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惠娣

天氣微涼，下著如煙微雨的清晨，我回鄉(xiāng)下度假，開始我為期半個月的山居時光。

我父母在一座山的半山腰建了一座房子，房前屋后是茂密的樹林，房子被滿滿的綠色包圍著。山上山下皆有人家，一座座房屋像一枚枚棋子散落，在綠樹掩映中若隱若現(xiàn)。

我在鄉(xiāng)村里漫無目的地行走。抬頭，天高云淡，湛藍(lán)的天空像一塊純凈的綢布，我想扯下來剪裁，縫制一件湖水藍(lán)的旗袍，穿在身上肯定雅致嫵媚。山風(fēng)朗朗，像調(diào)皮的孩童蹦來跑去。

鄉(xiāng)村里的一切，是那么安詳靜謐。黑色的大母豬帶著一群小黑豬在悠閑地走來走去，大母雞也帶著一群小雞在覓食，小雞嘰嘰喳喳像在交頭接耳，聊得正歡。鄰居家的小黃狗懶洋洋地趴在大榕樹底下睡覺，小花貓也伏在地上睡懶覺，偶爾睜開眼睛，站起來伸個長長的懶腰，再伏到地上繼續(xù)睡懶覺，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與它無關(guān)。抬頭，看見屋檐下的燕子巢里伸出幾個雛燕的小小腦袋，嬌憨可愛。山腳下有口池塘，三只鴨子排成一排悠然自得地游來游去。池塘邊的草地上，一頭黃牛在低頭吃草，偶爾抬起頭，對著高遠(yuǎn)的天空“哞”地叫一聲，把我牛背上的童年記憶也叫了回來。此情此景，想起唐代詩人李遠(yuǎn)的《閑居》里有詩云：塵事久相棄，沈浮皆不知。牛羊歸古巷，燕雀繞疏籬。

山野景色美如畫。蕭蕭的涼風(fēng)輕輕地吹，吹開了漫山遍野的野花。每天，最早開放的是朝顏花。當(dāng)太陽還躲在被窩里睡懶覺的時候，朝顏花便一朵一朵競相開放了。朝顏是多情的植物，善攀爬纏繞，它的藤莖或匍匐在地上，或纏著樹木往上攀援，所以無論低頭還是抬頭，都能遇見它們燦爛嬌艷的花容。朝顏花又名牽牛花，花朵像一個個小喇叭，所以山里人也叫它們喇叭花?；ㄉ械{(lán)、緋紅、絳紫，或淡雅，或艷麗，或神秘。它們是善舞的仙子，在晨光中扯起裙裾，跳起曼妙的芭蕾舞。想起宋代詩人陳宗遠(yuǎn)的《牽牛花》：綠蔓如藤不用栽，淡青花繞竹籬開。披衣向曉還堪愛，忽見晴蜓帶露來。山間清晨賞牽?；?，俯仰之間，詩意無限。

山上蘆花處處白。此時的蘆葦，頭頂一簇簇雪白花穗，山風(fēng)一吹，花穗像翻騰的白浪，又像雪花堆砌，如詩如畫。

山腳下，番薯花開遍田野，風(fēng)景更是撩人。此時的番薯地里，番薯葉是墨綠色的，有的甚至是赭黃，像舊得掉色的暗淡外套，顯得毫不起眼。而那一朵朵淺紫的小花，就靜靜地開在墨綠墨綠的薯葉間。那花兒像牽?；?，但要比一般的牽?；ㄐ∩弦蝗?，花朵呈粉紫色，花瓣向外顏色漸漸轉(zhuǎn)淡，花心呈玫瑰紫，花蕊是黃色的，看起來非常漂亮。那番薯花兒，像小孩嬌俏的笑臉，迎著太陽仰著頭。無數(shù)花兒開遍整個田野，開成一片花海，繁盛，夢幻，觸動人心的美，讓人如墜夢境。

山居生活，讓時間變得不再奢侈，變得緩慢柔軟，讓人的腳步不自覺地慢下來，讓人的心自然而然地閑散下來。

我每天清晨睡到自然醒，吃早餐，一碗白粥，一碟蘿卜干，清淡怡人，養(yǎng)胃舒心。吃罷早餐，坐在窗前，看書幾頁，寫字幾行，發(fā)呆半晌，然后掩卷起身，到家門前的小溪邊提水，給小菜園里的菜澆水。喝飽水的菜蔬愈發(fā)精神，抖著翠綠的腰身，仰著頭，向著太陽，努力拔長。澆完菜，順便摘一把小青菜，扯幾個燈籠椒，采一把扁豆，油綠鮮嫩，那是午餐桌上的美味。我想起了陶淵明的詩《歸園田居》：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原來，隱隱山居，求田問舍，竟是這般的詩意啊。

每天，我漫步到樹林中去，愈走愈往樹林深處，林靜山幽。偶有鳥雀在枝頭撲棱，像是被我驚動了，吱吱呀呀叫幾聲便飛隱到遠(yuǎn)處去了。樹林回歸寂靜。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樹林里有個角落長滿了蛤簍。蛤蔞是家鄉(xiāng)特有的一種野生植物，有祛風(fēng)散寒，行氣止痛，活絡(luò)暖胃的功效。家鄉(xiāng)的人們常用來煮蛤蔞飯，清香美味。于是我樂不可支地采了一大把蛤蔞葉回家，讓母親煮蛤蔞飯。吃著美味的蛤蔞飯，心里是無比的滿足。于是往山中更勤了，采金銀花、香薷，拔紫草、黃姜、白茅根……用來或煮飯，或炒菜，或熬湯，或泡茶喝，這是平時吃不到的野味。

傍晚，村莊上升起了炊煙，到處飄散著飯菜的香味。這美好的人間煙火的味道。又圓又大的落日掛在樹梢，像貪玩的孩子遲遲不肯回家，漲紅著臉，想多看一會這旖旎的山色。鄰家的一幫小孩在門前的空地打烤窯，我也饒有興致地加入他們的隊伍。他們分工合作，有人負(fù)責(zé)撿泥塊，有人負(fù)責(zé)撿木柴，有人負(fù)責(zé)準(zhǔn)備食材，有人將泥塊一塊一塊壘起來，壘成一個小窯。然后往窯里燒火，當(dāng)把泥塊燒得通紅通紅的時候，再將用錫紙包好的土雞、番薯和雞蛋悉數(shù)放進(jìn)土窯里，拿來鋤頭，把土窯打垮，被燒得通紅的泥塊便把食物埋得嚴(yán)實。靜候半小時，便大功告成了。挖出泥塊里的食物，頓時香氣彌漫，令人垂涎。打開錫紙，土雞被燒得油亮金黃，濃香撲鼻，這就是傳說中的乞丐雞。吃乞丐雞時，直接用手撕扯，滿嘴肉香，吃得充滿匪氣，真是暢快。當(dāng)黑夜的幕布完全拉開的時候，我們才意猶未盡地收兵散場。山村里仍飄散著烤雞和烤番薯的香味。

山村的夜晚，雞不鳴狗不吠，一切像跌進(jìn)了寂靜的穴里。我喜歡在如許的晚上，臨窗靜讀。窗外的草叢中，偶爾傳來幾聲蟋蟀的悉索私語，像在互訴心事。也會有螢火蟲提著燈籠來串門。左邊的鄰居家傳來咿咿呀呀的粵曲聲，深情幽怨地唱著《西廂記》中“長亭送別”一折：“可嘆瘦減玉肌，人比黃花憔悴。任教釵橫鬢亂，懶描眉，幾度月上東墻，西廂下人共語，今夕中庭，悄悄孤燈看月移?！蹦前愕膬号殚L，情深繾綣。右邊的鄰居是個信仰佛教的老頭，用收音機(jī)整夜放著禪曲，梵音裊裊，蕩滌塵心，像涓涓清泉流淌進(jìn)人們的心里，讓人心境澄明。如此的夜，安眠無夢。

一個閑適的午后，我坐在門前的香樟樹下讀書，讀到了西晉著名文學(xué)家潘岳的《閑居賦》，里面有這么一段：“爰定我居，筑室穿池，長楊映沼，芳枳樹樆，游鱗瀺灂，菡萏敷披，竹木蓊藹，靈果參差。張公大谷之梨，溧侯烏椑之柿，周文弱枝之棗，房陵朱仲之李，靡不畢植。三桃表櫻胡之別，二奈耀丹白之色，石榴蒲桃之珍，磊落蔓延乎其側(cè)。梅杏郁棣之屬，繁榮藻麗之飾，華實照爛，言所不能極也。菜則蔥韭蒜芋，青筍紫姜，堇薺甘旨，蓼荾芬芳，蘘荷依陰，時藿向陽，綠葵含露，白薤負(fù)霜?！痹曰ǚN菜，種果養(yǎng)魚，如此閑居，令人向往。

而我的山居時光，也充滿了詩情畫意。我這避世的女子，竟樂不思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