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由師范畢業(yè),而被派為小學校校長,母親與我都一夜不曾合眼。我只說了句:“以后,您可以歇一歇了!”她的回答只有一串串的眼淚。我入學之后,三姐結了婚。母親對兒女都是一樣疼愛的,但是假若她也有點偏愛的話,她應當偏愛三姐,因為自父親死后,家中一切的事情都是母親和三姐共同撐持的。三姐是母親的右手,但是母親知道這右手必須割去,她不能為自己的便利而耽誤了女兒的青春。當花轎來到我們的破門外的時候,母親的手就和冰一樣的涼,臉上沒有血色——那是陰歷四月,天氣很暖,大家都怕她暈過去??墒?,她掙扎著,咬著嘴唇,手扶著門框,看花轎徐徐地走去。不久,姑母死了。三姐已出嫁,哥哥不在家,我又住學校,家中只剩母親自己。她還須自早至晚的操作,可是終日沒人和她說一句話。新年到了,正趕上政府倡用陽歷,不許過舊年。除夕,我請了兩小時的假,由擁擠不堪的街市回到清爐冷灶的家中。母親笑了。及至聽說我還須回校,她愣住了。半天,她才嘆出一口氣來。到我該走的時候,她遞給我一些花生,“去吧,小子!”街上是那么熱鬧,我卻什么也沒看見,淚遮迷了我的眼。
(節(jié)選自老舍《我的母親》,題目為編者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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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愛藏在一個個無私的細節(jié)中,表現(xiàn)在對三姐的出嫁,“她不能為自己的便利而耽誤了女兒的青春”,“她掙扎著,咬著嘴唇,手扶著門框,看花轎徐徐地走去”。這一幕,對于母親來說,是悲壯的。最催 人淚下的,是母親在除夕之夜的感情變化,從一“笑”一“愣”一“嘆”到“遞給我一些花生”,說一句“去吧,小子”,母親的音容笑貌盡在眼前,感情變化的層次跌宕有致。淚遮迷了老舍的眼,讓我們讀者也不免為之鼻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