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喬
黛眉不描,胭脂未抹,銅鏡里的我是一朵帶雨的梨花。
窗外翠柳堆煙,桃瓣紛落。三月的江南年年如此,驀然回頭,一切卻恍若隔世。
在人山人海的儀仗隊里,我一眼便看見了你,那個讓我魂牽夢繞的身影。
“范郎!”
多想當(dāng)著你的面再像往日一樣叫一聲你的名字,但嘴唇顫抖,喉嚨哽咽,那一聲呼喚只能在心底百轉(zhuǎn)千回。嫁衣火紅,在春光里烈烈燃燒。珠淚滴落在嫁衣上,那是我十六歲的血。
指甲不知何時刺入了手心,好久竟渾然不覺。讓我醒來的卻是若耶溪的叮咚水聲。我收回目光,眼前的一切恍如去年:這綠油油的草坡,這蔥蘢茂密的樹林,這被你的馬蹄踩過的鵝卵石,這放過我籮筐的青苔石地。
那天,我和鄭旦赤著腳,提著籮筐,來到清清亮亮的溪水中。云兒倒映下來,我們嬉笑著,將手中的云朵揉碎,看魚兒在輕紗間鉆來鉆去。那一天,你騎著一匹白馬,闖進(jìn)了我們的笑聲里。
在看到你的一剎那,我的笑靨化成了一低頭的羞赧。你從白馬上下來,一襲披風(fēng)在空中劃過,那是我平生所見過的最美的身姿。我第一次偷偷比較自己和鄭旦,誰更漂亮。你向我倆施禮后,目光落在了我這邊。那一刻,我的心被羞怯和喜悅驚飛,像草叢里的一只黃鸝。
啊,范郎!從此后,我便在那灣小溪邊經(jīng)常看到你。你早晨來,我彈落你發(fā)梢的晨露;你中午來,我拂去你肩上的草葉;你黃昏來,我用精心扎好的竹篾刷撣去你衣上的塵土。
我想在河邊等你,卻怕鵝卵石傷了你的馬蹄;我想在樹林里等你,又怕你找不到我靠著的那棵棕櫚樹;我想在草坡上等你,更怕蒼蒼蒹葭遮住了你尋覓的眼眸。
后來,我騎上了你的馬背,馳騁在霞光中,漫步在圓月下,徜徉在暖風(fēng)里。我真真切切地靠在了你的懷里,卻總是懷疑自己是在夢中。
如今,你仍然在白馬之上,一如初見,卻是在君王的儀仗隊里。我偷偷掀起紅蓋頭,你的身影卻被我的淚眼模糊。夢里出現(xiàn)了多少次的嫁衣,終于披在了我身上,卻不是嫁給你。
若耶溪的嘩嘩水聲再次將我驚醒,我收回目光。溪上落花零落,逐水而去,漂向遠(yuǎn)處的會稽山。那天晚上,你遙望著黑云般的會稽山,含淚吞聲。你為我講國恨家仇,講民族大義。后來,你一雙鐵膝鏗然跪地,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你偉岸的身軀矮了下去。你求我答應(yīng)你為國入?yún)?。范郎啊,十六歲的我不知道什么是國恨,什么是家仇,我只知道,只要能讓你開心,我都答應(yīng)你。
紅巾翠袖簇?fù)碇?,我登上了馬車。帷幄垂下,我的世界成了一個開著小窗的紅色屋子。得得的馬蹄聲里,車輪沿著那條若耶溪,開始轉(zhuǎn)動。水花濺在車帷上,濕了鄭旦送給我的那個香囊。這香囊里貯藏著我倆不諳世事的笑聲。鄭旦曾打趣我,說我生得好顏色,羞得水中魚兒紛紛下沉,只待良人打馬而過,便可修一段好姻緣,卻不知會便宜了哪家的兒郎。我也曾含羞帶嗔,裝作生氣用水撩她,心中卻憧憬過一位男子看到我時的灼灼目光。后來,你真的來了,騎著一匹白馬,正如我的想象。如今,鄭旦的笑語猶在耳旁,那抹緋紅還在我的兩頰,然而……
我掀起車帷,水花濺落在我的手上。這雙手,不知曾浣過多少白紗,又把多少白紗做成了荷包,更不知在多少荷包上繡過你的像……后來,它羞羞怯怯地被你攥進(jìn)了熾熱的掌心。此后,這雙手便屬于我倆:我煮飯,它接過你送來的一籠鯉魚;你撰文,它便攜兩只紅袖,添一縷馨香。
水花在我的掌心流動,成了一片柳葉。淚珠滴落,掌心里的血跡被溶成一朵桃花,我的心頓時酸澀如一顆青梅。記得桃花夭夭時,你采一枝插在我鬢間;柳葉青青時,你用柳笛為我吹一曲落梅;青梅將熟時,你又漫山遍野為我尋找最先熟的那一顆。
啊,范郎!我走了,記得早早來接我。
后記
公元前475年左右,越國滅掉吳國。西施歸國后,被勾踐的夫人沉入江中溺死。
點評
西施的故事本來只是一個徒有枝丫的歷史傳說,但作者卻讓這個枝丫長出了枝葉,有了生命的綠色。西施這兩個字本來只是美女的代名詞,在不同的人心中喚起的是不同的形象,但作者卻給了她純潔深情的靈魂、細(xì)膩溫婉的性格,從而使那個朦朧模糊的美女概念有了聲音,有了氣息,有了溫度,成了可觸可感的藝術(shù)形象。文中的西施既有古典少女的矜持和羞澀,又不乏現(xiàn)代少女對愛情的熱烈渴望;既有對戀人的癡情依戀,又有對自己命運的迷茫困惑。作者僅以短短千字便塑造出了一個形象豐滿而又內(nèi)心細(xì)膩的西施形象,可以說,作為一個中學(xué)生,在此文中所表現(xiàn)出的想象力是驚人的。(指導(dǎo)教師:張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