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
代淥睡了小半個(gè)月,醒來時(shí)發(fā)現(xiàn)窗外嘩啦啦下著大雨,便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起身將門拉開——綠綠竹就放在廊下,得搬進(jìn)屋來。木門“吱呀”而開,代淥瞧見門口負(fù)手站著個(gè)戴勝的紅衣女子,不禁“咦”了一聲:“你是誰?”
雨水連成線不絕地從屋檐淌下,在女子面前織出一大幅晶瑩的珠簾。她聞言回身,面上帶著溫和的笑,眼神卻如雨水般冰涼,收在袖子中的手緩緩抬起,將一個(gè)被帕子包裹的物什遞到代淥面前:“我從珊涂山來,聽說你養(yǎng)著一株綠綠竹,其精魄散落各地,我身上正好寄著其中之一,特來奉還?!?/p>
代淥并不接,雙手環(huán)胸,倚著門框望住來者。將她仔細(xì)打量了一番,代淥才道:“我看你可不像是會平白無故做好事的人?!?/p>
那女子輕笑一聲,點(diǎn)頭道:“確實(shí)有事相求。”她握著帕子的手并不收回,只是微微下垂了些,“七百年前,我因渡劫不順陷入長眠,前不久醒來后身上便多了這一精魄。你既是綠綠竹之主,可否探得這精魄是如何落到我身上的?順便替我看看,這七百年間珊涂山發(fā)生過什么。”
代淥“唔”了一聲:“這可不好辦,得耗費(fèi)我許多靈力。”說著她伸手接過帕子,“倘若七百年來這精魄一直在珊涂山,我能替你探到山上發(fā)生的事。若精魄是后來才掉到珊涂山的……”
“那也無妨。”女子道,“精魄依舊歸你。”
代淥低頭緩緩掀開帕子,里頭是一團(tuán)發(fā)著微光的綠瑩瑩的霧氣。
“養(yǎng)得真好?!彼f。
次日,代淥告訴依舊等在廊下的女子:“當(dāng)年這枚精魄落到了一個(gè)叫施魚的姑娘身上……”
一
施魚走了二十多個(gè)城池都沒有尋到珊涂石。路過北方一座小城時(shí),她遇到了章瀛。
集市上擺著各式各樣的攤位,施魚往街邊匆匆一瞥,目光掃過章瀛的臉時(shí)略略停頓。章瀛的眉目比尋常女子還要清秀,膚白如霜雪,若不是那身粗布做成的男子衣裳,施魚幾乎將他當(dāng)作了姑娘。她正想收回目光時(shí),瞅見了章瀛手里捧著的赤紅的石塊。
“珊涂石!”施魚低低驚呼一聲,飛快地跑了過去。
“賣石頭嗎?”她站在竹筐前,一手搭在筐子的邊沿,眨巴著眼睛盯住章瀛,“能賣給我嗎?那塊石頭?!闭f著伸手指了指。
章瀛愣了愣:“我是賣草藥的。”
施魚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將身子往前一傾,又問:“賣多少?多少我都買。”
章瀛見她兩眼發(fā)光地望著手里的石頭,不禁有些納悶:“這是我今早在山上撿的,見它色澤鮮紅且瑩透似玉,便想著拿進(jìn)城來找玉石商看看。姑娘是做玉石生意的?”心里卻嘀咕著,小小年紀(jì)的一個(gè)丫頭,哪能真懂玉石。
施魚似乎聽到了他心中所想,微微噘嘴道:“我年紀(jì)小,眼光卻比那些商人好多了,你這石頭比世間任何一件玉器都要值錢,別被旁人騙了去?!闭f著往前挪了挪,竹筐也被她推著退了些。她湊到章瀛跟前,一臉神秘地說,“你把石頭給我,我?guī)阌蜗删场!?/p>
章瀛只當(dāng)她是瘋傻的,將她半勸半趕地?cái)f走了。施魚不甘心地蹲在不遠(yuǎn)處,直勾勾地盯著章瀛的攤位。
日漸中天,路上行人愈來愈少,有些攤位已經(jīng)收了,章瀛看筐中的草藥見了底,便也開始收拾。施魚連忙站起身來,還沒小跑到章瀛面前,卻見幾名小廝圍住了章瀛,拉拉扯扯不知要將他拖去哪兒。章瀛掙扎不開,又不能像姑娘家一樣嚷嚷,氣得一張臉紅得冒氣。
光天化日強(qiáng)搶男子……施魚呆了半晌,直到章瀛的藥筐子被打翻、里頭的石塊骨碌碌滾出,她才回過神來,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推開人群撿起石塊抱在懷里。
她力氣大得很,輕易地將礙事的人推翻在地。章瀛還未來得及反應(yīng),已被人拽著手疾風(fēng)般跑出了城。章瀛從沒見人能跑得和風(fēng)一樣快,眨眼工夫便到了城郊。他有些相信施魚說要帶他游仙境的話了。
“他們?yōu)槭裁醋ツ??”施魚松開他的手問道。
章瀛的耳根紅得要滴血,被施魚抓過的手悄悄握成拳:“有個(gè)貴家公子看上了我……”
“遺落人間的珊涂石是通往仙境珊涂山的唯一途徑。”施魚一面解釋,一面在柴堆上架好裝滿水的鍋,點(diǎn)火后拿著寬大的樹葉當(dāng)扇子不停地扇風(fēng),“我找了好久,原以為還要找個(gè)十年八載的。”
水底慢慢冒出細(xì)小的泡泡,施魚將石塊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鍋中煮。章瀛蹲在她身邊,好奇地問:“你是神仙嗎?”
“不是?!?/p>
“妖怪?”
“不是?!笔~想了想,有些發(fā)愁地說,“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p>
反正不是人,章瀛暗暗想。
施魚忽然轉(zhuǎn)過臉來對他道:“對,反正我不是人?!?/p>
章瀛驚異不已。
“我能聽到世間所有的聲音,包括你們心里的?!笔~緩緩地?fù)u著手中的葉子,“世人看不到的,我也都能看到?!币娬洛胄虐胍傻纳裆?,她聳聳肩,“愛信不信。”
“凡人無不憧憬著到仙境一游,可你既不是凡人,去仙境作甚?”
施魚半垂著眼睛,隨口道:“我去找人。”
“找仙人?”
水熱了,一蓬蓬薄薄的霧氣騰起,還沒來得及騰過頭頂,便被一陣風(fēng)吹散掉。施魚放下樹葉,瞪著眼看不斷升起的裊裊水汽,低著聲音道:“他說他住在珊涂山,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仙人……到了珊涂山,我肯定是認(rèn)不出他的,他見過我,可我沒見過他、沒聽過他說話……”
二
施魚所有的記憶是從一片混沌漆黑開始的。她記得自己從無盡的黑暗和死寂中醒來,有些惶恐而茫然地伸手探了探周圍。什么也沒有。她張嘴想喊,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片刻后,有人握住她的手。施魚下意識地想抽回,那人稍一用力,施魚便感覺耳邊呼著一股涼氣,一陣一陣的,似乎是有人在說話,可她什么也聽不見。那人就那樣握著她的手陪了她兩個(gè)多月。直到他離開后,施魚才知道了他的名字,子襄尹。
兩個(gè)多月,目不能視、耳不能聞,對過往又毫無記憶,若沒有子襄尹相陪,施魚大概是活不下去的。而后的歲月,她活下去,也都是為了再見到子襄尹,問清自己的身世、看看那個(gè)曾在黑暗中讓自己心安的人長什么樣子。
子襄尹離開前十天,施魚終于能開口說話了,不停地問各種問題。子襄尹在她耳邊一一答了,她雖聽不見,卻也如得到了答案一般歡喜。
子襄尹走的那天夜里,她的左眼終于能夠微微睜開,昏暗的燭光將眼前的一切都罩上金黃的朦朧光暈,她費(fèi)了很大力氣才勉強(qiáng)看清四周:狹小的屋子,半新的桌椅,桌上放著個(gè)圓圓的反著燈光的東西,走近了發(fā)現(xiàn)是銅鏡,鏡鈕上穿著的長長的紅繩隨意打了個(gè)結(jié)。施魚抓著繩子提起鏡子,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模樣,蒼白的臉,披散著頭發(fā),一只眼睛還閉著,活像只鬼。
銅鏡下壓著一封子襄尹留下的信,信中說他有要事回珊涂山去了,囑咐施魚好生修煉,待施魚的眼耳鼻等六根恢復(fù)完全,可到珊涂山尋他。
子襄尹……施魚將這個(gè)名字念了又念,把信箋貼到心口。
施魚的修行方式很奇怪,按子襄尹所說,她必須去找散落四海的發(fā)紅光的小霧團(tuán)。每吞下一團(tuán)霧,她都會覺得靈府清明許多。只是這些霧團(tuán)太難找了,有的藏在山間未開的花苞里,有的落在村中母雞剛下的蛋中,她前后奔波了四百余年,一雙眼才完全睜開,只是耳朵還是聾的,聽不見任何聲音。
霧團(tuán)找不到了,施魚不愿一直聾下去,另想了個(gè)法子。群鳥振翅而飛、風(fēng)拂過花間樹林、河海涌動,甚至星斗轉(zhuǎn)移,世間所有的聲音她都收在琉璃瓶中,最后煉化成丹藥服下。
六根皆備,施魚開始四處尋找珊涂石。途經(jīng)曾經(jīng)走過的村子時(shí),她想起了昔年在桃花樹下給自己送水喝的小姑娘,便學(xué)凡人的禮節(jié)登門道謝。房屋雖還在,卻比先前破舊了許多,木門拉開時(shí)發(fā)出難聽刺耳的吱呀聲,開門的是個(gè)布衣少年,聽說施魚要找的人時(shí)一臉驚訝:“祖母在我出生前就過世了,你要找她?”
過世了……施魚此時(shí)才發(fā)現(xiàn)凡人壽命如朝露般,比山間精怪短太多。
那自己呢?縱然能比凡人活得長久,可能長過崖間老樹?可能長過那些精怪?可能長過天上的星子?會不會也有死去的一天?
子襄尹呢?他是仙人吧,聽說仙人是長生不死的,她獨(dú)自度過的這幾百年于他而言也許只是彈指一瞬。若她不能長生,她對他來說,或許不過是蟪蛄之輩而已。
她希望自己也是仙人,也能不死。
過往之事如眼前的水霧般飄散,鍋中的水咕嚕咕嚕作響,施魚回過神來,將手中不知不覺停下的扇子重新?lián)u起。章瀛忍了半天還是問道:“燒水就能去仙境?”心中暗想,這姑娘別是個(gè)傻的。
施魚轉(zhuǎn)過臉瞪他:“你才傻?!币幻嫔然鹨幻娴?,“添點(diǎn)柴?!?/p>
章瀛不理她,心中盤算著明日要換個(gè)地方賣藥草。施魚“嘁”了一聲:“你還敢去賣藥草,也不怕把身都賣了?!?/p>
章瀛又氣又惱,臉又紅起來,正要分辯,卻見騰騰而起的水霧在半空中聚成一團(tuán),驚異之際聽見施魚拍手笑道:“成了!”
水霧愈來愈濃,白如冬雪,慢慢堆砌出一大片飄浮的亭臺殿宇。以前只聽說仙境在云端,如今親眼所見的仙境卻如白云構(gòu)成,章瀛目瞪口呆,伸手指了指,問道:“怎么去?”
施魚站起身跺跺有些發(fā)麻的腳,把一條胳膊橫到章瀛面前:“抱住?!?/p>
章瀛剛恢復(fù)尋常顏色的臉霎時(shí)間又燒起來:“男女授受……”
未等他說完,等不急的施魚便拉住他的手臂,乘風(fēng)徑直飛入白茫茫的水霧中。
三
施魚常常會想自己到了珊涂山,會如何與子襄尹重遇。世間所有的相逢場景,施魚都在腦中過了一遍,一心盼著早日到珊涂山。只要能見到他,如何重逢都好。
施魚帶著章瀛進(jìn)了珊涂山,還未站穩(wěn)腳便聽見身后一聲瘆人的嘶嘶聲。章瀛回頭看見一條九頭蛇張口撲來,嚇得從頭到腳一陣惡寒,只知哆嗦。施魚雖也沒料想到是這番情景,到底比章瀛冷靜些,千鈞一發(fā)之際將章瀛撞到一旁,躲開了九頭蛇的尖牙。
章瀛腦袋一陣暈乎乎,還沒來得及爬起來,已被施魚拎著衣領(lǐng)半拖半拽地帶到了空中。九頭蛇昂起頭,血紅的嘴大張,露出一排排刀山般的牙。施魚見狀踩著云又往上挪了挪,心有余悸地說:“還好我會飛。”
章瀛腳軟地跪在軟云上,正想問仙境中為何有如此猛獸,卻覺得左手邊的云被水滴“滴答滴答”砸著,低頭一瞧,竟是血珠子,一顆顆滾落到云里暈開,散成一塊塊深紅的霞。
施魚的肩被蛇牙劃出了一道很深的口子。
“滿地的蛇。”她對自己的傷渾然不覺,皺著眉低頭看地下遍地亂竄的九頭蛇,“這一點(diǎn)也不像仙境,倒像蛇窩?!蹦┝肃?,“子襄尹不知在哪里?!?/p>
她曾經(jīng)預(yù)想過的重逢場景一個(gè)也沒出現(xiàn)。
“你的肩……”章瀛攢足力氣站起來,從袖子里掏出個(gè)小陶罐,“我平日上山采藥經(jīng)常會傷到,這是為防萬一備的藥粉……”
他未說完,施魚“咦”了一聲打斷他,彎腰湊近些端詳他的臉:“你怎么在發(fā)光?”說著低頭看了看自己,“咦,我也在發(fā)光?”
章瀛奇道:“我怎么看不到?”
“因?yàn)槟闶侨税伞!笔~忽而直起身,“噓”了一聲,“有人在彈琵琶?!?/p>
章瀛愈加驚奇:“我怎么聽不到?”
這回施魚沒有理會他,只是自言自語道:“真好聽。”
九頭蛇是不會彈琵琶的,珊涂山中有其他人,施魚懷著忐忑與期盼暗想,興許是子襄尹。
他們循著琵琶聲往東北方向飛了半盞茶左右的時(shí)間,撞上了一層仙障。施魚將扒在云朵邊沿、半個(gè)身子在空中晃悠的章瀛拉了上來,抬眼瞥見面前的仙障驀然開了道口子,不禁一愣。
琵琶聲愈加清晰可聞,她遲疑了一會兒,還是駕云進(jìn)去了。仙障里面是茫茫的霧,霧中隱約可見琉璃瓦鋪成的殿頂、高閣的飛檐、蔥郁的樹冠……
“章瀛,”施魚有些愧疚地說,“沒想到珊涂山不似傳說中的仙境那般祥和安謐,我不該帶你進(jìn)來。等找到子襄尹,我會求他送你出去,你別怕?!?/p>
章瀛是怕的,看到九頭蛇時(shí)嚇得腳軟,如今依舊有些發(fā)虛,可見施魚一個(gè)小姑娘,縱使肩上傷口血流不止,在如今這生死難卜的境地中仍無半分懊悔或懼怕的神色,便覺得自己像個(gè)懦夫。于是,他硬擺出尋常樣子,搖頭道:“不必?fù)?dān)心我,倒是你這傷……”
施魚朝自己被血浸紅的肩瞥了眼,不甚在意地?fù)u搖頭表示不妨事,隨即將目光投到琵琶聲傳來的方向:“這里真吵。”
“吵?”章瀛屏息仔細(xì)聽了聽,“除了琵琶聲,連風(fēng)聲都沒有,哪會吵?”說完想起施魚能聽見凡人聽不到的聲音,恍然道,“哦對,你不是人?!?/p>
施魚有些苦惱地捂住耳朵,鞭炮聲、海浪聲、嬰孩的哭聲……自進(jìn)了仙障,她耳邊就沒清凈過,真是太吵了。那琵琶聲幾乎淹沒在嘈雜聲里,她凝神從中辨出,循聲來到某座高樓之下。
沿著涂了朱漆的木樓梯上去,轉(zhuǎn)了又轉(zhuǎn),章瀛爬到氣喘吁吁幾乎跟不上。走在前面的施魚忽然停了腳步,一手扶著雕了麒麟的欄桿,微張著嘴盯住遮在眼前的竹簾。
她從簾子的縫隙中看到簾后跪坐著的人橫抱琵琶,手中撥子忽快忽慢,如水而瀉的樂聲忽急忽緩,急時(shí)聽者仿佛被扼住了脖子喘不上氣,緩時(shí)周遭一切又似乎化成了瑩白的月光傾灑在聽者身上,平和安寧。
“施魚?”追上來的章瀛低低喚了一句。琵琶聲戛然而止,施魚沒有理會章瀛,自顧自地踏上最后一級臺階,掀開竹簾時(shí)正好和里面的人對上目光。
那人將琵琶放下,微微抬頭笑道:“施魚,你來得比我預(yù)想的早?!?/p>
他的笑如吹醒三月枝頭繁花的春風(fēng),和煦溫柔,施魚的萬千心緒剎那間被吹散開來,落地生花。他的樣貌、他的聲音,施魚好像見過聽過許多次般熟悉無比,無須多問其他,她毫不懷疑地道:“子襄尹,別來無恙?!?/p>
四
珊涂山原本確是寧靜祥瑞的世外仙境,子襄尹的師祖梧燮掌管珊涂山三千兩百余年間,門下子弟多了好幾百。子襄尹是其中的佼佼者,很受器重,梧燮名義上雖是他的師祖,行的卻都是師父該做之事,手把手地教他如何修煉入仙道、如何習(xí)仙術(shù)……門中人都猜測著,日后珊涂山新的掌管者便是子襄尹。
七百年前,梧燮渡劫。那是極其兇險(xiǎn)的一次天劫,渡過去,梧燮從此便是天神之軀;渡不過去,便會魂飛魄散。子襄尹的師父及眾位師叔師伯皆在梧燮身邊護(hù)持,整整一百日,珊涂山上天雷不斷、風(fēng)雨大作,似有無數(shù)妖魔哭號。最后一夜,天雷漸息,梧燮所居的飛閣上微有金光閃現(xiàn),帶著同門守在閣下的子襄尹見狀,一直握著的手終于松開。
眾人正欣喜之際,忽然一陣地動山搖。幾聲凄厲的慘叫過后,子襄尹發(fā)現(xiàn)身后少了好幾個(gè)人,地上拖著一條條血跡,有人顫聲驚叫道:“蛇!”
子襄尹命眾人徐徐后退,草叢中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后,突然蹦出九個(gè)蛇頭,各拖了一人往林中而去。子襄尹驚詫不已,忙擲出手中長劍,劍身如光倏然而過,齊齊斬下九個(gè)蛇頭。
而后,有人將藏在叢中的蛇身拖出來,竟只有一個(gè)身子!
珊涂山多蛇,可從沒見過九頭蛇。它們應(yīng)是從外頭潛進(jìn)來,不知在珊涂山等待了多久,終于等到梧燮渡天劫最為驚險(xiǎn)的時(shí)刻。神軀初成,金光尚未大現(xiàn),此時(shí)的梧燮,連同護(hù)持者們,都對周遭事物無知無覺,要?dú)⑺麄円兹绶凑啤?/p>
吞食修行者的魂靈,便可得到他們的修為與法力,九頭蛇一族一向是如此修煉的。梧燮閉關(guān)渡劫,珊涂山就如一個(gè)只有表皮,內(nèi)里空空的紙殼子,隨便一戳就會破個(gè)洞。別有居心者從破洞一擁而入,時(shí)機(jī)一到便紛紛撲了出來。
子襄尹帶著同門死守在飛閣之下。他仙法卓然,盡得梧燮真?zhèn)?,手中劍如不受拘束的流水般沖退一波又一波的九頭蛇??蛇@又有什么用?他守得住飛閣一面,如何守其他三面?
同門中盡是不如他者,執(zhí)劍的手揮出去一兩次,很快就被蛇口咬斷。不久,地上便躺滿斷臂斷腿哀號掙扎的人,喊聲撕心裂肺令人不忍。
子襄尹又要守飛閣,又要護(hù)著傷者,漸漸敗了勢頭。
他聽見小師侄驚呼:“大蛇上閣了!”回頭時(shí)望見欄上檐下盤著幾尾九頭蛇,咻地一下溜進(jìn)閣樓中。他連忙騰云追進(jìn)去,死命護(hù)住法陣中坐著的梧燮和師父師叔們……
不怪你呀,就算沒能救下他們,也不是你的錯(cuò)呀。施魚那些安慰的話堵在唇后,在看見子襄尹低垂的眼時(shí)又生生咽了回去。子襄尹眼底的自責(zé)與痛楚像扎根很深的荊棘般,在他的魂魄上劃拉出深淺不一的血口子,不是她一兩句話可以拔除干凈的。
“你本也是珊涂山的仙人,在那場大亂中中了蛇毒喪失六識。珊涂山雖是仙山,養(yǎng)六識卻是凡間更為合適。我將你送到塵世,后又因仙障被九頭蛇撞裂,不得不回來守著?!弊酉逡绱藢κ~說道。
師父師叔師伯們都喪命于蛇口之下,珊涂山中如今數(shù)他輩分最大、修為最深,理當(dāng)由他撐著整個(gè)師門。施魚只恨自己沒能早點(diǎn)回來,雖然她法力低微、回來并不能幫上多少忙,但總覺得自己應(yīng)陪著他的,至少空閑時(shí)陪他說說話也是好的。師門中人大多懼怕他,他這七百年來活在苦痛與孤獨(dú)中,一定很不好受。
近來施魚也很不好受。珊涂山易進(jìn)難出,子襄尹雖答應(yīng)施魚送章瀛回人間,但一時(shí)半會也脫不開身——仙障全靠他一人撐著。施魚來了就沒打算走,能待在子襄尹身邊本該是件歡喜的事,可自打進(jìn)了仙障,她耳邊的雜音像嘩嘩的河水一般晝夜不息地響著,擾得她頭疼。平日和章瀛、子襄尹閑談,她總要仔細(xì)地從各類聲音中分辨出他們的話,累得很。
再后來,那些聲音如滔天海浪在她腦中洶涌翻滾,她躺在床上蜷著身子抱住頭,只覺得腦袋要被亂七八糟的各種聲音撐炸開了。樂曲聲歡笑聲、吆喝聲叫罵聲,所有以往她聽過的,此刻都從四面八方壓了過來。章瀛在外面篤篤篤地敲門,施魚沒力氣回應(yīng),曲起的手肘壓在耳邊,眼前是子襄尹坐在高閣中彈琵琶的模樣,琵琶聲愈來愈大,攪得她頭疼欲裂。她想,她大概要死了,見不到子襄尹了。這念頭令她揪心得喘不上氣,淚水不停地掉在枕上。
不知何時(shí)四周漸漸靜了下來,半點(diǎn)聲響也聽不到了。有人將她抱了起來,耳邊一陣陣涼氣拂過,她微微睜眼,是子襄尹,似乎在她耳邊說話,但她聽不見。她將目光移向一旁,看到床邊滿臉焦慮的章瀛張口說了幾句話,施魚只能從他的唇形辨出“怎么”兩個(gè)字。
“章瀛,你又在發(fā)光了?!笔~把目光轉(zhuǎn)到子襄尹臉上,問,“我聾了嗎?”
子襄尹沒回答她。即便回答了她也聽不見。
“但還好我看得見。”施魚笑了笑,“比上回好多了。初到珊涂山我便覺得不對勁,耳邊總仿若有人在喊著什么,進(jìn)了仙障后更覺周遭喧囂難忍,被我煉化成丹藥藏進(jìn)心底的萬千聲音似乎都要逃出去。大抵是違背天道得來的,終歸要被天道收回吧?!?/p>
子襄尹依舊沒說話。章瀛酸著鼻子對他道:“你不是仙人嗎?能不能想法子讓她好起來?”
“施魚的魂是拼起來的,始終缺了一塊,雖之前用丹藥臨時(shí)補(bǔ)全,進(jìn)了珊涂山后被山中靈氣一擾,丹藥融、魂靈蕩,長久下去,終有一日她會灰飛煙滅?!弊酉逡幻嬲f,一面將又睡過去的施魚放下。
“你也救不了她嗎?”章瀛忽而覺得有些憤怒,凡人信奉神仙,可他無能為力的事,眼前的仙人也束手無策。仙又如何?
“我救不了她?!弊酉逡恼Z氣淡淡的,“能救她的是你?!?/p>
聞言,章瀛一愣。
“要我送你回凡世,還是要留在珊涂山救施魚一命?”不等章瀛開口,子襄尹已替他做了決定,“我斷不會送你離開?!彼媸~掖了掖被子,自始至終沒看章瀛一眼,“當(dāng)年施魚重傷,魂落四處,我費(fèi)盡千辛萬苦替她找回一半的魂靈,剩下的由她自己尋回,豈料其中一縷孤魂附在凡人身上,故而她無論如何也尋不到——就算尋到了,以她的性子,也不會為一己之私奪取無辜者的性命。她總是說看到你身上發(fā)著微光,不知可曾想過你就是她該吞食的最后一縷散魂?!?/p>
章瀛的臉色登時(shí)慘白,身子不可抑制地微微發(fā)抖。
子襄尹輕笑了聲:“你若執(zhí)意要離開,亦可求于仙障之外的九頭蛇,它們或許很樂意幫你。又或者,等施魚醒了,你將這一切告知她,求她耗盡法力送你出去?”
五
施魚做了個(gè)很長的夢。夢里有個(gè)女子坐在飛閣之中,閣樓四面掛著繡了紫云紋的帳幔,翻飛如浪。那女子綰著高髻,頭戴華勝,眼尾畫著一朵小而鮮紅的花,正微低著頭一下一下?lián)芘?。施魚只看得到她的側(cè)臉,但總覺得自己見過這女子,想了許久卻記不起來她是誰,便往前邁了一步張口要問。此時(shí),身后忽有人喚道:“施魚?!?/p>
施魚回過頭,是章瀛。
“施魚,”章瀛從懷里掏出個(gè)陶罐,“這藥你留著,日后若再受傷,記得及時(shí)敷。”
施魚見他神色異于往日,有些納悶:“怎么一副要哭的模樣?你別怕,那些大蛇不會到仙障里來的。等子襄尹閑了,我求他……”
“我不走了?!闭洛驍嗨溃跋删惩玫?,不會有人取笑我長得女氣,不會有權(quán)貴威逼我,而且比凡間多了一個(gè)你,挺好的?!?/p>
施魚也笑:“你這話說得曖昧,不會是看上我了吧?”
章瀛不答,把藥直接塞到她手里,鼻尖一酸紅了眼,又怕施魚看見,于是故意低頭側(cè)臉撇開目光,好半晌才道:“你我本都是珊涂山人……施魚,好好待在珊涂山,你既喜歡子襄尹,就長長久久地陪在他身邊吧,興許哪一天他也看上你了呢?”
施魚還沒來得及說話,夢境忽而崩塌,黑暗吞沒周遭事物,她從黑乎乎的夢中驚醒,顧不上擦額上的冷汗,便掀被下床赤著腳跑出房間。她在長廊拐角處撞上子襄尹。
“章瀛呢?”風(fēng)一吹,她打了個(gè)哆嗦,冰涼的手抓住子襄尹的衣袖,問道,“我夢見他從高樓摔下,掉落到了黑暗里……”
“他沒事,”子襄尹安撫地握住她的手,“我送他回人間了。走前他讓我轉(zhuǎn)告你,多謝你帶他來仙境走了一遭,不枉此生?!闭f著他另一只手遞過一個(gè)小陶罐,“他留給你的,收著吧。”
施魚接過小藥罐,舒了口氣道:“回去了就好?!焙鋈幌肫鹗裁此频模鹉樤尞惖貑?,“我能聽到了?”
子襄尹點(diǎn)點(diǎn)頭,牽著她往房間走:“我煉制了新丹藥幫你補(bǔ)全了魂靈?!?/p>
“子襄尹,你對我真好?!笔~低頭道,“雖然先前的事我都不記得了,但我想,我們一定處得很好吧?”
牽著她的人腳步一頓,良久后,回身笑著對她說:“是啊?!?/p>
子襄尹師父那一輩的人全葬身于珊涂山最高的閣樓上,故而門中子弟平日很少來此樓。施魚爬到最頂層,果然如夢中所見,四面掛著紫云紋的幔子,只是幔子上有一團(tuán)團(tuán)的陳年血跡,柱子上還留著幾道當(dāng)年大蛇咬過的痕跡。她問過子襄尹自己夢中見過的彈琵琶女子是何人,子襄尹搖頭道:“從未聽說過山中有這么個(gè)人?!?/p>
施魚堅(jiān)信自己見過那個(gè)女子。
她從樓上下來時(shí),恰遇到急匆匆來尋她的子襄尹。她停下腳步,倚在木樓梯的扶手上居高臨下地望著自己的心上人,不知為何有些惶恐?;炭质裁??她有些茫然,就那樣站著,沉默著。子襄尹看了她很久,面色平靜。
“下來?!彼斐鍪值?,“這閣樓年久失修,隨時(shí)可能倒塌。”
施魚聽話地提裙下樓。
“身子好了?”子襄尹將手放在她的眉心,探了探她的魂靈。
施魚一動不敢動,悄悄深吸一口氣,嗅到他身上沾染的淡淡熏香氣味,稍稍安心道:“好了?!?/p>
她看到子襄尹彎著眼笑,如雪后暖陽落在她的心尖上。她心頭的不安稍稍平緩,橫豎有子襄尹在,多壞的事她也不怕。她以為那笑是為了她。
施魚到珊涂山的兩年后,一向無雨雪雷電的仙境,忽而霹靂不斷。
六
“子襄尹!”
施魚跌跌撞撞地跑上樓,一道天雷劈到她頭頂?shù)奈蓍苌?,“啪啦”一聲將一大片瓦擊得粉碎。她下意識地抱住腦袋沖到長廊上,將木板踩得“嗒嗒嗒”地響。
子襄尹屋子的門虛掩著,施魚“啪”地一下用力推開,喊道:“子襄尹,珊涂山的天劫來了,其他人都躲到后山去了,我們也快……”
繞過屏風(fēng),她看見一個(gè)滿頭白發(fā)的人頹然坐在床榻邊,而榻上躺著的正是她原先在夢里見過的女子。
房子被雷擊中,一陣劇烈的晃動,施魚扶住屏風(fēng)喊道:“子襄尹!”
白發(fā)人緩緩抬頭,看到她時(shí)凄然一笑:“施魚,你走吧。”
施魚顧不得問他為何幾個(gè)時(shí)辰內(nèi)白了頭,顧不得問他床上女子是誰,山中不少地方已經(jīng)起火,再不逃他們都會死在這兒的。她跑過去拉起子襄尹,急得聲音都是哭腔:“快走吧……”
“師祖在這兒,我怎么能走?”子襄尹喃喃道,“珊涂山毀于我手……”
夢里坐在高樓中彈琵琶的姑娘、如今躺在榻上的女子,原來就是子襄尹的師祖梧燮。
梧燮渡劫時(shí)遭襲,徒弟皆死于九頭蛇口中,若不是子襄尹拼死相護(hù),她怕也是個(gè)魂飛魄散的下場??傻降讋偠商旖佟⑸窕晡捶€(wěn),梧燮一半的魂靈飛散飄零在九州四海,使她這七百多年來無知無覺、昏睡不醒。子襄尹為幫她聚魂養(yǎng)魂,找了一枚綠綠竹精魄為引,造出個(gè)寄魂的容器,后取名施魚。
施魚不記得往事,是因?yàn)樗緵]有往事。六識尚未開時(shí),子襄尹便將她帶到了凡間,花了近三百年找回梧燮的一些散魂,寄養(yǎng)在施魚身上。后因珊涂山的仙障受損,他不得不回來守著,又怕施魚日后不回珊涂山,于是在她身上種了情種。
他用最無恥的法子讓施魚回到了山中。而章瀛卻在他的籌劃之外,他千算萬算,萬沒想到其中一縷散魂會落在凡人身上。施魚總說章瀛會發(fā)光,其實(shí)不過因?yàn)檎洛俏噗频囊换辏肷胶笈c施魚體內(nèi)養(yǎng)著的魂靈有了感應(yīng)。
子襄尹要這最后一魂回歸,便設(shè)法驅(qū)散施魚起初服下的丹藥,令她喪失了聽覺,而后誘騙章瀛為她赴死。施魚覺得梧燮眼熟,卻沒想過是因?yàn)槲噗坪驼洛兄嘞嗨浦帯?/p>
待施魚將魂養(yǎng)好,子襄尹布陣施法逆天引魂,法陣初成,他眼前浮現(xiàn)出與施魚相處的情景,施魚趴在欄桿上沖他揮手歡笑、施魚跪坐在他身旁和著他的琵琶聲低聲吟唱……盡管不斷地告訴自己師祖若死、珊涂山再無法恢復(fù)往日的安寧,仙家合該斷了兒女情長,催動法陣的剎那,子襄尹腦中忽然出現(xiàn)施魚失魂后的死狀,心神一晃,法陣錯(cuò)亂,非但引魂失敗,還因逆天而行招來了天譴。
“珊涂山毀于我手……”
施魚跪在他面前,輕聲道:“珊涂山還在,你再施法,把我身上養(yǎng)著的魂引到你師祖身上,一切都還來得及?!?/p>
“來不及了,我已被法陣反噬,失了大半法力……”子襄尹將兩指抵在施魚額上,捏訣念咒,不知抽出了何物攥在手中,末了笑道,“情種我已取出,你走吧。”
施魚是聽他話的,順從地起身往外走,到門口時(shí)回了下頭,喊道:“子襄尹。”
子襄尹沒有理會她。
“我喜歡你,無關(guān)什么情種?!?/p>
故事講到這里,代淥伸出手指戳了戳帕子包著的綠綠竹精魄:“施魚沒有離開珊涂山,而是跑到高閣上開了血陣,冒死將魂渡到你身上,又祭上所有修為與一條性命平息了天怒。子襄尹做夢也不會想到,為你集魂而一路修行的施魚因得了天地靈氣,法力竟在他之上。她本可以不死?!?/p>
“但她終究死了,這或許也是天命?!蔽噗破鹕?,望了望從屋檐滴下的雨,“該回去了,這凡間潮乎乎的令人不適,珊涂山可是從不下雨的?!?/p>
她依舊當(dāng)她的珊涂山之主,過去七百年發(fā)生的種種與她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卻又與她沒什么關(guān)系。代淥站在窗前目送梧燮。下了臺階,有人撐傘遮去梧燮頭上的落雨,微微彎腰恭敬地喊了聲:“師祖?!?/p>
那人滿頭白發(fā),神色平靜,走時(shí)側(cè)頭望了代淥一眼。
代淥看看手中握著的那一枚精魄,不知和誰說道:“到底是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