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禪
頹 然
昆曲很頹,帶著蒼茫的綠和柔軟的粉。
有朋友車內(nèi),常年只放昆曲,而且車載MP3只放《牡丹亭》,一上車總是:“卻原來姹紫嫣紅開遍,到這般都付于斷井頹垣……”或者是“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曳春如線……”
真要命的溫軟。
如果這一輩子曾和昆曲相遇,如果你正好和它吻合,那真真是沒有早一沒有晚一步,從此墜落,連回生的機(jī)會都沒有。
有一些段落,甚至可以聽出淫雨霏霏,是蘇州老園林的一抹春色?!八フ{(diào)”十分符合蘇州,也只能是蘇州這樣的靡靡之地能產(chǎn)生昆曲,又迤邐又婀娜,簡直是牽引著人墮落。
《牡丹亭》最好,名字就好。單叫牡丹,有擺脫不了的惡俗。茍慧生早年叫牡丹,比“慧生”兩個(gè)字差十萬八千里,媚俗到以為擺攤練戲的。但加了“亭”字,有了遠(yuǎn)意,是隔岸觀火的剎那,忽然就怔住了。
演杜麗娘的沈豐英也好,天生一個(gè)杜麗娘。不需要任何的說明,她就是!這一般癡,這一般妖嬈,卻又溫厚。她并不是絕色的美,太美的女人過于自戀,一定在臺上風(fēng)情萬種表現(xiàn)自己;太自戀的人美則美矣,一定多了幾分虛無和輕浮。而沈豐英把自己陷了進(jìn)去,天生的杜麗娘最美最自然。她一出場,便能定住人心,便能讓人“呀”一聲,仿佛回到蘇州,回到幾百年前,回到那綠波蕩漾的妖嬈萬端的頹靡之地。
驚 夢
還記得看過《桃花扇》,亦是這樣的風(fēng)流端然。侯方域拿著一柄折扇,優(yōu)雅緩步走上臺來,打開折扇輕搖,作勢欲嗅。
有人說:二十歲的施夏明一聲未發(fā),那段風(fēng)流態(tài)度先叫人過目難忘。
真真是金粉未消亡,聞得六朝香。和杜麗娘的游絲細(xì)軟真?zhèn)€有一拼。從沈豐英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姹紫嫣紅、斷壁頹垣、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我看到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荼蘼外煙絲醉軟;也看到了韶光賤,看到了那青春閃過驚夢園——就這么短,所有的愛戀,不過一場驚夢而已。
看過早些年俞振飛的《驚夢》,文武昆亂不擋的俞五爺是江南才子。出生于蘇州,之后由票友下海,原本是工昆曲,尺譜寫得人人傳頌。后來和程硯秋搭伙唱了《春閨夢》。我一直覺得他天生一個(gè)柳夢梅,亦是富貴人家出身,從小受昆曲的浸淫,吹了一手了得的笛。笛子在昆曲中猶如京胡在京劇中的地位,我簡直能想象他當(dāng)年有多飄逸。
后來家道沒落之后他下海唱戲,一代名小生,江湖上的俞五爺,老年后也唱過《牡丹亭》,猶自拿著一支綠柳含情脈脈地說:“咱一片閑情愛煞你哩。”一邊說還一邊樂,簡直是不能忍——老真可怕呀。
年輕一代的俞玖林在《拾畫》那段演得極棒,捧著畫,一聲聲地叫著“我的姐姐,我那嫡嫡親親的姐姐”時(shí),相當(dāng)花癡,相當(dāng)鬼迷心竅——愛瘋了可不就是這個(gè)樣子。
魂 斷
看過俞玖林和沈豐英的宣傳畫,兩張年輕得有些妖氣的臉,粉艷艷的戲裝,在白先勇青春版《牡丹亭》中的造型堪稱非常前世非常蘇州,一下子讓人回到那前世今生的蘇州里。
《牡丹亭》的好還在于它的細(xì)膩和淫綿綿。
雖然聽上去淫,但淫得這樣浮生若夢,并不覺得下流。只覺得這人生浮華一世,應(yīng)該有這樣的一番溫存。
柳夢梅拿著一枝綠柳讓麗娘賦詩。麗娘羞答答地說:“我又不認(rèn)識你,憑什么和你攀談。”他道:“姐姐,咱一片閑情,愛煞你哩!”一句“愛煞你哩”讓人嘆為觀止。
多直白呀,多赤裸呀!完全是色相吸引。男女初次相遇,剎那間就天崩地裂,最原始的愛,緣于一張臉,緣于那個(gè)身體!簡直是比我愛你還要生動一千倍!我愛,我就愛煞你哩——單刀直入、兵不血刃、手起刀落,就這樣干脆的感覺,不留余地的愛煞你哩。
簡直驚魂。這是我喜歡的一句,偏偏就愛它的驚心動魄。
“姐姐,和你那答兒講話去?!?/p>
“哪里去?”
“那,轉(zhuǎn)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p>
這幾句更纏綿,聽著就心旌搖蕩,其實(shí)把春色寫盡了,可真好,可真妙!臺上人演得情綿綿,臺下人聽得耳熱心跳——怎么會不耳熱心跳?如此纏綿意境,幾句臺詞已講出。
再接著更逼近“淫訶艷曲”——“和你把領(lǐng)扣兒松,衣帶寬,袖梢兒揾著牙兒沾,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薄靶渖覂簱h著牙兒沾”,咬著袖子,“忍耐溫存一晌眠”……
這幾句淫艷入骨,但淫卻淫得好,艷又艷得美。有人還嫌不艷不入骨,其實(shí)已經(jīng)酥到了軟處。杜麗娘的水袖已經(jīng)和柳夢梅的交織在了一起,衣袖牽纏,好似鴛鴦交頸,真?zhèn)€是你儂我儂, “咱一片閑情愛煞你哩”!
可惜只是夢。
夢醒后她有多悵然呀!曾經(jīng)打動你的東西,有多銷魂就有多傷人,從此一病不起。
“罷了,這梅樹依依可人,我杜麗娘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p>
這段的曲牌兒叫做《江兒水》,那調(diào)兒一聲聲散漫無稽,聽著就是一個(gè)小可憐?!洞洪|夢》里的少女,害死了相思!相思也害死了她!
閑 情
“待打拼香魂一片,月陰雨梅天,守的個(gè)梅根相見?!?/p>
早年我收到這條短信時(shí),還不知這是《牡丹亭》中的句子,只覺得無限好,特別是最后一句,生生把人惆悵死。
等待真看到這一幕,卻是杜麗娘香淚流滿腮,香魂欲去。我看著就心疼——好好的一個(gè)女子,因了一夢,就要魂斷,生生是愛情惹的禍呀。
可她很無悔,心甘情愿在地下埋骨三年,直到復(fù)生——古人也喜歡大團(tuán)圓的結(jié)局,柳中了狀元,麗娘復(fù)生。其實(shí)我并不喜歡這樣的結(jié)局,如果我寫,我寧愿讓柳落魄到衣衫不整,再撲到麗娘墳前挖白骨,那才是——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卻原來,這才是——三生夢斷,一世閑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