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中國人有一個善良的習(xí)慣,總是把一些已經(jīng)退出生活的東西視為經(jīng)典。正如這個7月,時逢香港回歸20周年,那些看過的電影、聽過的歌,被以經(jīng)典的名義一一懷舊,盡管它們已與當(dāng)下的生活無關(guān),不再看,不再聽。
躺在過去的只是歷史資料,從過去一路走來,至今依舊生機蓬勃、能和沿途的人們進行持續(xù)的心靈對話的,才是經(jīng)典。
在香港,至少有一個人符合這一條件,他叫黃家駒。他在1993年因意外去世,悠悠24載,但他的音樂作品,從未離開中國人的聽覺。
“為什么?”這是一個直覺式的問題。
黃家駒生前對中國內(nèi)地的潛在聽眾幾乎沒有表現(xiàn)出多大興趣,但在其身后,卻正是這片遼闊土地上的人們給予了他綿綿不絕的共鳴。這意味著,盡管他不了解我們,但他卻深刻地解析了我們。
所以,這又是一個有意義的問題。
音樂與娛樂
答案,首先要從作品上去尋求。
在流行音樂圈子里,人們把唱一首歌稱為“演繹”一首歌,可謂貼切。在唱的時候,歌手專注地進入了一個角色,但這個角色不是自己。因而這是一種扮演,用扮演能力的高下,來對專業(yè)水平進行定分。
也就是說,考驗一個歌手的能力,與考驗一個演員的能力本質(zhì)上并無差別。這一點,只需看看那些請來大名鼎鼎的歌星做評委的音樂選秀節(jié)目,就可了然。
當(dāng)唱歌和演戲難解難分時,一首歌好不好,就只能剔除對演唱者本身的人格精神的考量,而單純從歌曲旋律、演唱者的音準和樂感以及感情表達是否到位上去評價了。當(dāng)然,如果是學(xué)院派,他們會有更加術(shù)語化的說法。
只有很少一部分的人不一樣,比如黃家駒,他的人格精神和他的所有歌曲,都合二為一。他歌唱的,是對生命的體悟,或者就是生命本身。在中國,這樣的歌手并不只有他一個,例如還有崔健、魔巖三杰、許巍,都是同類。但總的來說,這樣的人非常稀少。
那種歌唱與本人相分離的一般狀態(tài),黃家駒1991年說過的一句話非常具有概括性:“香港只有娛樂,沒有樂壇?!碑?dāng)年,此語一出,引起香港同行嘩然,指責(zé)之聲不絕,但黃家駒堅持己見,不肯退縮。
3年后,1994年,魔巖三杰到紅磡體育館開了一場引發(fā)轟動的演唱會。開唱之前,香港沒有多少人認識他們,何勇接受媒體采訪,幾乎照搬了黃家駒那句話:“香港只有娛樂,沒有音樂?!蓖瑯拥兀瑠蕵啡o法承受,據(jù)說梅艷芳看了報紙,說了一句“何勇是誰”以示回擊。到了開唱的那個晚上,香港的明星們卻都情不自禁地跟著他們吶喊。
何勇說話時,黃家駒已經(jīng)不在,否則他應(yīng)該會給這個論斷設(shè)一個排除項。
從前面說到的對經(jīng)典的認知看,他們的話都已經(jīng)被證實。事實上,不止在香港,任何一個地方的流行音樂圈莫不如是。娛樂充斥的主流,恰恰正是淘洗經(jīng)典的力量。
黃家駒為人隨和,但他骨子里有與何勇一致的孤高。他說:“音樂不是娛樂那么簡單,它是生命里的一個節(jié)奏。我覺得我們的歌曲,并不是用來娛樂的,而是用來欣賞的?!?/p>
“人歌合一”是他做音樂一以貫之的初心,也正因如此,在他去世之后,羅大佑再次作出同一格式的評斷:“香港沒有真正的音樂人,除了黃家駒?!?/p>
我們都知道一個故事:日本指揮家小澤征爾聽到《二泉映月》后說,“這樣的音樂應(yīng)該跪著聽”。這份虔誠,顯然不是來自這首曲子的技術(shù)性指標(biāo),而是因為音樂里居住著阿炳的靈魂。
黃家駒的歌聲飄蕩至今,內(nèi)在的道理完全相同。不一樣的是,傳統(tǒng)經(jīng)典以高貴的審美傳之后世,而黃家駒對中國社會的魅力在于其音樂的解析力:我們處在一個人格異化的時代里,小部分堅持者需要它來賦能,大部分迷失者則需要它來平衡。
理想的力量
內(nèi)地聽眾,才是黃家駒真正的知音,他們最后成就了他的價值。只是,這發(fā)生在他去世之后,生前的內(nèi)地,曾讓他一度失望。
1988年,Beyond到北京首都體育館開演唱會,那時人們還不熟悉粵語,也無法體會黃家駒這些歌曲誕生的社會環(huán)境,因此唱到中場,人已經(jīng)走了一半。后半場唱國語版本,情緒才被引爆,但對于演唱會的失敗,已然于事無補。因為與場地方磨合艱難,這一次北京之行,也是非常不愉快的經(jīng)歷,這可能是他此后再也沒有踏足內(nèi)地的一個原因。
收獲也許在于遇到了崔健。在這次演唱會開始前,崔健前往探班,與黃家駒交流,作為回應(yīng),黃家駒在演唱會上唱了《一無所有》—這也是迄今為止對這首歌最卓越的一版翻唱。
這是兩個真正的理想主義者之間的對話。理想主義者至少應(yīng)具備兩個要素:一是有不可摧毀的信念,二是有不會停歇的行動。少了信念的是精神病,沒有行動的是幻想家。在黃家駒的巔峰之作《海闊天空》里,他寫道:“多少次迎著冷眼與嘲笑,從沒有放棄過心中的理想。”這是對他人生的貼切寫照。
1962年,黃家駒出生在深水埗蘇屋邨,父母都是工人,他有另外4個兄弟姐妹,一家7口住在一間30平方米的房子里。他畢業(yè)于博允中學(xué),中五學(xué)歷,相當(dāng)于內(nèi)地的高中。
16歲,偶然撿到一把木吉他,開始自學(xué)彈奏,然后參加地下樂隊,開啟了搖滾人生。朋克新浪潮、重金屬、藝術(shù)搖滾、華麗搖滾都是他喜愛的風(fēng)格,小眾的取向決定了他們的地下地位,但即便在地下,他們也很快擁有了一批樂迷。
中學(xué)畢業(yè)后,他做過辦公室助理,電視臺布景員、保險推銷員,到1986年,他和Beyond鼓手葉世榮還在一起賣保險,一起工作的還有梁翹柏。所以他前期所作的曲子,都屬業(yè)余愛好,但其中不乏像《再見理想》這樣深沉、凄絕而又熱血沸騰的樂曲。這是他的第一首傳唱不絕的經(jīng)典,他說,寫出之后,激動得幾個晚上無法入睡。
“地下”意味著非主流,但黃家駒不認為自己做的是地下音樂?!拔覀冎皇亲鲎约合矚g的音樂,沒有故意做別人不喜歡的音樂?!?/p>
1983年,參加《吉他》雜志舉辦的吉他比賽,第一次使用“Beyond”這一樂隊名,所以這一年被算作黃家駒“出道”的時間,但事實上接下來幾年他依然默默無聞。1985年開了一場“Beyond—永遠等待”小型演唱會,虧損了6000元。后來出過兩張唱片,因為風(fēng)格前衛(wèi)而不被大眾接受,公司對他們發(fā)出通牒:“再出一張還不行,就再也沒有機會?!?/p>
黃家駒這才嘗試地在理想與商業(yè)之間尋求妥協(xié)空間。直到1988年,由新藝寶唱片公司發(fā)行《秘密警察》大碟才獲得成功,唱片中再次收錄《再見理想》,碟中經(jīng)典歌曲還有《大地》《喜歡你》。其中《大地》大紅大紫,成為年度無線電視“十大勁歌金曲”之一。
Beyond也在這一年真正為香港人所廣泛認知,嚴格意義上說,這才是黃家駒“出道”的年份。如此算來,他在公眾認知下存在的時間,一共只有5年,這5年里,《真的愛你》《午夜怨曲》《灰色軌跡》《光輝歲月》《AMANI》《不再猶豫》《長城》《農(nóng)民》《遙望》《海闊天空》先后問世。
最為卓越的作品《海闊天空》《光輝歲月》,詞曲都是黃家駒親自操刀。和他的作曲成就形成張力的,是他不懂樂譜;而和他的歌唱水準兩相對比的,是他從未接受過專業(yè)教育。他的“御用詞人”劉卓輝感慨說:“除了天才,還能說什么?”
還能說的,只有對理想的忠誠。僅有的10年Beyond樂隊生涯艱苦卓絕,但他懷揣理想披荊斬棘。黃家駒說,我覺得自己背著吉他,就像背著一把寶劍。
今天的黃家駒仍然是許多中國人不變的精神符號,因為他激情的歌唱有資于人們在靜夜里面對內(nèi)心:我的理想還活著嗎?和他一樣身處逆境,但我還有斗志嗎?
枷鎖與掙扎
理想,有形的一面是渴望成就,而無形的一面是向往自由。對于后者,黃家駒對此的闡述非常質(zhì)樸:“自由是我的愿望,如果旁人不干涉我干任何事情,多好!”
90年代香港的電視綜藝節(jié)目幾乎如出一轍地遵循這個套路:找?guī)讉€娛樂圈的紅人,玩一些非常低智能的游戲,比如知識問答、光著腳踩在布滿堅硬的凸起的地面上看誰堅持得久等,輸了的被疾風(fēng)吹面,或者冷水淋頭。
這種毫無營養(yǎng)的節(jié)目,卻是一種“三贏”的工具:電視臺提高收視率、明星增加曝光率、觀眾看到了明星。如果已經(jīng)沒有印象,那請參考湖南衛(wèi)視的《快樂大本營》,浙江衛(wèi)視的《奔跑吧兄弟》。
1991年,正是Beyond在香港最炙手可熱的年份,他們卻選擇了出走日本,原因正在于在香港不得不按照公司意愿去參加這種電視游戲?!半m然紅了,但不開心,要做很多無聊的事情?!痹邳S家駒看來,這些無聊游戲過多地占據(jù)了他們的創(chuàng)作時間,一個音樂人在舞臺上扮演小丑逗人一笑也有損尊嚴。
為此,黃家駒還專門寫下了既嚴肅又詼諧的《俾面派對》(意為“賞臉聚會”),諷刺那些熱衷于宣傳游戲的藝人:“不管相識不相識,盡管多些Say hello,不需諸多的挑剔,無謂太過有性格,派對你要不缺席?!?/p>
他說:“好奇怪,有些藝人能夠裝出笑臉,明明彼此不是很熟,見面時卻互相擁抱假扮親熱,為什么?我就不愿意做木偶,對人強顏歡笑,音樂人只需要做好音樂?!?/p>
新藝寶的老板陳小寶勸黃家駒不要走,但黃家駒說在香港很不開心,決意離開。如今想來,樂迷們該多么希望陳小寶能將他留住。黃家駒憧憬的是,成熟的日本市場,應(yīng)當(dāng)是屬于音樂人的一片應(yīng)許之地,去日本發(fā)展,就可以逃開這一切令人痛恨的枷鎖。
然而真實的日本和想象大相徑庭。一開始由于語言不通、文化迥異,他們集體陷入了苦惱、萎靡。葉世榮學(xué)會了抽煙,黃家強靠打電動游戲過日子,滴酒不沾的黃貫中愛上了喝酒。
其后,樂隊成員普遍感覺到創(chuàng)作被控制,個人意志得不到伸展。他們被要求做更加軟性的搖滾,公司老板總是對他們說,在日本,樂隊會怎么做,我們?nèi)毡救藭矚g什么。有一次,性子較直的黃貫中忍不住頂了回去:“那你何必跑老遠去簽回來一個香港團,然后把他們變成日本人?”
黃貫中事后回憶說:“我快分裂出另一個自己,那個非常搖滾的黃貫中站起來對自己說:‘你現(xiàn)在他媽的在干嘛?”
樂隊中內(nèi)心最強大的是黃家駒,他堅持創(chuàng)作,卻也產(chǎn)出寥寥,對彈琴也減少了興致?!凹旁谀抢锞筒幌肱?,整個人情緒低落,有種寄人籬下的感覺?!?/p>
這樣的枷鎖,每一個時代的大部分人們,都戴在頸項上。黃家駒努力反抗而不得解放,但他一直在歌曲里關(guān)注一種“沖開一切”的澎湃力量,有心的聽眾聆聽時,會像《肖申克的救贖》中的安迪一樣,在《費加羅的婚禮》中重溫自由的感覺。
自由,自由
在日本1年多的時間里,他們推出了兩張專輯—《繼續(xù)革命》和《樂與怒》?!稑放c怒》里有一首歌曲叫《遙遠的夢》,終于在日本打響,后來的中文版,叫《海闊天空》。
名氣乍起,公司要趁熱打鐵,增加他們的曝光率,辦法是參加各種電視游戲,這讓他們的自由之夢徹底變成“遙遠的夢”。
黃貫中憤怒地說:“來日本不就是為了大一點的天空嗎?大一點的天空不就是意味著不用玩游戲嗎?結(jié)果來了還是玩游戲。日本這個市場,搖滾是一個假象,比香港那個更爛?!?/p>
黃家駒也十分后悔,他對朋友劉宏博談到,長此以往將違背初心,他寧愿回到香港做一些自己喜歡的音樂,哪怕是純音樂也好。
美國詩人埃德娜·米萊的一句話最適合形容此時的黃家駒的心情:“生活不是一樁接一樁該死的事情,而是同樣該死的事情的不斷重復(fù)?!睂ψ杂傻淖穼ぃY(jié)果只是讓他進一步意識到自由的重要。
不過,就像黃貫中說的,“肉在案板,抱怨也沒用”。1993年6月24日,日本時間凌晨一點,黃家駒參加富士電視臺一檔游戲節(jié)目的錄制,遭遇舞臺事故,頭著地跌落,昏迷數(shù)日后,6月30日不幸逝世。
對黃家駒的歌詞,大多數(shù)人最熟悉的一定是《海闊天空》中的這一句:“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也會怕有一天會跌倒?!?/p>
這句歌詞里,是他的一生。他似乎是命運的先知,但也無法抵抗命運,《海闊天空》成絕唱。
“仍然自由自我,永遠高唱我歌。”
自由有兩種,一種是政治權(quán)利意義上的,一種是生命和人性意義上的,黃家駒苦苦尋求的是后者。這是他的精神魅力能夠持之以恒的最重要的原因—政治有時空限制,但人性不分地域也沒有時效。他是一個在孤憤中從未獲得自我解放的人,他想要的自由從未實現(xiàn),但他的歌卻幫助許多人實現(xiàn)了片刻的自由。
為了獲得自由,黃家駒逃離被譽為亞洲最自由之地的香港,前往異國他鄉(xiāng),最終卻恰好死于他想要掙脫的枷鎖,這是命運所開的玩笑。
有一種聲音說,黃家駒歌聲的經(jīng)久不絕,得益于死亡的助力。這沒有什么可反駁的,因為這種邏輯黃家駒早已說得明白—人們眼里只有娛樂沒有音樂。
黃家駒也不在乎任何形式(物質(zhì)或語言)的獎勵和贊許,他說,生命不在乎得到什么,而在乎做過什么。1988年后,Beyond獲獎變得頻繁,黑豹樂隊鼓手趙明義回憶,他們領(lǐng)獎下臺后,在后臺拿一支球棒,把獎杯擊得粉碎?!爱?dāng)時這給我的印象是非常震撼?!?/p>
在如今那些選秀舞臺上,常有選手說一句同樣的話:“沒有音樂,我會死?!碧焐系狞S家駒若知道他的名言被熱衷游戲者頻繁使用,想必會苦笑一聲。
說到笑,倒是讓人想起劉卓輝對黃家駒笑容的描寫來。
“我很奇怪他有如此真摯的笑容,他一笑,好像整個世界都籠罩陽光,純粹得令人心折??吹剿男?,也會不由自主地笑,有一種溫暖從心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