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沈從文和孫犁都是現(xiàn)當代文壇上不可多得的善寫女性形象的作家,沈從文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大都是湘西世界的縮影,孫犁筆下的女性形象是白洋淀等解放區(qū)新女性的代表。首先,沈從文專注從女性苦難中體現(xiàn)女性的堅毅與沉穩(wěn),剛強與韌性,在贊美她們純真質樸原始的同時更體現(xiàn)出深深的悲劇性與嘆惋。這種悲劇性是與其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成長環(huán)境以及作家本人的性格特征密不可分的。再次,孫犁眼中的女性都是有時代性和代表性的,她們樂觀勇敢堅強,識大體顧大局,有男人的膽識和眼光,又不乏女性的柔美與賢惠。孫犁筆下的女性形象時代感、政治意識比較強,是受解放新思想成長起來的一代人。最后,從時代背景、社會環(huán)境以及作家的成長經(jīng)驗等幾方面類比探究這兩類不同的女性形象中的相似與相異之處。
關鍵詞:沈從文 孫犁 女性形象 比較
一、沈從文筆下的女性
(一)神性之美
沈從文筆下的人性世界中首先是神話世界,大量的民間故事和神話傳說構成了他神話世界中的“愛”“美”“神性”。比如《月下小景》描述的傳奇愛戀,《神巫之愛》表達的奇異之美,再譬如常讀常新的《媚金、豹子與那羊》,這些作品都以神話的視角傳達出不同于現(xiàn)代都市文明的純粹與唯美,通過那些瑰麗怪異的神話傳說和民間故事,讓男女主人公身上的堅韌、頑強的原始生命力來反襯現(xiàn)代人身上無聊、庸俗、調侃的俗性與鄙性,墮落與沉淪。這是作者思維想象中的另類世界,也是作者對當下現(xiàn)實的不滿,對過去美好事物的留戀,對未來前景的真誠期盼。
《媚金、豹子與那羊》中的媚金是作者用心塑造的神話女性形象之一。這是一個為愛執(zhí)著、為愛犧牲、為愛癡狂女性形象,媚金因為誤以為豹子爽約而選擇自殺,豹子發(fā)現(xiàn)媚金自殺后也選擇殉情來成全愛情,成全純貞,成全純粹。這是一個凄美的苗族愛情故事,是一片純凈明朗的心靈園地,帶給我們深深的震撼與反思。媚金首先是一個漂亮美麗的苗族女性形象,她純真、善良、清澈,和豹子因歌結緣,書中所描繪的干凈純粹的生活環(huán)境也是他們愛情的襯托與見證。在開滿菊花的山坡上,媚金和豹子兩個人以歌聲表達愛意,這是兩個純真熱情追愛的美的化身。媚金同時又是一個敢愛敢恨,甘愿為愛犧牲、為愛癡狂的勇者形象。當媚金誤以為豹子爽約后,毅然選擇自殺來成全愛情。媚金作為白臉苗女人中的一員,那種對愛的執(zhí)著與堅定,敢愛的勇敢與熱情,追愛的純真與為愛犧牲的果敢在她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她身上有著原始生命的質樸,同時又有著發(fā)自內心深處的韌性與頑強,剛與柔這兩個相互對立的方面體現(xiàn)在媚金身上,這既是沈從文對于人性世界的美好期盼,又是他心中以構建一個虛幻世界來勾勒的一種健全的生命形態(tài)?!拔抑幌朐煜ED小廟。選山地作基礎,用堅硬的石頭堆砌它,這種廟供奉的是人性。”[1]這是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宗旨與自白,探求人性背后的奧秘,表現(xiàn)人性、反映人性是他創(chuàng)作的起點和終結。
(二)人性之美
《邊城》中的翠翠是沈從文塑造的一位重要的藝術典型,翠翠是生于自然、長于自然的代表,曬得黑黑的健康的皮膚,整日帶著微笑的臉龐,面對任何事情都有一種隨和淡定的從容,無憂無慮的年紀,懂事乖巧的女孩,對于大自然的一切都有著孩童視角的好奇與喜愛,對于爺爺有著相依為命的依賴與孝順,對于起初分不清哪個是愛情,哪個是友情,或是其對儺送與天保有著少女的懵懂與悸動,甚至是對于《邊城》中出現(xiàn)的其他長輩們都有著尊重和禮貌。翠翠的美僅憑想象就可以知道的,自然的精華,萬物的靈長,對于生活永遠是順其自然的期待與欣喜,對于愛情是隨緣而定的追求與等待,但美的背后同樣也是悲劇的隱藏點,看似寧靜祥和的生活氛圍下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打破這隨遇而安的局面,對于愛情的不主動最終使她與儺送兩情相悅卻有緣無分地沒能在一起,全文在一片未知和等待的語境中結束。也許這是宿命,也許這是對人類生存現(xiàn)狀的一種揭示,正是一些偶然的小事件或者小誤會造成了許多難以預料的悲劇性結局。翠翠就是這樣一個純真善良美麗卻帶有悲劇性的女性形象。美的意義并不單單只是正面向上的力量,它的背后也許又同時潛藏著悲劇性因子。著名美學評論家李澤厚曾經(jīng)在《美的歷程》一書中說過:“對應西方那種罪惡感文化,中國文化更顯出一種樂感文化特征,它極力避免凄厲崇高的命運沖突,避免冷峻悲壯的靈魂交鋒,寧可讓一切既在或潛在的對立因素都消融在主觀心理的平靜安寧之中,消融在肯定現(xiàn)實人生的達觀愉悅之中?!盵2]沈從文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恰恰是有著這種美背后的深刻悲劇性內涵的,在淡淡的含淚微笑中表現(xiàn)苦痛,節(jié)制表現(xiàn)悲劇,“神圣偉大的悲哀不一定有一攤血、一把眼淚,一個聰明作家寫人類痛苦或許是用微笑表現(xiàn)的?!盵3]
二、孫犁筆下的女性
(一)樂觀堅強之美
孫犁同樣是一個善寫女性的作家,他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大都是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普通家庭的婦女形象。她們平凡卻堅毅,普通卻樂觀?!恫亍分羞@樣贊美過女主人公淺花,無論是家務活,還是農活都有自己的門道和效率,處理任何事情都頭頭是道、井井有條。無疑,這個女人是健康自信樂觀的,和傳統(tǒng)意義上柔柔弱弱、弱不禁風、沒有擔當,承受不了壓力的女性不同,活躍在晉冀魯豫平原上的女性都是獨立并非常具有人格魅力的。在大是大非面前,她們不畏懼、不退縮、不當男人的牽絆,相反,她們是男性最好的支持與身后的力量,她們身上或多或少地帶有些許傳奇色彩。受時代環(huán)境、民族環(huán)境等影響,孫犁作品中的女性有更多的解放精神、自主意識、反抗精神。孫犁認為女性比男性更為堅強、更為樂觀,面對時代浪潮的大是大非更為沉穩(wěn)和堅毅,人生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榮辱浮沉都與女性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因此他每每寫到女性,內心是充滿崇拜敬畏和尊敬之情的。
像孫犁《荷花淀》里的水生嫂子,她勤勞善良美麗持家,文章用了大量的白描寫白洋淀的淳樸環(huán)境,寫水生嫂子編織蘆葦?shù)募毠?jié),這些都是水生嫂子心靈手巧勤勞持家的表現(xiàn)。在家里面在生活的小事情上,水生嫂子和所有小女人一樣有細膩的心思,有對丈夫的牽掛和擔心,有面對丈夫的恩愛與羞澀,這些都非常真實多角度、全方位、立體化地寫了水生嫂子的性格多樣性。生活上的水生嫂子一定是個美麗勤勞內心富有力量的人兒,一位評論者認為,“在解放區(qū)乃至建國以后十七年,幾乎找不到第二個作家將勞動婦女的勞動場面描繪得像《荷花淀》那樣充滿詩意與柔情?!盵4]文章大段大段的白描寫出了水生嫂子的寧靜從容平和沉穩(wěn)之美,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看似剛與柔完美結合的女子帶領荷花淀其他的女性一起抒寫了抗戰(zhàn)史上屬于女性的新傳奇。在送丈夫外出打仗之時,盡管有很多的不舍,卻依然以大局為重、舍棄個人不舍和膽怯的情感,轉而做丈夫背后堅毅的后盾與精神支持,給予丈夫無限的精神力量也讓丈夫不至于有后顧之憂,能安心對外殺敵保家衛(wèi)國。出于對丈夫的掛念,水生嫂子及其他青年婦女相約一起去看望戰(zhàn)場上殺敵的丈夫,當看到在戰(zhàn)場上出生入死、英姿颯爽的丈夫她們竟然萌生了和這群男人們一起作戰(zhàn)的念頭,在她們的心里早已突破了傳統(tǒng)的相夫教子、不問國事的禁區(qū),自發(fā)組織、自發(fā)行動,有膽有識、有勇有謀,國家利益整體利益高于個人利益、家庭利益,難怪孫犁要用這么多的文字來給她們寫贊歌。
孫犁曾說過,女性之所以在新時代應該得到贊賞和謳歌,是因為自古老的中國社會以來,婦女一直是深受苦難并且少有反抗能力的群體之一,她們隱忍勤奮,新時代新社會的建設帶來的新氣息自然應該從婦女方面說起。婦女的解放是時代和社會進步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青春、健康、陽光、積極向上固然是孫犁塑造的眾多女性形象一個重要系列,比如《吳召兒》中的吳召兒,為了掩護戰(zhàn)士們躲過敵人的圍追堵截,在亂石間跳躍,勇敢聰明熱情可愛,給所有人留下牽掛和感念。比如《山地回憶》的妞兒,初見“我”時因為小事的誤會快意直言,等到相互了解后看到“我”終日忙于行軍打仗卻沒有一雙合腳的襪子,特地用紡了半年的線賺的錢給“我”做了一雙襪子,能看出妞兒的細心體貼,軍民魚水一家親的深情厚誼。從妞兒開始時對“我”的不滿,到后來給“我”做襪子改善伙食,可以看出這是一個對生活有期待、對新生事物樂于挑戰(zhàn)與嘗試的青春有活力的女孩。尤其是得知“我”是保家衛(wèi)國的戰(zhàn)士后妞兒對我格外照顧也格外尊敬,通情達理可愛真誠的妞兒承載著“我”對山地生活的回憶。孫犁用濃墨重彩的筆法寫了大量的女性形象,他自己也曾表示這些果敢堅毅,樂觀沉穩(wěn),努力上進的女性形象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那個特殊的動蕩年代,給了他一種別樣的震撼。顧大局識大體,舍小家為大家,不畏苦難,不懼艱險,迎難而上,自信樂觀到讓他崇拜和佩服的程度。孫犁認為她們表現(xiàn)了“美的極致”[5]《囑咐》《荷花淀》中的水生嫂、《吳召兒》中的吳召兒、《山地回憶》的妞兒、《澆園》中的香菊也因此成為現(xiàn)當代文學史畫廊中的重要一筆。然而孫犁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并不僅僅局限于簡單化的贊美之中,在家是家務能手,在外是丈夫的賢內助,在生活上是賢妻良母,在大事上能分清主次。
三、不同女性形象建構的原因
綜合來看,沈從文筆下的女性形象都是純情自然的,這與他生活的時代環(huán)境和成長環(huán)境有關系。沈從文比孫犁創(chuàng)作時間開始得更早,作為20世紀30年代的“京派”代表作家之一,沈從文追求節(jié)制從容平和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受到湘西世界文化的熏陶和感染。沈從文心里的湘西世界一方面是未被世俗沾染的、純凈清澈的,從他的文字描述中我們可以看出山峰巍峨,竹林郁郁蔥蔥,澄澈的水流潺潺,身處其中內心也變得寧靜平和,這里的景色在外人看來儼然世外桃源般美麗祥和,簡單純粹。受這樣的成長環(huán)境文化氛圍的熏陶,沈從文筆下的女性形象自然是如水般明朗、如山般堅毅的化身,比如翠翠,這個自然的精靈,在任何時候面對任何事情都從容平和地對待,不急不躁,孝順爺爺,期待愛情,對周圍的人事都抱有愛的態(tài)度和尊重。這樣美麗迷人的景色自然就滋養(yǎng)孕育了這樣原始的真和這樣純情的人,這樣田園牧歌式的愛情故事。
另一方面,沈從文離家后在接觸到外界社會的文明與不文明后,有了對曾經(jīng)記憶中湘西世界美好的留戀和現(xiàn)如今被外界入侵后被異化的悲哀和嘆惋。沈從文曾經(jīng)當過兵,作為一名湘西人對苗族文化有比較深的研究和了解。湘西世界自然瑰麗壯觀奇異的美景和生活在這里的人民原始自然質樸有張力的生命本性相結合,讓沈從文作品中描繪的不管是女性形象還是愛情故事能給身處浮躁和重壓下的愚昧無知麻木的靈魂得到一絲緩解和沖擊。沈從文筆下的女性形象還有一種韌性和剛勁,通過寫生活的苦難來寫女性的堅強,如《丈夫》中的老七,《蕭蕭》中的蕭蕭,從深層次來看是他想把這種原始粗獷的生命血液和力量注入到頹廢萎靡的中華民族身體中去,讓我們能夠意識到我們這個民族現(xiàn)在的優(yōu)點偉大與從前的墮落消極。
如果說沈從文是湘西世界的代言者,那么無疑孫犁就是荷花淀的代表,他對白洋淀的記憶和眷戀并不亞于沈從文對湘西世界的感情。像朝霞一樣絢爛開得如火如荼的大片荷花,瓦藍瓦藍一望無際遼闊高遠的天空,大片大片開得茂盛的蘆葦,這里的白洋淀無疑是最明凈清新的。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快樂自由富有生活氣息的一群群水鴨子,不僅是從孫犁的描述中,從徐光耀的作品《小兵張嘎》的描述中,我們也能感受到白洋淀的美麗與獨特。就是這樣的寫作環(huán)境和內心追憶決定了孫犁筆下的女性都是時代潮流中向上健康的代表,她們有著自由的靈魂,有著非常強的時代感和現(xiàn)實性,這些女性樂觀而勇敢,在大是大非明前敢于抉擇,是新時代女性的贊美詩,是爽朗明媚、果敢堅毅的歌者。分析沈從文、孫犁筆下的女性形象不同之處的原因,除了成長環(huán)境、社會環(huán)境不同之外,還有他們性格的不同。孫犁為人淡泊低調,平和從容,他的作品總是沒有曲折離奇的情節(jié),卻總有如水的思路和清新的文字,像一串美麗的歌謠,又像是一副淡雅的水墨畫。沈從文總是以“鄉(xiāng)下人”自居,一生淳樸,性情真摯,愛憎喜樂在他的作品中以獨特的表現(xiàn)形式體現(xiàn)出來。這些明亮悠遠而又動人心魄的故事,給人一種神秘奇異的魅力,同時還帶著絲絲孤獨和哀怨,耐人尋味。
兩種女性兩種美麗,兩種鄉(xiāng)村兩種相異的生活環(huán)境,沈從文和孫犁這兩顆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熠熠生輝的明珠,不同時間閱讀、不同時間思忖,都有不同的藝術魅力。
四、結語
一個是出身行伍的參軍作家,一生以“鄉(xiāng)下人”自居,筆下的女性形象既呈現(xiàn)了湘西世界的原始與淳樸,又展現(xiàn)了她們在面對貧困的生活、經(jīng)受生活的磨難與痛苦之后所表現(xiàn)出來的韌性和堅毅。無疑她們是自然的堅強的,同時這背后也隱藏著深深的悲劇性,是真的,也是美的。一個是性格低調內斂、從容平和的解放區(qū)作家,用飽含深情的筆墨抒寫新時代女性的樂觀與柔情,堅毅和善良,這些女性形象身上既散發(fā)著傳統(tǒng)美德的光輝,同時她們本身的成長又是時代精神的產物。個人的性格、成長經(jīng)驗以及對審美要求的不同看法加上社會環(huán)境的不同造成了這兩種不同類型的女性形象,她們都是現(xiàn)當代文壇上不可多得的經(jīng)典,散發(fā)著迷人的魅力和至真至善至純至美的光芒。
注釋:
[1]王德勝主編:《中國美學》,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第71頁。
[2]李澤厚:《美的歷程》,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年版,第111頁。
[3]沈從文:《廢郵存底·給一個寫詩的》,《沈從文文集》(第11卷),廣州: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303頁。
[4]楊聯(lián)芬:《革命文學中的多余人》,現(xiàn)代文學叢刊,1998年版,第69頁。
[5]孫犁:《關于<荷花淀>的寫作》,《孫犁文集》,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54頁。
參考文獻:
[1]蔣孔陽.德國古典美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269.
[2]朱棟霖主編,張福貴本卷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選(1917-2000)(第一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156.
[3]沈從文.從文小說習作選·代序[A].范橋等編.沈從文散文(第3卷)[M].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4:394.
(李文靜 山東曲阜 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 2731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