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連波
我加入了公司樂隊。
那段時間我常常想起我友D總的一句話:“如果能讓大家相信,即使有了孩子的中年生活也可以擁有自己,那么我的種種掙扎,就不是全無意義。”
努力說服老馬接受我加入樂隊這件事時,我同樣也是心懷恐懼,抱著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的。在老馬看來,一個有孩子的中年人,應該把工作之外的精力都投入家庭。他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因而,給了我極大的壓力。
曾經我覺得老馬是理想伴侶,特別是剛有了小馬哥之時。他除了不能親自產奶,其他諸事樣樣拿得起來,親歷親為,鞠躬盡瘁。
是什么時候情緒開始變化呢?
大約是小馬哥上了幼兒園之后,即使日子捉襟見肘,他也拒絕我父母幫助的時候吧。
母親問我:“女婿是不是對我們有什么意見呢?”
我說:“他只是對三口之家有執(zhí)念。您知道他父母是知青,他從兩歲起就被送回北京和爺爺奶奶生活,至今與父母不能親密相處?!?/p>
“沒有老人幫忙的人家怎么帶小孩我們就怎么帶。”老馬說,“我們三個人胼手胝足,患難與共,日后不也是很美好的回憶嗎?”
但從心底里我并不愿意患難,尤其是大可不必患難的時候。
上班是一頭包,下班還是一頭包。我應該不是個好媽媽吧,并不能隨時隨地對孩子充滿愛。盡管小馬哥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孩子,可我每天總有那么三五次,想把頭伸到哪里透口氣。
累。每晚躺在床上的時候感覺油都耗盡了。
2
加入樂隊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其實是臺電動車,要什么油呢。
起初是為了公司的活動。因為大學時彈過吉他,就報了名。去了之后發(fā)現(xiàn)樂隊的吉他手簡直是專業(yè)水平,就改了貝斯。
好的吉他手自然是不肯彈貝斯的,但我沒所謂。插上電,我就開心起來。
我并不是樂隊里年齡最大的,事實上,除了三個主唱,樂隊里所有的樂手都過四十了。鼓手尤其出人意料,是公司的財務張姐。張姐年輕的時候打過籃球,一米七六,一百六十斤。
工會主席問她:“您真會打架子鼓?”
她低頭看主席:“啊,我兒子以前打,陪讀的時候我就也跟著學了學。后來兒子上高中住校,我看擱著挺浪費的,就經常練練,練練還挺喜歡的,就正經學了學。學了半年了,這不用上了?”
我們租了外面的排練房排練,地下車庫旁邊的小房間,一小時一百塊。
再沒想過還有這種地兒。
也沒想過我還能跟樂隊扯上關系: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飄過;懷著冷卻了的心窩飄遠方;風雨里追趕,霧里分不清影蹤;天空海闊你與我可會變;多少次迎著冷眼與嘲笑;從沒有放棄過心中的理想……
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
3
老馬開始只知道是為了公司二十周年的年會準備節(jié)目,沒想到是長期的。
一周總要練個兩三次,要說不影響家庭付出那是不可能的。本來我分擔的那部分,就要落到他的身上。
但我食髓知味,怎么可能放棄。
年會演出非常成功,我雖然是最最不起眼的貝斯手,也在熊熊燃燒。
小馬哥作為家屬在下面觀看,拍紅了手掌。等我演出結束,他扯著我的手亦興奮不已,不知道怎么夸我好,吸了好幾口氣才說:“媽媽,你今天真漂亮!”
老馬就夾雜著歡喜與終于熬到頭的放松。
又覺得今天的我不似家中那個老妻,帶著點陌生,拿出早就準備好的花祝賀我演出成功,場面略顯尷尬。
回家的路上我鼓足勇氣告訴他樂隊會保留下來,以后每周會固定排練,偶爾還會出去演出。他就冷了臉。
但他不會當著孩子的面發(fā)火,只是不說話。
與孩子道了晚安關了臥室門,他才壓低聲音忍著怒火說:“你有沒有為小馬哥想想?玩玩過把癮就算了,還長期?你想不想過日子了?”
和我預想的一模一樣。
老馬總是看那些升學的公號,里面將形勢描述得萬分嚴峻。不能上個好初中就不能上個好高中,不能上個好高中就不能上個好大學,不能上個好大學,孩子這一生,就完了。
小馬哥現(xiàn)在四年級。自從他上學以來,我就覺得如履薄冰。
雖然大主意都是老馬在拿,選什么學校,上什么輔導班,跟哪個老師。但我這個小卒子,要做到指哪打哪,也已耗盡能量。
輔導班里遇到的家長都是老馬這款,或比老馬更雞血。對比他們我覺得我不應該感到痛苦,應該有為育兒事業(yè)獻身的自豪,至不濟也應該咬牙挺下去,只是長夜漫漫看不到曙光。
老馬問我:“能不能不去?你要發(fā)展業(yè)余愛好,能不能像其他女人一樣,學個烘焙養(yǎng)個多肉?”
我不說話。
當晚我們背對背睡下。半夜他夢魘,哭著醒來,我抱著他,他哭訴夢見我和鼓手私奔,我說是張姐嗎?就算我要百合也不敢找她啊,天天去健身房的主,萬一鬧矛盾她一巴掌能把我拍到地里面去。
老馬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仿佛還是幾十年前那個被送到千里之外的小男孩。
4
我沒有妥協(xié)。
也許是因為妥協(xié)過太多次,為了他心底的傷。談戀愛的時候我不知道他愛哭,婚后他第一次哭的時候簡直被驚到了。說是小時候太懂事了,把眼淚都積攢下來了。因為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安全感才會放松地哭,越哭越愛哭。
怎么辦呢,又好氣又好笑地哄。誰想到他人前一個樣在家又一個樣呢。
只是這次,再多眼淚我也不能妥協(xié)。音樂就像毒品,沾上了,真戒不掉。
怪音樂也是不對,是我終于有機會浮出海面透口氣,肺里充盈著氧氣,這種機會,怎能放棄。
他恨恨地說:“你吃定我不會離婚。”
我不說話。他確實不會,他一生夢想就是有個完美的家,現(xiàn)在雖然不完美,但至少還有個家。
沒能扮演完美妻子與母親是我的錯。
小馬哥也知道我們在冷戰(zhàn)。他悄悄跟我說:“我贊同你參加樂隊,你彈吉他的時候眼睛里有星星。”
“貝斯,那是貝斯?!蔽壹m正。
“我會跟爸爸慢慢說,”他安慰我,“你別怕他哭,他看電視都會哭?!?/p>
我看著小馬哥篤定的臉,一瞬間真有點想算了吧,有兒如此,要什么自我。
一瞬間。
5
樂隊排練,老馬又加班的時候,我就把小馬哥托到父母家。
事畢去接他的時候我看到老爸在教他跳太空步——現(xiàn)在叫鬼步,極開心。老爸當年就是邁克爾·杰克遜的鐵桿粉絲,能唱跳整曲的《Beat it》(走開)。在那個年代,他那個年紀也不是不驚世駭俗的。
想想那時候老爸也就我這么大,為何當時會覺得他老不正經。
現(xiàn)在只好說,不正經這事也遺傳。
老媽勸我讓一步。說老馬雖然執(zhí)拗但到底也是一顆心全為了家,再沒見過這么顧家的男人。為了參加樂隊,傷了夫妻感情不值得。
我問媽當年怎么會支持爸爸唱歌跳舞。她說他是男人怎么一樣。氣得我。
后來她又說,你爸天性活潑,偏偏做工程師需要嚴謹認真,業(yè)余再不放松一下,會憋死。
我說,我也是IT工程師,寫程序如搬磚。我也需要放松。
她最后下定義說反正你們父女都是一路貨色,自私自利。你自己想好,玩火玩不好燒了手。
說到這個地步就比較傷心了。但她又說:“需要幫忙的時候只管把孩子送過來?!?/p>
6
小馬哥努力地活躍氣氛,我自知自己占了便宜,也低聲下氣。
老馬在孩子面前又要維持夫妻和諧之相,關上臥室門又要做出我很生氣我不能接受的態(tài)度,差點精神分裂。
他羞臊我:“孩子這么懂事,你怎么就不懂事呢?”
我說:“孩子成全我,我更不能辜負他的一番好意?!?/p>
他抖了半天嘴唇沒憋出什么話。
我猜他應該是想說:“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他覺得我不可理喻地死硬著,其實我心中輾轉掙扎,時常都帶著內疚與恐懼,只是每次將貝斯插上電我便忘了一切,大大地吸口氣,之后才能又深深地潛下去。
他覺得我要的是奢侈品,我認為是必需品。
就是這樣了。
慢慢他也適應了這種我偶爾缺席的生活,接受了偶爾需要老人幫忙。只是想起來的時候還會掉兩滴眼淚,埋怨我不肯像其他媽媽一樣全心全意為孩子著想,可憐小馬哥。
小馬哥倒是開心著呢。全家參加學?;顒拥臅r候他把我的手機拿走跟同學炫耀:“我媽在他們公司樂隊里彈貝斯,給你看看他們的演出視頻,倍兒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