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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云舊婿

2017-09-02 17:54木白
飛魔幻A 2017年7期

木白

楔 子

六月初六曝書日,上到宮廷內苑,下至市井坊間,凡是家里有幾部典籍的都會在這一天搬出來翻曬。

自卯時起,負暄宮就忙開了。及至辰時,十數(shù)列木架才終于在庭院中排好。高霽赤足臥在貴妃榻上補眠,也不知是天氣太熱還是昨夜和杜望吵過架的緣故,一閉上眼就全是昔年過往。

大宮女香篆立在一邊,周到地替她打著扇子,眼珠不自覺地瞟向榻邊的紫檀木匣。往年曝書日,高霽都會親自將匣子里的信箋鋪在日頭最好的木架上,再用鎮(zhèn)紙壓好以防被風吹跑。一切妥當后,內監(jiān)宮女們才能把別類好的書籍拿出來曬。這是負暄宮不成文的規(guī)矩。

眼見著日頭越來越高,香篆不由得有些著急。她恭謹?shù)卣埵荆骸澳锬?,奴才們已經候了兩個時辰了,這信箋是不是……”

高霽翻了個身,依舊合著杏目,眼尾的細紋顫了顫,良久后才淡淡地道:“燒了吧?!?/p>

很快就有宮女奉上火折,高霽掀開蓋子,吹了吹猩紅的火星,毫無留戀地扔進木匣中。很快,那些曾被萬分珍視的素箋,便被燒成了一捧灰燼。高霽重新躺回貴妃榻上,暖風透過窗欞遞來一聲輕嘆。

她恍惚聽見杜昀喚她:雨齊,雨齊……

可等她跣足跑出寢殿時,只看見跪了一院子的宮女太監(jiān),以及宮門口飄然離去的玄色團龍紋衣角。是了,是她魔怔了,她的昀哥早就回不來了。

高霽又闖禍了。

一個時辰前,她伙著杜望一道逃掉了深惡痛絕的格物課,去之前踩好點的古榕樹上掏鳥窩。哪知前腳剛上樹,教棋弈的夫子后腳就在古榕下擺了盤珍瓏局,獨酌獨弈好不快活。

高霽暗暗叫苦,她深知這個夫子的脾氣,棋局一開必要鉆研個天昏地暗才肯罷休。且他還是個板正嚴肅的性子,若叫他曉得他倆是逃課來干這混賬事的,被扒層皮都是輕的。

為今之計只有等了。兩人蹲在茂密的枝杈間一動也不敢動,不多時腳就麻了。杜望體量較大,撐上這許久已是不易。高霽看他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正欲借他靠靠,不料卻腳下一滑,四仰八叉地摔了下去。這一摔,正好砸到準備收官的夫子身上。

夫子縱被砸得散了架,仍不忘揪住二人往山長處領罰。

這閑云書院聽著挺散淡,卻是高祖一手創(chuàng)辦的,專供皇孫及宗親子弟求學。此屆山長秉承高祖遺訓剛正不阿,即使一個是親外孫女,一個是裕王長子,懲罰起來也毫不手軟。滴水檐下,高霽與杜望并排跪著,學舍里瑯瑯誦書聲聽得人犯困,加之春風醉人,很快兩人便頭擺身搖變作了不倒翁。

醒來時已是金烏西沉。高霽迷蒙地睜眼,發(fā)現(xiàn)自己正斜倚在一襲月白長衫上,手則緊緊抱著身側人的腿。敢情夢中那棵又暖又香的樹竟是個人?高霽不禁汗顏,忙跪直身子收回手。

“醒了?”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伸到她面前,只聽那朗月清風般的聲音繼續(xù)道,“慢點,仔細頭暈?!?/p>

高霽依言扶著杜昀的手慢騰騰起來,未開口臉已紅了三分:“你,在這兒站了許久?”

“也沒多久,看你睡著才出來的。”杜昀俯身極自然地幫她揉著膝蓋,“左右夫子教的我都會,陪你站一會兒也沒人敢說什么?!?/p>

高霽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去,他的書案臨窗,想來自己瞌睡時搖頭晃腦的丑樣全被他盡收眼底。她有些尷尬地別過頭,看著空無一人的廊檐岔開話題:“五殿下呢?外公……山長不是罰我們跪足兩個時辰嗎,這沒義氣的,居然丟下我溜了。”

話甫落音,杜望從月門龍卷風似的奔過來,扯開捂得嚴嚴的衣袖往高霽眼前一送,質問道:“我沒義氣?我沒義氣能折回去把它給你捉來?”

高霽探頭去瞧,只見一只毛茸茸的野山鴿正窩在杜望袖口,機靈又怯生生的模樣好不惹人憐愛。再看杜望那張?zhí)一ㄉ哪?,平白添了?shù)道血印子,看來母鳥護雛所言不虛。

杜望受不住高霽這番一本正經的關切神情,忙攀住方起身的杜昀,調侃道:“若說沒義氣,王兄倒擔得起。霽姐姐你是不知道,我跪得腿麻,讓王兄借我靠靠,哪知他理都不理,直接站到了你旁邊,真是見色忘義!”

高霽的臉又紅了幾分,杜昀卻面不改色,撣了撣衣襟上不存在的灰塵,坦然道:“夫君疼妻子,天經地義嘛?!?/p>

承平三十一年,燕成帝突發(fā)興致,輕車簡行去了閑云書院。剛進院門就看到薔薇花架邊站著三個孩子,嘰嘰喳喳說著什么。

老皇帝凝神細辨,只見長孫杜昀將個布包塞到鵝黃衫子的女孩手里,故作老成地道:“你調皮搗蛋我攔不住,只好命人做了這護膝,好讓你下次被罰跪時少挨些痛?!?/p>

女孩輕嗅了下懷抱著的那團柔軟,蒲香入鼻,眼中霎時蘊起水澤。前段時間他們去后山沼地玩,她和杜望只顧著捉魚摸蝦,杜昀卻挽了袖子怡然自得地攀折水燭。她當時覺得奇怪順口問了兩句,哪想他扯了一大通消炎止血的藥理,最后以“是味好藥”做了結語。

現(xiàn)在回想,這水燭用在她膝蓋上,確然是味貼心的好藥。

女孩感動又歡喜,難得矜持地垂了頭,訥訥道謝:“昀哥哥,你對我真好。”

站在一旁的杜望不干了,胖乎乎的手貼上杜昀的右胸腔,憤憤然道:“王兄的心是不是長偏了?什么好玩意兒都只想著霽姐姐。”轉而又無限委屈地道,“我也經常被罰跪呀!”

杜昀打量了下他敦實的身量,誠懇地道:“五弟皮糙肉厚,不妨事?!?/p>

杜望無語凝噎,面前這人還真是他的親……堂兄啊!

三人間再平常不過的日常,落在成帝眼里莫名多了許多趣致。那年他們十五歲,懵懂又純真的思慕卻被加了朱批化為御案上的賜婚詔書。

杜望一直把這位長他半歲的堂兄定義為“懂情趣的書呆子”,自有了這紙婚書后,他覺得有必要在這個定義前加個“不要臉”的前綴。但凡臉皮薄點的,是決計說不出“夫君疼妻子,天經地義”的。饒是類似的情話聽了三年,杜望在聽到這句后還是被酸倒了后槽牙。好在過段時間他們就到了下山游學的年紀,沒有高霽跟著,自己也不用日日看他倆濃情蜜意了。

閑云書院自高祖朝創(chuàng)辦伊始,就定下了男子十八歲必須外出游歷的規(guī)矩。這于杜望而言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他打小跟著杜昀,一直幻想著有一天能與他共同去丈量杜姓江山,如今終于快要實現(xiàn)了。

思及此,杜望不由得期待又擔心。不知他們離開后霽姐姐會不會孤單,她會……想自己嗎?

初秋時節(jié),杜氏兄弟終于下山游學,高霽也拜別了外祖父及夫子,回到了京都統(tǒng)領府。

興致好時,高霽會跟著父親學兩招槍法,余下的時間則窩在水榭涼亭里看書。昀哥哥與她約定過的,等她看完他列出的書,他就回來娶她。

可她才將書單上的書校注完一半,京都就變了天。成帝崩逝,傳位于皇三子裕王?;书L子寧王心有不忿,發(fā)動宮變,被禁衛(wèi)統(tǒng)領高賁一槍釘死在崇政殿前。

為了撇清同寧王府的干系,為了消除新帝的疑忌,高霽只得謹遵父命,奔赴崀山了結寧王長子、她未來夫婿的性命。

此次剿殺,高霽只帶了三五親衛(wèi)。臨行前,宮中傳來圣諭,只兩個字:慎行。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高氏一族三百余條人命捏在新帝手里,她當然得慎行了。

山巔草亭里,杜家兄弟正在對弈。見高霽來了,杜望簡直歡喜瘋了,一拂廣袖,噔噔噔跑到她身邊,霽姐姐長霽姐姐短地挽住了她的手臂。高霽也不躲,由他拉著坐到了杜昀對面。她瞥了眼被拂亂的棋局,水蔥似的指尖輕戳杜望額頭:“又賴皮?!?/p>

杜望沖她扮了個鬼臉,兀自去雪地里撒歡兒去了,高霽則隨杜昀一道慢條斯理地提子。

“有法子了沒?”

杜昀拾子的手一滯,隨即搖搖頭。

來之前,她就將京中情勢飛鴿傳書給了他。她本打算假挾杜望為質,放出消息以此掣肘新帝,然后三人隨便找座無名山頭隱居,卻得到兄弟倆的一致反對。是她急糊涂了,新帝雖迷信黃老,卻最會權衡利弊得失。他怎么可能為了顧忌長子安危,從而放棄鏟除逆黨余孽的機會呢。

無名山頭?這大燕哪一座山頭不是被冠以杜姓呢?他們逃不掉的。

正煩悶間,一團雪球砸到高霽腳邊,杜望還是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急什么,有我在,法子總會有的,現(xiàn)在及時行樂才是正理?!闭f著又沖杜昀飛了個雪球。

杜望夸下了??谙敕ㄗ?,冥思苦想了兩天終于讓他想到一個。

那日清晨,杜望興沖沖地去找高霽,卻在杜昀門口與她撞了個正著。她蓬著頭,顯然是剛剛睡醒。這時辰從杜昀房里出來,不用想也知道昨夜發(fā)生了什么——果然酒不是什么好東西。杜望看了眼滾落一地的酒壇,紅著臉將高霽拉到一旁耳語了一陣。高霽只覺著一顆心浮浮沉沉,臉色也跟著忽暗忽明。

杜望說的是李代桃僵之法。游學期間他曾結識了一位易容高人,拜在門下學過半月。他悟性極高,手藝雖趕不上師父,用來蒙人卻是足夠了。屆時只需在隨行親衛(wèi)中找個替罪羊,覆上杜昀容貌的人皮面具……

新帝既然要杜昀性命,那他們就給他一個“杜昀”便是。

這確是個一勞永逸的法子,可一旦這樣做就意味著世上再無杜昀,她與他也再不能相見了。不能相見又如何,只要他平安活著就行。高霽望著守在院外的親信,眼中閃過陰鷙。

杜望移花接木的本事果然瞞過了新帝,可他還是挨了板子。

方才在崇政殿時,新帝降旨將杜昀的首級懸于城門示眾,以此震懾朝中那些有反心沒反膽的人。杜望伏地乞求父皇收回成命,卻只換來龍怒滔天和一頓杖刑。高霽明白,按著昔日交情,若他們不替杜昀求情,反而會引起新帝猜忌。到時只需稍作檢驗,就會發(fā)現(xiàn)那人頭是易容頂替的。

打也打了,罰也罰了,哪想杜望還不消停,臨去時又向新帝請旨賜婚。國喪期間提及此事十分大逆不道,但杜望擔心高霽被其父許給別人,所以在復命前跑了趟司天監(jiān),買通監(jiān)正在新帝面前說了一大通先有熒惑守心,后有金星凌日需大喜沖之的鬼話,這才總算把這事辦妥了。

馬車里彌漫著濃烈的金瘡藥味,沖得高霽心頭躥出一股無名邪火,恨不得在杜望開了花的屁股上再狠狠劈上一掌。杜望知她動了氣,只得乖乖趴在她膝頭,良久才問:“霽姐姐,你是不是怪我自作主張?”

這不是明知故問嗎。上崇政殿復命前,她就同杜望說好了,出頭鳥由她來當,罪責也由她來受?,F(xiàn)在倒好,卻是他要死不活地躺在這兒。

杜望見她只顧哼哼不理自己,頓了頓,兀自說下去:“是我不好,沒同你商量就求父皇賜婚。霽姐姐,你要是不痛快,就打我吧?!?/p>

“你問的竟是這個?”高霽有一瞬的愣神,“我沒有怪你,這事就算你不提,我也會來找你幫忙。只是委屈你了……”

委屈你同我擔著夫妻之名,卻要無情無愛過一生。高霽長嘆一口氣,她已到了出閣的年紀,可她不能帶著對昀哥的情意去嫁給旁人。杜望不同,他是她勝似手足的弟弟,也是一起長大的玩伴,他懂得她的情思,所以不會強迫她做夫妻間那些肌膚相親的事。

杜望微微側首,伸手撫平她皺緊的眉頭,笑意直達眼底:“守護你是我的福氣,怎么能算委屈呢。”

婚期定在三月初五,彼時二十七日國喪將將服畢。洞房花燭夜,一對新人并排躺在屋頂,像在閑云書院那般酌酒賞月。此景依舊,只是身旁再不會有一本正經教訓他們,轉身后又偷偷牛飲的人了。

“我想昀哥了?!?/p>

杜望執(zhí)酒壺的手一滯,旋即灌下辛辣液體,含糊地道:“王兄不是來信了嗎,他在西域過得很好。”

似春風化開冬雪,雙頰也染了桃花色,她活潑不羈慣了,僅剩的一點小兒女情態(tài)也只在提到杜昀時才有。杜望愣怔地望著她,忽覺手背一涼,是她的手牽著自己往尚還平坦的小腹摸去。

“殿下,你要當叔父了?!?/p>

像是五指伸進熔爐,燙得杜望一縮,良久才在她探究又驚疑的目光中重新?lián)嵘纤母共?。他扯出一絲笑,輕聲呢喃:“孩子,日后我就是你父王。”

不久,壽王府就傳出王妃有孕的消息。前來診脈的是個機靈人,硬是把兩月身孕說成了一月,領了賞錢回家后,又給自己灌了碗啞藥。

闔府丫鬟婆子閑時都會念一句佛,直說自家王妃把全天下女人的福氣都占盡了,剛成婚就懷上了龍孫,娘家老爺又因勤王有功被封了定國公,照這架勢日后不知要金貴成什么樣呢。父蔭子庇也就罷了,偏偏王爺還是個癡情種。除了幫著圣上處理些不大打緊的政務,剩下的時間就全耗在了王妃身上。

高霽孕期挑嘴,杜望便滿天滿地地搜羅吃食,什么細鱗葛仙米,魤魚飛龍鳥,怎么稀罕怎么來。懷胎六月時,皇后體恤兒媳賜了盅松茸山珍湯下來,高霽只對著杜望說了句“適口”,自此連著兩月,臨著官道的居民每早都能聽到馬蹄嘚嘚的聲音。剛開始他們還以為西北又生戰(zhàn)事了,后來才知是壽王為哄王妃多吃兩口飯動用了八百里加急,以保滇南深山送回的菌子足夠新鮮。當然,這些都是新帝默許的。他現(xiàn)今已不大管事,擔子都卸到了杜望這個嫡長子肩上,只顧忙著與方士訪求長生。

高霽身子漸重,性子也跟著沉靜下來,終于有了點為人母的樣子。可在王府悶久了,骨子里那股貪玩勁兒還是會時不時冒出來。那天,陪嫁丫頭香篆見她懨懨的,便說四夷館新進了一批上好紫東珠,個個都有龍眼那般大,日后研了給皇孫爽身最好不過。高霽待肚里的孩兒跟寶似的,聽香篆這么一說立馬坐不住,忙搭了她的手乘車往西蕃街去了。剛行到光華門便聽見鬧哄哄的聲音,高霽剛想打開簾子,香篆就撲通一聲跪下了:“王妃使不得?!?/p>

高霽愣了一瞬,這才想起光華門正是懸掛杜昀首級的地方,香篆攔下她大概是怕污穢東西沖撞了胎氣。高霽卻不管這些,當初她的親信自愿頂替杜昀殞命,礙著身份她從未正經祭拜過,今次萬沒有避而不見的道理。

高霽撩開簾子走下車去,早有伶俐的奴婢前去清了道。她用帕子掩著口鼻,往熱鬧處一看,立刻扶住香篆嘔吐起來。

兩丈開外的地上躺著一顆人頭,半風干的皮肉呈現(xiàn)灰敗的深褐色,空洞洞的眼盯著她,微張著的嘴似乎有無盡的話語想要訴說。高霽心中罪責與慶幸交加,幸好,那不是昀哥,幸好。她微微挪開目光,近旁一個蓬頭垢面的男人被巡防營的人用槍架在地上,即使明知掙脫不了,還是拼命伸長手去夠那首級。

看熱鬧民眾的閑言碎語飄進高霽的耳朵,想來被制住的這位是寧王府的舊人,因少主人的頭顱日日掛在城頭雨淋日曬于心不忍,這才做出奪首級的事來。當日李代桃僵之計極為機密,旁人不可能曉得。這人誤認了主子,甘冒大不韙的忠心使她生出感佩之情來。高霽有心救他,于是沖巡防營官兵揮了揮手,端足了王妃的架子,道:“茲事體大,這人我要帶回王府請王爺親自審問。”

巡防營里有些是高賁昔日部下,自是認得高霽,聽她這么說只好垂手退下了。

等人潮散去后,高霽才示意香篆將男子扶起。四目相觸的瞬間,高霽只覺一股涼意從腳板心直沖天靈蓋,小腹劇烈絞痛起來。是他?是那個代替昀哥送死的親信隨侍!他怎么會好端端地出現(xiàn)在這兒?既然他還活著,那地上的首級又是誰的?

不會的,不會是昀哥。那夜她明明親眼目送他打馬離去,馬蹄濺雪,狐裘翻飛。

可不是昀哥又能是誰呢,這世上又有誰能與他長得一般無二?難怪在崇政殿時,他們那么輕易就過了新帝那關。難怪當初說到李代桃僵時,杜望要悄悄將她拉到一邊。原來他根本就不會什么易容術,他費盡心思設這樣一個局,只是為了讓杜昀死,只是為了讓她像個什么都不知道的傻瓜,心甘情愿待在他身邊!

可憐她的昀哥死在最親近的人手里,可憐他的首級掛在城頭,從春到秋。

高霽感覺到襦裙被溫熱的東西浸濕了,神思漸遠的那刻,她保持住靈臺唯一一絲清明,攥緊哭得不成樣子的香篆冷聲吩咐:“送這男子走。今天的事誰也不能向王爺透露半句!”

語畢,她便昏死了過去。

高霽小產了。杜望得到的說法是,斜刺里突然跑出的醉漢驚到了馬兒,車夫急勒韁繩時引起的顛簸使高霽受了驚嚇,動了胎氣。其時高霽正迷迷瞪瞪醒轉,只見杜望一腳踹在車夫胸口,怒吼道:“就為了一條賤命,害本王丟了孩兒?!”

賤命?是不是所有的人在他眼里都是賤命一條?高霽撫上已經平坦如初的小腹,淚水抑制不住地滾落下來。有人輕聲說了句“王妃醒了”,杜望這才斂住怒意,轟走下人,三兩步坐到床畔。他抬手去拭高霽臉上的淚珠,但她眼里似乎蓄著一汪湖泊,任他如何揩拭都止不住。

緊閉的窗欞外傳來咕咕的啾鳴,是“杜昀”的信到了。

起初,杜望在閑云書院捉這野山鴿只是為了逗高霽開心,沒承想馴服后出了那樣的事,好好一只寵物便成了她和杜昀的信使。平素收信是高霽最高興的時候,杜望聽到她小產的消息后,首先做的不是趕過來探望,而是去書房以杜昀的名義寫了封信——為了隱瞞杜昀去世的事情,這幾個月的書信都是他捉筆的。

小時候課業(yè)重,高霽和杜望的玩心卻比課業(yè)更重,夫子布置的作業(yè)時常寫到二更天也寫不完。杜昀看他們可憐,于是仿著他們的筆跡習了自己并不喜歡的簪花小楷,為的就是幫他們寫作業(yè)時不被夫子看出來。

如果不是恰巧碰到舊人,高霽恐怕要被信中那些情深意長的話蒙騙一輩子。

高霽瞥了眼從鴿腿上取下的素梅箋,像是光腳又從玻璃碴上走過一遭。她將頭偏向床內側,不停地喃喃:“孩子,我的孩子……”

說著,又是一行清淚淌下。

杜望心疼不已,俯身擁住她,賭咒般安慰:“會有的,還會再有孩子的?!?/p>

還會再有嗎?同誰?同你這個名義上的夫君,殺夫弒兄的兇手?

一句話如魚刺鯁在高霽的喉嚨,吞不下去又吐不出來,雖不是要人性命的痛,卻是時時撕扯般的疼。疼就好,疼就好,現(xiàn)今只有這種綿綿密密的疼才能叫她活下去了。

昀哥,你既是因著江山才丟了性命,那我就取了這社稷替你報仇。左右你父王才是先帝長子,這皇位本就該是你寧王府的!高霽揪緊褥子,在心底暗暗發(fā)狠。

小產最是傷元氣,高霽臥床靜休了一整月。杜望也沒閑著,燕帝的身子已經被丹藥蠶食壞了,時好時糊涂,政務全交到了杜望這個新立太子手上。再者,他一直對高霽小產的原因存疑,一查便查到了光華門。他曉得,她大概是知道了那些他費力隱瞞的事。而她之所以當作什么都沒發(fā)生,絕不是放下了此事,甚或原諒了自己。

這個猜測,在他秘密見了啞醫(yī)后得到證實。

身處山腹的茅屋內,杜望將兩樣物什攤在桌上——這東西是王府里一個低等雜役無意中看見的。啞醫(yī)仔細辨認一陣,寫了張方子呈于杜望。蠶蛻紙一尺,燒成末,以酒送服,絕育。

是了,杜昀既已不在,她又怎么肯同旁人繁衍子息。

杜望將方子扔進炭盆,雖是請教的口吻,臉卻是冷的:“本王聽說先生有一種獨門秘毒,需日日用解藥吊著才能保命,一旦斷服解藥就連大羅金仙也救不活?”

整日浸淫在朝政傾軋里,杜望舉手投足間自有上位者獨有的威嚴。不等他吩咐,啞醫(yī)已將方子默好。杜望望著院內曬藥的婦人和少年,聲音古井無波:“這方子,除了你,可還有第二人知曉?”

啞醫(yī)明白他的意思,忙搖頭擺手嗚呀著。杜望似是很滿意這個答案,指了指對面的墻壁,頭也不回地跨出房門:“去吧,本王保你妻兒長安富貴。”

身后“砰”的一聲,血腥味旋即彌漫開來。

紹熙二年冬天,燕帝病逝,杜望即位,建元嘉寧。

高霽入主中宮做的第一件事,是請求杜望大赦天下。其時兩人正在用膳,杜望將盛好的山珍湯放到高霽面前,看她喝了好幾口之后才堆著笑道:“皇后仁厚?!?/p>

可他知道,她的仁厚從不是為著天下人,她繞這么大個圈子,只是為了借機赦了光華門那位的懸首之罪。她既不說破,他便也不點破。何況他私心里希望她永遠不說破才好,那樣,她便還是他的皇后,他的妻子,他們才能長長久久地同桌而食,同榻而眠。

杜望永遠記得她委身給自己的那夜。那時他剛被立為太子不久,她撤了房中他常睡的小榻,將他抵在床上,柔柔耳語:“殿下,你不是許我一個孩子嗎?”

她說這話時含羞帶怯,像極了對著杜昀時的樣子,也是他一直想看到的樣子。

彼時,他的心是冷的,身子卻燒起來。他思慕她太久,幼時跟著她的那數(shù)千個日夜,只為了有朝一日能得到她?,F(xiàn)今她就在他懷里,可他又歡喜不起來,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她付出得越多,想要得到的,就越是他給不起也不能給的。

后來父皇臨終前將他叫到榻前,什么話也沒說,只在他掌心寫下“明空”二字就咽了氣。他懂父皇的意思,所視皆空則為明,日月凌空則為曌,是成為一代明君,還是成就另一位武曌,皆在他一念之間。

紹熙帝大行后,杜望就在高霽最愛的松茸湯里下了毒,他不想讓她死,亦不能給她天下,所以只能在給她希冀的同時,又牽制著她。

剛登基的那段日子,即便他忙得腳不沾地,也還是會抽出時間來陪她用膳。反常之舉使高霽疑竇叢生,可香篆出宮請數(shù)個大夫瞧過吃食,得到的答案都是無礙。

能查出什么呢,那些都是抑制毒性的解藥,真正的毒早被她毫無防備地喝下了。

暗地里再怎么云譎波詭,面上卻總是花團錦簇的。舉宮皆知皇帝對皇后格外親厚,一月總有十幾二十天是宿在負暄宮的。剩下的日子便是將后妃召來凝和殿,如此也勉強算得上雨露均沾。

可直到嘉寧二十二年,杜望膝下仍無一子半女。后妃們不是小產,就是懷了死胎,僥幸誕下皇兒也決計活不過周歲。

他自然知曉其中的蹊蹺,但他不想查,后妃們也只能吃了這個啞巴虧。

因高霽得寵,高氏一族也愈加富貴起來。高賁不僅承了定國公的虛銜,又當了河西將軍。連帶著他九歲的小外孫女也得了杜望青眼,被特許可隨意出入宮闈。

每每小樓夜因貪玩疏懶課業(yè)被高霽責罰時,杜望都會一把把她抱到膝頭,半嗔怪半玩笑地同高霽道:“從前你最恨夫子動不動就罰跪,現(xiàn)在怎么倒學起他們來了?”

高霽剜一眼捋著杜望胡須瞎樂的小姑娘,聲音冷冷地道:“玉不琢,不成器?!?/p>

杜望不置可否,只道:“從前我們什么混賬事沒干過,如今還不是成了這天下之主。夜兒像極了曾經的你,會有后福的?!?/p>

每次提到從前,高霽都不愿再多言——彼此都被這皇城的水染黑了,再想白著的時候豈不是諷刺?

夜深人靜時,高霽都會生出無力感,她和枕邊人斗了大半生,從雙十年華斗到天命之年。他放任她的所作所為,又在無形中見招拆招。她在前朝培植的后黨官員,雖然個個位高,卻也權輕,好比丹陛上張牙舞爪的雕龍,好看而已。唯一能幫得上自己的父親,位極人臣的定國公、河西將軍也在嘉寧三十一年暴斃了。

她為了心中的那一點執(zhí)念,算計一生,到頭來只落了個無父無子亦無夫的下場。

高霽看著捧了一束薔薇來插瓶的杜望,鬢邊華發(fā)很好地隱藏了他的鋒芒,映照到臉上的是一派清凈無為。就是這樣一張人畜無害的臉,騙了她大半生。

方才樓夜來請安時,跟在她身邊的面生副將——自稱啞醫(yī)孫輩的少年悄悄同她說了一番話,那時她才知道自己身體里種了一味毒。三十多年,他對她的縱容不是源于多情,而是源于掌控全局的自信。只要她敢禍亂江山,他就能讓她立時死去。

她驟然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無功,在他眼里,她大概如跳梁小丑一般可笑吧。

她斜躺在榻上,對著透進屋內的日光看信,突然笑得失了儀態(tài)。

“陛下你看,”她將素梅箋遞往他眼前,“從前在書院時他總嫌我的名字不夠秀美,所以把‘霽字拆了,在私下里只喊我雨齊??勺运チ宋饔蚝螅夥庑爬锒际庆V兒……”

她不是沒有起疑過,可那時她被初為人母的喜悅沖昏了頭,信里又找不出其他破綻,便自行編了個理由蒙混了過去。

雨齊,原來他們之間還有他不知道的小秘密。杜望一怔,薔薇的利刺扎進肉里,指尖沁出滾圓的血珠。他忽然有些氣惱,面上卻不肯露出絲毫來,道:“想是王兄在大漠待慣了,不喜那些文文氣氣的東西了吧?!?/p>

高霽亦起身拿了剪子同他一道修剪多余的枝葉,問道:“是嗎,可昀哥在夢里同我說他很冷,大漠竟也會冷嗎?”

語調轉向凌厲的瞬間,剪子破風刺向杜望的心臟。好在他反應及時,雖未傷到要害,手背卻被戳了個血窟窿。

“你想干什么,皇后?”杜望捉住她的雙腕,將她抵在黃花梨的花幾上。

“殺你?!彼f得咬牙切齒。

“殺了我之后呢,是準備自戕還是篡位?”杜望手上用力,更多的血流出來,將高霽的衣袖染透,也將他的眼睛染紅,“你究竟要念他到何時?”

辛苦壘疊起來的虛假美好,在這一刻分崩離析。他們彼此欺騙太久,久到已經撐不下去。

終究是他太貪心,既想保全杜姓天下,又想留住她。終究是她執(zhí)念太過,沒放過他,也沒放過自己。

尾 聲

兵戎相見的第二日,闔宮上下都在張羅曝書盛會,高霽卻燒掉了這許多年來杜望冒名寫給她的信件。那一刻她無比輕松,她再也不用在曝書日曬那些令人作嘔的東西了,再也不用為了復仇隱藏偽裝自己了。

明面上她雖還是那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皇后,私底下卻同被軟禁沒兩樣。她周圍都是他的人,她殺不了他,也傷害不了自己。每天的用膳時分,是最折磨人的。為了強迫高霽喝下?lián)搅私馑幍臏?,兩人往往弄得一身狼狽。

那夜之后,杜望似被抽走了所有精氣,身子很快便垮了。

甫一入冬,病入膏肓的杜望帶著那人的首級執(zhí)意去了一趟崀山。年邁的帝王坐在荒草叢生的墓前,伸手撫上無字木碑,老淚縱橫。

那年接到高霽的飛鴿傳書后,杜昀就求他幫自己做一場戲。他們都清楚,依著她的性子,她寧死也不會殺了杜昀向皇帝邀寵。到時,死的就不是他杜昀一個,而是連帶她在內的高氏一族三百四十三條人命。杜昀自然不愿看到這種局面出現(xiàn),所以才伙同杜望設了一個局。他叫杜望騙她會易容術,給她制造一個他還活著的假象,這一切只是為了讓她活得像從前那般明亮恣意。

那夜,她目送杜昀打馬離去,沒承想他會從另一條捷徑偷偷回山。他換掉了房中本該替他去死的高霽親信,一劍了結了自己的性命。

臨去前,杜昀滿懷歉疚地道:“你什么都悶在心里不說,但王兄都明白。有你在她身邊,我放心。只是委屈你了?!?/p>

委屈什么呢,都是他心甘情愿罷了。

那日他故意把她拉到一邊,說出李代桃僵之計,不過是怕日后她萬一知曉了杜昀故去的消息,會隨他而去。所以,他在那時就埋下了讓她誤會自己的種子,同時也埋下了讓她活下去的希望。

如果恨他是能讓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那就讓她恨吧。

杜望回顧著那些經年舊事,樁樁都歷歷在目,看起來美好異常,卻統(tǒng)統(tǒng)不堪回首。當真應了杜昀少時的那句話。

連綿的薔薇花廊下,杜望掮了高霽去折花枝,杜昀挪開倒扣在臉上的書,于初夏暖陽中伸了個懶腰,曼聲道:“花雖好看,仔細扎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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