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捷成
相傳,在唐代元和年間,寓居成都浣花溪畔的才女詩人薛濤,從紅色的雞冠花、荷花等花瓣中提取染料,自創(chuàng)一種深紅色的、尺幅狹小的加工紙,這種紙被后世稱為“薛濤箋”。薛濤曾以此寫詩,與當時的文化名流元稹、白居易、杜牧、劉禹錫等人相唱和,因而名著于文壇。
箋紙,特指尺幅較小且華美的紙張,并不完全等同于我們現(xiàn)代意義上的信紙。雖然有一部分書信功能,但多為文人士大夫階層吟詩唱誦之用。
要將箋紙做到尺幅較小并不難,但如何將一張紙制作華美,中國人耗費了一千兩百多年時間。
要讓箋紙華美,有兩種方法:一是將紙張整體染色,或是附著上不同質(zhì)感的材質(zhì),可分為均勻染色和不均勻染色;二是在紙張上描繪圖案。但手繪的方式速度慢,繪制的數(shù)量也較少,不適合批量制作。雕版印刷術,就非常適合在傳統(tǒng)手工紙上批量復制出精美的圖案。
這是一項中國古代傲視全世界千年的技術。據(jù)記載,五代時曾流傳一種名為“砑光箋”的紙張。雖然“砑光箋”與“薛濤箋”一樣,沒有實物傳世至今,但是從后世仿制的“砑光箋”可窺見一斑,屬于雕版印刷中無色印刷的一種。圖案部分是無色的,但是紙張經(jīng)過染色,通過在紙背施壓,表面會砑印出纖細的線條,圖案部分的密度和厚度便會產(chǎn)生微妙的變化,略帶光澤。對照強光,有些部分可透光。
到了明代萬歷年間,木刻版畫技藝空前發(fā)展,將箋紙真正提升為一種純粹滿足文化精英階層賞玩的藝術品。明代箋譜的代表作,首推金陵(現(xiàn)南京)兩家私營出版商—吳發(fā)祥所刊《蘿軒變古箋譜》和胡正言所刊《十竹齋箋譜》。
明末的陪都金陵商業(yè)氣息濃厚,在一條通往古代最大規(guī)模的科舉考場—江南貢院的道路兩旁,書店、文具商店幾乎占據(jù)了整條街道,每次考試會為這條書街直接帶來兩萬余人的人流量。“蘿軒”和“十竹齋”,這兩家店正是這條街上的翹楚。
古代的出版市場與今并無二致,教材一直都是大宗盈利商品,諸如經(jīng)典教材、考試教輔、學習用品、繪畫普及教材、書法練習教材等需求量極大。而箋紙作為文人書齋日用消耗品,同樣有著驚人的銷量。各大文房品牌為了搶占市場份額,紛紛開發(fā)出各具特色的文創(chuàng)產(chǎn)品,并在制作上精益求精。從《蘿軒變古箋譜》中的“變古”二字,便可得知當時制箋領域求新求變的潮流。
而這兩家店,也是已知最早運用“饾版拱花”技藝的店鋪?!梆澃婀盎ā迸c“砑光”一樣,分屬于雕版印刷的不同支系。“饾版”類似于彩色套版疊印,而“拱花”則類似凹凸壓印,操作者只能通過肉眼徒手分版分色逐次刷印,才能將柔和漸變的效果表現(xiàn)出來。
此后的數(shù)百年間,中國文人用木刻彩印箋紙的形制基本確立。涌現(xiàn)出一大批追隨者和效仿者,各地名店輩出,花箋種類不計其數(shù),上至公卿貴胄,下達文苑藝林,幾乎無人不用之書寫情意。
清末,由于受到外來機械印刷術的致命沖擊,雕版制箋日益走向衰微。民國初年,北方畫壇領袖紛紛涉足京津制箋業(yè),這是傳統(tǒng)制箋最后一次登臺謝幕。如同一切重塑傳統(tǒng)的努力一般,民國初年的這次曇花一現(xiàn),不過是對時尚的無奈妥協(xié)。清麗高雅的品位一去不復返,濃墨重彩的畫風占據(jù)了主流。
改革開放后,浙江美院水印廠堅持了一段時間的雕版印箋。后來連家底厚實、藝術氣氛濃郁的單位也覺得這費時費力不賺錢,就此取消。從業(yè)者,就都轉(zhuǎn)行了。
如今,很少有人寫信,包括書畫家,也越來越不在乎用什么樣的精美紙張了。在這個提筆忘字的時代,集文化之大成的箋紙如同書法一般,已基本喪失了實用功能。如今的箋紙制作,一方面依然是為書畫家服務,一方面則開始改變箋紙的形式、用途,希望將傳統(tǒng)的版畫內(nèi)容與現(xiàn)代人的審美需求結(jié)合,以期尋求出路。
箋紙,從高冷,向現(xiàn)實妥協(xié)。
但箋紙畢竟承載的是完全獨立于西方版畫的中國傳統(tǒng)文人版畫藝術,雖然小眾,但是獨特有趣,涉及雕版印刷、版畫、加工紙學科、文化學、收藏等領域,相較于實用性,它的藝術性正凸顯出來。
箋紙好比書齋中的一面鏡子,折射出文人豐富的精神世界。時移世易,社會更替,文人趣味的轉(zhuǎn)變、繪畫風格的變遷,都在一張小小的箋紙上得以展現(xiàn)。如果通過淺顯的文字與淡淡的圖樣,能激起當今人士對于古代文人箋紙的興趣,主動查閱相關資料,即使在傳統(tǒng)制箋業(yè)最后謝幕的時代,亦是有所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