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別來無恙

2017-08-12 18:48宋小詞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7年8期
關(guān)鍵詞:母親老師

作者簡介:

宋小詞,女,供職南昌市文學(xué)藝術(shù)院。創(chuàng)作中篇小說《血盆經(jīng)》《太陽照在鏡子上》《開屏》《直立行走》等,小說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選載。獲第六屆湖北文學(xué)獎,第八屆《小說選刊》年度大獎。小說《直立行走》獲《當(dāng)代》雜志2016年度全國中篇小說總冠軍,并入選2016年度中篇小說排行。

1

我母親要找老伴這話一年前就聽說了,這是謠言,不可信的。小地方的人就是舌頭長,一天到晚無中生有,亂嚼舌根。鎮(zhèn)子里以前還有人說我在廣州當(dāng)小姐,有人親眼看見的,說坐臺費一個小時三百元,天地良心,廣州在哪方我至今都不清楚。而且也太抬舉我,一個小時三百元,就我這姿色,不是尋死么??墒亲扉L在別人身上,我又能怎么樣呢。但今天小姑打電話也說我母親要往前走一步。我說不可能,不可能。但是小姑的語氣不容置疑,再說小姑是什么人,有必要造她親嫂嫂的謠嗎。在我說第三遍不可能的時候,其實我已經(jīng)相信這是真的了。

記得當(dāng)初父親死后,母親捶胸頓足,發(fā)喪時頭直往墻上撞,恨不得隨父親一起去,虧得身邊人眼疾手快攔住了。大半年里,每跟人說起父親便言語哽咽,雙眼落淚。父親三周年過后,我曾試探性地問過母親可有再找個老伴的想法,話一出口,母親兩只眼睛刀一樣橫了過來,惡狠狠地說,你再說這種話,小心我用鞋底板抽你。又說,你若嫌我是個包袱,不想養(yǎng)我,要把我往外推,那我寧可討米,也不指望你。由此我便知道了母親的心志,她是要從一而終的。

我們家的女人好像都是寡婦命,也都有守貞節(jié)的氣性。我太祖母三十五歲太祖父走了,太祖母一人拉扯六個孩子長大成人;我祖母四十歲時祖父去世,那時國家處在亢奮年代,大躍進趕超蘇美,農(nóng)村里搞集體掙工分過日子,祖父沒了就等于家里天塌了,可是天塌了我祖母也沒有另找男人,她守著三個半大孩子以野菜樹皮和糠面混在粥里,也把日子過過來了;現(xiàn)在輪到了母親,她四十七歲的時候,父親身患絕癥,拖了三年就向這人世道了別。她便成了我們家又一代寡婦。

我問小姑那個男的是誰?小姑哼了下鼻子說,你媽不說,多問一句臉上就跟撐了篾一樣,繃著。母親的態(tài)度令我不快,她是出于保護對方才不說的,還沒踏出高家門呢,胳膊肘就朝外拐了。我心里一陣毛焦火燥。母親的性格脾氣一向溫軟,知進退又善忍,但遇到事情,她就像換了個人似的,渾身都是硬骨頭。

雖然到了年終總結(jié)的忙月里,但娘要嫁人是件大事,我只得厚著臉皮孫子似的向老板磨了兩天假。車程原本只有四個小時,但路上堵車用去兩個小時。到縣城,天已黑了。隔著車窗看滿城燈火,記憶中的許多街道和房子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新開的門面和超市,縣城里還新添了電影院、商業(yè)街和國際酒店,重新選址修建的縣委縣政府如泰山般巍峨,讓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h城變了,變得我都不認得了。這種陌生令我羞愧,這些年我確實很少回家了,父親去世后,母親便沒有了經(jīng)濟來源,為了更好地贍養(yǎng)母親,不使她在錢上感到拮據(jù),我在工作之余不停地接私活。每次節(jié)假日前母親打電話來問我回不回,我便總以事情多、忙來推脫。母親每次都是“哦”一聲就不再說話。電話里的沉默讓我感知了她的失望,這讓我煩躁。我覺得母親總是在情感上綁架我。但現(xiàn)在,我真的覺得我就像個騙子、無賴。

到家才九點,左鄰右舍燈火通明,人聲喧鬧,獨母親的屋里黑咕隆咚的。母親一直都有早睡的習(xí)慣,父親走后,母親睡得更早了。問母親,她總說,我一個人又沒什么等的盼的,早點睡,一覺睡醒,一天就過完了。我說,人活著又不是捱日子。母親說,活著可不就是捱日子么?母親這種對生命的消極態(tài)度也讓我惱火。但臨到家時我忽然體會到母親的孤獨,一個人每天沒有等的盼的是多么的悲傷。那些亮著燈的人家不是在等孩子就是在等愛人,一家人等齊了便收門關(guān)燈睡覺。十三年前母親過的也是這樣的日子,那時母親從來不覺得人活著是在捱日子。

我舉手敲門,驀地感到心酸。

誰?母親在里面問。因為母親的手機處在無法接通的狀態(tài),我這趟回家她是不知道的。我說,是我。

是潔兒嗎?今天怎么有空回來了?母親說著就把門打開了。

見到我,沒有流露出多少歡喜來。這跟以前是不一樣的,以前如果我這樣的回來,母親定是喜出望外,她會一把摟住我親熱一番,然后進廚房做吃的,做吃的還要哼著小曲兒?,F(xiàn)在母親還是像以前一樣下廚做吃的,但她一臉的淡然,讓我覺得她鍋里煎的不是雞蛋而是我。

半晌后,母親將一碗熱氣騰騰的雞蛋面端到我面前,說,你吃完就放桌上不管,我先去睡了。

她不坐在一旁看著我吃,這又與往日不同。我內(nèi)心愈加傷痛,我為我這一年來沒有回來看望她感到愧疚,但也為母親這樣的待我感到氣不平,我再不孝,每月兩千元的贍養(yǎng)費卻是分厘不差,為了母親用錢寬展,我經(jīng)常是熬通宵賺外快。

雞蛋面還是昔日的味道。雞蛋打勻,在鍋里攤成薄餅狀,然后切成細絲下在湯里,切上幾片肥瘦相間的臘肉煎出油來蓋在蛋面上,撒上蔥花胡椒粉,又好看又好吃。從記事起,每年的生日母親都要如此與我過一番細,在外求學(xué)后,不?;丶遥恳淮位丶业谝徊湍赣H必要做雞蛋面與我,這碗吃食看相樸素,做起來繁瑣,既要熬湯又要煎肉,但母親必要以此隆重來表白她做娘的心情。

雞蛋面雖然咸淡適口,香氣撲鼻,但我卻吃不出從前的滋味了。才吃上兩三口,便覺得胃滿,起身去敲母親的房門。母親說,有什么話明天再說吧。

母親一定知道我此番突然回家的意思,她再嫁的消息親戚們都知道了,唯獨沒有說與我知,她的心里必定很是為難,親戚們俱是反對的,她也知道我的態(tài)度。因為中秋節(jié)的時候我跟她說過這個事,我表明了我的立場,是不同意的。母親說,這是謠言。這事也就沒再說了。

母親的拒絕,令我周身感到寒意,回房時途徑走廊,看著墻上挽了黑紗的父親遺像,胸中忽然生出委屈,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

2

次日起床,見母親要去集市買菜買米,我要同往,母親拒絕了。我站在廊檐下看著母親單薄的背影,心內(nèi)一陣難過。

母親在四十五歲上發(fā)福,胖成大肚羅漢,身上晃蕩著的肉跟端著一碗湯似的,要潑了出來。母親想天方設(shè)地法減肥,節(jié)食,吃藥,還綁過一段時間的收腹帶都不見效。但在父親走后的半年時間里,母親的這身浮肉像是被刀割了去,瘦得連肋骨都根根可見,母親也一下子老了許多。從此母親再沒長過肉,永遠是這副皮包骨的身架。

廊檐下爐子已經(jīng)生好了,兩塊蜂窩煤都燒紅了眼,炊壺都開始滋滋作響了。六十三歲的母親身體硬朗,腳尖眼尖,走起路來,足下生塵,做事手腳麻利。大早上的,一旁的炭盆也已發(fā)好,蒲扇扇去浮沫,便是一盆鮮亮的炭火,端到屋內(nèi)來,心里頓時便一陣發(fā)熱。我和母親到了冬季都喜歡向炭火,每年父親打年貨,買炭是重頭。大雪天,我們一家三口圍坐在炭盆邊烤火,母親唱歌,父親打拍子,他們的拍子打著打著就會打在我烤火的手上,然后捉住我,使我不得掙脫,他們笑,我也笑,驚得一旁的貓兒直拿眼瞪我們,埋在炭邊的橘子發(fā)出一陣陣煳焦的甜香味兒,這是我記憶中最為溫暖最為浪漫的冬天。這樣的冬天再也不會有了。

我掏出手機給親戚們打電話,邀他們來家中吃飯。知道我此番回來的意圖,親戚們都答應(yīng)了。從我記事起,我們家每遇家庭矛盾,或口角或爭吵,父親便會請親戚們出面調(diào)停勸解商量。父親不在了,我延續(xù)了父親的治家傳統(tǒng)。大姑小姑離得近,母親買菜還沒回來,她們就已經(jīng)到家了,兩位姑姑多年來在我們家都沒把自個當(dāng)外人,一進門不用我忙活,便自己給自己倒茶,自己給自己找椅子。屁股一落座,便開始說起母親的事情。

大姑說,潔兒,你媽的話我們說了很多,她不聽人勸,這次當(dāng)你面說也不一定就聽我們的。還不如你做兒女的多說說,你說跟我們說不一樣。

小姑說,說了還要聽得進去才行。真不知道你媽是怎么想的,這么大年紀(jì)了,經(jīng)期都回去了,還有這心思。

小姑到底是沒進學(xué)堂的人,說話粗糙。我雖對母親這事不滿,但這么說她我還是不高興的。是人便會有七情六欲,跟年紀(jì),跟絕經(jīng)沒有關(guān)系。我說,我媽太孤獨了,我一年難得回來一次,我一走她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倘若回去十年,我不會阻止她這個事,但現(xiàn)在她老了,這個年紀(jì)哪里還能與人做夫妻,只能與人做個伴兒,說白了我媽是去伺候人,我媽伺候了我爸幾十年,我不能讓她老了老了還給自己添個包袱,再去伺候旁的人。

母親買菜回來后,舅舅和姨媽們便都前后腳進了屋。我們圍坐在火盆旁,母親要進廚房做飯但被小姑硬拉了坐下,簡單寒暄后,便直接進入了主題。

大姑說,姐,這事還是要過細想一下的,出了高家的門路大,再回高家的門路就小了。

小姑說,也要替潔兒多想一下,她又不是不孝順你,不養(yǎng)你的老,你往前走這一步,后人臉上多不光彩。

姑姑們歷數(shù)了高家三代寡婦,說她們在丈夫做了亡人后是如何如何為人處世的,是如何如何含辛茹苦拉扯孩子長大,如何如何撐門立戶,不下堂不改嫁,她們的為人和志氣在地方上受到了怎樣的恭敬,方圓幾十里一說起高家的女人都是人人豎大拇指的,都是被人高看一眼的。兩個姑姑你一句我一句像是在講相聲,口若懸河,喉嚨粗聲音大,一口一個我們高家,好像高家是多么的高高在上。我忽然感到有些羞愧,守寡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姑姑們居然能說得這么陶醉。

姑姑們在講話的時候時不時抬起頭看看對面,對面坐著的是我母親和母親的娘家人。我的舅舅和姨媽們一人端著一只塑料茶杯,低著眼睛盯著火盆里的炭火,泥菩薩一般一動不動。母親的腰快彎到地上,雙手捧著臉,像是在聽也像是在汆瞌睡,這令我的兩位姑姑有些不高興。我知道一個人講話講得唾沫星子橫飛,聽的人像聾子,這是很得罪人的。

大姑說,高潔,我們講完了,你讓你舅舅跟姨媽們講幾句。

我沒做聲。這不是會議,也不是研討會,沒必要人人都按著順序講幾句。親戚們有什么話就說什么話,無非是勸母親打消再找老伴的念頭。

沉默了半晌。一直低著頭的母親抬起了頭,她說,大妹,小妹,當(dāng)年搞集體的時候,你們的媽挑著一擔(dān)松毛跌在水溝里,撲騰半天才爬起來,一身的泥巴,全大隊的壯勞力看得哈哈大笑,那個時候有誰看待是孤兒寡母的份上恭敬你們了?我嫁進高家,分田到戶,屋后的錢家為了多占幾分菜園子地,使全村所有姓錢的人來家里鬧事,把我陪嫁的一張五斗柜都打爛了,那時又有誰高看了你們高家一眼的?母親輕言細語的兩句問話問得兩個姑姑四門倒地,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連我也有一種被抽了耳光的感覺。畢竟我也姓高。

給人家打破這種事,就跟斷別人的財路一樣,是討人嫌的,我們是高家的人,也是憑良心說話。大姑比小姑多讀了一個三年級,心性高,是不輕易輸?shù)舭腩w芝麻的,她說,高家再怎么對不起你這嫂嫂,大哥在世時,對嫂子可是沒有半點假心,你跟了大哥,大哥跟別的女人玩笑話都不講一個,把嫂子你是很當(dāng)人的。

大妹妹,你大哥生前敬重我,我也沒有玷污你大哥。你如今說這些都是沒有意義的。母親明顯有些生氣了。

咳?;鹋枧缘拇缶司丝攘艘宦暎殖榱顺楸亲?。他制造出的動靜令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他瞄了瞄我們仨姓高的女人,說,我來說幾句吧。文梅自從嫁到這個家以后,這個家除了與人合伙喂的那頭黃牛外,主要勞動力就是她了。高大哥說起來是公家人每個月有工資,但錢沒有打文梅手里過,家里有老太太做主。高大哥身體又不好,不能負重,分田后第一年,我們兄妹幾個來看她,在田邊上看到她揚著鞭子用牛耕田,一身泥。我的心是最硬的,那天我都流淚了。大舅舅說到這兒,聲音哽咽。母親的眼眶也開始泛紅。母親說,哥,別說了,那個時候,農(nóng)村里每家每戶都是從釘板上滾過來的。我知道母親的不容易,小時候我親眼看見母親挑著一擔(dān)稻子在雨中飛跑,腳底一滑連人帶谷摔在了泥塘里。那一幕深深印在我的腦海里,每次想起來我的心口都會隱隱作痛。我瞥了瞥兩位姑姑,她們有些坐立不安,像是有幾只生虱子在身上。

大舅舅說,好,這段日子我們掐掉不說。家里老太太得病倒床三年,是文梅請醫(yī)煎藥日夜照顧,把老太太送上山,沒過幾年,高大哥又癱瘓在床,久治不愈,磨的也是文梅。本來這話不該這樣講,但事實就是如此,文梅在高家這么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如果要說對得起對不起的話,只有高家對不起我妹子的,沒有我妹子對不起高家的。我妹子這一生太苦了,如果高大哥去世后的頭三年里,我妹子說要再找人,只要對方投緣,我們絕不會反對,如今高大哥走了十幾年,文梅也成了老人,應(yīng)該過幾天好日子,再找個伴住到一起,照顧別人一日三餐,洗洗涮涮,沒多大意思。文梅要是說一個人孤獨,沒個說話的人,我們兄弟姐妹勤走動,再者,在外面有說話說得來的人交交朋友可以,但沒必要結(jié)婚。

大舅不愧是泥瓦匠老師傅,說話跟砌墻似的,一口磚咬著一口磚,有條不紊,有一點縫隙最后也都用水泥糊得密不透風(fēng)。我不由得朝他多看了一眼。

我知道這是一個進一步解放思想的年代,誰都不必在一棵樹上吊死,母親雖然老了,但她作為一個人,她享有任何自由,包括婚戀自由,兒女本無權(quán)干涉。這些大道理我都懂,只是出于對父親的情感,我無法接受此事。如果母親不另抱琵琶,即使父親離去十多年了,我依然覺得我們仨還是一家,但母親要是跟別人過日子去了,這種還是一家人的感覺就蕩然無存。在我心里母親就像一個叛徒。

所有的人都是反對母親再婚的。我的七大姑八大姨們你一嘴我一嘴,雞啄米似的不停地勸說母親。他們列舉了身邊許多找了老伴的人家,沒有一家可以作為母親的榜樣,想著以后不孤單了,但卻憑空多出許多的煩惱,兩家子女的不和,親戚間的掐架和耳朵里聽不完的冤枉話,你不服氣我,我也不服氣我,當(dāng)初的花好月好,最終也不過朝東朝西,讓人看笑話。母親沒再吭聲,她像一塊修煉成精的頑石,千錘萬鑿,愣是不留一點印子??磥砟赣H是鐵了心的。母親這輩子有兩件鐵了心的事。第一件是不顧家人反對,拼死拼活要嫁給我爸。我外婆差點都跪在我母親面前了,說高家窮,又沒勞動力,進了他家門餓肚子不說,她生的女兒到了這家就成了耕田的牛了。母親說,我就是吃糠都認了,當(dāng)牛做馬我也認了。第二件事就是生下我,八十年代,我母親懷上我后因妊娠反應(yīng)劇烈到縣醫(yī)院住院,B超得知腹中胎兒是個女孩,奶奶一心要抱孫子,派了大姑醫(yī)院里帶話叫母親打掉孩子,母親毫不所動。奶奶以死相逼,父親最后動搖了,與母親做商量,說,文梅,要不——。母親說,沒什么要不,離婚都可以,我是不會打孩子的。從此,我母親與我的祖母矛盾深重,二十年爭吵不斷。如今,母親的態(tài)度又是這般堅決,我知道這事再勸說也無益。這是一定要做成的。就算我威脅她斷絕母女關(guān)系,母親也不會動搖,她有一種革命者的氣質(zhì)。當(dāng)初外婆沒有威脅過?奶奶沒有威脅過?沒有任何用,她誰的賬都不會買。

但我好奇那個男人到底是誰,他竟有如此魔力,令母親可以做出這樣的犧牲,差不多是眾叛親離了。

我說,媽,這樣吧,您的事我不會說什么,雖然我內(nèi)心里不情愿,但我也不會再反對。只一樣,那個人是誰,應(yīng)該要讓我們知道吧。就跟您一向教我一樣,臨出門,得跟家里人交代去處,家里人也好放心。

所有人瞬間都住了嘴,被炭火燒得燥熱的客廳陷入一片死寂。我的親人們也曉得在母親內(nèi)心是尖刀子也殺不進去,搭再多的言語也是枉然。而且說來說去,連對方到底是誰都沒弄清楚。好比女人懷了別人的孩子,打掉孩子是重點,但把奸夫挖出來同樣也是重點。

大家一起的沉默反倒比語言更有力量,母親感到了些壓力。她脫掉了棉襖。還是沒有一個人說話,大家默契地不發(fā)出任何聲響,都靜靜等待母親交出那個人。過了半晌,母親說,那人叫周向楚。

這個名字令我的舅舅和姨媽們都驚訝不已,可我的兩個姑姑卻是一頭霧水。但沒有關(guān)系,我的姑姑們有特工的潛質(zhì),她們一定會順著周向楚這根細藤慢慢去摸索的。估計不出半個月,我的姑姑就會知道周向楚是我母親娘家那地方的人,當(dāng)年從省城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在村小學(xué)當(dāng)過老師,教語文也教音樂,“文革”結(jié)束后就不知去向了。這人并不算是個人物,而且活到現(xiàn)在也是個正宗老頭子。

我很小就聽母親說起過這個人,母親在音樂舞蹈上的才華全出自這位周老師之手,他教母親學(xué)會了識簡譜和拉手風(fēng)琴,學(xué)會了指揮樂隊和指揮合唱,學(xué)會了唱歌和跳舞。母親說周老師為人很溫和,很尊重學(xué)生,不像別的老師對學(xué)生大吼大叫,把學(xué)生當(dāng)成無知的孩子,動不動就體罰辱罵。字里行間一點也聽不出母親與周向楚之間除了師生情外還夾雜著別的感情,斗轉(zhuǎn)星移,如今我母親卻要與此人結(jié)為夫婦。這么多年來,難道母親的內(nèi)心除了父親還一直隱藏著別的男人?我覺得我和我父親受到了侮辱和欺騙。

一截生炭忽然爆出響來,陳了十多年的炭如今燒起來還是這么熱烈,像一段死灰復(fù)燃的舊感情。

小姑說,這是大哥在世時買的炭吧。

大姑說,嗯。

我忽然替我的父親感到憤怒,我將一杯水倒在炭上,“噗”的一聲騰起一陣白灰。它們于半空中落下,顏色與形狀令我想起了父親的骨灰。父親已經(jīng)灰飛煙滅了,而母親還是有血有肉的母親。一個偉人不是說人定勝天嗎,可人卻無法勝過時間。這是多么悲哀卻又多么無奈的事情。

3

我母親有一條好嗓子,她的歌聲像早晨秧苗上映著太陽的露珠,水靈靈,滴溜圓,還帶著光芒。小的時候聽母親唱“馬兒哎,你慢些走哦慢些走哦”那聲長長的“哎”讓我覺得母親的嘴里有鍋麥芽糖,又黏又香又稠又甜,能把人聽得定住神。

在我的記憶里,我們家是整個村子里人氣最旺的人家,到了冬季的閑月里,我家的堂屋常常是黑壓壓坐一滿屋人,女人們做針線,男人們搓麻繩。我母親邊做針線邊唱歌,唱的是那種有故事情節(jié)的鼓詞,唱詞差不多有小半本書,但她卻能一字不落地從頭唱到尾。她驚人的記憶力讓從小背書為難的我佩服得四腳朝天。至今我都記得母親唱的《張百春拜年》,起頭是春到百花開,草死根還在,人生百歲不再來,男兒赴幽臺,人在陽世上,善惡兩大行,女學(xué)賢德男忠良,萬古把名揚。一句連一句,小河淌水似的。

以前每年六一兒童節(jié)的時候,我們鄉(xiāng)會組織所有小學(xué)進行文藝匯演,這是一次公開向鄉(xiāng)鎮(zhèn)領(lǐng)導(dǎo)和群眾亮相的機會,全鄉(xiāng)十三所小學(xué)都暗暗比拼著。我們村里的小學(xué)每年在匯演中的名次都是倒數(shù)。在我進了學(xué)前班后,一次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隨便哼了一段豫劇《花木蘭》,“劉大哥講那話理太偏,誰說女子享清閑。”被學(xué)校新來的音樂老師聽見了,問我誰教的?我說我媽教的?他問我媽是干什么的?我說我媽是種田的。音樂老師說,能叫你媽媽來一趟學(xué)校嗎?

自從我媽那一次來了學(xué)校后,她就成了我們學(xué)校的??停貏e是到了六一匯演前的一個月,我媽待在學(xué)校操場上的時間比在田地里還多。而我們學(xué)校在全鄉(xiāng)的文藝匯演從此穩(wěn)居第一,令其它學(xué)校刮目相看。每年的節(jié)目中,不是我領(lǐng)頭唱歌就是我領(lǐng)頭跳舞。我一個小小人兒,頭上頂著朵大紅花,一邊唱一邊跳,因為年紀(jì)小,還不知羞,表演欲又強,小屁股扭得跟打算盤似的,只要我一出場,底下的叔叔阿姨爺爺奶奶們就會把巴掌拍斷,為我叫好,他們都會站起來看我。那些年,我也成了鄉(xiāng)鎮(zhèn)人民眼里的小明星。別的學(xué)校的小演員們服裝都是統(tǒng)一的,但我們學(xué)校的演出服裝從來不要求統(tǒng)一。母親說,都是種田人家的孩子,錢不寬裕,不要為難人家父母拿錢出來做演出服裝,節(jié)目出彩可以在道具上動心思。比方跳《春天在哪里》時,我母親就會用皺紋紙做出一朵朵顏色絢爛的花朵,花盤大得跟洗澡盆一樣,一上臺就把舞臺給鋪滿了。那些花朵打開收攏,收攏又打開,變幻出的造型,令人眼花繚亂,不像別的學(xué)校孩子手里拿著塑料花,舉上舉下,呆滯又小氣。每年演出完后,學(xué)校都會給母親發(fā)一套床上用品和一對開水瓶,我們家的開水瓶身上都用白漆寫著“一等獎”三個字,這三個字像一張嘴,跟所有的人講著我母親的風(fēng)光。

在我讀到小學(xué)四年級的時候,不知道是因何緣故,鄉(xiāng)里不再組織這種大型的文藝匯演和集會了。那棟貼滿馬賽克的禮堂大樓也就此冷清下來,棄婦似的矗立在清瘦的街邊,木門的朱紅油漆一塊塊剝落,纏繞在門杠上的鐵鏈大鎖銹得快要成粉末了。沒幾年,禮堂就被拆了,建成了一條門面房,生意人在那里賣些日用品,沒多少人來買,那些貨品躺在貨架上通身一層灰,像死了半截沒埋的。

沒有了大禮堂,沒有了文藝演出,我母親的身上好像也布滿了灰塵。以前我母親蓄著一頭長發(fā),烏黑得像淋過瀝青一樣,每天一大早她就站立在鏡屏前梳洗。我很喜歡母親梳一種叫“蓬蓬頭”的發(fā)型,把頭頂前半部的頭發(fā)攏起來然后朝前一推,孔雀開屏似的,再用鋼絲夾子固定住,這種發(fā)式蓬松又整齊,給人嫵媚秀氣又精神抖擻的形象。母親梳著這樣高聳的發(fā)髻,騎著自行車奔走于學(xué)校與田地間的公路上時,會讓村里所有干活的人抬起頭來看她。但自從沒有了文藝演出后,母親好像再也沒有梳過這種發(fā)髻,她剪了一種厚厚的齊劉海覆在額頭上,像舞臺上合上的幕布一般,雖然也好看,但是總覺得少了那樣一種傲然的神采。

沒有了文藝匯演,學(xué)校還是聘請我母親做了幾年的音樂代課老師,但最后我們村連小學(xué)也沒有了,母親也就無法教課了。不過母親好像也能接受命運里這些飄忽不定的東西。但一個人內(nèi)心里流失了些什么,往往會透過某種神情和姿態(tài)傳遞出來,我是感覺母親沒有了以前那般的快樂了。

與母親的聊天和旁人的閑談中,我知道母親小時是公社文藝宣傳隊的骨干,當(dāng)年也是很受群眾追捧的角兒。母親每次說起來,臉上都透著一股子神氣,她說,每次演出完后到農(nóng)戶家中吃飯,我的飯碗里經(jīng)常能吃到荷包蛋、咸肉或是魚干,這是主家老板的心情。母親說這些格外的待遇時,經(jīng)常能引得我流口水。我從小的理想就是像母親一樣把歌唱好。我對村里王二婆家的香腸垂涎已久,她們家拉的麻糖又白又好吃,但王二婆又瞎又小氣,我想我要是給她唱歌聽,她一定會以香腸和麻糖來款待我的。為此,我每天沒事就唱我母親教我的《紅燈記》選段,“我家的表叔數(shù)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

母親說,你唱歌都不拐彎的嗎?唱歌又不是讀書。

我說,怎么拐?我家的表叔,這沒拐嗎?

母親搖搖頭,說,你這歌唱得實在是換不來吃的,可以換幾把掃帚。

我問,為什么?

母親說,掃地出門。

我有些喪氣又很著急,那時我還沒有上學(xué)前班,才三歲,心眼小,不能承受一點點否認。看我著急,我母親安慰我說,拳不離手,曲不離口,多唱幾遍,慢慢就會拐彎了。媽媽十四歲才進學(xué)堂門,才知道唱歌,你比媽媽強多了。

我母親是外婆外公的第一個孩子,她腳下的兩個弟弟兩個妹妹全是由她帶大的,她從兩歲半就開始學(xué)著帶孩子,一直帶到十三歲。她的弟弟妹妹們都上學(xué)了,我的外公外婆才陡然想起他們的大女兒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這才把她送進學(xué)校,不至于讓她當(dāng)個睜眼瞎。我母親是整個學(xué)校里年紀(jì)最大的學(xué)生。她高高聳立在一年級教室里的最后一排,一個人獨坐,那些鼻涕流到嘴邊又被吸了回去的小毛蟲們都不愿意與她同桌,嫌她年紀(jì)大。我母親那個時候挎?zhèn)€布袋子去學(xué)校,村里經(jīng)常有人取笑她,說,這個年紀(jì)了還不趕緊找婆家,混在一群奶孩子堆里讀書,不知道丑賣幾多錢一斤。

母親說,不讀書當(dāng)然不知道,讀了書認了字才知道丑到底價值幾何,到時候我一定會算給你聽,就怕你聽不懂呢。

哎呀,我的天,文家這大丫頭以前多老實本分的娃,才讀了幾天書,好生霸道著呢。好啦好啦,再也不跟你講話了,以后見著你啊,繞道走。

我母親站在堰邊哈哈大笑。哈哈,上了學(xué),果然連走路都變寬了。

那天母親上學(xué)時的心情格外好,村莊里到處盛開的油菜花和偶爾幾株野桃花野梨花,黃的,紅的,白的混著大片麥子的青綠,尋??磻T了的風(fēng)光,頭一次在母親的眼里形成景色,她第一次仔細品味了她生命中的春天。

好心情,好風(fēng)光讓母親唱起了她從廣播里學(xué)來的歌兒,“花籃的花兒香,聽我來唱一唱,唱呀一唱”……

母親說,我一路唱到學(xué)校,路兩邊油菜花又高,蜜蜂一個勁兒地嗡嗡嗡,我也沒留意后面還有個人跟著。直到進了學(xué)校門,我才聽到身后有人叫我,問我,這位學(xué)生,請問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個班級的。我說,我叫文梅,是一年級的。

哦。那個人哦了一聲。就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頭說,文梅同學(xué),你的歌唱得真好聽。

母親對我說,那個人就是周向楚老師,是才來學(xué)校的,教語文,也兼音樂課。講話口音與我們這里不一樣,聽起來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來的。

在母親的回憶里,周向楚老師白白凈凈,文質(zhì)彬彬,頭發(fā)自來卷,很是洋氣。不冷不熱的天里,經(jīng)常就是一件白襯衣,外套一件淺灰色的毛線背心。牙齒整齊又潔白,像上了一層釉,太陽下一張嘴,能反射出光來。長臉,高鼻梁,眼睛不大,卻炯炯有神,目光里帶硫磺能擦出火星來,讓人又敬又怕。還有圈絡(luò)腮胡子,雖然刮得很干凈,但那隱隱的烏青像是墨汁滴到了水里,從這邊鬢角一路蕩漾到那邊鬢角。這潑在臉上的水墨,令斯文的周老師憑空又多了份男子氣概。

在母親的描述中,周老師在我的腦海里逐漸形成了一頭獅子。

母親說,是獅子,也是一頭不吃人只吃齋供的獅子。

讀到下半學(xué)期后課表上終于有了音樂課,可母親盼了一個月,才知道課表上的音樂課是聾子的耳朵——擺設(shè)。因為這節(jié)課是全天的最后一節(jié),班上的孩子雖然屁大點,但也是家中的小小勞動力,音樂課既不識字又不算數(shù)學(xué)了何用,不如回去幫家里掙工分,所以學(xué)校里的音樂課有跟沒有是一個樣。

又一次音樂課,別的孩子收拾書包回家時,我母親去了周老師的辦公室。周老師正在窗邊吹口琴,窗外是一排綻出新綠的梧桐樹,清亮的顏色讓人眼底生風(fēng)。遠處的田地里農(nóng)人和牛正忙活著,一大片一大片盛開的紫云英被鐵犁翻出來埋在泥水里,準(zhǔn)備漚成綠肥。農(nóng)人使喚牛的喝喝聲、青草與泥土混合的腥味都被春風(fēng)吹進辦公室。周老師吹的是那幾天廣播里天天都放的一首歌《我們的田野》,吹了一遍又一遍,他像是陷入了某種很深的情境里。母親不敢打擾,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出。她第一次聽到這么好聽的口琴聲。她們村也有人吹口琴,但吹出來的曲子就跟面沒和勻似的,疙瘩成堆,聽在耳朵里,就跟積食一樣半天不消化。周老師吹的口琴,就如開閘放水,水沿新修的渠道汩汩而流,曲折蜿蜒,那水流啊能一直流進心田,滋養(yǎng)五臟六腑,把內(nèi)心里的泥沙也沖洗了,令人神清氣爽。

母親聽著曲子,看著窗外,腦子里一片天馬行空的景象,一會兒如踩在棉花上,一會兒如掉在河水里,一會兒又好像長出了翅膀飛在天上。

周老師像是察覺到了什么,曲子戛然而止,一扭頭嚇一跳,你是?

我母親也頓時清醒過來。說,周老師好,我是文梅。就是上次您說我唱歌唱得好的那個學(xué)生。

文梅,哦,想起來了。周老師看了看辦公桌的鐘,問,文梅同學(xué),你有事嗎?

周老師,我想上音樂課。今天最后一節(jié)課是我們的音樂課,我等了一個多月了,一直沒有等到。

周老師看著我母親眼睛里的兩點星光,嘆了一口氣,說,眼下,眼下吃飽肚子比上音樂課要緊,你們村一分工一角二分錢啊。

我母親一字一頓,說,可是音樂課比掙工分更讓我感到快樂,唱歌讓我覺得投胎做人還有點樂趣。

哦,你是這么認為的。周老師的眉毛往上抬了抬,很驚奇又很欣喜。那樣子像是在一堆鵝卵石里刨出了塊美玉。他說,真是下雨出星星啊。周老師在辦公室里轉(zhuǎn)了一圈,說,可是就你一個人怎么上音樂課啊。

母親沒做聲。她也憂愁,是啊,一個人怎么上課呢。生產(chǎn)隊放牛放鴨子都是一群一群放的,從沒見過老李叔只趕一頭牛上山,或是只趕一只鴨子下水的啊。

周老師說,一個人就一個人吧。誰叫你喜歡呢。你說是不是?嗯,哈哈。

母親說,真的?

周老師說,真的。一群羊是放一只羊也是放嘛。

母親說,說反了,我們那兒是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

周老師說,哦,是嗎,哈哈。

據(jù)母親說,周老師在教母親唱歌前,先要求母親上學(xué)放學(xué)必須跑步,中途不得停歇。跑了一個月后,也沒教母親唱歌,而是天天要母親對著堰里的水發(fā)咿和啊的聲。

咿——

啊——

發(fā)音從弱到強,起先從嘴里出來如蚊子嗡、蒼蠅嗡,慢慢是蜜蜂嗡,再是蟬鳴,最后要如撞鐘響,又次第回到蟬、蜜蜂、蒼蠅、蚊子,循環(huán)往復(fù),聲不能斷,直至氣絕。

母親說,喊了一個月的咿和啊后,周老師聽了后說不行嗓子沒吊起來還得繼續(xù)吊,我又喊了一個月,周老師才跟我放磁帶聽,學(xué)的第一首歌是《洪湖水浪打浪》。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洪湖岸邊是呀嘛是家鄉(xiāng),清早船兒去呀去撒網(wǎng),晚上回來魚滿艙,啊。以前唱這首歌,遇到啊后面的拖腔總是一團亂麻,腔如果還長一點,嘴里就跟長了刺一般,張不開。周老師很有一手,又蠻耐心,他把一個長音砍成幾段,跟喂飯一樣,一截一截喂給我,又教給我一些偷氣換氣的方法,經(jīng)他點撥,慢慢才開竅。學(xué)了一個學(xué)期,我自己不知道唱歌到底唱得如何,沒想到周老師偷偷給我錄下來了,有次在辦公室里放,老師們問這是誰唱的,聽起來像郭蘭英又不像郭蘭英。周老師呵呵大笑說,是咱們學(xué)校的學(xué)生文梅唱的。老師們都不相信。周老師就到操場上把我喊進辦公室,叫我隨便唱首歌給老師們聽聽,我唱《我的祖國》,一條大河波浪寬,我才唱第一句,就發(fā)現(xiàn)所有老師都停住了手里的筆,風(fēng)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我還沒唱完呢,就聽得滿辦公室都是掌聲,辦公室的兩大扇窗戶也爬滿了腦袋。周老師示意我停下,又把錄音機放給我聽,說,你聽聽。我一聽,連我自己都嚇住了,原來我的歌唱得這么好聽。后來校長決定,學(xué)校里所有課程必須嚴(yán)格按照課表上來,音樂課就是音樂課,美術(shù)課就是美術(shù)課,不準(zhǔn)提前放學(xué)。母親說這段時,說得喜滋滋的。

學(xué)?;謴?fù)音樂課后,母親成了周老師的得力助手。周老師又陸續(xù)教會母親識簡譜,和各種舞蹈基礎(chǔ)身段,母親的悟性和勤奮也令周老師十分喜歡,對母親沒有半分保留,憑著自己知道的,統(tǒng)統(tǒng)都教給了母親。這也是母親自己說的。

現(xiàn)在再回過頭去想想,那個時候,難道母親對她的周老師就沒有一點愛慕之情嗎?而單身的周老師對她這個特殊的學(xué)生就真的是心底無私,沒有一點兒非分之想?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了這么多年,我真的已經(jīng)不相信男女之間真有純潔的感情了,哪怕是母親說她們那個干凈的年代,哪里有什么干凈的年代,只不過那個年代里,人性被壓抑,表現(xiàn)出來的不過是假正經(jīng)罷了。我就不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沒有想過這個女學(xué)生,畢竟這個學(xué)生已經(jīng)半大成人,身體在發(fā)育,不是完全懵懂無知的黃毛丫頭,而正是婷婷裊裊豆蔻年紀(jì)。誰鉆到他內(nèi)心里去看了。

4

火盆里的火熄滅后,親戚們也都散了。母親留飯,但親戚們都說忙。母親也就沒有認真挽留,說,忙就都忙去吧??蛷d里只剩下了我和母親后,我們各自竟局促起來。

母親說,你坐著,我去做飯。語氣很是客氣。

冬天日短,待母親一頓飯端出來天已經(jīng)黑了。我和母親坐在燈下,咀嚼,吞咽,像完成一樁任務(wù)。母親吃了幾口飯便開始打嗝,她一定是哽住了,吃飯的時候想事,食物就容易吊在胸間不下去。我給她倒了一杯水。她喝了,伸了伸脖子,似乎好轉(zhuǎn)了。她臉上的神情忽然落寞起來。她的內(nèi)心雖然堅定但還是難以掩藏憂傷。我繃著的心有了些松動,母親是個可憐的女人。她從前都是守著父親和我生活,后來父親消失了,接著我也離開了她,雖沒有消失,但與消失也沒什么兩樣。她像是一下子掉進深水潭,又冷又黑。夜晚一個人對著四面墻,孤寂久了,人也變得反應(yīng)遲鈍,有時候我覺得她的身上在生銹。

我突然想到一年里母親終會有生病的日子,頭痛腦熱,起不來床,身邊連個端茶遞水的人都沒有,而千里之外的我隔三差五打個電話也只是禮節(jié)性問候。我忽然覺得我好混賬。

我澆滅炭火的那杯水,肯定澆在了母親的心里。

我生長的鄉(xiāng)村里一直有句話,生者為大。母親與父親,一個在地上一個在地下,我為何要以一個死人來綁架一個活人。

我的心里劃了根火柴,我想傳遞給母親一些溫暖。我想和母親友善和平地聊一聊周向楚。

我問母親,周向楚現(xiàn)在好嗎?還是住在省城嗎?

母親說,他腿腳不好,右腿截肢了,沒有住在省城,住在他以前下鄉(xiāng)時住的那個老鄉(xiāng)家里。

截肢了?是個癱子?我跳了起來。內(nèi)心的火柴忽然變成柴火,騰起萬丈火焰,熊熊之勢。我的母親真的是要去伺候人去的。我說,你要去伺候一個不能走路的老癱子?給他端屎端尿,洗衣做飯,做牛做馬過你的風(fēng)燭殘年。我搞不懂母親為何要將自己為時不多的歲月摁在污水溝里,要搬一座山來壓在自己身上。

我真想掀翻這張桌子。我努力壓著胸中的怒火,克制自己不要成為咆哮的獸類。但我體內(nèi)的巖漿奔涌,受侮辱的委屈感決堤而來。我大聲道,我的爸爸竟連個癱子都比不過?我將手里的筷子和碗摔在了桌上,一杯水倒在了母親的腿上,她愣了半晌,忽然掩面痛哭,她邁著濕淋淋的雙腿回到房里,重重摔下她的房門。

我也回到我的房,也重重摔下我的房門,“嘭”的一聲,感覺連地基都震動了。幾扇窗戶也格格作響。這個世界真是糟糕透頂,荒唐可笑,你一直以為你的手心里藏著一顆珍珠,到頭來一捻卻是一把灰塵。沒什么東西是值得放在心上的。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天花板上漏雨的痕跡像一只下山的老虎,張著血盆大口,像是要把我吃掉,又像是一股撲向礁石的風(fēng)浪,像是要把我卷走。我騰起而坐,聽隔壁動靜,母親還在痛哭中,而我的憤恨也還沒有消失。我們就這么對抗著,你磨我的心,我也磨著你的心,我們都躺在彼此的砧板上,受著活活的折磨。

這促狹的空間憋悶人,像是對我充滿詛咒,桌子椅子書柜和四面墻壁全幻化成魑魅魍魎,逼得我后背發(fā)涼,汗毛倒豎。我的內(nèi)心充滿恐懼。是死去的父親在表達什么嗎?

這房子這村莊還有什么好留念的,我決定連夜出走,一刻鐘也不想待在這個鬼地方。許多事眼不見為凈。我打開行李箱,將帶給母親的禮物拿了出來,一盒鐵皮石斛,一盒靈芝切片,是給母親煎水喝的,她眼睛不好,聽說喝這個對眼睛有幫助,兩件鄂爾多斯的羊絨衫,一只足底按摩器,一個平板電腦和一摞從孔夫子舊書網(wǎng)淘來的一些老歌本。那個平板電腦里我已經(jīng)給她下載了很多老歌曲。這些老歌像烙鐵一樣烙在了她年輕的歲月里,聽一聽,能讓她回到過去那些閃著光的日子里去。我一直覺得我在挖空心思地理解母親,盡可能地讓她活得自在舒適和滿足。但是當(dāng)我把這些東西一件一件擺出來時,我覺得我是如此失敗,狼狽。我將這些東西一一擺在客廳的條桌上,那是最顯眼的地方,只要她出來就一定能看到。

那些包裝都紅彤彤的,擱在那里像一枚巨大的跳動的心臟。

我回房收拾東西。想著再也不回來了,我想把能帶走的東西都盡量帶走。書柜頂上有一只樟木箱子,是父親年少時外地求學(xué)的行李箱,父親說是他生命中第一位陪他遠游的伙伴,父親很是珍惜。里面放著父親喜歡的書籍,有他年輕時訂閱的《人民畫報》,有他師范學(xué)校的校徽,有幾套紀(jì)念郵票和幾套錢幣.父親生前就說過,那只樟木箱子和箱子里面的東西在他過世后就歸我保管。父親也說過,箱子里雖然沒有金和銀,但卻是父親認為最有意義的,是金和銀不能比的。父親囑托了,我肯定要將它帶走。

我將那只箱子取下來,掀開蓋在上面的金絲絨布,一枚鐵質(zhì)的小鑰匙被寬膠布粘在箱子上,我割開膠布,撕下鑰匙,將這只紅漆斑駁的木箱子打開。一股久被塵封的霉味兒直鉆鼻孔。十幾本碼放整齊的《人民畫報》,每一本都是我小時候看過的,上面有我的涂鴉,我用彩筆畫的畫,一些畸形的人物像,還有我小時寫的毛筆字,都被父親收在這個箱子里,翻了翻,有一個信封,打開看,全是我的照片,從滿月的到我讀大學(xué)時的,我看到我小時額頭點紅痣頭扎大紅花在鄉(xiāng)里禮堂演出的照片,一張一張翻看,從前的歲月如浪打來,歷歷在目。

還有一個檔案袋,我將扣繩一圈圈繞開,倒下來,也是一些照片和一些塑料封面的小筆記本。有一些是父親少時和年輕時的照片,穿著中山裝拿著鋼筆伏案工作照,有穿著灰色長風(fēng)衣在水庫大堤上手指遠方照,有坐在藤椅上蹺著二郎腿聚精會神讀《人民日報》照,還有攤開雙手比張比李在大會上作報告照,每一張都打著那個特殊年代的印跡,看得出年輕時的父親心中有個紅太陽。往下便是母親的照片了,有燙著波浪頭的母親,有留著學(xué)生頭的母親,有梳著兩條長辮子的母親還有編著蜈蚣辮的母親,還有幾張照片是黑白的,應(yīng)該是母親在文藝宣傳隊時的演出照。有一張是母親穿著軍裝弓著腿舉著《毛主席語錄》的照片,還有一張是母親穿著一身補丁衣服,扎著長辮子坐在板凳上側(cè)著頭看著一旁,一旁站著一個笑盈盈的老頭,手里拿著一根線。這是歌劇《白毛女》楊白勞給喜兒扎紅頭繩那段戲。我仔細看了看“楊白勞”,長臉,高鼻梁,因張著嘴看得出有一口好牙,好像有一圈絡(luò)腮胡子,是的,絡(luò)腮胡子。天啦,真是冤家路窄,這頭獅子竟然一直關(guān)在我父親的箱子里。

我想起來了,父親是認識他的。那時我父親師范讀了兩年,因“文化大革命”未能完成學(xué)業(yè),回到村里當(dāng)小學(xué)代課老師,一年后調(diào)鎮(zhèn)公社負責(zé)宣傳工作。父親說,那個時候他負責(zé)四處刷標(biāo)語,出黑板報。后來他用攢了三年的工資買了一部海鷗牌相機,那是全公社第一部照相機,父親也成了全公社第一個會照相的人。母親的那些演出照片全是父親拍的。父親那個時候穿著他的中山裝,騎著他的鳳凰牌自行車,帶著他的海鷗牌相機十里八鄉(xiāng)地追趕著母親。記得在奶奶去世后的那個冬天里,我們圍坐在炭火邊,父親喝了些酒,便央求母親唱歌,《紅梅贊》《珊瑚頌》《繡紅旗》《南泥灣》《馬兒啊你慢些走》一首接一首,他們最后還一起合唱了《毛主席窗前一盞燈》,毛主席窗前一盞燈,春夏秋冬也長明,偉大的領(lǐng)袖燈前坐,鋪寫祖國錦繡河山……唱到最后兩人都熱淚盈眶。那時,我不明白幾首老歌會讓他們?nèi)绱藗?。慢后才漸漸知曉那一代人歷經(jīng)風(fēng)雨磨難,像我家門前石磙旁飽受蟲害的桃樹,滿身傷疤,又流出許多亮晶晶的桃油。

父親有一次對母親說,我當(dāng)年那個相機就是為你買的。

如今,這個相機就在箱子里,全金屬的機身,褐色牛皮包裹著,那個深邃的鏡頭凸出來,像一只眼睛在看著我。

我繼續(xù)翻著照片,還有許多母親與周向楚一起演出的照片,或是田間地頭,或是學(xué)校禮堂,背景都是超大毛主席像,拉的橫幅都是大橋公社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多少次母親與周向楚四目相對,笑容滿面,各自的眼睛里都像浸過油,亮晶晶的??吹贸鲋芟虺窍矚g母親的,他的目光溫和又真誠,像初夏的風(fēng)也像初夏的太陽,全落在母親身上,絕不是做戲能達到的境地。而我母親只是單純地在表演。這赤誠多少令我有些動容,他是真心喜歡我母親的。

有這樣的目光落在我母親身上,我即便不回來,我亦很放心。我將父親的遺像摘下來放在箱子里,一手提著那只樟木箱子,一手拖著行李箱打開房門走了出來。此時母親也剛好從房里出來,她臉上的淚痕還沒干,眼睛紅紅的,她的手里提著一個大大的旅行包,肩上還背了一個鼓鼓囊囊的挎包,這也是打算要說再見的架勢。

她準(zhǔn)備去哪里?回娘家?還是去周向楚家?我心頭一緊,臟腑一陣跳動,有種繩索要即將斷裂的感覺。

母親說,沒想到三十年了,從我肚子里爬出來的是一只白眼狼。

我的母親終于將我砍在了砧板上。我說,您要去哪里?我的親媽,這是要讓我死嗎?

母親說,是你不讓我活。

我真的要死過去了。我說,你的事我沒有阻攔你,何苦要為了一個癱瘓的老頭跟自己的親女兒鬧成這樣。真是可笑。這般遭了瘋魔,只會讓我更加地痛恨那頭癱獅子。他是給你灌了迷魂湯還是下了巫蠱?老了老了還這么不自重。殘廢了還要算計自己的女學(xué)生去伺候他下半輩子。怪不得要癱瘓,怪不得流離失所,怪不得晚景凄涼,報應(yīng),報應(yīng)啊。

母親叫道,你給我住嘴,混賬東西。

我說,你不用收拾東西出門,這個房子是爸爸留給你的,要走也是我走。我這只白眼狼不孝,不能很好地贍養(yǎng)您,這是我的錯,但無論怎樣,你是我的媽媽,生了我又把我拉扯大,你對我沒有二心,同樣我對您也沒有二心,我只希望你能過得舒坦過得舒服。我指著條桌上那堆紅彤彤的東西說,那是給您買的,完了告訴我,我再寄。您保重,再見。

我轉(zhuǎn)身去擰大門的鎖。我逼迫自己一定要果斷一點,不能有一絲猶豫。我的左手提著我的父親,我身上淌著他的血脈,我不能背叛他。(我父親生前對我說的,人立于世上一不能背叛故鄉(xiāng),二不能背叛祖宗,三不能背叛心靈。)

高潔。

母親叫我,但我還是打開了門。

高潔。

我毅然走了出去。門外已是伸手不見五指了。

高潔。

母親追了出來,她拉住了那只樟木箱子。她終于軟了下來,她說,媽媽錯了,媽媽不該說我的兒是白眼狼,你不是,你一直都是媽媽的驕傲。可是媽媽也有媽媽的苦衷。

我終于響亮地哭了。母親一把擁住我,輕輕拍著我的后背。我很久沒有享受母親的懷抱了。我們在黑夜中以一種奇怪的姿勢相擁在一起。別扭又溫暖。

母親說,回吧,我們娘倆好好說一回話。

5

如果早知道母親的身上有這樣一塊傷疤,我定會阻止她揭下。那些膿與血結(jié)成的痂,無論歷經(jīng)多少歲月都不會真正與皮膚融為一體,它突兀地存在,呈現(xiàn)麻痹狀態(tài),不碰到,可以相安無事,但如果碰到了,疼痛依然凌厲而尖銳。

母親說,周老師不是生下來就癱瘓的。

我說,當(dāng)然,要不怎么能下鄉(xiāng)當(dāng)知青呢,又怎么能教您唱歌跳舞呢?他是中風(fēng)了嗎?我是說腦溢血。

母親說,不是。然后母親就沒再說話了。

我試探地問,難道他的癱瘓跟您有關(guān),是您把他弄殘廢的?

母親沒有正面回答我。她閉著眼睛斜靠在高枕上沉默著。我想這一定是深藏于母親心中的秘密,是難以啟齒的。我隱隱感知到了某種沉重與壓抑。不能說的硬要說出來,是件多么殘忍的事。那些言語帶著鋒利的彎鉤,每吐一個字就會在心里劃拉一下。就跟我至今都不愿想起父親臨死前的那段日子,我知道他有強烈的求生欲望,可是巨額的醫(yī)療費用壓得我喘不過氣來,親戚們該借的都借了,單位上該捐的都捐了,那場疾病拖了三年之久,家里真的是油盡燈枯了。與醫(yī)生交談,說父親只是在捱日子了。我不知道父親還要捱多久的日子,而我還有一個活著的母親,她沒有工作,完全需要我來贍養(yǎng),這都需要錢。以前一直隱瞞病情鼓勵父親戰(zhàn)勝病魔的我,在那個鞭炮聲響萬家團圓的除夕夜,我站在病床前冷冷地對父親說,爸,你知道嗎,你患的是癌癥,淋巴癌已到晚期了,我,我真的已經(jīng)盡力了。我泣不成聲說完這句話,父親沒有任何表情。但在夜里十二點的時候,父親一陣呼吸困難,來不及按鈴喊醫(yī)生上吸痰器,父親便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頓時血色全無,蒼白得如同一具石膏,他死得如此果斷而決絕,連一句遺言都沒交代。以前每次呼吸困難,父親都要掙扎半天,忍受吸痰之苦,一次次死而復(fù)生。我一直覺得父親是含著對我的恨意去世的。是我逼死了我的父親。關(guān)于父親的死我至今沒有對母親說,我不能說,說不出口,我只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自責(zé),忍受心如刀絞的痛楚。

我不想讓母親說出來了。

我說,媽,睡吧,忙了一天,累了。

母親閉著眼睛說,一晃也四十二年了。

母親說起了一九七四年的春天。說是春天,但春沒有立起來,異常寒冷,下了三天的雪子,一天到晚打得窗戶噼啪響,像扔豆子。接著就是三天的鵝毛團,鋪天蓋地,直到雪埋膝蓋。水缸的水都凍成了牛皮凌。下雪不冷化雪冷,到處濕答答的,走在外面,手如果不筒在袖子里,你會感覺那風(fēng)長了牙齒,在啃你的指頭。

天冷,無法進行春耕生產(chǎn),隊里的農(nóng)活都停了,村莊難得的清閑。公社領(lǐng)導(dǎo)便安排文藝宣傳隊下各個生產(chǎn)隊演出,一則慰問社員,二則為春播耕種做動員。母親那個時候二十出頭,已經(jīng)是公社文藝宣傳隊的當(dāng)家角兒。當(dāng)時宣傳隊正排練一個新節(jié)目,叫《社員個個頂呱呱》,春風(fēng)吹開遍地花,天上桃園開仙花,地上人民譜神話,挺直了腰桿來當(dāng)家,社員個個頂呱呱,嘿,頂呱呱……這是周老師自己譜曲填詞的歌曲,不僅宣傳隊所有演員參演,各個生產(chǎn)隊也要出幾個人參與節(jié)目排練,小到三歲走,大到九十九,男女老少,滿臺人載歌載舞,表現(xiàn)公社生產(chǎn)和收獲時的勞動場面。已經(jīng)演出兩次了,不僅群眾叫好連公社的領(lǐng)導(dǎo)們也都非常喜歡很是滿意,幾次交代周老師要加強排練,精益求精,等節(jié)目成熟了到區(qū)里縣里去演一回,讓區(qū)領(lǐng)導(dǎo)縣領(lǐng)導(dǎo)看看咱們公社社員的風(fēng)采風(fēng)貌。

宣傳隊排練節(jié)目的地方就在那所小學(xué)里,方便周老師課余編排節(jié)目。周老師上課去了,一攤子人就交由母親來安排,或是繼續(xù)排練或是原地休息。周老師對我母親很是倚重,宣傳隊姐妹們就私下里開我母親和周老師的玩笑。每次母親申辯反駁翻她們白眼時,周向楚就會在人群里喊,文梅,文梅,過來,我們把這個挑擔(dān)子的動作跳給他們看。姐妹們便一陣哄笑。周向楚繼續(xù)說,我和文梅給大家伙跳一段,你們看看真實的挑擔(dān)子跟舞臺上的挑擔(dān)子的區(qū)別,女人挑擔(dān)子和男人挑擔(dān)子的區(qū)別。姐妹們說,快去,讓我們看看真的跟假的有什么不同。母親哼一聲,大辮子驕傲地一甩,落落大方地走到中央,與周老師一起挑擔(dān)子。姑娘們啊快收割啊,小伙們啊來挑擔(dān)啊,嗨喲嗨喲嗨喲,雙腳踏得塵飛揚啊,勞動的號子震山響……

那天母親像往常一樣去學(xué)校排練,經(jīng)過公社,看到公社門口的水泥影壁上用紅漆刷了“打倒臭老九,破師道尊嚴(yán)”十個字。字是剛刷的,紅色的漆順著筆畫流下來,像流血一樣。母親打了一個寒戰(zhàn),前幾年因為周老師的右派身份被紅衛(wèi)兵押著滿大街游行,戴高帽子,架土飛機,天天挨批斗,差點沒死過去。才寬松了幾天,風(fēng)向說變就變了。她警犬般地從風(fēng)里嗅出一股血腥味,母親的后背流出一身冷汗,她飛奔到學(xué)校。還好,排練正常。

辦公室的角落里生著一盆炭火,幾名生產(chǎn)隊參演的社員蹲在那兒烤火,一支葉煙你抽一口我抽一口,辦公室里一股刺鼻的煙味兒。周向楚一看見母親就招手道,文梅,快來快來,咱們把舞臺上收割的動作展示一下,這個大妹子又忘了。一邊的姐妹們又是一陣笑。

母親問,周老師今天沒課嗎?

周向楚說,哈哈,你記性更差,今天是星期天。

哦。母親稍稍松了一口氣。看著氣氛好像沒什么要緊的,可能是公社例行公事喊喊口號而已。打倒了臭老九,學(xué)生們到哪去讀書?打倒了周老師,這么好的節(jié)目還怎么到區(qū)里去展演?真是瞎擔(dān)心。

母親開始示范周老師編排的收割動作。左腿弓步,右腿繃直,身子下傾,抓稻,揮鐮,抹汗。手上沒有鐮刀,但只要心中有,觀眾的眼里就有。在母親再次直起身擦汗時,她看見操場上忽然擁進許多學(xué)生,有十多個高高大大的男生,應(yīng)該是初中生,也像二流子。他們一番東張西望后來到這個大辦公室,然后趴著窗戶觀看。他們猶如看西洋景,興奮地吵吵,哎哎哎,你們快看,還有個男的跳舞,跟女人一樣扭啊扭的,哈哈,好不害臊哦。

周老師朝窗戶這邊看了看,眉頭皺了皺,微微有些生氣。母親說,小孩子無知無識,別理他們。

窗外又在叫嚷,嘿,還是個絡(luò)腮胡子呢,我奶奶說長絡(luò)腮胡子的都是畜生投胎,哈哈,畜生還會跳舞。

窗外一陣哄笑。

雖是孩子,但出言惡毒,充滿了挑釁。周老師真的生氣了,說,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yán),師之惰。我今天非要好好教訓(xùn)這幫野崽子們。母親心里一咯噔,這群孩子今日來得邪門。她拉住周老師,說,又不是您自己的學(xué)生,這年頭莫要管閑事,管不得的啊,而且您又是外地的。母親只想息事寧人?;▔锉酬幍牡貎哼€有一堆堆的雪沒有化盡,寒颼颼的,天空也是陰沉沉的,這天象總讓人有種大禍臨頭的感覺。

周老師站在廊檐下,袖子一挽,吼道,你們幾個過來。

那群大孩子嬉皮笑臉地過來了,問,怎樣?

周老師問,你們剛說誰是畜生?

為頭的那個大個子不緊不慢地說,我奶奶說的,絡(luò)腮胡子都是野獸轉(zhuǎn)世。

話說完,那群孩子嘰嘰笑了起來。

周老師說,你奶奶是幾幾年生人,你是幾幾年生人?你奶奶是封建社會里長大的舊人,你是受毛主席思想哺育的新人,全中國的四舊都破了,就你們家沒破?張口閉口投胎轉(zhuǎn)世,一套迷信說辭,我看你的書讀到牛屁眼里去了。周老師手指著校門大聲說,趕緊滾回去學(xué)習(xí),沒事別出來搗亂。

受訓(xùn)的那個大孩子突然抬起頭,一雙眼睛瘋牛般橫了過來,褲腿旁的手握成了拳頭。

周向楚的火也被勾上來了,上前捏住他的下巴,說,嘿,你小子不服氣?勁鼓鼓的,想干仗???

那個孩子抬起腿一陣亂蹬。周向楚一番躲閃,然后卡住他的脖子,將他抵在廊檐的柱子上,死死摁住。那小子臉憋得紫黑,卻高聲叫著,你們看老師打?qū)W生了,老師打?qū)W生了。

周向楚駁斥,告訴你,這不是打,是教育。

那小子呸了他一口,說,教育?你這是教訓(xùn),是奴役欺壓學(xué)生。說著喊了一句口號,打倒臭老九,響應(yīng)黨中央號召,破師道尊嚴(yán)。

周向楚一驚,手頓時松開了。他像是一下子頓悟了過來。喃喃自語,又變天了。

很快公社革委會的唐主任領(lǐng)著一干人就趕來了。唐主任披著一件軍大衣駕坐在辦公室中央,黑風(fēng)罩臉,額頭上有一片烏青,一看就是傷淤。他還沒問上兩句話,就把周向楚定性為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流毒分子。他的錄音機、歌詞本連同他的自然卷頭發(fā)和右派身份再次成了他資產(chǎn)階級做派的物證。說他的教學(xué)是意圖資產(chǎn)階級復(fù)辟。

母親聽不下去了,她說,唐主任,您今天喝多了吧。

唐主任愣了一下,隨即聽出了我母親言語中的不滿。冷冷一笑,說,文梅啊,你貧下中農(nóng),思想覺悟要高,要與右派分子和修正主義分子劃清界限,他們是無產(chǎn)階級的敵人。毛主席說過,時刻不要忘記階級斗爭。

母親說,毛主席也說過,沒有調(diào)查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您怒氣沖沖地來,來了就聽了兩句一面之詞就說人家是修正主義,是搞資產(chǎn)階級復(fù)辟,您這樣的工作方法,人民群眾不認賬。

唐主任嘿了一聲,卻沒有嘿出下文,脖子伸得老長,像是哽住了。

母親說,我看您今天不像是來解決師生矛盾的,您是專程趕來定罪的,哦,只怕這場事故的引線也是您放的吧。

文梅你給我閉嘴!周向楚大聲呵斥母親。

唐主任頭上火冒出三丈高,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一只搪瓷缸子嚇得渾身發(fā)抖。唐說,你腦子嚴(yán)重不清白,我看你不要留在宣傳隊了,省得荼毒廣大群眾。

母親頓時哽住,她覺得她身上的要害被人給拿住了,動彈不得。周向楚說,今天不排練了,你帶著鄉(xiāng)親們都回吧。又朝眾人拱了拱手,說,鄉(xiāng)親們都回去吧。

看這架勢,大伙兒知道周向楚老師是又要挨整了。一路上也都替他惋惜,一個省城來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落在這地方,無依無靠,又是個右派成份,平時連大聲說句話的日子都稀少,見誰都是笑臉,就這么個謹慎人,還是躲不過災(zāi)難。

一路上母親卻是又焦急又憤慨,又懼怕又擔(dān)心。在冷風(fēng)中走了一段路,心情松散了一些,她覺得剛才不應(yīng)該表現(xiàn)得那么強硬,應(yīng)該圓滑機智一些,既不讓周老師吃虧又不得罪唐主任,兩全其美多好,那么沖動干什么,于己于人都不利。母親為自己講話不知輕重很是懊悔。

6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就趕去了學(xué)校,才一夜,學(xué)校已經(jīng)變得她不認得了。鋪天蓋地的大字報被風(fēng)吹得嗚嗚響,像傳說中妖怪在興風(fēng)作浪。校園里彌漫著一股濃厚的漿糊混合墨汁的腥臭味兒。大字報貼不下了,學(xué)生們還在到處貼,連花壇的楊樹柳樹上都貼滿了。過去的大地主死了辦喪事也沒有這個場面。母親頭皮一陣發(fā)麻。

大辦公室里,校長與老師們在矮凳子上坐成兩排,一個個低著頭,拿著小筆記本做記錄。唐主任坐在一側(cè)的高椅上,鼓眼子將軍般怒目圓睜,一個男學(xué)生站在前面舉著一張《人民日報》結(jié)結(jié)巴巴地讀著,在教育戰(zhàn)線上,修正主義路線的流毒還遠沒有消,消(肅)清,舊的傳充(統(tǒng))觀念還是很元,元(頑)強的。在教育革命深入發(fā)展的大好形力,形力(勢)下,我們千萬不能忘記教育戰(zhàn)線上兩條路線、兩種思想斗爭的長期性和復(fù)雜性……

沒有看見周老師。母親心里一沉。悄悄向自己生產(chǎn)隊的一位小妹妹打聽,小妹妹兩邊看了看,沒說話,直往前走。母親跟了上去,在學(xué)生廁所旁看到了周老師。一夜之間,周老師像變了個人似的,一件土黃色的棉襖,到處是破洞,棉絮擠湯圓似的到處擠出一坨坨來,自然卷的頭發(fā)失去油潤,蓬得像樹上的鳥窩,絡(luò)腮胡子明目張膽,黑黢黢地繞了一圈,消瘦加上憔悴,越發(fā)地顯得臉更長了。他拿著一把竹掃帚,正清掃垃圾。他的背駝著。

周老師看到母親,連忙轉(zhuǎn)過身去。不想他背上居然背了一只大破鼓,兩根鼓槌還吊在下面。母親認得這是她們生產(chǎn)隊的一只鼓,族里人一代一代傳下來的,用于開春的時候敲打,以此催促農(nóng)事,嚇跑害蟲的。破四舊時被人用刀把鼓面劃爛了,鼓就此廢了,廢鼓一直放在公社的倉庫里。不用說,這鼓一定是唐主任示意這么做的。

周老師意識到那鼓的不雅,又慌慌轉(zhuǎn)過來,還是覺著不妥,看見母親走過來了,索性抱著竹掃帚躲進了男廁所。

母親在廁所外面叫周老師,不應(yīng)聲,不一會兒從里走出個枯猴一般的小男孩,邊提褲子邊唱歌,周向楚,周向楚,資產(chǎn)階級紙老虎,背上背個大破鼓,敲一下,噗!

你個小毛崽子,站住。母親一把扯住那孩子的衣領(lǐng),那孩子泥鰍樣掙脫去,在遠處向母親拋了塊土疙瘩,正中母親的腳踝,母親哎喲一聲。那猴崽子又唱道,新姑娘,會情郎,情郎嫌她不漂亮,躲在茅房不出來,撅起屁股曬太陽。

母親跛著腳追了上去。那猴崽子嘻哈著一閃就不見了。母親氣得頭暈,站在教室前的長廊上一片茫然。

文梅。有人叫她。她扭頭一看,是唐主任。

唐主任說,你跟我來。

母親呆呆地跟在唐主任后面,進了校長的寢室。唐主任順手關(guān)上門。母親將其打開。唐主任哈哈一笑,說,文梅同志,自我保護意識強,值得表揚。唐主任說,開門見山吧,我們宣傳隊一直都是你挑大梁,自古能者多勞,組織上要給你壓擔(dān)子,公社的節(jié)目《社員個個頂呱呱》由你牽頭繼續(xù)編排,我們?nèi)ツ昃蛨蟮搅藚^(qū)里,區(qū)里報給了縣里,區(qū)領(lǐng)導(dǎo)和縣領(lǐng)導(dǎo)對咱們這個節(jié)目非常重視,你要負好責(zé)。你成分好,業(yè)務(wù)精,組織上信得過你,這也是你個人掙前程的機會,弄好了,我們可以保舉你進軍區(qū)文工團,到時入黨提干,把泥腿子洗得一干二凈,永遠脫離農(nóng)村。

唐主任說得像打機關(guān)槍,“噠噠噠”,母親被掃射得暈頭轉(zhuǎn)向。但是她還是聽清楚了,她沒有被開除出宣傳隊,還可以牽頭排練這個重要節(jié)目,而且還可以一步登天去往更高級的地方。周老師栽花育苗,長出的一個桃子,快要成熟了,卻要被她采摘。桃子誘人,軍區(qū)文工團也誘人,她仿佛聽到了來自區(qū)禮堂、縣禮堂打雷般的巴掌聲。

唐主任又說,不過。

母親問,不過什么?

唐主任說,組織上信任你,你也要向組織證明你是可信任的。

母親問,怎么證明?我一定會好好排練的,遇到有拿不準(zhǔn)的地方我會虛心請教周老師。

唐主任連連搖頭,說,糊涂,無產(chǎn)階級的節(jié)目怎么能讓右派分子玷污,這是對毛主席思想的不尊敬,是對文化大革命的不尊敬。你曉不曉得?唐主任說,碰到這樣的人,稍微有點覺悟的躲都躲不贏,你還往上湊,你叫組織怎么放心把任務(wù)交給你。

母親說,這……

唐主任說,這什么這,你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再告訴我一聲。要盡快,節(jié)目不能耽誤。

母親沒動。

唐主任說,回去,回去好好想想。

母親依然沒動。

唐主任敲了敲桌子,說,喂,文梅同志,文梅同志。

母親說,我想好了,為了無產(chǎn)階級的勝利,我與周向楚劃清界限。我向組織保證,我會抓緊編排,使節(jié)目成熟,完成組織交給我的任務(wù)。

唐主任一拍大腿,說,好!文梅同志,我是一直都很看好你,也很器重你,這個機會你一定要好好把握。

7

排練場地依然是在學(xué)校里,天晴就在操場上,下雨就在辦公室里。起先母親心里別扭,特別怕碰見周向楚,每天便控制飲水,尿漲屎漲都憋著不去上廁所。母親發(fā)現(xiàn)周老師也是怕見她的,不小心遇見了,遠遠地就背著那面破鼓繞開了,偶爾,母親實在憋不住了去廁所,在拐角處咳一聲,周老師就會躲進男廁所。

但還是免不了有看一眼的時候,看一眼,母親的心里就像喝了湯藥一般,又酸又苦。不到三十歲的周老師看起來已然像個小老頭了,一臉的胡子也是卷的,快跟頭發(fā)長到一起去了。身上那件破棉襖臟兮兮的,主要是背上背的那面鼓,豁了口的鼓面,和吊著的兩根棒槌,這樣的形象令母親心里很不是滋味。就像一塊美玉突然生了裂,這瑕疵就跟長在心里一樣,受迫害的周老師每天都折磨著母親。在沮喪與痛惜過后,母親對周老師漸漸生出了隔閡,日久對老師也有了嫌棄與厭惡。

她去廁所再也不故意咳嗽了,周老師躲避不及碰見了,母親昂頭而過,看見了跟沒看見一樣。時間長了,各自倒也坦然。

排練沒幾天,公社就接到了縣里節(jié)目調(diào)演的通知。母親曾幻想過的縣禮堂海潮般的掌聲成為了現(xiàn)實。特別是灌溉一場,其他演員每人手拿葫蘆瓢隨便往天上一揚便匆匆下場,最后出來的母親肩擔(dān)一對桶,一上場連著三個大跳,穩(wěn)穩(wěn)落地后開始點翻,接著串翻,繞著舞臺串,速度越來越快,像一只高速旋轉(zhuǎn)的陀螺,舞臺都被母親掃出一陣風(fēng)來,兩側(cè)的幕布都被吹動了。整個禮堂除了側(cè)幕的樂隊聲響,臺下鴉雀無聲,待母親穩(wěn)穩(wěn)站住,笑容滿面向舞臺一側(cè)揮手喊道,哎,隊長,水滿啦。底下頓時掌聲雷動,連縣領(lǐng)導(dǎo)都忍不住站起來鼓掌,掌聲弱了又變強,弱了又變強,一波一波如潮水一般久久不息。演出完后縣領(lǐng)導(dǎo)上臺與演出人員合影??h委書記握住母親的手說,你旋轉(zhuǎn)的時候,我們在臺下為你吊著心,真怕你飛咯,真不敢相信你是來自農(nóng)村文藝宣傳隊的農(nóng)民演員,你的水平,專業(yè)的舞蹈演員也未必比你強,你是人才。

那一刻母親的腦海里全是周老師的影子。她想起上學(xué)時,周老師給她練豎叉、下腰、旋轉(zhuǎn)、點翻、串翻,寒暑不斷,才有這樣的好身段和基礎(chǔ)。最后這場灌溉也是周老師特意為她量身定制的。周老師要的就是這樣的高速旋轉(zhuǎn),不這樣無以表現(xiàn)農(nóng)民對莊稼對土地的深情和對豐收的期待。

從縣里回來后,一干人在學(xué)校里落腳。喇叭已經(jīng)播出了演出成功的消息。母親去廁所看見了周向楚。周老師本是想避開的,但卻迎了上來,在一旁的菜地邊撿了一支木棍在地上畫了幾畫,然后朝母親看了看就又鉆進了男廁所。母親上前一看,地上畫了一個伸大拇指的拳頭。一時間母親心內(nèi)如潮涌。她貼著廁所墻壁說,周老師,謝謝你。然后哭著跑開了。

半個月后,公社突然決定開中學(xué)老師和小學(xué)老師的批斗會。批斗會前照例是宣傳隊演幾個節(jié)目。母親那天唱的是《公社是棵常青藤》,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員個個都是藤上的瓜……

批斗會說是批斗所有的臭老九,但其他教師好像只是走了個過場,唯有周向楚是批斗重點。那天他站在臺上,背上倒是沒有背鼓了,但人依舊駝著,好像那鼓還壓著他似的。唐主任在鋪了紅絨布的條桌前坐著,桌上一只話筒,一本紅寶書。唐主任說,我們響應(yīng)毛主席號召,要文斗不要武斗。然后他念了幾張說是學(xué)生檢舉揭發(fā)周向楚的信。說周向楚自恃是省城來的知識青年,瞧不起農(nóng)村窮孩子,上課教書態(tài)度十分隨便;說周向楚偏愛女學(xué)生,給女學(xué)生的分數(shù)給得高些,男學(xué)生分數(shù)給得低;說周向楚暗示學(xué)生要家長給他送雞蛋吃;說周向楚打著家訪的幌子四處騙吃騙喝;說周向楚趁同學(xué)午休期間摸女學(xué)生的身體。起先臺下是一陣笑蓋過一陣笑,但最后一條令臺下一片嘩然。有些家長已經(jīng)開始罵爹罵娘了。

臺上的周向楚雙目圓睜,對著臺下群眾說,這是瞎說的,這是瞎說的啊,沒有的事,天啊,沒有的事啊。

唐主任說,你是說學(xué)生們在陷害你?

母親知道這是莫須有的事,是捏造的。批斗會散后,臺下的學(xué)生和部分家長們紛紛擁上臺,將周老師打倒在地。母親撥開人群上前去,連連喊住手,住手,喊著喊著,一個高個子男生抬起一腳直踢到周老師的襠部,周老師頓時慘叫一聲,捂著褲襠哀嚎著滿地打滾。這一腳太陰毒了。母親的心也跟著蜷縮起來。學(xué)生們還沒有停止拳腳。母親心里長出千萬雙手想要替恩師擋一擋,但是她無能為力??粗芾蠋熯@樣被作踐,她真心地感到疼痛,她好像自己也在遭受著摧殘與折磨??粗芾蠋熑啻暌d部,丑陋又粗鄙,她難以忍受,她想起周老師曾說過的一句話,士可殺不可辱,便突然飛起一腳踢向他,她想著與其尊嚴(yán)受踐踏還不如給他個快行。這一腳將周老師從臺上踢到了臺下,摔在地上的周老師一陣痙攣,很快便一動不動,只睜了睜眼看了看母親,就緊緊閉上了。

就是那一眼,深深刻在了母親的腦海里。母親覺得周老師滿含絕望,他的心死了。在那緊閉的雙目前,母親倉惶又驚恐,她抱著頭尖叫,凄厲又哀傷。她一下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事。她怎么可以這樣待他。是她令老師絕望的,心寒的,他教會她唱歌跳舞,教會她快樂的生活,可她卻要結(jié)束他的生命。母親自己都覺得這多么諷刺,這是天大的罪過,是不可原諒的孽。在那緊閉的雙目前,母親抱著頭尖叫,凄厲又哀傷。

母親講到這里時已經(jīng)泣不成聲了,她捶打著自己的胸部,又敲打自己的頭部。她說那雙眼睛像兩只燈泡經(jīng)常亮在她的記憶里,照著她,烤著她,攪擾得她日夜難眠。

我抱著瘦弱的母親,像抱著一個對人世感到恐懼的嬰兒,我拍撫著她,親吻著她。擠穿這積壓了四十二年的膿包,疼痛必定是穿心的。我感同身受。

待母親情緒稍稍平復(fù)后,我問母親周老師最后怎么樣了?

母親說,當(dāng)時學(xué)校的校長用目光狠狠剜了我,然后將此事報告給了公社黨委書記,書記說絕不能出人命,要迅速搶救。后來鎮(zhèn)醫(yī)院轉(zhuǎn)縣醫(yī)院,縣醫(yī)院轉(zhuǎn)地區(qū)醫(yī)院,地區(qū)醫(yī)院轉(zhuǎn)省醫(yī)院,搶是搶救過來了,但從此人就再也沒有回來。

而之后沒多久,唐主任托人帶信給母親,叫母親到學(xué)校去找他,有重要事情。那時正值夏收,學(xué)校放了農(nóng)忙假,沒有一個人。母親去學(xué)校后,唐主任欣喜地告訴她,縣領(lǐng)導(dǎo)看重她是個人才,想以招工的形式讓母親去縣城工作,推薦的表格已經(jīng)寄來了,只差母親的簽字和他的蓋章了。雖然周老師的事令母親終日郁郁寡歡,思想包袱沉重,但是能去縣城,離開這鬼地方母親還是很向往的,想著換一個地方或許會好一些。她對唐主任說了聲謝謝,然后簽了自己的名字。

唐主任從抽屜里拿出紅色的木質(zhì)革委會公章,沾上印泥后,欲蓋卻又放置一邊。唐主任忽然一把摟住母親說,文梅,你太漂亮了,可想死我了。說著一張臭嘴拱了上來。母親一陣惡心,怒火直躥到頭頂。她死命推開唐,說,你再這樣,我就喊了,你把我當(dāng)什么人了?唐說,文梅,好文梅,就一次,你從了我,我立刻蓋章,你從此展翅高飛做城里人了。我不圖你回報我什么,就只這。啊,好文梅。說著撲上來,意圖用強。

母親死命捶打,掙扎中,抬起一腳踢中他的要害,唐夾著雙腿倒吸一口涼氣,不由怒氣沖天,說,你真是狗坐轎不識抬舉,這張表格你休想讓我給你蓋章。你就一輩子待在農(nóng)村吧。

母親拿起那張表,撕個稀爛揉成一團砸向唐的臉上,又將那枚紅彤彤的公章“砰砰砰”杵在他的臉上,弄得他一臉的革委會紅章印,像撐采蓮船的丑角。母親說,姓唐的,你莫把我文梅瞧扁了,你姑奶奶我不吃你那套。

8

母親與父親結(jié)婚是在七九年,那時我父親追求母親已經(jīng)有六年了。父親在七二年的時候就向母親表達過他的心情,但母親沒有接受。但因為父親的執(zhí)著與真誠,母親也漸漸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尤其是發(fā)生了周老師那個事件后,母親一度陷入抑郁狀態(tài),得虧父親開導(dǎo)陪伴,母親才慢慢走出陰影。七九年春上父親去省城開會,回來給母親傳遞了周老師的情況,說周老師的身子在省城調(diào)理了一年多才好轉(zhuǎn),恰逢“文革”結(jié)束,知青返城,他就順勢留在了城里,七七年結(jié)了婚,還有了一個兒子。聽到這個消息,母親的心里才稍稍安穩(wěn)些。有妻有子有家庭,居在大城市,周老師的苦日子總算結(jié)束了。父親一說,母親就為周老師念阿彌陀佛。

在我讀大學(xué)時,父親又去省城開會,回家后跟母親說周老師已經(jīng)隨兒子去往美國,再也不回來了。母親哦了一聲。那天我在場,我明顯感到一直凝結(jié)在母親眉頭間若有若無的那點愁容徹底消散了,像是一下晴了天。母親像是對父親又像是對自己說,周老師這個結(jié)局蠻好,好人最終還是有好報。

九十年代,說起移居美國,人人眼里都羨慕得掉出火星子來,好像美國是人生的美景灣,去美國,就像童話里公主和王子從此過上了美好生活一樣,是美滿幸福的大結(jié)局。

不過母親高興,我和父親也陪著一塊高興。晚飯時母親說想喝酒,父親就開了一瓶紅高粱,給母親斟一杯,自己斟了一杯,最后給我也斟了一杯。父親對我說,丫頭,小酌怡情,學(xué)習(xí)喝點酒,人生路上多個伴。那晚上為著周老師童話般的結(jié)局,我們一家三口喝了個小醉。

留著殘羹冷炙在桌上也不去收拾,母親竟去房中將束之高閣的手風(fēng)琴抱出來,邊拉邊唱《祝酒歌》:美酒飄香歌聲飛,朋友啊請你干一杯,請你干一杯。勝利的時刻永難忘,杯中灑滿幸福淚。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十月里,響春雷,億萬人民舉金杯,舒心的酒啊濃又美……父親被這一連串的“來來來”鼓動,也五音不全地摻和進去。唱完這首,母親跟父親還對唱了《蝴蝶泉邊》,之后母親單獨唱了一首《妹妹找哥淚花流》,妹妹找哥淚花流,不見哥哥心憂愁,心憂愁,望穿雙眼盼親人,花開花落幾春秋……母親自己唱得眼淚汪汪的,我和父親也為之動容。父親說,文梅,唱個高興點的吧,我們仨都會的。母親笑著抹去眼淚,說,好,《打起手鼓唱起歌》預(yù)備齊,打起手鼓唱起歌,我騎著馬兒翻山坡,千里牧場牛羊壯,豐收的莊稼閃金光,我的手鼓縱情唱,歡樂的歌聲震山河,草原盛開幸?;ǎㄩ_千萬朵,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

我們一家歡快地唱《打起手鼓唱起歌》沒多久,父親就開始起病,三年后,我大學(xué)畢業(yè),父親便去世了。留在記憶中最溫馨最最快樂的便是那次趁著醉意,與父親手拉手唱歌跳舞。

我們以歌聲為遙遠的周老師餞行,祝福他在民主、自由、富有的美國國土上盛開幸?;ǎㄩ_千萬朵。我從未想過他會回到這偏僻的小鄉(xiāng)村,回到母親的生活中,更未想過幾十年后,我的母親要嫁給他。

母親說她是去年到娘家去走親戚,偶然聽到族里人說起周向楚。母親一驚,問,周向楚?哪個周向楚?族人說,就是“文革”前下鄉(xiāng)插隊的那個知青,后在小學(xué)里教書,會唱歌會彈琴的那個周老師。

母親問,他不是去美國了嗎?

族人說,他回來了,現(xiàn)在就住在他當(dāng)年插隊的那戶人家里,很住了一段時間了。他插隊的那戶人家搬去廣州了,房子空著,給他住。

母親內(nèi)心一時天雷滾滾,狂風(fēng)驟雨,擺好的酒席也顧不上吃,租了個摩托車急急趕去那里。那戶人家是外墻貼了白瓷磚的小樓房,在河邊上,河對岸是一條鐵路,隔不多久就會有火車轟隆隆經(jīng)過。田野里油菜花開了,蘿卜花開了,紫云英也開了,黃的,白的,紅的,一如母親哼著歌兒去上學(xué)的那個春天。

一進屋就看見了周老師。他正捧著一只小碗吃飯。一頭卷發(fā)全部變白,連絡(luò)腮胡子也白了,但兩只眼睛還是那么光亮,像兩支燃燒的火炬。這眼睛發(fā)出的光燒灼了母親幾十年,如受烙刑。那次一見,母親心里五味雜陳。過去的事像長了翅膀似的全飛奔了過來。

母親叫了聲,周老師,別來無恙。

周老師擱下碗筷,將自己的一雙腿正了正,緩緩站了起來,問,您是?

母親流下眼淚,走上前去,說,我,文梅啊。

猜你喜歡
母親老師
母親的債
給母親的信
多了或少了的歲月
老師,節(jié)日快樂!
老師的見面禮
六·一放假么
悲慘世界
追老師
送給母親的貼心好禮
請假
峨山| 大兴区| 辰溪县| 景洪市| 康定县| 龙井市| 体育| 元谋县| 望城县| 萨迦县| 内黄县| 剑河县| 西乌珠穆沁旗| 库尔勒市| 绥德县| 宣化县| 五寨县| 四子王旗| 重庆市| 台江县| 噶尔县| 佛山市| 虹口区| 大埔区| 平舆县| 建瓯市| 长子县| 本溪| 潞西市| 安阳县| 广灵县| 临洮县| 惠东县| 沭阳县| 呈贡县| 高青县| 平安县| 榆树市| 井冈山市| 光山县| 宁津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