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姍+駁靜
除了編劇和制片人,彭姍還有多重身份,既曾是因抑郁癥自殺的演員尚于博最親近的人之一,之后其又一度身陷抑郁;她處在影視行業(yè)核心,又密切關注著演藝界的抑郁癥,志愿做預防推廣,并應對求助者。聽她來講述所經歷的危機。
2009年夏天,我在北京宋莊第一次見到了尚于博。在那不久前,我出了一場嚴重車禍,需要在輪椅上度過相當長一段時間,所以當時的我以為這是我的“人生最低谷”。但我不愿就此全面休息,仍在宋莊的栗憲庭電影學校講“電影制片管理”的相關課程,尚于博正是前去聽課的學生。
很快,我就發(fā)現這位嶄露頭角的年輕演員跟他身上的“富二代”標簽并不一致,他彬彬有禮、待人禮貌周全,甚至逐漸承擔了我上下樓梯出入車的工作,每次去上課,都是他忙前忙后。他很低調,平常穿個棉布襯衫,騎個自行車上下學。因為沒有經濟壓力,他并不急功近利追求出名和賺錢,所以那會兒我常挺驕傲地跟人說他“壓力來自更高的精神追求”。
成為朋友后,他慢慢地把他抑郁癥的情況透露給了我??粗粋€特陽光的男孩兒說話,太難相信,而且我當時并不知道,把這樣一個消息倒出去,有股微妙的難處,好比新科大夫頭一回向病人家屬宣布死訊,你不知道對方會是什么反應對不對?而且“我得了抑郁癥”這句由當事人一說出口,就失去了嚴肅性,甚至有種失衡的喜感。后來試圖告訴我老公同樣一句話時,醞釀多次,就是這種滋味。
但他還是勇敢地告訴了我,我也就不明不白地聽了進去。
2009年秋天,我決定承擔起尚于博經紀人的角色。最開始嘗試幫他做一些宣傳,后來發(fā)現這份工作的吸引力越來越大。我本職是編劇和監(jiān)制,有自己的電影夢,但我希望那么優(yōu)秀的他能讓更多的人看到。到那個時候,他會有更好的平臺。
到了2011年夏天,我打算結婚并搬去香港,當時的尚于博處在一個特別好的上升期,他最后的那段時間,同時有4部很好的戲在找他,我作為經紀人的歷史使命已經完成。他簽好了新的公司、新的經紀人。所以從專業(yè)的角度,我交付得很放心嘛。但從朋友的角度,的確很難割舍。
回香港前,我要回趟老家,四川自貢,然后跟一幫朋友去青海湖自駕游。最后一次離開北京,尚于博送我去機場,半個多小時的車程他開了足足三個小時,不停地拐進死胡同、沒有出路的田野里。
可我不了解抑郁會反復,我只覺得不對勁,卻很難想象他真的處于那么艱難的階段了。
在這趟車上,尚于博告訴我,數天前的一個派對他沒來接我。實際上,他去了,但到了我家附近就“鬼使神差地拐去了另一個小區(qū)”,最后上了樓,電梯按了22層,是頂層。他走出電梯,在頂樓又徘徊一陣,他說他能聽到樓下有人在說話,有人在生活。突然間又好像清醒了過來,一發(fā)狠,離開了樓頂。
在這個節(jié)點聽到這件事,我隱隱覺得不放心,可在那種時刻,內心忐忑的力量很少可以阻止人們去按計劃進行,我也不例外。我最終還是上了飛機。我告訴他,他錄完北京的節(jié)目,可以來青海湖跟我們匯合。
就這樣我們一行人到了青海湖。旅途中,我們停下來在一處懸崖看風景。他突然說:“如果我跳下去了,你會怎么樣?”我愣了一下,“如果你在我面前跳下去,那我該怎么活?”
他震驚了。好像并不知道一個人結束自己生命,會對親人和朋友造成多大影響。耳邊風呼呼而過,目光所及,是天涯海角和歲月靜好。但我心里卻非常不安,我抓住那個機會,告訴他,既然人生中有這么好的朋友,就算為了親友,也要好好活著。最重要的是,即便在這個世界上一無所有,也要記得對方是自己的支持者,任何時候,只要需要,要求助,絕不要認為自己會是對方的牽累。
這算是我們倆的一個約定。后來我想,我沒有真正說明白的是,盡管來麻煩我,盡管給我打電話,盡管,盡管——他后來的確給我打了,當他最后一次徘徊在樓頂的時候。
仍然是在同一趟旅行里,有一天他在溫泉里,突然跳起來,說“我好了,我好了”,他臉上那種欣喜和歡愉,真是叫人難忘。
劇情就這樣反反復復,他的情緒忽好忽壞,直到那個時候,我還是沒有明白抑郁癥究竟意味著什么。我像大多數人對抑郁癥有的誤解一樣——要么,是他什么都有,有什么可抑郁的?要么就是,即便不開心,有再嚴重的情緒障礙,找過心理醫(yī)生,就可以解決了呀。
心理醫(yī)生真的不是萬能的。
我們一行人結束青海湖旅行,在成都告別,我見尚于博最后一面就在那兒。
他盤算著說:“反正你也不是馬上去香港,我回北京錄完節(jié)目,想再來成都找你們?!边@樣聽下來,我就很放心。但到了北京,他每天給我打很多很多電話,我并沒有意識到這已經是最后幾天的生死節(jié)點。我有時候看看其他演員,再看看尚于博,時常就想,他的事業(yè)起色非常大,這不就是一個演員的夢想嗎,而他就在實現的路上,他到底在不開心什么呢?行走無人區(qū),去徒步,去健身,寫日記,后來想想,這些全是他跟這不開心做的搏斗。
他最后一次走上樓頂的前兩天晚上,發(fā)短信問我:“你去找活佛了嗎?我六神無主,感到心慌意亂?!边@是一個不那么合理的要求,大家前幾天尋找活佛未遂,尚于博覺得遺憾,就拜托我去幫他見活佛一面。雖然我當時心里想的是“活佛這事兒你還當真了”,第二天我還是努了努力,拄著拐杖,一早6點就坐上去藏區(qū)的長途車,還真的見到了活佛。
第三天上午,尚于博給我打來電話,這個電話先后持續(xù)了40多分鐘,中間還斷掉一次。我告訴他活佛都說了什么,他話鋒一轉,說:“你看,這次你又出門,應該花了不少錢,身上會不會不夠用了?我去銀行給你轉一點吧!”我當然說不用,我還跟他開玩笑,一筆一筆給他算都花了多少,最后總結說,也沒多少嘛,哪用特地轉錢。
他不依不饒,繼續(xù)說:“但既然活佛說要你再去見他一次,那買點禮物去吧,表示感謝。買禮物得花錢,我還是把錢給你?!?/p>
我終于成功說服了他不需特地去銀行。
上午在藏區(qū),我按掉好多電話,不同的朋友打來。我想,他們大概知道我在活佛這里,都想我?guī)退麄兯忝?。從藏區(qū)出來,我翻了翻長長的未接來電,心想還是先給尚于博回一個,給他講講今天的情況。
打過去,是別人接的,電話那頭響起哽咽的聲音叫我一聲“姍姍”的時候,我心里咯噔一下,只覺大事不好。但我捏緊電話,還是得往下問。
“怎么不是尚于博接電話?”
“他接不了了?!?/p>
“是現在接不了了,還是,永遠接不了了?”
“是永遠接不了了?!?h4>要給Ta很多很多愛
后來我自己也陷入了與抑郁抵抗的漫長路途。
一個至親好友因為抑郁癥自殺,對周圍人的打擊是致命的。尤其是,我們會做無數假設,我自己做過的最可怕的假設就是:如果我當時聽出來,他說的去銀行給我打錢完全就是一個求救信號,他就不會死了。每天早上一睜眼,就有這樣一個巨大的假設擺在我面前,就像房間里的大象,沒有任何辦法不去看它。
我處理完后事就逃回了香港。幾乎沒有接受任何媒體采訪,那時候大家都覺得我不可理喻,因為那時經營尚于博,媒體給我們很多支持,宣傳上能給多少資源大家都幫忙,可是現在出了這么大的事,我卻不理會大家追求真相的好奇心。他們都說,“姍姍,你即便不接受采訪,也給句話”。
尚于博和我自己的朋友也在等我給句話。這不是句隨便的話,大家都想知道尚于博的死因??伤酪蛞呀浢靼捉o出了呀,但仿佛都無視了“因為抑郁癥自殺”這幾個字,好像這不是個正當的死因。
我開始大量學習抑郁癥知識,看各種書,因為我想給大家“那句話”,我得能解釋得了“為什么抑郁癥會讓人自殺”這個問題。尚于博的媽媽毛愛珍阿姨也試圖搞明白抑郁癥是什么,事發(fā)后,她就飛去哈佛大學找心理學教授。后來她做了“尚善基金會”,推廣抑郁癥預防。
可在這巨大的心理創(chuàng)傷下,我還是不可避免地陷入進去,一度也被醫(yī)生診斷為“抑郁癥”,幸運的是最后我從這件事中“活”了回來。曾在網上搜索“自殺”,進到一個臺灣網站,跳出來一個滾屏,上面那段話我至今記得:首先我要讓你知道,我是不愿意你死的,而且如果你現在就在我身邊,我會毫不猶豫地把你抱入懷里。
太溫暖了對不對。知乎里輸入“自殺”,也會跳出來一個溫馨提示,告訴你24小時免費心理危機咨詢熱線,用我一個病友Bobbi的話說,就是“覺得冰冷的機器都在關心你”,這種感覺太溫暖了。
有一次我和老公在商場。我就自己一個人繞著商場走,完全沒辦法分辨方向,痛不可言。我就跟毛阿姨打電話,她跟我說:“姍姍,你一定要跟你老公講你的狀況?!蔽蚁?,天吶,我老公根本不可能理解的。最后我鼓起勇氣跟他說:“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其實我現在身陷抑郁,痛不欲生?!甭犞芗賹Σ粚?,我就說這話是很難出口的。當然他的第一反應是,好好兒的,怎么會這樣呢,生活不是挺好的嗎?但他因為我天天在那兒傳播抑郁癥相關知識,立刻告訴我:“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都愛你,陪著你?!比缓缶桶盐耶攤€樹袋熊一樣拎在懷里帶回家了。
后來我是知道,我這只是抑郁情緒,離真正的抑郁還有一段距離。每當我抑郁情緒上來了,周圍所有人都會來疼我愛我,哭一天,無理取鬧,都沒關系。好比一瞬間,大家都用最大的寬容來對待你的情緒,擱平常,就會有人說你矯情了對不對。這就是最好的治愈,我才一天天從創(chuàng)傷里走出來。
我也擔心自己會因此成為對方的負擔。平常每個人都有面具要裝堅強嘛,沒想到當我暴露出我的脆弱,反而建立了信任,這不是一個很好的人際關系嘛。當別人給我很多愛,我“好”起來了,又活蹦亂跳了,別人會看到什么?生命力啊。這對大家是種積極回應——多好啊,這種生命力,都是有希望的。
這種更深的聯(lián)結,讓暴露脆弱一點都不可怕。
最近幾年逐漸地,由于尚于博的事,也由于我在公共場合談論抑郁癥,做抑郁預防推廣的志愿工作,我周圍的演員、導演、編劇朋友們開始來向我求助。有時候甚至只是點頭之交,也會把不能向外界透露的內心世界告訴給我。我考取了二級心理咨詢師,又曾是經紀人,大概是這樣的原因吧,他們信任我會保守秘密。而且我也深知自己不是專業(yè)的心理醫(yī)生,只不過我現在可以評估一個人的狀態(tài)。至少,我會告訴他:我理解你、支持你,也會陪伴你。其次就要判斷他是抑郁情緒還是可能有抑郁癥。
當一個人向我求助時,我不能再看不見。
我的微博和微信,有時候就是個救助平臺。喬任梁去世后,關于他自殺原因的揣測謠言紛飛,關愛他的“粉絲”們也因此經歷了一場不小的波動。我收到一條求助信息,說“粉絲會”里有一位姑娘有自殺傾向,大家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就告訴他們一步步應當做些什么,最后大家接力,最終這個女孩兒平安回到家中,情緒也平穩(wěn)了。
還有Bobbi這位“90后”電影編劇。就在《三聯(lián)生活周刊》記者駁靜第一次來采訪我的當天凌晨5點,她發(fā)信息給我說她又有自殺傾向,想跟我聊聊。我不想拖延這次見面,就讓她跟駁靜同一時間來,記者也聽了Bobbi的故事。來了后,她跟我們聊了一整段她前一陣去太湖跳傘七次的心路歷程。
“其中有一跳,我大腦一片空白。教練給我開傘手勢,我以為他讓我轉彎,我就想說,你抓著我也轉不了彎啊,就沒搭理他。啪,他拍了我腦袋一下,我瞟了他一眼,心說,你為毛打我呀。后來是我自己看了眼高度表,發(fā)現比預定開傘高度已經低了1000多英尺。然后我慢慢悠悠地,給教練個手勢,表示要開傘。這一跳我安全著陸。后來教練說,下回我再這樣一次,他不會跟我跳了,因為他在我上面,必須我開完他才能開,如果我有問題,他也沒命回來。
“后來另一個教練跟我說,有些人學不會跳傘,是因為動作不好。但我的動作特別好,因為在天上,恰恰放松,動作才會是好的。而我的問題就是太放松了。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來幾個不怕死的,但這種情況,是教練最害怕的。
“但每次跳完,爽了,我都想,OK,我是死過一次的人了,這次我要為自己活。這招真的挺好使的,跳傘時,腎上腺素和多巴胺飆得特別高?!?/p>
Bobbi這算是給自己找到了一條抵抗和疏解的辦法,而且她對自己的情緒有很敏感的覺察力,所以就好很多。還有一位男演員,前段時間因為一部戲非常紅。他電話打來時,情緒低落,我一聽,他都三個月沒好好睡覺了。我就跟他講,要馬上告訴家人,為什么呢,因為如果只是勸他看醫(yī)生,電話掛了他什么都不做怎么辦。所以一定要有家人陪著,看精神科、看心理醫(yī)生,督促休息,少安排工作。后來過一陣他再打來,說“謝謝你彭姍姐,現在我好了”。這個時候,我又要告訴他,要小心,抑郁是會反復的。要記住上次是怎么鬧出來的,又發(fā)了很多抑郁普及類知識給他家人。
劇組拍戲的問題就是太累,而演員又需要時刻亢奮貼近角色,調動“喜怒悲憂恐驚”這已經是超越常人的疲憊了。其次,名利場啊,得失很明顯,昨天還跟你吃飯的人,今天因為一部戲火了。機遇多,不知道如何選擇,就特容易患得患失,不知方向在哪里。一切未知,壓力統(tǒng)統(tǒng)來對未知的恐懼。
還有一位知名媒體人和制片人,三十出頭,長得很清秀。她失戀,失去動力,不想活,每天就躺在床上。后來她就真的去看了一個心理咨詢師醫(yī)生,還真說她是抑郁癥。我就跟她說,你不用診斷,你不是抑郁癥。而且心理咨詢師沒有診斷資格。你愛得那么轟轟烈烈,失戀了還能活蹦亂跳?才怪嘞,你就應該躺在家里哭嘛。后來她再去看精神科醫(yī)生,只說是抑郁,不是抑郁癥。從失戀的創(chuàng)傷里走出來了,情緒也好了,又有了動力。
這是另一個問題了,很多人都有一個誤區(qū),以為心理咨詢師可以診斷。不是的,心理咨詢師可以做評估,真正的抑郁癥診斷,需要精神科醫(yī)生去做。而且抑郁情緒和抑郁癥,也要區(qū)分開來?!耙钟舭Y”這個標簽,有時還真會成為一種自我限制。
患有雙向情感障礙的蘇西和女兒一起做烘焙。蘇西是三屆奧運會選手,也是作家和律師,在家人和朋友的支持下通過互助分享調節(jié)方式康復
編劇、制片人彭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