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慧一聽到“道德模范”這個詞語，就會起生理反應(yīng)。臉頰緋紅，皮膚過敏，胳膊上、腿上、胸口，爬起一片片風(fēng)疹來。用手一抓，風(fēng)疹成了過火的枯草叢，所到處一塊一塊凸起，身上紅一塊青一塊，藏在身體里的癢仿佛都被這些凸起的風(fēng)疹喚醒了，一叢一簇壓過來，撓也不是，不撓也不是，讓江小慧痛苦不堪。不了解的人，以為江小慧特別羞澀，聽到一句贊美，就兀自面紅耳赤起來。

江小慧去過好幾家三甲醫(yī)院，想讓醫(yī)生找找原因。一家一家換下來，從中醫(yī)到西醫(yī)，都沒轍。皮膚科專家表示，“聽說過食物過敏，花粉過敏，藥物過敏，還真沒聽說過詞語過敏的?！闭f這話的是晴江市第一醫(yī)院的皮膚科主任王大夫。當(dāng)然這番話是王大夫讓江小慧做過全套檢查后才說的，王大夫?qū)χ』鄣臋z查報告思索良久，盡管整個病歷本上全是關(guān)于這一病癥的描述，但他的經(jīng)驗與學(xué)養(yǎng)怎么都不能讓他相信江小慧的說法。

這兩年，跑的醫(yī)院多了，吃的藥多了，江小慧心里的沮喪就變大了，她的詞語過敏癥或許是無藥可治的。用醫(yī)生的說法，治療過敏癥最直接的方法是查找過敏源，然后采用脫敏療法……江小慧不知道過敏源是什么？如果說過敏源是“道德模范”四個字，那她的過敏源也太玄奧太不可捉摸了點，要對如此抽象的詞語進行“脫敏”就更是無稽之談了。

不管怎么說，江小慧的生活是被“道德模范”這四個字改變的。江小慧的另一個身份是“建橋女孩”，比起“江小慧”的名字，比起“全國道德模范”這個至高無上的稱呼，“建橋女孩”在晴江城更是到了家喻戶曉地步。這么著說吧，你在晴江的街上隨機攔下三個人，至少會有一個知道“建橋女孩”的。

有一回，江小慧去街邊小攤買個蔥油餅，烙蔥油餅的大叔正在翻閱一張油膩膩的晚報。接過蔥油餅后，江小慧掏出兩枚硬幣給大叔，大叔的目光像樹蔭里的光斑一閃，從江小慧手心里的硬幣上即刻轉(zhuǎn)到她臉上了，眼睛里放出異彩來，“你就是報紙上這個閨女吧？”江小慧不好意思地點頭承認。攤餅大叔突然就不知所措起來，用油膩膩的粗大的手指重新去捉那兩枚銹跡斑斑的鐵皮盒里的硬幣，大概由于激動，他抓其中一枚硬幣時一共抓了三次，他將硬幣扔回了江小慧的拎包里，“嗨，我哪能要您的錢呢！”

江小慧后來一直在追溯，她的詞語過敏癥究竟什么時候開始犯的，人的記憶有時候很奇怪，隔開些時日，許多事物就會變得模糊不清。江小慧在記憶的籮筐里翻翻撿撿好一陣子，有一天，突然清晰地憶起這過敏癥的發(fā)生來，不錯，應(yīng)該就是那一次開始的。那是結(jié)婚四年，相識六年后，江小慧和愛人彭宇最嚴重的一場爭吵。

江小慧剛滿百日的兒子邁克便秘了。大家或許有些納悶，江小慧這小兒子還取一外國名字？確實，這小兒子吧，大名叫彭湃，她是在美國的醫(yī)院生的，以后是要在美國讀幼兒園的，就有了這洋人名字。小邁克一直養(yǎng)到百日都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但那幾天，江小慧重感冒持續(xù)了兩周，只好將母乳喂養(yǎng)改為嬰兒奶粉，小家伙腸胃大概一下子適應(yīng)不了，竟連續(xù)三天沒排便，看著他憋得通紅的小臉，一家人急得團團轉(zhuǎn)。彭宇說，“用開塞露吧，用一下就通了?！苯』壅f，“孩子那么小開塞露會不會傷到他？”彭宇說，“不會的，大寶當(dāng)時也用過，買那種甘油制劑的，對身體影響忽略不計。”

到中午，彭宇竟然急匆匆地從單位趕回家來，手里拿出兩支開塞露放茶幾上，叮囑江小慧，“呆會小寶醒了，給他塞上?！庇执掖易吡恕?/p>

這倒是少有的事，彭宇供職于一家本地報社，是跑民生線的攝影記者，平日里工作忙得很。他是基本顧不到孩子的，更別談利用短暫的午餐時間開車半小時趕回家，給孩子送開塞露了。

但江小慧拿出開塞露正準(zhǔn)備給小邁克用，邁克的外公站出來說話了，江小慧的爹是個小學(xué)數(shù)學(xué)老師，一輩子小心謹慎，這會兒對小外孫疼愛泛濫，“等等，我到醫(yī)生那里咨詢了再用?！崩蠣斪泳瓦@樣不由分說去了附近醫(yī)院，找到了相熟多年的醫(yī)生，那個老醫(yī)生說，“老江啊，開塞露，百日的孩子真要慎用。”老爺子如得圣旨般領(lǐng)著這句話回來了，老爺子態(tài)度硬邦邦地不讓江小慧給孩子用開塞露了。

晚上，彭宇到家，一進門就問，“小寶排便了嗎？”隨后他看到茶幾上兩支完好無損的開塞露，臉頓時拉了下來。

江小慧解釋，“我爸不讓用。”

彭宇說，“你爸不讓用？你爸為啥不讓用？”這話語氣有點上來了，是質(zhì)問的意思。

江小慧明知道這句話并不需要解釋，但她還是解釋說，“我爸大概覺得開塞露不適合這么小的孩子？”

“你爸是醫(yī)生？他是用小學(xué)老師的算盤算出來開塞露不能用嗎？”話說到這里，刻薄顯山露水。

“那你是醫(yī)生？開塞露能用你是靠什么知道的？靠你那破相機拍出來的？”江小慧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一連三句反問，像受驚的馬沖出了圍欄，江小慧平生最嫌惡話里帶刺的人。

彭宇的怒氣炸開了，從胸口一直沖到嗓子眼，從嗓子眼又沖到腦門，但他強壓了壓。

“我才是孩子的爹?！彼贿呎f一邊走到茶幾旁，用指頭勾過來一支開塞露，就到了搖籃邊。小兒子正躺那玩腳趾頭呢，胖乎乎的手，胖乎乎的腳自顧自蹬踢著。彭宇平日并沒伺弄過孩子，他有點無從下手，感覺這四肢蹬踢的小胖墩像肉肉的側(cè)翻了的大螃蟹，找不到對付辦法。潛意識里他是期望江小慧能把孩子抱起來，配合著他，把那支開塞露用掉，這樣孩子順利地拉出一泡屎，全家人都會松口氣，兩個人也就各自有臺階可下了，自然一笑泯“恩仇”了。

江小慧這次真的很不領(lǐng)情，老公若抱怨自己幾句，她是能咽下這口氣的，但今天彭宇把矛頭指向父親去了，江小慧覺得很憋屈。

江小慧非但沒有將小邁克抱起來，反而擋在了搖籃前，江小慧說，“你是孩子的爹？我是誰？”江小慧的語氣咄咄逼人，嗤嗤地冒著火星子。

彭宇壓下去的怒氣再無法遏制，這一回是直沖發(fā)梢了。但彭宇并沒有破口大罵，而是用一種低了八度的聲音甩出一句話來：“你是誰？你是誰？你是江小慧啊！你是晴江大名鼎鼎的愛心大使，你是‘全國道德模范！”當(dāng)彭宇說到“道德模范”四個字，江小慧耳朵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片嗡嗡嗡的回響，那回響仿佛來自一個神秘而遙遠的地界：“道德模范，道德模范，道德模范……”聲音像水波一樣不停地擴散開去，沖擊而來，而江小慧則正沉在水底，沉悶暈眩，但她能感覺到水，水是冰冷的，冷到刺骨，她若不是靠著墻，那一刻就直接撲倒在地上了。

江小慧承認，六年來，她從來沒有見過彭宇這樣一副嘴臉，他嘴里吐出“道德模范”這四個字，仿佛吐出了一口屎，他是將自己這兩三年來的壓抑和不滿全部放到說那四個字的神情里面去了，豈止是壓抑和不滿呢？還有不屑、鄙夷、惡心和莫大的嘲諷。

江小慧的過敏癥就在耳朵里嗡嗡嗡的響聲停息后發(fā)作了，身體里一種怪異的不適像一頭混沌的獸突然醒了。

這幾年，“道德模范”四個字不但改變了江小慧的生活，也讓江小慧越來越無所適從。在這個城市大部分外圍的人看來，江小慧碰上了狗屎運。從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末流大學(xué)畢業(yè)生，到一次為期幾個月的貧困山區(qū)支教，再到發(fā)動整個城市的愛心，在支教的學(xué)校旁建了一座橋……完成這一切僅僅用了兩年零六個月時間。這兩年零六個月，好像并不是人間的兩年零六個月，這是施了魔法的兩年零六個月。江小慧在這一溜比晴江的中山路長不了多少的時間里，紅遍了晴江，紅遍了江南省，甚至都上了CCTV，還受到過大領(lǐng)導(dǎo)接見呢。

有那么些時候，江小慧坐在辦公室窗邊的一小片陰影里發(fā)呆，桌上正躺著一張皺巴巴的晚報，晚報上正好有一張江小慧的大幅照片，她盯著報紙上那個揉皺了的女人，“這個江小慧是我嗎？我就是這個‘名人嗎？這個被光環(huán)籠罩著的人和我到底有什么關(guān)系？我們是孿生姐妹？還是共用一個身體的兩個女人？”當(dāng)她這么發(fā)問時，過往的日子突然像月下的流水般恍惚起來，她真的做過那么多事？她真的是愛心大使？而她分明只認識另一個江小慧，分明只有另一個江小慧分分秒秒占據(jù)著她的肉身，那個江小慧是一個十足的小女人，她有家有愛有人的七情六欲，那個江小慧天真、明朗，像清晨的光線。而今，那一束光線變?yōu)橐欢渌芾斓挠暝?，她的身體里只有煩躁、不安，只有失眠、驚悸，只有形狀各異，氣味奇怪的委屈。

江小慧第一回意識到別人眼里的“道德模范”和自己的界定出現(xiàn)了差異是在接到一個記者電話后。其時，江小慧正忙于手頭的事，她所在的公益基金會的月度賬目出了點問題，款項出現(xiàn)了三萬兩千元空缺，卻一時間無從查實。記者的電話就在那個時候響起，記者說，“江小慧老師您好，我是《江南早報》記者，我要采訪您?！苯』勰土四托宰诱f，“不好意思，現(xiàn)在我沒空，你下午打過來吧？”記者問，“您在開會嗎？”江小慧說，“不是，我沒空。”記者又問，“你在上課嗎？”江小慧說，“沒有，我沒空?！庇浾哂謫枺澳恰蠋?，您是在醫(yī)院！”

江小慧突然意識到，他這是在咒她呢。江小慧真想罵人，“誰在醫(yī)院？你妹在醫(yī)院啊，你才在醫(yī)院，你們?nèi)叶荚卺t(yī)院?！苯』巯雽χ娫挵堰@句話像一杯茶葉渣一般潑到他身上。但江小慧沒這么做，她“啪”一聲將電話撂了。這種事不是第一回碰見，要求采訪的記者太多了。隔了五分鐘，電話鈴又一次響起，江小慧聽到的仍然是那個記者的聲音，這一回記者幾乎居高臨下單刀直入了：“江老師，我是省報記者（他將‘省報兩個字說得格外突出），是省委宣傳部要求我來采訪你的，并不是我自己要采訪你。江老師，你不是‘道德模范嗎？你得有‘道德模范的樣子……”

江小慧被這句話死死梗住了，整整五秒鐘，腦海里一片白，白茫茫的白。好一會兒才緩過來，江小慧說，“省委宣傳部要求你采訪我，不是我要求你采訪我。另外，省報大記者，請你告訴我，‘道德模范長什么樣？我見識短，實在不知道她該長什么樣?！?/p>

這也沒有什么，哪個名人不遭遇過幾個狗血的記者？

可麻煩事接踵而來，評上“全國道德模范”后的那個年三十，江小慧一家正在吃年夜飯，電視正像往年一樣放送著春晚的制作花絮，并深情回望過去一年。伴隨著窗外細密的雪花，一股祥和之氣已彌漫開來了。門鈴響了，打開門一看，是一個老漢，頭發(fā)蓬亂，衣衫襤褸，背著一個臟兮兮的大布袋，伴隨著十二月的冷風(fēng)，一股風(fēng)塵仆仆的酸腐氣撲進了客廳。

江小慧迎到門口，以為是敲門問事的，“大爺，你這是？”

老頭說：“這是江小慧的家吧？我找江小慧?！?/p>

江小慧說：“大爺，你找哪個江小慧，你會不會認錯地方了？”

老頭說：“我找這里的江小慧，就是那個‘建橋女孩，‘最美晴江人……”

看來人家并非瞎撞上來。

你猜這老漢干嗎來了？老漢說他到晴江找尋失散多年的兒子，結(jié)果在車站，裝著盤纏的塑料袋被偷了，知道兒子家住城西，跟著西下的太陽一路走，誤打誤撞走到這個小區(qū)的。在小區(qū)里想問人要點盤纏，繼續(xù)找兒子，可是沒一個人肯給的，老頭在一股腦兒倒完苦水后，又補充了一句：“世道壞了”。

“那你怎么又找到這兒了？”江小慧把聲音提得很高，就在老人顛來倒去講這一段時，窗外一連串鞭炮聲噼里啪啦炸響了，大年夜的氣氛開始蕩漾。

“我找到這里，是在小區(qū)門口碰到了人，她們看我可憐，給我指了條道，讓我來找江小慧，她們說江小慧是晴江好人，是道德……道德啥的，道德榜樣？一定會幫我?！崩蠞h一邊說一邊身子努力往門內(nèi)探，嘴巴深深地咽了一口唾沫，喉結(jié)大幅度地上下躍動了一下。

江小慧做了一個稍等的手勢，自己即刻返回房間，手里拽著一張百元紙幣出來，心里想著，就當(dāng)給壓歲錢吧，大過年的。

老漢用臟兮兮的手接了過去，不情不愿地說了聲“謝謝”。但并不挪動步子。江小慧有點驚詫，他這是嫌少？江小慧心里的氣呼啦一下上來了，她轉(zhuǎn)過身，把門關(guān)上了。

一家人繼續(xù)吃飯，一刻鐘過去，江小慧媽媽心里終究不安生，起身走到門邊，往門鏡外看了看，氣沖沖地回來坐下，“那個流浪漢還在。”

“讓他在好了，他愿意躺門口過夜也行?！苯』壅f。

就在這當(dāng)兒，江爸爸站了起來，老爺子走過去再次打開門，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百元紙幣塞到流浪漢手里，這下那個臭烘烘的老漢，背起大布袋幾乎小跑著消失在了樓道里。

江小慧和彭宇越想越來氣，彭宇敲著筷子，“這不是尋求幫助，這是勒索！這件事不符合邏輯，哪有出門找兒子，錢包被偷，就再聯(lián)系不上兒子的？看他神智清醒也不是犯老年癡呆的。”

老爺子阻止了兩個動氣的年輕人，“我們就當(dāng)施舍給他了，大過年的，圖個開心，不要跟這種人計較，弄得沸沸揚揚不吉利?！?/p>

那個大年夜，江小慧還做個惡夢，夢見正月初一打開門，外面竟然站了一堆流浪漢，個個蓬頭垢面，身上散發(fā)著惡臭，張牙舞爪地伸著手，“道德模范”給錢，“道德模范”給錢，給錢、給錢、給錢……各種污濁的嘴，像黑布隆冬的陷阱，噴吐出粗的、細的、尖利的令人反胃的污水……

確實，那一年，大年夜叩門的流浪漢似乎是一個掃把星，把一連串麻煩事就那么帶來了。到了三月份，一個春夜，江小慧安頓好兒子，又做了一個慈善項目書，那天晚上彭宇出去應(yīng)酬了，大概是陪省宣一個處長吃飯喝酒唱歌。江小慧到十一點半才上床，一沾床就睡著了，睡眠很深，沒用多久，就跌入到了另一個境地里，那里溫暖、蒙昧、混沌。就在江小慧沉湎于睡眠中時，有一種強烈的敲門聲突然將她從深沉的睡夢里拽了出來。起初，江小慧以為是夢里的聲音，她大概用了五六秒鐘來確認，敲門聲有如擂鼓，還在咚咚咚擂著。江小慧瞬間恢復(fù)了意識，“彭宇，彭宇，你回來了？大半夜門敲那么響？就不怕驚醒兒子？”但隨即，江小慧覺得不對勁，不是彭宇，彭宇自己會開門。她下意識地伸手摸過床頭柜上的手機，一看時間，后半夜一點零七分。敲門聲還在斷斷續(xù)續(xù)，每一記都很沉。江小慧預(yù)感到一定碰上什么急事了，趿拉著拖鞋搖搖晃晃快速穿過客廳，穿過門廳玄關(guān)，一下子到了防盜門旁，但在手觸到門把手的一剎那，江小慧潛意識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會不會碰到壞人？

一個轉(zhuǎn)念，讓江小慧改變動作，伸頭到門上的探視孔看了看。一張陌生的中年人的臉，在昏暗的樓道燈光下幽靈般閃現(xiàn)，模糊又扭曲，像在腌菜缸里浸泡出來的腌蘿卜。

門口拳打腳踢的聲音又響起來。江小慧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但她還是明顯感覺到喉嚨里的聲音在打顫，“你找誰？三更半夜的想干嗎？”

江小慧早已下意識地撥打了彭宇的手機，彭宇說自己正開車回來，并立刻報了警。就在警察趕來的當(dāng)兒，江小慧經(jīng)歷了惶惶不安的十五分鐘。深夜敲門的原是個醉鬼，大概喝酒前又賭輸了錢，所以這是個賭輸?shù)淖砉?，或者說喝醉的賭鬼。從他搖擺不定跌跌撞撞的動作和后面的話語里，江小慧聽出了端倪，醉鬼一邊踢門，一邊含糊不清地喊，“江小慧，開開門，你給老子資助兩千元，你拿了那么多愛心款，用都用不過來了，你給老子資助兩千元?！?/p>

江小慧期待對面鄰居會跑出來，那邊住著一個大嗓門又人高馬大的男人，平日里吵起架來特別雄糾糾氣昂昂，她也期待樓上樓下的鄰居會吼一聲，特別是樓上那個李大媽，人稱“包打聽”，渾身上下散發(fā)著“凜然正氣”，眼睛耳朵嘴巴都容不下一絲一毫不適。

但是樓道上靜得出奇，對門男人睡死過去了，樓上一身正氣的李大媽睡死過去了，樓下那對時髦的小情侶睡死過去了，任由這被酒精和貪念搞得瘋瘋癲癲的男人踢打著江小慧家的門。

在江小慧身陷驚恐時，她四歲的兒子也被驚醒了，趿拉著拖鞋，睡眼惺忪地走到了客廳玄關(guān)旁，“媽媽，誰在敲門？”兒子一臉懵懂。

江小慧一把把兒子抱了起來往臥室送，“把寶寶吵醒了啊，一個喝醉酒的瘋子，沒事的?！苯』郯参績鹤?，但說這句話時，她分明地感覺到了一陣心酸。

兒子說，“媽媽不怕，讓警察叔叔把他抓走?！苯』蹟D出一個笑來，“嗯，不怕?！?/p>

鬧事的酒鬼幾十分鐘后被帶走，那扇防盜門留下了五六處凹進去的腳印。但從那個夜晚開始，江小慧覺得她連同她的家人都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綁架了，這個力量看不見，摸不著，又確確實實存在著，像時不時發(fā)作的霧霾，讓人憋屈煩躁，心里始終不得暢快。

來找不暢快的人時不時會冒出來，像舊房子里的蟑螂。晴江市一棟老樓突然坍塌，死亡五十八人。居委會發(fā)動社區(qū)居民捐款，一戶戶敲門，敲到江小慧家，江小慧拿出五十元，居委會老阿姨說，“小慧啊，捐款名單要貼出來的，你恐怕還得稍微多掏點，才好看。”江小慧說，“阿姨，我……我長得一點也不好看?！崩习⒁踢€不肯走，大概覺得作為一個資深社區(qū)工作者，話既已出口，如果這么走了，那是太沒面子的事了?！靶』?，阿姨不會騙人的，你是最美晴江人，你是‘道德模范……阿姨吃的鹽都……”江小慧沒等她講下去，把口袋里一把錢都摸了出來，零零碎碎，百元的，五十元的，十元的，還有三四枚一元硬幣，兩枚五角硬幣……直接拍在老阿姨文件夾上?！斑@樣就好看了……”說完，江小慧一把將門關(guān)上了，江小慧想哭，江小慧覺得自己的胸口堵著一條江河。

江小慧和彭宇商量了一下，生活真要做出一些主動的改變了。他們決定將這個拆遷小區(qū)的房子賣掉，換到市中心的現(xiàn)代小區(qū)，跟年輕一些的人住一塊，彼時誰也不認識誰，鄰里再不會有交集，那樣或許會過得自在一些。房子很快換了，可是憋屈的事如影隨形，“道德模范”不是一件衣服，你想脫就能脫下來的。

江小慧真正的傷痛并不是這些外圍的傷害，真正擊中她的是老公彭宇的態(tài)度。彭宇再無法容忍“道德模范”的光照了。起初對于江小慧的種種拋頭露面，彭宇有些微詞，但似乎還能理解。后來，他就不僅是不理解了，他覺得江小慧傷害了他。有一次彭宇酒后回來，在江小慧面前撒了一通酒瘋，彭宇說，“江小慧你知道人家怎么評價我嗎？人家說我眼光好……人家說，彭宇，你最大的本事就是會挑老婆，并且挑了一個名人做老婆……人家說彭宇你成天扛著那么重的相機，在烈日下跑來跑去干什么？你都沒搞清楚你自己是誰？”江小慧靜靜地盯著他，任由他在那兒說，像臺下聽演講的人打量著臺上孤獨的演講者，江小慧才發(fā)現(xiàn)這個枕邊人，這個曾經(jīng)那么深愛她的男人，心里的愛都正在轉(zhuǎn)變?yōu)闈M腹怨氣。

“我就問他們，我彭宇是誰？他們笑了，所有人……是的……所有人都笑了，他們笑得前俯后仰，我……我也跟著笑了……我恍然大悟，我是江小慧的老公??！我是全國‘道德模范的老公啊，我是‘最美晴江人的老公啊，我天天跟‘最美晴江人睡一塊，這真是絕了……我睡的是什么……是一種道德情懷啊……”

“他們說得對，我干嗎天天扛個大相機在外面瞎跑，我……我躺在老婆功勞薄上就可以策馬由韁了……”江小慧知道彭宇的郁悶因何而來，這些日子，他幾乎天天都郁悶自己工作的事，彭宇是人民大學(xué)新聞系的高材生，央媒的攝影記者，他在江小慧支教的偏僻山區(qū)里，采訪她，拍攝她，由此結(jié)緣，并由北方中原一路追隨江小慧到了江南省晴江市安家落戶。但外界竟然傳聞，彭宇借了江小慧的名頭和關(guān)系，順利地進了《晴江日報》社工作。這樣的說法讓彭宇情何以堪？進《晴江日報》一直都是令彭宇羞愧難當(dāng)?shù)氖?，北方的舊日同事來電話問他現(xiàn)供職的單位，彭宇都不屑說出單位真名，只會拿“南方一家小報”來搪塞。江小慧知道，彭宇是北方人，名校高材生，又有點大男子主義，這樣的男人最忌諱什么？最忌諱別人說他靠老婆。

現(xiàn)在彭宇就深陷在這無中生有的曖昧傳聞中，彭宇靠老婆找到工作，彭宇靠老婆成為報社攝影部主任，彭宇靠老婆換了市區(qū)大房子……彭宇心里有無限憋屈，大丈夫志在四方，他彭宇靠個毬啊，他彭宇若是呆在原先那家牛逼哄哄的央級大報社，沒準(zhǔn)現(xiàn)在荷賽獎都拿了。

江小慧望著爛醉如泥的彭宇，眼淚禁不住掛了下來，她想起了他們曾經(jīng)的歲月，在黔南州蔚藍的天空下，倚靠著學(xué)校爬滿青藤的黃泥墻，攝影記者彭宇給江小慧拍下了一張照片，江小慧看見，端著相機的彭宇那么專注，那么歡喜，他的鏡頭仿佛也是多情的。那些天，他們一到休息日，就去爬學(xué)校不遠處的一片野山坡，山坡上傾瀉著一千種野花，他們就坐在坡上，看風(fēng)在野山坡上穿梭，仿佛精于手工的千百個織女，正在織就一幅絕不能重復(fù)的錦緞。陽光在芬芳的錦緞上跳躍，云影徘徊……那是多么好的時光啊。

傳言如影隨形，傳言是風(fēng)，傳言是雨，走街串巷，穿墻破門，任彭宇跑得再快，也甩不掉。彭宇可以做的就是和江小慧“保持距離”，彭宇不愿意再在正式和非正式場合聽到那樣的介紹了：“這位是江小慧，這位是江小慧的先生?！苯』燮谕哪欠N舉案齊眉的生活早就支離破碎了。

彭宇已經(jīng)很少帶家屬出席自己的活動了，即便報社舉行的新年家屬聯(lián)歡會，這種看似必須攜妻帶兒的活動，彭宇也只選擇帶了兒子出席。江小慧一開始并不知道這回事，后來遇到報社老總，問她，“小慧，你這個大名人到底在忙什么呀？我們彭大記者的家屬新年聯(lián)歡會，你都沒能出席?！苯』劢o了老總一個無比勉強的笑，江小慧即刻明白了，這是彭宇在回避她。得知這件事后江小慧心里的凄涼像秋天的寒霜，一下子蔓延到了全身。

當(dāng)然，彭宇更不會以家屬身份出席江小慧的官方活動。有一次，還是比較早的時候，彭宇參加了江小慧的一個表彰晚會。江小慧下來后，記者特別要求她與先生一道合個影，為了讓那位也是同行的攝影記者不至于太難堪，彭宇從椅子上欠起身來，十分僵硬地站到江小慧身旁。隨后，彭宇的耐心卻沒能夠持續(xù)到底。有一個電臺的記者，追了過來，不明就里地開始采訪，“您好，我想采訪一下家屬?！迸碛钕胝f“不”，但那個場合似乎又不那么合適說“不”。彭宇就不置可否地看著那個記者，記者并沒有想那么多，她像所有那種做慣了正面報道的記者一樣，駕輕就熟地拋出了自己的問題，當(dāng)然，她或許覺得自己的問題問得很高明，她還特意引用了一句爛熟的名言，“人人都說，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后有一個賢惠的女人，現(xiàn)在，我相信，一個成功的女人背后，也一定有一個賢惠的男人，我相信你是江小慧的賢內(nèi)助，能談?wù)勥@方面的經(jīng)驗嗎？”這個問題本沒有什么，但在彭宇聽來實在是奇恥大辱，甚至不亞于當(dāng)頭潑他一瓢豬下水。彭宇說，“首先我不是賢內(nèi)助，賢內(nèi)助是女人的行當(dāng)。其次，我不是江小慧背后的男人，江小慧成不成功，不能和男人扯上關(guān)系。第三，今晚到這兒來，我是觀眾，來看表演的……”彭宇三句話并不響，卻很硬，像三記悶錘子，敲得女記者啞口無言。

彭宇的不滿越來越多，哪怕在夫妻性事上。這么些年后，夫妻之間是知道彼此在這件事上的習(xí)性的，彭宇對性事的期待新穎熱切，江小慧呢？在這件事上并沒有太大的創(chuàng)造性需求，她覺得按照平常做法就好。可彼此熟知，并不代表就能理解，有時候彭宇會要求來點新鮮的刺激，他會做著做著，就把江小慧從床上拉下來，拉到客廳的地板上。可現(xiàn)在畢竟不同了，有了孩子，江小慧自然不會有這樣的勇氣，一定是拒絕了。有時候，彭宇會試探性地征詢江小慧意見，點開手機里一套情趣內(nèi)衣，說這個丁字褲特性感。江小慧以前在彭宇慫恿下，是嘗試過一兩回丁字褲的，覺得很不舒適，江小慧又拒絕了。擱從前，這樣的拒絕也沒什么，可現(xiàn)在，彭宇會很不暢快。有一回，也是好久沒做，彭宇來了興致，兩人在床上翻騰了起來，幾番來回，彭宇把身下的東西抽了出來，讓江小慧用嘴含住。江小慧說，“不行，得洗一下?！迸碛钪缓米髁T，改為讓江小慧翻過身，趴到床沿上，他要后入。江小慧真是有點倦意了，“好啦，太累人了?！边@本來也是一句稀松平常話，可在彭宇感覺中，這是又一次拒絕，彭宇說，“也是，你是‘道德模范，這些個體位不合時宜?！?/p>

江小慧和彭宇婚后最大的意見分歧來自生小兒子邁克。邁克是在美國的一家醫(yī)院生的，這樣一來，也順理成章拿到了美國國籍。江小慧作這個決定的初衷是被在美國的閨蜜小雨說動了心。小雨說：“你吧，難得再生個孩子，那么痛苦，一定要到美國來生，這邊產(chǎn)科真是貼心啊?！毙∮赀€說：“所有事宜我都負責(zé)搞定?！苯』塾窒?，“大兒子中國國籍，二兒子美國國籍，這樣多好?！苯』凼莻€傳統(tǒng)的女人，有時也很樂于接受美麗新事物。彭宇卻不這么想，彭宇覺得生個孩子，真不必折騰到大洋彼岸去，彭宇對自己即將成為一個“美國孩子”的爹耿耿于懷。

江小慧還是打定主意去了美國，她開始辦護照，辦簽證……一切按部就班，并沒有想象中困難，想想也是，江小慧終究是“自由”人，她沒有編制，算不上國家機關(guān)工作人員，她想去美國生孩子，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沒有什么理由導(dǎo)致不順利。

江小慧帶著江媽媽去了美國，在加州的天空下，江小慧完成了另一種轉(zhuǎn)變，順利地產(chǎn)下小邁克，她成了又一個孩子的母親，望著小邁克像晨露中玫瑰花蕾般粉嫩的臉，江小慧覺得生活里的堅冰瞬間融化了?！霸谝粋€鮮活的生命面前，所謂的光榮稱號算得了什么？大眾的惡毒和羞辱又算得了什么？”江小慧從來沒有和人說過這樣的話，但江小慧真是這么想的。

孩子出生五周后，正在休產(chǎn)假的江小慧接到彭宇電話，彭宇說組織上已經(jīng)有好幾個領(lǐng)導(dǎo)找他談過話了，都是關(guān)于江小慧的去向問題，他最近什么事都不用做了，就是向這個領(lǐng)導(dǎo)那個領(lǐng)導(dǎo)匯報老婆行蹤。彭宇的話里夾雜著諷刺和無奈，比彭宇愛吃的大蒜頭的氣味還要沖。

江小慧有些驚詫，“什么去向？我到美國生孩子，護照簽證都是合法渠道申請，晴江當(dāng)?shù)毓膊块T都知道的啊?！?/p>

“哎呦，我說江小慧……你這么大一名人，怎么這么不懂事呢？公安部門知道，并不代表領(lǐng)導(dǎo)知道啊，公安部門按程序同意你去美國生孩子，并不代表組織和領(lǐng)導(dǎo)同意你去美國生孩子啊?！?

“這倒是好笑了。”江小慧說，“我來美國生孩子，你彭宇可以不同意，其他還有誰有資格不同意，領(lǐng)導(dǎo)憑什么不同意？”

“江小慧……你別天真了，最近市委宣傳部分管新聞媒體的副部長找我談話了，說這件事影響很不好……我其實也無所謂，大不了攝影部主任不干了，都什么破玩意兒?！苯』鄄恢撜f什么好，話筒里灌滿了太平洋上空的風(fēng)聲。

等江小慧帶著兒子回到國內(nèi)，彭宇到機場去接他們。彭宇接過兒子，抱在懷里端詳了好久，彭宇說，“兒子，爹升級了，爹成為美國人的爹了?！?/p>

江小慧還未走出機場，手機一換回國內(nèi)的卡，有善園工作人員的電話就響了，語氣倉促，說區(qū)文明辦已來過三通電話了，這兩天一直在問江小慧有沒有回來，文明辦秦主任有急事找，讓江小慧一回晴江就去一趟文明辦。

江小慧心里直犯嘀咕？文明辦主任找我？急事？能有啥急事呢。那天下午江小慧到家后，洗漱了一下，頭發(fā)都未吹干，手機又響了，這回是文明辦秦主任親自打來的。秦主任并沒有說太多的話，只是說，“小江啊，你趕緊到我辦公室來一下……”但江小慧還是感覺到秦主任電話里的語氣充滿了克制的急切，秦主任以前都是稱呼她小慧的，這次改成了小江，江小慧覺得很不適應(yīng)。

三十五分鐘后，江小慧到了秦主任辦公室，一踏進去就感覺到了異樣的氣氛。以前江小慧也常來秦主任辦公室，秦主任總是樂呵呵的，他胖胖的身材，胖胖的臉，高興起來一點也不像有些領(lǐng)導(dǎo)，臉上總兜著三分笑意，秦主任的笑是像雞蛋餅一樣攤開的。這一次，秦主任鐵青著臉，江小慧進來，他也沒說坐，只是把手往辦公桌面前的一張單人沙發(fā)一指。

秦主任說，“小江啊，你去美國生孩子，怎么不向組織備個案？”江小慧想說，我請產(chǎn)假有善園方面是知道的。但江小慧覺得這么說很沒意思，秦主任說的組織顯然不是她江小慧的組織。“小江啊……你這個選擇很不理性啊?！苯』壅f，“……秦主任……我……生孩子……這是我的權(quán)利……我有權(quán)……生孩子……”秦主任揮揮手，用手勢把江小慧的話壓了下去，“小江啊……生孩子當(dāng)然是你的權(quán)利，但到美國生孩子就不是你的權(quán)利了……你還年輕，走的路還短，你不知道你現(xiàn)在不是代表你自己的，你也不是代表你江小慧一家，你代表誰？你代表湄州區(qū)八十萬百姓，你代表晴江市六百萬市民，你是我們這座城市的愛心大使，你是‘最美晴江人……你是道德的標(biāo)桿和引領(lǐng)……小江啊……”秦主任一聲一聲小江啊，讓江小慧覺得無力駁斥。

秦主任還說江小慧給區(qū)文明辦帶來了很大壓力，那天湄州宣傳部領(lǐng)導(dǎo)都在部務(wù)會議上特別強調(diào)這個事，李部長說，一定要想辦法將這件事的壞影響降到最低?！艾F(xiàn)在經(jīng)過組織上磋商，小江，今天那么急把你叫來，是希望你和我們統(tǒng)一口徑，就說你生第二個孩子，是因為胎兒健康出了狀況，要到美國去接受手術(shù)治療，這樣你去美國就順利成章了。至于胎兒的什么部位出了狀況呢？我們特意征詢了醫(yī)學(xué)專家，專家的建議是心臟，心臟出了狀況既讓別人看不出，又是一個需要到美國治療的最好借口。”

江小慧聽得愕然了，這個平日里看起來還透著幾分慈祥的秦主任，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這是人話嗎？當(dāng)然，江小慧克制住了心里的火氣，江小慧知道，秦主任代表組織，她發(fā)火也沒用。

回家路上，江小慧翻出手機里小邁克的照片反復(fù)看，小兒子正虎頭虎腦沖著她笑呢，小兒子的笑讓江小慧脊背發(fā)涼，她緊緊地攥著手機，仿佛有人要將她手機里的兒子奪走似的。她推開家門的第一件事就是沖到小邁克搖籃前，連鞋子都忘了換。小邁克正睡得香，兩個粉嘟嘟的手握成小拳頭，小胖腿偶爾踢蹬一下，有時候他還會沒來由地笑起來，那么無邪那么惹人憐愛地笑起來。江小慧靜靜凝視著兒子，聞見嬰兒身上一股奶油面包的香味，她疲沓的身體里瞬間生出了無限溫柔，這些溫柔又轉(zhuǎn)變?yōu)橛職猓叭ツ銈兊?，小寶健健康康就好，還心臟病，你們才心臟病，你們那么黑的心，心臟能沒病嗎？”

江小慧遠遠低估了這件事的負面效應(yīng)，普羅大眾將全部惡毒的想象摻雜到流言中，硬生生地攪渾了一江清流。關(guān)于江小慧去美國生孩子的事，反復(fù)演變，流傳最廣的版本是江小慧攜數(shù)百萬慈善款外逃，后被晴江警方追回。難怪，江小慧剛回國的幾個月里，她數(shù)年不聯(lián)系的大學(xué)同學(xué)都會發(fā)來短信，措辭懇切，充滿同情地探詢：“小慧，大名人，你還好嗎？小慧，你沒事吧？”

事情確實如秦主任所說，有著難以估量的“壞影響”。這期間不止區(qū)文明辦主任找過江小慧，比秦主任大出好幾個級別的官員都找過江小慧，宣傳部部長找過江小慧，晴江市分管民政的許副市長也找過江小慧。他們找江小慧都有重要指示，他們幾乎眾口一辭告誡江小慧，一定要把這件事的負面影響消除到最低。

組織上重拳出擊了，決定采取一個“以輿論引導(dǎo)輿論”的對策，不能任由民間惡毒的傳言毀掉晴江人民的道德榜樣。經(jīng)晴江市委市政府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研究決定，并由許副市長親自牽頭晴江電視臺，馬上推出一檔特別直播節(jié)目：《走進“最美晴江人”》。讓江小慧走到臺前，談?wù)摻谧约赫趶氖碌挠猩茍@的慈善模式，談?wù)撟罱庥龅纳铍y題——第二個兒子得了心臟病，不得不前往美國手術(shù)，但她依然心向慈善。劇情、臺詞、甚至服裝造型，組織都替江小慧準(zhǔn)備好了。就等著江小慧走到攝像機前，在亮晃晃的聚光燈下，動用緩慢而飽含深情的語調(diào)如泣如訴地講述令人動容的一切。然后，導(dǎo)演組將指導(dǎo)臺下三百位觀眾，熱烈鼓掌，讓掌聲響徹演播大廳，響徹晴江大地的三江六岸……

一切按部就班地進行，時間再不能拖了，就在許副市長和江小慧談話后的那個周五晚上，晴江電視臺的直播節(jié)目《感動在身邊——走進“最美晴江人”》如期推出。按照預(yù)計，電視臺將對近十五年來五位獲得過省級以上“道德模范”的晴江人進行現(xiàn)場訪談。其實，這場直播訪談的主角只有一個——江小慧，其他四位自然是用來做陪襯的，當(dāng)然他們自己并不會知道，就連江小慧也不知道事情底細，她只知道這場直播至關(guān)重要，組織上是要挽回她的聲譽，要挽救一個全國“道德模范”于危難。

市政協(xié)王主席，市政府許副市長、湄州區(qū)委宣傳部李部長、文明辦秦主任，連江小慧所在街道的黨工委楊書記也陪同大領(lǐng)導(dǎo)們坐在觀眾席第七排。江小慧穿著一身素潔的連衣裙坐在演播大廳舞臺中央的聚光燈下，盡管略顯疲憊，但看上去依然親和而楚楚動人。主持人是晴江市第一位金話筒獎得主金鳴，直播開始了，金鳴的主持大氣嫻熟，開闔有度，三言兩語就將江小慧引向了她曾經(jīng)講述了無數(shù)遍的故事?！拔业皆瀑F高原深處支教，一開始是抱著一種小姑娘的浪漫想象去的，到那里之后，才知道孩子們生活在一個我們看不見的世界里。我特別想做一件事，想讓孩子們的生活被外部的目光看見……”江小慧講得不急不躁，語氣緩和，措辭準(zhǔn)確又充滿詩意，這是她講了無數(shù)次的故事，這一次，江小慧覺得她不是在講自己的故事，她是照本宣科復(fù)述別人的故事，她只是故事的演繹者，金鳴是主持人，她呢？與其說是新聞主角，不如說更像一場戲的主角。

江小慧繼續(xù)回憶：“黑瓦寨小學(xué)旁邊有一條干河，孩子們上學(xué)放學(xué)都是從這條河里穿過去的，有一回我也去走了一下這條河，我才知道他們的上學(xué)路有多么艱難，我跟著他們一步三滑地走到河底，卻再沒有辦法從河底上到河對岸，這個干涸的大河，落差一百多米，兩邊河岸，好似懸崖峭壁一般，孩子們到了河底后，為了克服巨大的落差，都是戰(zhàn)士沖鋒一般往上沖的……那一回，我退縮了，一步都邁不開來，在孩子們七手八腳地攙扶下，才顫抖著爬回到平路……這樣的上學(xué)路，成了我心頭的一個疙瘩?！乙徒o黑瓦寨的孩子們一座橋！我把這個想法告訴給我晴江的朋友們，一開始大家都覺得我瘋了。我又把這個想法告訴給《晴江日報》、晴江電視臺……真的沒想到，我的愿望，我的呼聲原本并不算大，但是晴江的百姓們卻給了我千千萬萬個回應(yīng)。很多人找到我，說江小慧，我們愿意支持你；江小慧，我們一起送一座橋給那些孩子吧。有一個大爺來到我辦公室，大爺說閨女，我也沒錢，但我是做水泥工的，我愿意到云貴高原造橋去。有一個做企業(yè)的單身母親，陪著兒子來到慈善總會，讓兒子親手把十萬元人民幣交給工作人員，母親告訴兒子，這是你十八歲成人禮的禮金。這是一件無法想象的事情，五個月時間，晴江人民為黑瓦寨的這座橋募集了一百三十二萬元資金。又過了五個月，一座真正的橋矗立在黑瓦寨小學(xué)的不遠處。孩子們站在橋壩上激動地尖叫著，有一個小女孩說，江老師，我真想趴到這座橋上，我想親親橋的額頭……”

江小慧講述這些故事的時候，臺下很多聽眾都濕潤了眼眶，還有人哭了，用紙巾不斷擦拭著眼睛。場面是溫情的感人的，氣氛卻又不失熱烈。第七排的領(lǐng)導(dǎo)們都很欣慰，有的低眉頷首，有的微微贊許地點起了頭，有的臉上浮動著富有內(nèi)涵的微笑。

但這還不是重點，讓觀眾們感動起來，或者說讓電視機前的晴江市民們感動起來，還需要加點料。況且，市里好幾個部門聯(lián)動，采取這樣一種現(xiàn)場直播的訪談形式，用意就是要讓洋溢著溫情的現(xiàn)場感直擊人心，讓人們放下誤解，重新認識江小慧，重新認識這位晴江市的愛心大使。

金鳴總結(jié)了江小慧的故事，金鳴說，“愛才是世界上最好的語言，小慧用自己的眼睛發(fā)現(xiàn)了一個貧窮的世界，又用自己的行動道出了愛的真諦，小慧的愛喚醒了整個晴江市的愛，一小片愛匯聚為一個大江大海的愛，這樣的故事，我們要一直講述下去。但是，親愛的朋友們。”金鳴的語氣突然變得鄭重而深沉，像天末起了一陣大風(fēng)，她是要切入今晚的重點了，“你們知道嗎？在這樣的大愛面前，我們的小慧卻遭遇了生活的難題，現(xiàn)在小慧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的第二個孩子出生還不到三個月。更多更多時候，我們的小慧都是背負了生活的重壓行進在慈善的路上。你不知道，今晚安然地坐在我們面前的江小慧，她付出了多少心血？又隱藏了多少心酸？為了至高無上的榮譽，為了肩上愛心大使的責(zé)任，她又多少次默默擦干眼淚繼續(xù)前行？”

然后，金鳴用一種憐愛的目光望向江小慧，按照導(dǎo)演組安排，她是示意小慧講述小兒子去美國“心臟手術(shù)”的事。

江小慧拿起話筒來，江小慧不知道如何啟齒，“我……也就是個普通女人，普通的孩子的娘，在座的各位和電視機前的各位，很多人都有孩子……生活里總有些瑣碎的事，但這都需要克服的……”

金鳴再次禮貌地打斷了江小慧的話，她看到了臺長站在幕布邊，朝她焦急地揮手，金鳴一下子領(lǐng)會了臺長的意思，金鳴說，“小慧說說你小兒子吧，你的小寶貝，他才出生兩個多月，可心臟卻……金鳴在‘卻字后面戛然而止，她知道這些話要從江小慧口里說出來才感人至深?！?/p>

就在那一刻，江小慧耳朵里傳過來一陣遙遠的轟響，潮水一般，把金鳴的話沖走了，只聽見“小兒子”幾個字?！靶鹤印?？江小慧腦海里一片空白，她重新意識到他們其實是想聽小兒子的故事，江小慧冷靜下來，回想起領(lǐng)導(dǎo)們鄭重交代的臺詞，她想按照之前給的臺詞說，卻怎么都集中不了注意力，怎么都開不了口。攝像機正在轉(zhuǎn)動，頭上的聚光燈正在滴滴滴地落下白慘慘的光。江小慧突然感到很冷，偌大的演播廳仿佛成了海上孤島，小邁克出現(xiàn)在江小慧的視線里，他正躺在一個小木盆里，海浪伸出無數(shù)的手，張牙舞爪地要把小邁克置身的木盆帶遠，遠處的海水呼嘯著。

江小慧的額頭開始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她定了定神，盡量讓自己坐穩(wěn)，“大家可能對我的家庭和我的孩子很關(guān)注……”但不知道為什么，江小慧竟然聽不到自己后半句話了，耳朵里嗡嗡嗡的轟鳴聲再次潮水般涌動起來，面前的觀眾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她無端地覺到椅子正在晃動，使了很大勁才抓住了椅子的扶手，可晃動沒有停止，頭上的聚光燈也晃動起來，大廳也晃動起來，前面白茫茫的觀眾也晃動起來……江小慧想再用把力氣穩(wěn)住身體，但身體正在失去控制，想欠欠身，身上的力氣又恍若抽盡最后一根絲的蟬繭，紋絲不剩。燈光太亮了，攝像機的鏡頭那么深邃，像一只巨獸恐怖的獨眼，仿佛要把她整個人吸進去，吸進去……

江小慧突然不省人事，手里的話筒和玻璃茶杯幾乎同時落地，話筒發(fā)出“咚”的一聲巨響，而玻璃茶杯猶如猝然綻放的透明白花，瞬間濺起一地碎片……

作者簡介：

徐海蛟，男，生于1980年，浙江寧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