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春武
內容摘要:人生有無意義?既無意義,也有意義。這種悖論式的存在正是人生的實相。史鐵生的小說《命若琴弦》深刻地演繹且解析了這個人生悖論,即以主人公“老瞎子”的人生遭遇象征人類的命運,他一生都在有意無意地反抗著生命的荒誕,并在反抗這種生命的荒誕的過程中綻放生命的崇高,并以這種心境達到與生命和解的審美境界,即對人生的覺解,而后繼續(xù)活下去。
關鍵詞:人生悖論 荒誕 崇高 覺解
所謂人生或生命既有意義,又無意義,或既無意義,又有意義,其實都可以轉化為生命既是荒誕的,又是崇高的這樣一種生存實相,這便是人生的悖論。史鐵生的小說《命若琴弦》中老瞎子的一生正是充滿悖論的一生,他將如何度過他的一生?即如何面對這個悖論。本文將從景物、人物、情節(jié)、覺解等四個部分來論述人生悖論之體現(xiàn)與化解的歷程。
一、景物
小說,說到底還是一種敘事文本。景物,其實也是一種敘事,或者說是一種敘事的元素,即用什么來敘事,用什么來表達作者那種審美理想,而且在眾多的敘事元素之中,景物有著獨特的地位,甚至無可替代,很難想象一部小說中如果沒有景物描寫會是什么樣子。關于這一點,王國維先生的《人間詞話》中有獨到見解,“詞以境界為最上”,“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1足以說明景物描寫的重要意義,而且更進一步指出“一切景語,皆情語也”。2這就把景物與意蘊融合為一體了,此時的景物已經(jīng)有了象征的意味。就《命若琴弦》這篇小說而言,大抵如是。
“命若琴弦”中的琴弦,即是一種很明顯的象征,這根琴弦不僅僅是一根琴弦,琴弦上凝結著盲人師徒的生命的意義,正如老瞎子對小瞎子說的,“咱這命就在這幾根琴弦上”。3“野羊嶺里的那幾尊神像”,“三尊泥像早脫盡了塵世的彩飾,還一身黃土本色返樸歸真了,認不清是佛是道?!?表面上是一種對神像破敗景象的客觀描述,但又何嘗只是在寫神像的破敗,乃是一種對神佛的絕望,乃至于對一切神靈的絕望?;蛘哒f,正如尼采所說的“上帝死了”。這并非如一般無神論那樣的浮泛,而是一種對人生的主宰權或命運的思索,即人有沒有所謂的命運?如果有,那么命運背后的操縱者是誰?如果沒有,那將怎么辦?很明顯,小說傾向于后者。
其實,這一點早在小說開頭就已露端倪了。“莽莽蒼蒼的群山之中走著兩個瞎子”,“方圓幾百上千里的這片大山中,峰巒疊嶂,溝壑縱深,人煙稀疏” 等等。5中間還有“漫天大雪,灰暗的天空連接著白色的群山。沒有聲息,處處也沒有生氣,空曠而沉寂”等等。6這些景物都給人一種空曠而荒蕪的感覺,讓人單從這些景物就能體悟到人其實就生存在這樣的一片天地間,荒涼且無助,茫然且恐懼,然而又只能且不得不生活在其中,不禁有一種人生就是一種荒誕的存在的感覺。
就人的一般精神狀態(tài)而言,在對周圍環(huán)境幾近絕望的情形下,往往會產(chǎn)生對周圍環(huán)境之外的世界的想象與向往,或者會有逃離出去的念頭。小說里的“曲折的油狼”與“電匣子”并不僅僅是一種對小瞎子和蘭秀兒而言完全陌生的新奇玩意兒,更是一種新事物的象征,它象征著外面的世界,也象征著一種內心的渴望,即逃離出去。其實,這也是為后面的情節(jié)發(fā)展甚至是人生悖論的生成做鋪墊,即若沒有這些新奇玩意兒,生活很單調乏味;若有這些新奇玩意兒,人心就會迷亂,再也無法安心生活,只會一直想著追求它們。而小瞎子和蘭秀兒最終分離的悲劇,又何嘗不是因為別的新奇玩意兒所致?既是因為沒有它們,也是因為有了它們。
這樣,“野羊嶺”或“野羊坳”于是成了一座“圍城”。山里的人渴望著山外的“曲折的油狼”和“電匣子”,而山外的人又何嘗不在向往著山里的自然清新?正如錢鍾書先生的《圍城》中所說,“結婚仿佛金漆的鳥籠,籠子外面的鳥想住進去,籠內的鳥想飛出來,所以結而離,離而結,沒有了局?!?其實,又何止是“曲折的油狼”、“電匣子”、“結婚”、“野羊嶺”或“野羊坳村”像圍城?人生中有多少個欲望,就有多少座圍城,而且是剛走出一座,又進入另一座。有圍城,就有痛苦。然而若無圍城,人生有未免太過單調乏味。而這正是其深層的蘊意,即與這荒誕的人生達成的一種深刻的和解。也許,這就是那張藥方為何無字的原因。正因為無字,才要你自己看出字來,正如人生伊始也是一片空白,所謂人生路是一步步走出來的。待自己看出字來,就看到了真正的藥方,那時也就能重見光明。也正因如此,人才能在這樣的糾葛中代代傳承下來。
二、人物
無論敘事方式如何完美,所選景物如何完美,最終都少不了人物的存在,或者說都是為人物而設。當然,哲理小說有一個很顯著的特點,即它并不對景物和人物進行細致描寫,而是關注情節(jié)的發(fā)展,但這并不代表人物描寫就無足輕重。正如前面所說,無景物描寫不行,而無人物描寫則更不行。小說,無論是以何種形式出現(xiàn),它總歸逃不掉塑造人物形象這關鍵性的一部分。無人物,則景物描寫盡成虛設,故事無法講述,情節(jié)無法進展,所欲表達的審美理想也很難找到落腳點,甚至可以說是無處落腳。按佛斯特的人物類型分類,大致有兩種:扁平的和圓形的兩種。8所謂圓形人物,即指人物性格的豐滿與完整,或者說是有血有肉的真實的人物,而非某一符號式的或概念式的人物,而且并不僅僅是為了塑造這么一個人物,它還有更為重要的目的,即通過這個精心塑造的人物來闡釋一種哲思或審美理想,而這一點并不僅僅是哲理小說的典型特征,我覺得乃是一切杰作的最終鵠的;而所謂扁平人物,則可以說正與圓形人物相反,恰恰正是某一符號式的或概念式的人物。
這篇小說并無太多的人物,大致上只寫了三個人物:老瞎子、小瞎子、蘭秀兒。而這三個人物之中,又以老瞎子為核心人物?!袄舷棺印笨梢哉f是“圓形人物”,而“小瞎子”和“蘭秀兒”則是扁平人物,因為他們二人實在沒有過多的特征,小說也沒有對他們過多地描繪。當然,一部優(yōu)秀小說中,這兩種人物都不可或缺,二者正是在相得益彰之中,更好地展現(xiàn)人物形象以及背后的蘊意。這也是我之所以說“老瞎子”乃核心人物的原因,因為他身上可以說承載著整篇小說的主旨意蘊,而從這一點上說,“老瞎子”又是一個“審美性人物”,他的“瞎”、“病”等外在的描寫與他的“喜”與“悲”與“悟”等內在的描寫,都是作為一種審美理想的象征而存在的。這一點似乎與我之前說的哲理小說不重人物描寫相矛盾。但我想說的是,莫說這篇小說只是有哲理小說的一些特征,即便真是純粹的哲理小說,也無法避開人物的刻畫,畢竟從某種程度上說,人物終究還是小說的一個核心要素。
在我看來,“老瞎子”不僅僅是小說主人翁那么簡單,他甚至可以說是史鐵生先生塑造的一個象征型人物,即他個人乃至于人類對自身生命與命運的探索的一種人格化的象征,他已不再僅僅是一個說書先生,甚至也不再是一個已經(jīng)體悟了人生真諦的老者,而成了一種生命意識的象征。當然,這并不是說這個人物已經(jīng)成了作者的傳聲筒,或是已成了一個概念化、符號化的人物,更不是對作者本人的人生理念的一種圖解。單就“老瞎子”這個人物形象而言,還是有血有肉且真實可感的一個可愛可敬的老人形象。
三、情節(jié)
說起情節(jié),就會想到情節(jié)和人物的關系。敘事之中,這二者究竟誰屬第一位?可以說,無人能說得清。亞里士多德在《詩學》里說,“情節(jié)乃悲劇的基礎,人物性格則占第二位”。9又說,“不是為了可以表現(xiàn)性格而行動,而是通過行動順便展示性格”。10可知,在亞里士多德看來,情節(jié)高于人物。這一點倒是與哲理小說頗為相似。所不同者,悲劇是以構思情節(jié)為最高目的,而哲理小說則是為了最終的哲思,情節(jié)只是達到這一目的的一個核心手段。而關于情節(jié)的構成,亞里士多德又說,“悲劇是對于一個完整而具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摹仿。所謂完整,指事之有頭,有身,有尾”。11又說,“所謂頭,指事之不必然上承他事,但自然引起他事發(fā)生;所謂尾,恰與此相反,指事之按照必然律或常規(guī)自然地上承某事,但無他事繼其后。所以結構完美的布局不能隨便起訖”。12也就是說,情節(jié)必須要符合一定的順序結構,而且還要能構成一個有始有終的整體。而巴赫金卻說:“故事可以從任何一點上開頭,也可以在任何一點上結束”。就現(xiàn)代小說或者說是敘述模式而言,巴赫金的說法無疑更為確切一些,這也是現(xiàn)代小說與傳統(tǒng)小說在情節(jié)構思上的一個顯著的差異,即不再局限于一定要有完整的情節(jié)結構,或者說至少表面上要如此。當然,亞里士多德所談的是悲劇這種藝術形式,這跟小說這種藝術形式還有不同之處,只是因為它們在情節(jié)與人物的構思方面有相通之處,這才將二者加以比照。
就《命若琴弦》這篇小說而言,它在情節(jié)構思上有一個很顯著的特點,即采用了一種回環(huán)式的敘述。開頭和結尾幾乎一樣,只有一點不同,就是結尾多了一句話,即“無所謂誰是誰”。暫時撇開其中的蘊意不談,單就這種形式而言,就已然突破了亞里士多德關于“尾”的論述,而且跟巴赫金的觀點也有些不盡相同,因為它沒有結束,而是留下無盡的循環(huán)。這種奇妙的敘述結構,本身就蘊含著一種對人生深刻的思索。它不僅有他事繼其后,而且甚至有一種循環(huán)式的前仆后繼,不僅僅是內容方面,更是其中所蘊含的寓意,即人生從某種程度上說,乃是一種循環(huán),甚至是一種宿命。
關于這一點,小說中老瞎子和小瞎子的師徒關系,以及老瞎子最終教誨小瞎子的情景與當初老瞎子的師父教誨老瞎子近乎一樣,正是宿命的樣子。然而,這又與一般意義上所說的“宿命論”不同。雖然小說的開頭與結尾幾乎一致,似乎是一個像宿命論一樣無盡頭的循環(huán),但二者卻有著根本的不同,小說中的“循環(huán)式的乃至于宿命式的人生”并非是一種認命,即任憑命運的擺布,茍活于世。而是對人生真相的一種揭示,是對人生本來面目的一種客觀呈現(xiàn),只是用了一種形象化的譬喻而已。而揭示這種人生真相的目的,不是為了說明命運是注定的,人生是無望的,恰恰相反,它揭示出這種殘酷的現(xiàn)實,正是為了直視它,而非逃避。
四、覺解
覺解的過程,即化解人生悖論的過程,這個過程基本上都集中在“老瞎子”這個形象上。他的“瞎”、“病”等外在的描寫,可以說是人一生中固有的磨難的象征,而“小瞎子”的“瞎”正有這種人生磨難不但固有而且循環(huán)無盡、代代相傳的寓意;而他的“喜”與“悲”與“悟”等內在的描寫,可以說是人在應對這些磨難時的精神歷程的象征。二者相融合,正是人生荒誕與崇高的體現(xiàn)。“琴槽里的那張無字藥方”正是人生荒誕的最好象征。一代代的說書藝人都指著這藥方重見光明,可最終只是一張無字的白紙,這是多大的嘲諷與無情!無怪乎老瞎子發(fā)現(xiàn)真相后,只一心等死。然而,在真相未明之前,他們正是因為有了這藥方能讓他們重見光明的希望,才能奔走一世而斗志昂揚,這無望的希望成了他們最真切的希望,即勇敢地活著的希望,無論順境逆境,都能讓他們有繼續(xù)前行的力量。正如老瞎子的師父的話,“記住,人的命就像這根弦,拉緊了才能彈好,彈好了就夠了?!?5“永遠扯緊歡跳的琴弦,不必去看那張無字的白紙?!?6而所謂崇高,正是從這一點上體現(xiàn)出來的,并非有什么豐功偉績,而是那生命中激昂著的生命意識的崇高。
不錯,并不存在什么至高無上的命運,存在的只是個人實實在在的生活。那么,我們也應該想象老瞎子也是幸福的。他打開藥方前,四海飄零,說拉彈唱,心中一直懷著重見光明的希望時,他是幸福的,雖然有時也會落寞;他發(fā)現(xiàn)真相后,絕望,而后頓悟時,他也是幸福的,雖然絕望時很痛苦。因為他意識到了生命的荒誕,他感受到了命運的悲壯,他體悟到了世上沒有仙佛,他已深知,人生就是在塵世生活,正如史鐵生先生在《病隙碎筆》中說所說,“所謂命運,就是說,這一出人間戲劇需要各種各樣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隨意調換?!?7然而縱然荒誕,但可以創(chuàng)造崇高;縱然無意義,但可以創(chuàng)造意義。人生就像那根弦,彈好也就夠了。那一刻,他已與命運達成和解。他完全接受了命運,也完全懂得了命運。他就是人生,人生就是他。
五.結語
從某種意義上說,《命若琴弦》就是史鐵生先生的精神自傳,也是人類的精神自傳。每個人皆是從虛無中來,最終到虛無中去,中間這一段便是人生。三百六十行,無論哪一行,皆是如此。外在形式有千萬種,內在形式也有千萬種,但歸根結底,只是活著。而我們的問題也只有一個,即如何活著?也許,老瞎子已經(jīng)給了我們最好的答案,正如史鐵生先生在《扶輪問路》末尾說,“愛命運才是至愛的境界?!?8至此,一個愛字,便化解了所有命運賦予的苦難,與命運達成了最深厚的和解,而進入生命的審美境界,而后以這種審美式的心境繼續(xù)活下去。
注釋:
1 [清]王國維:《人間詞話》[M],古吳軒出版社,2013年1月,第3~4頁
2 [清]王國維:《人間詞話》[M],古吳軒出版社,2013年1月,第54頁
3 史鐵生:《命若琴弦》[M],江蘇文藝出版社2003年10月,第104頁
4 史鐵生:《命若琴弦》[M],江蘇文藝出版社2003年10月,第107頁
5 史鐵生:《命若琴弦》[M],江蘇文藝出版社2003年10月,第117頁
6 史鐵生:《命若琴弦》[M],江蘇文藝出版社2003年10月,第117頁
7 錢鍾書:《圍城》[M],[美]珍妮·凱利、茅國權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10月,第184頁
8 [英]佛斯特:《小說面面觀》[M],李文彬譯,花城出版社1981年7月,第55~61頁
9 [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詩學》(選自《西方美學史資料選編》)[M],羅念生譯,馬奇主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2月,上卷,第98~99頁
10 [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論詩》(選自《亞里士多德全集》)[M],崔延強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4年3月,第九卷,第650頁
11 [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詩學》(選自《西方美學史資料選編》)[M],羅念生譯,馬奇主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2月,上卷,第98~99頁
12 [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詩學》(選自《西方美學史資料選編》)[M],羅念生譯,馬奇主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2月,上卷,第100頁
13 [俄]巴赫金:《史詩與小說》(選自《小說理論》)[M],白春仁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6月,第536頁
14 史鐵生:《命若琴弦》[M],江蘇文藝出版社2003年10月,第120頁
15 史鐵生:《命若琴弦》[M],江蘇文藝出版社2003年10月,第118頁
16 史鐵生:《命若琴弦》[M],江蘇文藝出版社2003年10月,第120頁
17 史鐵生:《病隙碎筆》[M],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紀念版,第1頁
18 史鐵生:《扶輪問路》[M],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6月,第28頁
(作者單位:中南民族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