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印象派的馬奈到后印象派的塞尚和梵高,至現(xiàn)代主義的波德萊爾、象征主義的魏爾倫、自然主義的左拉、超現(xiàn)實主義的蘭波、唯美主義的王爾德乃至立體主義的畢加索等作品中,翩躚著一只既稱“綠精靈”又名“綠惡魔”的幽靈,它的名字叫苦艾酒。
與上述藝術潮流保持諧振互動的文學大師詹姆斯·喬伊斯,離開愛爾蘭后,輾轉于歐洲大陸各地并最終客死于瑞士,將這種誕生于瑞士的酒,稱為“綠仙”:“凱文·伊根在用油墨染黑了的手指卷他的炸藥煙卷,一面啜著他的綠仙;派特里斯是在喝白的”、“我們的殘留著調料的盤子上空,凝聚著他的酒氣,從他的嘴唇之間出來的綠仙尖牙”,這是《尤利西斯》第三章出現(xiàn)的喬伊斯式餐飲意象。
作為喬伊斯最早的短篇小說集《都柏林人》,其異稟賦予的感知語言極其敏銳獨到、詩性盎然,“綠色”尤為醒目。比如《姐妹們》:“可能正是這些不時散落的鼻煙,才使他那古舊的神父裝顯出褪了色的綠色,因為他用來擦掉煙屑的紅手帕,總是一個星期就被鼻煙染得污黑不堪,擦也無濟于事”。
眾所周知,綠色是愛爾蘭的國色,國旗中綠色占三分之一,國花則是綠色三葉草,整個國家可謂翡翠綠國。綠色代表信仰天主教的愛爾蘭人,如每年3月17日舉行的圣帕特里克節(jié)又是愛爾蘭節(jié)日之母,更是一場綠色狂歡。這天人們紛紛帶上“綠帽子”走上街頭狂歡。
“綠眼睛”寄寓了不同的情感認同與排異,比如《泥土》中“她笑的時候,在綠色的眼睛中流露出失望的羞怯神色,鼻尖幾乎要觸到了下巴尖兒了”;而在《偶遇》中則出現(xiàn)了“綠眼睛的水手”,結果那怪異的流浪漢恰好有一雙“深綠色的眼睛”。
“綠玫瑰”更是一個極具魅惑力的文學意象。《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里,“他想起了那首歌,唱的是小小綠草地上開放了野玫瑰。可是卻沒有綠玫瑰。不過也許世界上某個地方會有的”。這一思維畫面,既契合聯(lián)想機制,又靈性韻動,與著名的英國民謠《綠袖子》頗為合拍。
猶能記得王小波《綠毛水怪》中的驚怖情景:“它全身墨綠,就像深潭里的青苔,南方的水螞蝗,在動物身上這是最讓人憎惡的顏色了??墒撬址浅5叵褚粋€人,寬闊的背部,發(fā)達的肌肉和人一般無異。我可以認為它是一個綠種人,但是它又比人多了一樣東西,就其形狀來講,就和蝙蝠的翅膀是一樣的,只是有一米多長,也是墨綠色的,完全展開了,緊緊地附在巖石上。蝙蝠的翅膀靠趾骨來支撐。在這怪物的翅膀中,也長了根趾骨,也有個爪子伸出薄膜之外緊緊地抓住巖石”。再看《尤利西斯》的擬物視像:“一個年輕人抓住他附近一塊巖石的尖角,在顏色深得像果凍般的水里,宛若青蛙似地緩緩踹動著兩條綠腿”。這又與蒲松齡的《綠衣女》有得一比。
被稱為“天書”的《尤利西斯》還發(fā)明了一個“鼻涕綠”:
“喏!”他安詳?shù)卣f?!斑@海不就是阿爾杰所說的嗎:一位偉大可愛的母親?鼻涕綠的海。使人的睪丸緊縮的海。
諸如此類葷素不忌的穢語修辭,若結合個人生活經驗,經由細心觀察,倍感獨特新穎、妙不可言,喬伊斯的微觀洞察力無與倫比,神來之筆更耐人尋味。畢竟很多兒童或老人的口腔鼻腔排泄物,確實是“綠的”?!队壤魉埂愤€有一段斯蒂芬意識中對母親彌留之際的描述:
隔著襤褸的袖口,他瞥見被身旁那個吃得很好的人的嗓門稱作偉大可愛的母親的海洋。海灣與天際構成環(huán)形,盛著大量的暗綠色液體。母親彌留之際,床畔曾放著一只白瓷缽,里邊盛著黏糊糊的綠色膽汁,那是伴著她一陣陣的高聲呻吟,撕裂她那腐爛了的肝臟吐出來的。
目睹或親歷過無數(shù)瘐病死況的寫作者,對這一瀕死場景的反復深描,鐫刻于記憶內壁而成難以磨滅的審美意象。“暗綠色液體”與“綠色膽汁”互文式鏈接,二者順承了隱喻與轉喻修辭主導下的記憶書寫法則。
很多年來,一直坐在縈繞氣味的記憶宮殿里,猶如編綴語言之網的蜘蛛王。詹姆斯·喬伊斯的作品,更滿足了敏感讀者對氣味的認知、體驗與緬想。
比如《阿拉比》:“我們從前的房客,一個教士,死在這屋子的后客廳里。由于長期關閉,所有的房間散發(fā)出一股霉味”,用鼻子寫作的作家,匹配認知語言王國的拓殖者。逝去的人,不死的氣味?!兑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開篇即從童年記憶寫起:“尿床了,先是暖烘烘的,接著就變涼了。母親鋪好油紙。那東西有股子怪味兒。母親的味兒比父親的好聞。”
鄉(xiāng)下有鄉(xiāng)下之家味,生病則綿延不絕藥味,“木炭靜靜地燃燒著,發(fā)出一種淡淡的酸味兒”。至若成長期受到的各種體罰與疼痛,因輕重而冷暖有別。權欲發(fā)出令人神秘恐懼的味道,你看院長“辦公桌上有個骷髏,屋里有種奇怪而嚴肅的味道,像是舊皮椅的味道”。男性容易記住女性的化妝品味道,唯有對其視界的介入與還原,尤見得出喬伊斯無與倫比的文學功力。《伊芙琳》:“她坐在窗前,看夜色侵入到街道上。她的頭靠在窗簾上,鼻孔里滿是塵灰覆蓋的大花豪華窗簾布的氣味。她很累?!?/p>
讓我們再次進入《尤利西斯》的感官世界。都柏林城市的語象世界更像是一出鑲滿各種味道的盛宴。聚斯金德在《香水》中曾雕刻過一個時代及其城市表情的嗅覺圖譜:“在我們所說的那個時代,各個城市里始終彌漫著我們現(xiàn)代人難以想象的臭氣。18世紀,細菌的破壞性活動尚未受到限制,人的任何活動,無論是破壞性的還是建設性的,生命的萌生與衰亡的表現(xiàn),沒有哪一樣是不同臭味聯(lián)系在一起的?!蓖瑯?,喬伊斯所處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沉淀已久的陳腐氣味成為逐漸步入現(xiàn)代性廢墟的一闋挽歌,抑或書寫氣味猶如顱骨對記憶迷宮的最后一次祈禱與獻祭,從此兩次世界大戰(zhàn)徹底將世界摧毀并重裝為后現(xiàn)代主義式的盲亂雜音。都柏林的氣味,鐫刻著喬伊斯的鄉(xiāng)愁,又濡化為主人公斯蒂芬對亡母的繾綣印象。二者交相呼應,酸辛苦澀,悲愁愴然,由此鑄就了《尤利西斯》經典書寫范式中契合重復與差異原則的話語群:
①一陣痛苦,一種還不是愛情的痛苦,在折磨著他的心。她,默默無聲地,死后曾在他的夢中出現(xiàn),她那消瘦的軀體上套著寬大的褐色壽衣,散發(fā)出一種混合著蠟和檀木的氣息;她一言不發(fā)地附身譴責他,呼吸中隱隱地帶著一股沾濕的灰燼氣味。
②在一個夢中,她曾默默無聲地來到他的面前,她的消瘦的身子上穿著寬大的壽衣,散發(fā)出一種蠟和檀木的氣息;她附身對他說了一些無聲的秘密話,她的呼吸中隱隱地帶著一股沾濕的灰燼氣味。
③他母親平臥的身子上,跨著圣情高漲的烈性子的高隆班。她已經不復存在;一根在火中燒化了的小樹枝,只留下顫巍巍的殘骸,檀木和沾濕了的灰燼的氣味。
“灰燼的氣味”從此統(tǒng)領《尤利西斯》的第一部,且色味交融,難分彼此,“我活著,呼吸的是死的氣體,踩的是死的塵埃,吞食的是一切從死物取來的帶尿味的下水。他被僵直地拽上船來的時候,在舷邊仰天呼出他從綠色墳墓中帶來的穢氣,麻風鼻孔對著太陽哼哼”。這一通感修辭愈發(fā)凸顯出喬伊斯堪比天才詩人的藝術水準。至于“綠色墳墓”到底指謂象征了什么,從開篇中也不難尋繹到某種心領神會的語義對接。
肖濤,原名李英祚;膠東半島人,文藝學碩士 、文學博士;小說評論家、獨立藝術批評家。18歲出海打工,十年西部流浪生涯。早年從事雕塑藝術,后從事文學研究,曾在多種期刊、雜志等發(fā)表小說、評論、學術等文章,共計百余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