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應(yīng)輝
兒時記憶中的快樂少不了與美食有關(guān),我70后生人,所進(jìn)食物素淡而傳統(tǒng),卻是勞作中的享受。大自然的饋贈與人力的完美結(jié)合,豐富了我的味蕾,也厚實了我的70后人生。我生命中的一道美食神圣而又唯美,如暗戀中的羞澀與啟蒙,那是我的“年豆腐”。
豆腐食材簡單,豆子與水的交融,看似寒磣,卻是一方水土的凝結(jié)。每到一個地方,我養(yǎng)成了吃當(dāng)?shù)囟垢牧?xí)慣,意在服水土,服當(dāng)?shù)氐娜宋模串?dāng)?shù)氐纳耢`……我的家鄉(xiāng)泰寧在漢唐時期是個小鎮(zhèn),宋代出了狀元,元朝無軼事,明代又出了兵部尚書……祖輩留下來的這些功德融于清新的自然山水中,滋養(yǎng)著我們,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皆有靈氣。小村落音山是我呱呱墜地的床,安寧而溫馨,家家戶戶敞開著門過生活。我的“年豆腐”就是在這里開始的,它是我相戀一生的幸福。
做“年豆腐”是大事,全村只有一個同族堂叔會做豆腐,他家的豆腐坊設(shè)在石板街邊,正對面是一堵矮墻,墻下一溜石板凳,村里老少都愛在這里閑聊,時常向豆腐坊討一碗純味豆?jié){解解饞。堂叔是老實人,對鄰里鄉(xiāng)親有求必應(yīng),像是很感激大家對豆腐的鐘愛。堂叔熱愛開拖拉機,做豆腐是他家的祖?zhèn)?,叔公為了讓他繼承手藝,沒少打罵過。大家就在這一條短短的石板街,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在吵吵鬧鬧中過著一輩子。
叔公去世后,堂叔終究還是開著拖拉機在田間地頭瘋跑,豆腐坊幾近歇業(yè)。然而一年一度的“年豆腐”照例不能少,各家抓鬮輪流,年前一個月就張羅開了,百十戶人家對豆腐的期待,全憑堂叔一雙手,豆腐坊不分晝夜地運轉(zhuǎn)起來。父親母親早早在做準(zhǔn)備,上山砍柴火,必須是老松木,據(jù)說做的豆腐更香嫩。我也跟著,自己撿了些松枝,父母笑我說就用我的松枝單獨燒一塊屬于我自己的年豆腐,我就樂顛顛地把松枝扛在肩上回了家……
鄰居家早兩天就做好了“年豆腐”,油炸的香氣飄來,我總往他家看,弟弟也吵著要吃“年豆腐”,母親正要去上門去借,鄰居嬸嬸就已經(jīng)端了滿滿一碗叫我們嘗嘗鮮。我家輪到下半夜做“年豆腐”,堂叔專注地觀察著熬制豆?jié){的稠度,母親在爐前把著火勢,我守住撿來的松枝,父親則時不時陪堂叔聊上兩句。年豆腐的香沁潤著每一個虔誠的人,仿佛一年的收成和希望就融入這沸騰的鍋里……
別了,殺豬宴
又到年關(guān),我索性給大家說說小時候的事,怕日后淡忘。有些舊事仿佛需要絮絮叨叨才能與歲月的年輪同步;待我耄耋之年依然還能將舊事大概說清,算是大福。
直接說年關(guān)殺豬吧,現(xiàn)在想起來是件復(fù)雜的事。能殺豬過年的人家,必定有一個勤勞能干的婦女,我母親就是好的主婦。自有記憶起,殺豬過年是我家的常事,一來父親朋友多,村大隊住著知青,幾乎都輪著來我家吃過飯。母親娘家親戚也多,平日里人情往來頻密,年關(guān)閑暇時日多,更是招呼著圍桌喜慶喜慶。那圈欄里的豬經(jīng)過一年的豢養(yǎng),慵懶到無意識,它棄性命于不顧,迷戀一日三餐,對人毫無防備。豬圈門上年年貼著“六畜興旺”的紅帖,生命似是靈動,卻又像一個凝固的圓圈。
村子里的人都夸母親,養(yǎng)的豬年年能出欄。很多人家養(yǎng)豬總不見長膘,只能繼續(xù)留在欄里,錯過了過年的好價錢,自家所需亦滿足不了,只好多些花費去買別家的肉。農(nóng)婦心疼往外掏錢,覺得明明自己能養(yǎng)好趕上過年,卻不小心被那畜牲耍了一把,它竟不肯長大。主人家又沒少費工夫飼養(yǎng),心生許多懊惱。但凡村里婦人湊在一起閑扯,必然是沒面子,男人也會責(zé)備幾句,說是連豬都養(yǎng)不好,還想過什么好日子。然而說歸說,夜里男人少不了求娘兒們暖身子,那時年關(guān)的夜經(jīng)常是桂下嫦娥,看似冷清,卻是滿滿的浪漫氣息。
難得有一年見母親悶悶不樂。要過年了,我家年關(guān)照例要殺豬,父親早早地約好了別村的屠夫,定在年廿六請親戚吃殺豬宴。二舅、四舅、堂哥對屠宰都很老道,能令豬一刀斃命。農(nóng)村講禮數(shù),三個至親擺在一起,請誰主刀都不合適,于是父親就約了外人來屠宰。我早早地上床睡覺,準(zhǔn)備凌晨起來看殺豬。然而半夜被隱約的吵鬧驚醒了,迷迷糊糊聽到母親的抽泣聲,父親的聲音比較大。沒過多久又恢復(fù)了冬夜的寂靜,弟弟妹妹們酣睡著,我亦不在意,夢里還有一出殺豬的好戲。
凌晨家里滿是嚷嚷,聽說待宰的豬跑了,前來幫忙的親戚正打著手電筒四處尋找。母親默默地坐在灶前燒火,她的臉頰緋紅,鍋里的水漸漸沸騰,父親時不時進(jìn)廚房轉(zhuǎn)悠,眼睛瞥一瞥被爐火映紅的母親。半個時辰過去了,父親跟大家說不必再尋豬,今年就不辦殺豬宴了。大家悻悻散開,母親起身去送客。往年殺豬很順利,屠宰師傅利索地把豬切塊分割,留出早晨請客要煮的份量。豬的各個部位皆搭配著其他輔菜,各自在鐵鑄的鍋里煎炒烹炸,農(nóng)家的日子在肉香里熏醉……早晨的殺豬宴請的都是至親,每家都來,不限人數(shù),約略六桌有余。大家或坐或站或蹲,全不拘泥,也有人捧了碗四處游走,筷子與鮮美而滑嫩的肉接觸的剎那便酥軟了,冬日的晨曦也纏繞在香氣中,團(tuán)成絲絲縷縷的年味。今年殺豬不成,我也不必挨家挨戶去送豬肉。按老習(xí)俗,誰家過年殺豬,堂親與表親都要送一份,親戚們都嘗嘗鮮。如此,東家的豬肉就所剩無幾,恰恰好應(yīng)付過年所需。
因為沒有熱鬧的殺豬宴,弟妹們鬧開了。我年紀(jì)最大,只好躲躲閃閃地鼓動他們鬧,最終小妹哭出聲來。父親一把擰起妹妹呵斥,說是母親因為要籌我們幾個的學(xué)費而半夜爬起來把豬放跑了??粗赣H嘟嘟囔囔,母親依舊默默地在灶前添著火,鍋里的水依舊沸騰著。那一年因此刻在我心里,別了,年關(guān)的殺豬宴;別了,我的童年懵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