夕,應(yīng)該會想到:新社會實行一夫一妻制,即使她的身體能夠挺過勝利到來那天,夫君也不能再以丈夫的身份與她共處。事實上,向元姑也好,胡琴仙也好,在漫長歲月之充滿煎熬的堅守與等待中,兩人牢牢記住的是上海分手時,她們的夫君反復(fù)說的:“革命一定會成功,等著我來接你們。”這樣說來,向元姑雖然沒能等到新政權(quán)成立,沒能親眼看到五星紅旗迎風(fēng)飄揚,卻也免去了苦等苦挨之后,丈夫卻不再是“丈夫”的情感折磨。從這個意義上說,病逝于她,或許并不全是壞事。這樣,她就可以順著既定的思維慣性,懷揣“埋在高坡望來生”的遺憾與憧憬,咽下這輩子最后一口氣。

斯情斯境,如同那一首《望郎歌》:

盼我郎,望我郎,望得眼花脖脖兒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的冤家呀,啷么還不見你回轉(zhuǎn)。鐵樹開花我望進了墳,我的冤家呀,我埋在高坡望來生。

其實,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紅色割據(jù)時期,洪家關(guān)賀氏家族毀家紆難、前仆后繼鬧革命,被反動當局殺害的族人,占當時全族人員總數(shù)百分之二十以上。前面“洪家關(guān)賀氏族譜”已有交代。然而,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族譜卻不曾觸及守活寡這一事實。一個非常直接的原因:舊時允許一夫多妻,這些或者是原配,或者是二房、三房的女子,因為丈夫投身革命,天各一方,譬如紅二六軍團長征北上,音訊杳無,多少年生死兩茫茫;待到后來有機會相聚了,卻因丈夫另有妻室,受革命隊伍一夫一妻制規(guī)定的約束,既不能再續(xù)前緣,又不愿改嫁出門“移花別處栽”,就只好守活寡了。

守寡難,守活寡更難。守寡是明知丈夫不在人世,已然斷了念想,如戴桂香。守活寡是明知那人還活得好好的,甚至就鮮活著晃在眼前,卻不是自己的丈夫了,情感上的折磨比起純粹意義上的守寡,自然要大去許多,如賀勛臣妻張幺姑。據(jù)我所知,小到洪家關(guān)村,大到桑植縣,不乏這種守活寡的情形,而像王琳那樣心胸開闊、不當怨婦的,也不乏其人。每回每次,當我聽到一個個關(guān)于她們的故事的時候,我就仿佛于淚光盈盈之中觸到了一個個命運的呼喊、靈魂的顫動,以及那一聲聲回蕩于歷史和現(xiàn)實深處的生死歌哭。唱著馬桑樹的歌苦等苦挨,等來的、挨來的,卻是前緣已盡、咫尺天涯。

設(shè)身處地想想,怎一個等字了得!怎一個挨字了得啊……

尾聲

2017年立春這一天,我如約而至來到洪家關(guān)。誰約的我?梅。是那樹頂著漫天雪花、準確開放在立春時節(jié)的——白梅。

提前一天來到洪家關(guān),東風(fēng)解凍、蟄蟲始振之時,我被陽光里耀目的白刺醒,推窗一看,天啦,窗外的山山水水全在銀白的世界里!還真下雪了,昨夜是怎樣的風(fēng)雪狂舞,此時依然雪花漫天飛。趕緊收拾,上后山看那樹白梅去。

走近了,看見了,那株白梅樹!真的一樹白梅傲霜斗雪,紛紛揚揚的雪花在梅樹上旋著飄著,翻飛而至。烘云托月一般,旋舞并簇擁在手撫洞簫的梅娘四周。難怪一路踏上山路,總感覺陌上隱約有人,在梅樹下、墳塋旁吹簫。是梅娘仙袂飄飄,自青冢翩然而出,帶出梅花開放、雪花飄飛。

想象著,當年病榻上的梅娘,應(yīng)該是面向西北方向,拼盡全力吹罷一曲《梅花引》,于貧病交加中溘然辭世。

今日,一夜簫管無人見,無數(shù)梅花落野坡!

山高月冷。天邊的一輪殘月仍是一彎缺去大半的新月。嗚咽的溪澗,垂首的鉛云,一并低回著那支不屈不撓的《梅花引》。還總有幅畫面在眼前,那是曾看過的一個電影鏡頭:

夜里,她又是否夢見夫君了?夫君是最愛聽她吹古曲《梅花引》的。

夫君原來聽簫的時候,嘴含大煙斗,兩眼瞇成一條線。

夫君曾說,聽出來一朵一朵的梅花是抿嘴含樂,笑吟吟開的。

夫君又說,聽梅花一開,雪花就翩翩而至了。落到頭上,臉上,鼻尖上,脖頸上,溫涼溫涼的,溫涼中沁出一縷暖意來。

夫君還說,聽出簫中梅樹開的是白色梅,每一朵白梅的花蕊有一個紫色的痣,那叫“美人痣”。

長著一顆美人痣的梅娘便哧哧地笑……

最終,元姑沒能等到她心愛的夫君。

我卻愿意像今天這般,低旋飛雪花,悠然開梅花,該是天地為這位癡女子披麻戴孝!抑或也有她無奈的夫君獻上的一懷素潔。能調(diào)動千軍萬馬的夫君啊,只要可以,他能為這一縷香魂捧出一方山川的——潔白。

我信!

像今天的日子,溫涼溫涼的,卻含著一縷暖意。開在立春時的梅、飄在蕭聲中的雪、化在春日里的寒,元姑梅娘,即使長長的等待是漫長的凄涼,大自然的輪回,讓春天的大幕開啟,雪花漫天,落下來便融化在溫情里。

白梅女子,心中始終有春天、不忘初心就是春天。

天地間,薄雪花一片片、一瓣瓣,素蝶一般飄飛,飛得好輕好輕;

不遠處,一泓綠潭悠悠閃亮的魚兒,恍如裝滿思念低垂著前行;

近身旁,蜿蜒于雪野的小溪,就是那無色的哈達,將我的崇敬,獻上。

一首新曲飄然而至——

好風(fēng)似水又如昨,人生如雪最寂寞。唱情歌,誰來和,美人如花一水隔。羨只羨,梁上燕,若是天也遂人愿。但愿來生年年歲歲能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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