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晶波+張銘南
摘要:《史記》《漢書》《后漢書》同屬二十四史,都是我國歷史上的宏篇巨制。關于西南夷的記載三者皆有之,雖然在內容上有所重合,寫作體例上也一脈相承,但由于作者個人經歷及 所處時代背景不同,這些重合中也存在著明顯差異,尤其是在對待民族問題的情感和態(tài)度上。
關鍵詞:史記;漢書;后漢書;西南夷列傳
“自是世有著述,皆擬班、馬,以為正史”[1],《史記》《漢書》為中國正史之源頭,《史記》開中國紀傳體之先河,《漢書》開斷代史之先例,《后漢書》皆采二家之所長。三本著作在敘史上上下承接,在重合中顯現出差異,互為印證和補充;在寫作體例上一脈相承并有所突破和創(chuàng)新,為后世史學樹立了影響較為深遠的治學典范;由于個人經歷及所處時代背景的差異,影響了三人對于史學著作的呈現方式及對待民族問題上的情感態(tài)度表達均有所不同,本文試以《西南夷列傳》篇加以說明。
一、個人經歷的比較
秦漢是我國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形成的重要時期。隨著疆域的擴大,中原王 朝與邊疆各少數民族的接觸越來越多,“五方之民”相互隔絕的狀態(tài)逐漸被打破。在這種民族融合的大趨勢下,對少數民族的關注逐步成為治史的重要內容之一。但是由于時代背景以及史學家個人經歷的不同,導致了史學思想和民族觀的差別。
據《太史公自序》記載,司馬遷出生于一個史官世家,在父親的長期熏陶和培養(yǎng)之下,司馬遷的史學思想逐漸形成。《史記》誕生于漢武帝年間,經文景之治后,西漢政治日益穩(wěn)定,經濟也獲得了較快的發(fā)展,為文化繁榮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外部環(huán)境。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雄才大略的漢武帝為了長治久安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自然需要"觀古通今"。漢武帝重視修史,司馬遷編纂《史記》也是在他支持之下順應而生,“天下計書,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序事如古春秋”[1],正是在皇權的支持之下,司馬遷博覽群書,進而寫出了《史記》這等鴻篇巨制;秦始皇建立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的國家,專制和集權是這種政體最大的特點。因其符合封建王朝統(tǒng)治的需要,一直貫穿于整個王朝時期。到了司馬遷生活的年代,中央集權更勝于前,放在整個歷史長河中來看,秦漢只是專制主義中央集權制度的確立時期,專制和集權力量相對較弱,"只許周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局面尚未形成規(guī)模。雖然漢武帝為了實現思想上的大一統(tǒng)采納了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建議,行一家之言,但是,他能接受和容忍朝臣的直言進諫,這與前朝的專制集權不同,不能一概而論。司馬遷創(chuàng)作《史記》時的政治環(huán)境還是相對寬松的,并未一昧的尊王尊漢,也并沒有表現出強烈的"華夷有別"的民族觀。公元前98年,李陵戰(zhàn)敗投降匈奴,司馬遷因為其辯護而被捕入獄并被處以宮刑,在精神和形體上都受到了巨大的創(chuàng)傷,加上武帝晚年橫征暴斂,濫用民力,導致階級矛盾日益尖銳,從而萌發(fā)了反對嚴刑酷法,呼吁體察民情的想法,他強調德治,主張順應民俗。順應民俗的前提是接納和尊重民俗,他在《史記西南夷列傳》對各民族表現出了應有的尊重,為后人編寫民族史樹立了良好的寫作典范和正確的民族史觀。
班固的經歷和司馬遷類似,同樣的出身于史學世家,有著良好的家學淵源,后期也因為竇憲謀逆案受到牽連,遭受牢獄之災最終卒于獄中。其父班彪對《史記》研究頗有見解,指出了書中的許多粗陋之處,親自撰寫《史記后傳》,這對其產生了直接而深刻的影響?!稘h書》在《史記》的基礎上補充了漢武帝之后的西漢民族史實,記載的內容更加翔實,范圍也更加廣泛。但是,就西南夷列傳篇而言,班固并不像司馬遷那樣對西南夷較為熟悉且興趣濃厚,因此對西南夷的記載較為簡略,從而造成了一些記載的偏差。另外,出身儒學世家使得班固的史學思想十分正統(tǒng),他所處的時代,大一統(tǒng)思想更為盛行并為更多的人接受。作為這一思想的忠實擁躉,班固的民族史觀表現的極為矛盾:一方面他認為各民族同宗同源,認為各民族是漢天子統(tǒng)治下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又認為"西南外夷,別種殊域",將其視為"外紀"。為什么班固會出現這種"矛盾"的大一統(tǒng)觀念呢?班固處于東漢時期,經過漢光武帝等人治理的東漢政權,局勢穩(wěn)定,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的根基漸為牢固,儒家思想已經取得了統(tǒng)治地位。而儒家宣揚的是"內夏外夷",班固的大一統(tǒng)只是華夏的大一統(tǒng)。再加上東漢后期政治逐漸轉入由外戚和宦官當政,局勢動蕩。在這樣一種情況下,漢朝原先在西南設置郡縣進行統(tǒng)治時積攢的矛盾終于爆發(fā),邊吏處置乖戾,破壞了地區(qū)的安定,統(tǒng)治者專事武力,虐殺邊民,沖突和反抗不斷,“西南各地之戰(zhàn)爭,騷動全國”[2]。正是因為邊民的反抗,班固將其視為“別種殊域”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伴隨著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的不斷加強,君權神授、天命所歸等神化皇權的思想日益濃厚,國史的修撰必須置于天子的詔令之下。班固修史,大部分是在皇帝的特別關照下進行的,帝王不時過問其事,且對修史有明確表態(tài),只能頌揚漢德。在這樣一種情況下,記史成了彰顯皇帝作為、維護皇權統(tǒng)治、為皇權合法性代言和辯護的工具,陰暗面被遮掩,而統(tǒng)治階級的形象被不斷的正面化。班固修史“離不開為皇權服務的根本目的,時代局限和階級偏見決定了他對封建政權、統(tǒng)治階級和勞動群眾根本看法上的錯誤”[3]。
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歷史上繼春秋戰(zhàn)國之后的又一個大分裂大動蕩時期,政權更替頻繁,處身亂世的范曄有感于自身政客、史學家的身份,思想比較正派,表現出大一統(tǒng)的民族觀乃是時代精神的一種體現。他撰寫歷史的目的十分明確,和班固"宣揚漢德"不同,“欲因事就卷內發(fā)論,以正一代得失”[4],明確提出了寫史是為政治服務。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范曄全面客觀真實的記錄了歷史,上到統(tǒng)治階級,下到普通平民百姓,范曄在其著作中都有體現。“漢之初興,分王子弟,委之以士民之市,假之以殺生之權。于是驕逸自恣,志意無厭,魚肉百姓,以盈其欲”[5],他一方面揭露魚肉鄉(xiāng)民的權貴,另一方面又表彰那些剛強正直、不畏強暴的中下層人士。這種勇于暴露黑暗,歌頌正義的思想在當時是十分難得的。范曄出身于士族家庭,由于不是嫡長子,地位并不顯赫;為官期間,四處調任,加之官職不高,與中下層人士接觸較多,對百姓疾苦耳濡目染,在他的作品中,屢屢以同情的筆調敘述農民的悲慘生活。這無疑是史學家人性思想的體現,是值得肯定的。但是,由于受儒學正統(tǒng)思想以及階級的局限,范曄在為人民發(fā)聲的同時也不得不兼顧統(tǒng)治階級的"顏面",對于農民為爭奪生存權利發(fā)動的反抗斗爭,范曄表現的極為憎惡,常以"盜"、"賊"相稱,對農民起義的反對可見一斑。endprint
二、史料價值的比較
在經略西南夷及開設郡縣的過程中,司馬遷“遷仕為郞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及“還報命,是歲天子始建漢家之封”[6],說明他到過西南夷地區(qū)并參與過西南夷的經略活動,書中必定有他所見所聞及調查記錄下的真實材料,“其《西南夷列傳》一篇,信而有征,非尋常著作可比也”[7]。司馬遷極為注重社會歷史調查,他曾游歷中原,隨漢武帝巡祭天地山川,奉旨出征西南夷,為他完成《西南夷列傳》提供了重要的客觀史實。同時,他還注重將社會調查與歷史文獻相結合,《西南夷列傳》雖然僅千字有余,但卻能夠把西南地區(qū)的族群分布、經濟、文化等特征清晰的記錄下來。江應梁評價說:“通篇所記幾乎都是我們所需要的史料……其所以能如此,就由于司馬遷的西南夷知識,不是坐在屋里排比官方檔案,而是從親身實際調查研究中得來”[8]。這段話不但肯定了司馬遷的史學研究方法,同時也高度認可了其史料的真實性。隨著時間的推移,史籍或污損或殘缺或考證理解傳承上的偏差,史料的真實性已經大打折扣。以《漢書》為例,其編撰歷時三四十年,始于班彪而完稿于班固,經四人之手。時間之長,人手之多,難免在有些事件的描述和記錄上存在分歧,史學觀點也難以從一而終。在整個成書過程中,班固“多得案牘,編撰《漢書》。《西南夷傳》惟錄自案牘,未釆異聞”[9],《漢書》成于書齋,通過閱讀大量書籍編撰而成,少了司馬遷實地調查的感同身受;《后漢書》亦是如此:“范曄著書,于《西南夷列傳》雜釆眾書”,“其載東漢以前事,有《史記》、《漢書》所無或歧異,異有未詳作考校者,故多蕪雜之文”[10]。西南夷在古代歷來被中原視為蠻荒之地,毒蟲瘴癘甚多,朝臣官員對其敬而遠之。因而,他們在成書過程中所采用的參考書的作者,絕大部分應該也都沒有親自到過西南夷地區(qū),史料的真實性必然會大打折扣。但是,我們不能因為班固和范曄在成書過程中沒有親歷西南而否定它們的價值。通過歷代學者的集解、正義和會證,證實了《史記》所載并非全然無錯,《漢書》《后漢書》糾正了《史記》的一些錯誤,三者各有千秋,互為印證補充,都是我們研究古代西南地區(qū)及各民族文化不可多得的材料支持。
三、民族觀的差異
在對待西南夷及西南諸民族的情感態(tài)度上,三者的看法也不盡相同。司馬遷對待西南夷的態(tài)度較為公正。從“唐蒙使略通夜郎,而邛、笮之君請為內臣,受吏”以及“滇王離難西南夷,舉國降,請置吏入朝。于是以為益州郡,賜滇王印,復長其民”[11]的做法來看,朝廷對于歸附請降的西南夷首領或授予官職或給予優(yōu)待,甚至授予王印,“滇小邑,最寵焉”,可知司馬遷記載中采取的是一種接納而不是拒之門外的態(tài)度。同時,司馬遷將《西南夷列傳》作為七十列傳之一,位列第五十六,認為它是中國版圖的一部分,因此在西南夷反叛而朝廷鎮(zhèn)壓無果的情況下,《西南夷列傳》中仍有“獨置南夷夜郎兩縣一都慰,稍令犍為自葆就”的記載。到了時機成熟以后,朝廷通過軍事征服和設置郡縣等行政手段將西南夷重新納入中央王朝的統(tǒng)治體系。也就是說,司馬遷的記載中從未放棄過西南夷,而是始終將其作為中央王朝統(tǒng)治的一部分加以管理。漢朝大規(guī)模筑路,“鑿山通道千余里”以及漢武帝三通西南夷便是最好的證明。楚將莊蹻入滇以后,不是以大民族的身份自居高高在上,而是“變服,從其俗,以長之”,主動接納并融入當地的民風民俗成為兄弟民族中的一員。顯然,司馬遷對這種尊重少數民族習俗的做法是十分贊同的。在整篇文章中,我們幾乎看不到任何帶有歧意的詞語用于對西南夷各少數民族的描述上。司馬遷始終堅守對歷史記錄秉持公正的態(tài)度,對西南各少數民族始終給予理解和尊重,如果從整部《史記》來看,這種民族平等思想則表現得更為完整。首先從族源上看,他認為各民族同祖同宗,甚至認為華夏的祖先可能出身于蠻夷:“禹興于西羌”,“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將漢族和各少數民族放在平等位置而不含絲毫的民族偏見。其次,在民族認識問題上,《史記》雖然是一部記載以漢族為中心的歷史,但同時也有《匈奴列傳》、《東越列傳》、《朝鮮列傳》等對少數民族的記載,由此打破了前朝“少民不入史”的傳統(tǒng)。它們的內容涉及中原與各民族關系,對各民族的政治、經濟、文化、風俗習慣等方方面面都有較為詳細的記載。此外,在列傳的排序上,《史記》將民族列傳插入王侯將相的列傳中,與漢族人物并列,說明在司馬遷的觀點中,少數民族與王侯將相并沒有什么不同,正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民族平等和大一統(tǒng)思想貫穿始終。這種寬納、尊重各民族的認識和做法在當時漢朝統(tǒng)治階層內部是十分難能可貴的。
《漢書·西南夷列傳》雖然前半部分照搬《史記·西南夷列傳》,但兩者的民族觀差別巨大?!稘h書·序傳》里面說“西南外夷,別種殊域”[12],班固不但將西南各少數民族列為外夷,同時將西南夷地區(qū)列為外國,以后則直接稱為蠻夷傳或外國傳,并且多把它放在列傳的最末,以漢為貴的大民族主義表露無疑。其次,從后半部分內容上看,多是記載夷民反抗和朝廷鎮(zhèn)壓的軍事沖突。班固在其中對少數民族以及少數民族聚居區(qū)的蔑視也是隨處可見:“屯田守之,費不可勝量”,認為屯兵屯田戍守西南夷地區(qū)只會是個無底洞,花費將不可計數;“即以為不毛之地,亡用之民,圣王不以勞中國”,“宜罷郡,放棄其民。絕其王候勿復通”[13],認為西南夷地區(qū)乃蠻荒之地,其地之上生活的都是些無之民,因而主張斷絕與西南夷的關系;“及已成形然后戰(zhàn)師,則萬姓被害”,認為西南夷各民族對朝廷是一個巨大威脅,會為禍百姓…在形容西南各民族的用詞上,使用了“蠻夷”、“盜賊”的稱呼,中央朝廷設置的職官稱為“平蠻將軍”,無一例外都帶有強烈的民族歧視和大民族主義色彩,這些在司馬遷的文章中幾乎是看不到的。這種專事鎮(zhèn)壓以及放棄其地之民的做法,不但阻礙了內陸與邊疆地區(qū)的聯系,同時也違背了時代要求,破壞了歷史前進,對西南地區(qū)的發(fā)展產生了極其惡劣的影響。
范曄所撰的《后漢書.西南夷列傳》對邊民的歧視也十分普遍。但除了各種帶有歧意的用詞和職官設置以外,書中對西南邊民的歧視程度卻似乎不如《漢書·西南夷列傳》那么強烈?!叭黄鋬从陆扑?,薄于羌狄,故陵暴之害,不能深也。西南之徼,尤為劣焉。故關守永昌,肇自遠離,啟土立人,至今成都焉?!盵14]作者認為蠻夷雖然兇狠,但卻比不過羌狄,所以他們的侵擾掠奪必定也不會深入;設置永昌郡的最初目的是為了防備夷人,后來開疆拓土,百姓自立,于是有了現在的成都。作者在文中甚至肯定了西南邊民對于城市建設所起的重要作用。同《后漢書·西南夷列傳》中還處處表現出大一統(tǒng)思想,行文里未見如前者“絕其王候勿復通”、“亡用之民”的描述,但“俾建永昌,同編億兆”,將蠻夷與內地億萬人口同時編籍入冊,表明了作者對大一統(tǒng)的支持。
四、小結
受個人經歷、時代和階級因素影響,司馬遷、班固、范曄的著作表現的各有千秋。共性說明他們看到了事物相同的一面,證明了對這一段歷史的描述真實可靠,在普世傳承的同時使得歷史更加無限接近于真實;差異說明了大家看待問題的視角不一樣,而正是這種“和而不同”的存在,極大的豐富了史料的內容,避免了歷史記事的千篇一律,因而更顯得彌足珍貴。雖然都不可避免的存在或大或小的缺失,但這種不完美成就了各自的特點,為后世留下了豐富的史料的同時也為歷史研究提供了方法論和實踐研究的典范,其成就是毋庸置疑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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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方國瑜.云南史料叢刊:第一卷[M].云南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6頁.
[12]方國瑜.云南史料叢刊:第一卷[M].云南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2頁.
[13]方國瑜.云南史料叢刊:第一卷[M].云南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32頁.
[14]方國瑜.云南史料叢刊:第一卷[M].云南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64頁.endprint
北方文學·上旬2017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