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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墻土(中篇小說)

2017-08-02 15:02唐慧琴
長城 2017年4期
關(guān)鍵詞:村長小花

唐慧琴

迪巧要去做一件事。

這件事要是應驗了,王小花就會低下她那高昂的頭。想到王小花垂頭喪氣的樣子,迪巧心里就雀躍了一下,但很快又隱隱作痛起來。

王小花在迪巧的心里扎了一根刺,迪巧把半輩子攢的勁兒全使了出來,愣是沒有把這根刺給挑出來。

是王小花太厲害了嗎?迪巧可不這么想。論長相,王小花也就是眼睛大點,臉盤不如迪巧耐看;論身材,王小花瘦得麻稈似的,遠不如迪巧勻稱;論心眼兒,王小花算計的那些小九九,迪巧心里門兒清,只是不愿意跟她計較罷了!

王小花辦的那件缺德事,月亮灣的鄉(xiāng)親們明鏡似的,背地里都說王小花不地道,可王小花把臉一抹就這么做了。迪巧幾次想跟王小花掰掐掰掐,讓她拍著胸脯好好想想,這么多年,她迪巧哪一件事對不住她?哪一件事不是讓她三分?可是,幾次走到王小花家門口,迪巧又退了回來。王小花的個性,她非常清楚,既然把事兒挑明了,想必王小花早就做好了充分的準備,自己去,除了撕破臉打打嘴官司,百事不頂,只能讓王小花找到借口,讓事情變得更糟。

迪巧把該找的人都找了,該托的關(guān)系都托了,也沒能讓王小花回心轉(zhuǎn)意。迪巧左思右想,除了去辦那件事,再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

李春羊更愿意當面鑼對面鼓地斗爭,動不動就說,不是魚死,就是網(wǎng)破!

李春羊話說得挺有氣勢,怎么個魚死網(wǎng)破他心里沒底,也就是說說狠話解解氣罷了。結(jié)婚這么多年,迪巧太了解自家男人了,如果他真有這個膽兒,王小花也不敢這么昧良心啊。

迪巧不想跟春羊費話。家里有了大事,都是迪巧說了算。她讓春羊去給王小花送鑰匙,春羊驚訝地看著她:“都這樣了,還讓她看門?”

迪巧說:“沒有撕破臉,還是好鄰居?!?/p>

春羊氣呼呼地說:“我不去,看到她就來氣!”

迪巧剛一出門,就看到王小花從家里走出來。她的臉上立刻堆起了笑,把鑰匙朝王小花一扔:“小花,我和春羊去一趟柳陽城。”

王小花接住鑰匙,把手一揚:“放心吧,門丟不了。”

迪巧說:“鍋里焐著剛蒸熟的包子。”

王小花嘻嘻一笑,說:“還用你說呀,你家哪兒我不知道?”

看著王小花那張假兮兮的臉,迪巧再也笑不出來,一頭鉆進了自家小客貨的駕駛室。

春羊奚落道:“跟演戲似的,你累不累呀!”

迪巧臉上掛了霜,氣呼呼地說:“你懂個屁!這叫緩兵之計。”

等車開出了一段路,迪巧回頭沖著王小花罵了一句:“王小花,你等著,我一定要讓你家破人亡!”

迪巧心里的那根刺,是公公李大牛種下的禍根。

十五年前,月亮灣刮起一股建廠風,稍微有點本事的人都想當老板,鄉(xiāng)里也大力支持,制定了好多優(yōu)惠政策。只要是建廠占地,一律綠燈,村民之間協(xié)商好了,村委會負責丈量土地,鄉(xiāng)土管所辦理審批手續(xù)。

李大牛要投資十來萬建一個狐貍養(yǎng)殖場,把親戚朋友都借遍了,也只湊了五萬,只好到信用社又貸了五萬。

李大牛養(yǎng)殖場占的是郭喜喜的地,一畝地一年六百。郭喜喜的地在村西口,南邊緊挨著省道,交通便利;西邊是一片楊樹林,空氣清新,適合養(yǎng)殖。唯一讓迪巧不踏實的是,他們兩家沒有像其他戶那樣,找個中間證人,三方簽字畫押落在紙上,僅僅是公公和郭喜喜兩個人口頭約定。

俗話說,口說無憑,立字為證。迪巧覺得公公這事辦得不牢靠。兩家關(guān)系好的時候,啥事沒有,萬一情況有變,被動的可就是自家了。

公公不以為然,大胳膊一揮說:“我跟你喜喜叔是一輩子的好朋友,他的脾氣我知道,吐口唾沫就是個釘,他答應了的事,一輩子也變不了!”

兩年后,李大牛辛辛苦苦養(yǎng)的狐貍賤得沒人要,十萬元打了水漂。李大牛擱不住打擊,一病不起,在床上躺了不到半年,就撒手西去了。

公公去世后,家里的外債壓得迪巧喘不上氣來,她讓婆婆在家?guī)Ш⒆?,自己和春羊搬到了養(yǎng)殖場。

狐貍是養(yǎng)不成了,迪巧左思右想,他們現(xiàn)在是掙起賠不起。為了保險,迪巧覺得還是圍繞養(yǎng)殖做文章。月亮灣最近幾年養(yǎng)奶牛的特別多,卻沒有一家飼料經(jīng)銷商,飼料都是跑到幾十里外的柳陽縣城去買。經(jīng)銷飼料利潤雖然不高,但是穩(wěn)定,幾乎沒有賠錢的可能。

經(jīng)過反復考察,迪巧爭取到一個品牌飼料的經(jīng)銷權(quán),把養(yǎng)殖場改成庫房,做起了飼料經(jīng)銷商。

迪巧頭腦靈活,點子多,善于與客戶搞好關(guān)系,負責推銷;春羊踏實可靠,脾氣好,負責送貨上門。兩口子一文一武,配合默契,生意越做越順,不到兩年,他們經(jīng)銷的飼料就占據(jù)了月亮灣周邊的市場。

郭喜喜見到迪巧,感慨地說:“看看你們過的日子,紅燈似的,你公公要是活到現(xiàn)在就好了?!?/p>

這句話正巧被王小花聽到了,她白了公公一眼,看著迪巧,半真半假地說:“你家過得再好,也是沾俺家的光,俺家的地風水好。”

迪巧心里一驚!養(yǎng)殖場占地一直是她的軟肋,生意做得越紅火,她就越擔心王小花起事端。

春羊說迪巧杞人憂天,月亮灣占地建廠的有十幾戶,沒聽說誰家鬧過矛盾。

迪巧說:“如果當初白紙黑字落在了紙上,哪有這樣的擔憂?!?/p>

春羊不以為然:“咱爹走了,可喜喜叔還在呢。”

春羊遇事只看三尺遠,不撞南墻不回頭。郭喜喜不找麻煩,迪巧信;他的兒子郭蠻子一門心思開大車,也不可能找麻煩;王小花找不找麻煩,迪巧一點也摸不準,她覺得找的可能性很大。

郭蠻子買了一輛大車跑運輸,村里的院子不能停車,就在迪巧養(yǎng)殖場對過自家地里蓋了一個停車場。

兩家門對門,隔著一條路。路西是迪巧家,路東是郭蠻子家。

自從兩家做了鄰居,迪巧無論做什么都高看王小花一眼,禮讓她三分。家里來客換了飯,迪巧都喊她過來吃。地里種了新鮮的瓜果,摘回來先送過去讓她嘗鮮。每次進城趕集,迪巧都給她買點小禮品,一條絲巾一塊布料都是情意。郭蠻子常年出車在外,他家地里的重活都是春羊幫著干。王小花閑著沒事養(yǎng)了幾只羊,飼料都是從迪巧這里買,迪巧都是按成本收,沒掙過她一分錢。每年的除夕夜,迪巧都把王小花兩口子請過來,好酒好菜當客一樣招待。

迪巧這么掏心掏肺地對待王小花,就是一塊石頭也被暖熱了。沒想到,她千擔憂萬小心,王小花還是找上門來了。

那是一個傍晚,迪巧正跟春羊往客貨上裝飼料,王小花來了,她沒有像往常那樣,搬個凳子坐在一邊,而是主動上前幫著往車上裝飼料。

王小花愛干凈,經(jīng)常撇著嘴說飼料有味兒,每次裝卸料,她都夸張地離得很遠。

春羊跟王小花開玩笑:“今天日頭從西邊出來了,聞不到味了?”

王小花笑著說:“今天感冒了,鼻子不靈了?!?/p>

盡管迪巧一再不讓王小花幫忙,王小花還是幫著把飼料裝滿了車才去洗手。

迪巧進屋沏了兩杯茶,兩個人坐在院子里,一邊喝茶一邊聊天。

王小花問:“生意不錯吧?”

迪巧說:“馬馬虎虎?!?/p>

王小花嘆口氣說:“比蠻子開車強多了,守家在地的,風吹不著,雨淋不著?!?/p>

迪巧摸不透王小花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心里七上八下的。王小花一向都是心高氣傲的,覺得她比誰都強。她看不起迪巧經(jīng)銷飼料,說那是伺候人的體力活,見到春羊開車送料,就說寒磣話,有時候故意奚落春羊:“人家讓送到炕上,你送不?”春羊紅著臉答不上話來。迪巧接過話茬兒替春羊回答:“別說炕上了,送到被窩里咱也送?!痹铝翞车娜硕贾溃斈旯U子看不上王小花,王小花把郭蠻子灌醉了,鉆進郭蠻子的被窩,把生米做成了熟飯,才逼著郭蠻子娶了她。

迪巧有一搭沒一搭地跟王小花扯著閑話,扯著扯著,王小花就扯到了養(yǎng)殖場占地上,她說:“俺家公公真沒遠見,這么早就把地糟蹋了,省道北側(cè)的占地,聽說已經(jīng)一千多了?!?/p>

盡管早有預料,但一直擔心的事擺在了眼前,迪巧還是有些慌,她連忙說:“怎么沒遠見啊,當初的豬肉才三塊錢一斤,六百元就能買回一頭大肥豬?!?/p>

王小花順著迪巧的話說:“是啊,現(xiàn)在物價這么高,六百元連半塊豬也買不了,還不如種莊稼合算呢。”

迪巧說不出話來了。

這個時候,王小花的手機響了,王小花一邊接電話一邊朝外走,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回頭對迪巧說:“這幾年你們生意不錯,你跟春羊商量商量,地價是不是能漲點?”

迪巧沒有想到,王小花話說得這么直接,這么理直氣壯。她并不在乎漲多少,關(guān)鍵的問題是,王小花這么做,就等于背信棄義,把原來倆老人的約定給否了。

迪巧望著王小花的背影,恨不得攆上她也理直氣壯地說:“當年怎么說的怎么算!”但不知為什么,迪巧沒有底氣,心里一直有個聲音在提醒她,這是人家的地,王小花的地……

春羊送料回來了,迪巧劈頭蓋臉地沖春羊說:“看看咱爹辦的好事,怎么樣,狼來了吧?!”

春羊有點摸不著頭腦:“怎么啦?狼啊狗啊的?!?/p>

迪巧把王小花的話說了,春羊抬腳就朝外走,迪巧問:“干嗎去?”

春羊說:“找喜喜叔。”

迪巧攔住他:“話都挑明了,找也沒用?!?/p>

春羊問:“你說咋辦?”

迪巧狠狠地說:“不就是一年多幾百嘛,咱給她就是?!?/p>

月亮灣有個老規(guī)矩,家里有了事都找個明白人念念。明白人是村里的諸葛亮、和事佬,紅白事他們當家作主,矛盾糾紛他們調(diào)解斡旋。他們不如支書村長有權(quán),卻比支書村長實用。村里沒有了支書村長,鄉(xiāng)親們覺得沒什么,可村里沒了明白人,鄉(xiāng)親們會覺得迷茫彷徨,好像一下子沒有了方向。

月亮灣的明白人原來是海爺。海爺歲數(shù)大了,口齒不清了,頭腦不靈了,就把這個擔子交給了劉義。劉家家族大,劉義爺爺?shù)苄治鍌€,到了劉義這一輩,光男丁就二十多個。劉家人抱團,在月亮灣舉足輕重,沒人敢小瞧。

李春羊五代單傳,是村里的孤門小戶。占地的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迪巧想請明白人好好念念,最好能三方簽字畫押,以絕后患。

迪巧原想帶兩瓶酒去找劉義,但想到平時自家跟劉義沒交情,兩瓶酒分量有點輕。迪巧想把劉義請到飯店,又覺得這么做太刻意,好像自家理屈一樣。她想讓春羊帶著酒菜去劉義家里,兩個男人喝點小酒不顯山不露水的??赊D(zhuǎn)念一想,春羊酒量不行,萬一喝多了說了棒槌話,讓劉義小看就不好了。想來想去,還是把劉義請到家里比較牢靠。

春羊很快就回來了,劉義說什么也不肯來。

迪巧心里一沉,覺得劉義看不起自家男人,不由一陣懊惱,好像自己也矮了半截,她皺著眉頭問春羊:“你怎么說的???”

春羊說:“我說王小花想漲地價,找你到家里念叨念叨?!?/p>

迪巧問:“他怎么答的?”

春羊說:“他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沒必要搞得那么復雜?!?/p>

迪巧明白了,她家跟王小花家門對門,劉義怕王小花看見了,落嫌疑。

迪巧覺得這件事必須要拿捏好分寸,既要表達心意,又不能失了面子。迪巧記得,劉義有一次在大街上發(fā)牢騷,說村里的女人們懶得很,連饅頭也不蒸了,下輩子一定找一個會用起子蒸饅頭的老婆。

迪巧幾乎把月亮灣走遍了,才從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奶奶家里找到了發(fā)面的起子,蒸了一大鍋饅頭,饅頭頂上還點了紅色的梅花。

迪巧讓春羊去給劉義送饅頭。春羊說什么也不去,他說一個大男人提著一籃子饅頭去求人,太丟人了!春羊不出頭,家里的大事小情都靠迪巧,迪巧既生氣又無奈,攤上這樣的男人,有什么辦法呢。

迪巧提著一籃子饅頭,來到劉義家門口,臉上熱辣辣的,站了好一會兒,才硬著頭皮進了門。

劉義和老婆正在屋檐下吃晚飯。迪巧把籃子放在飯桌上說:“我蒸了幾個發(fā)面饅頭,嘗嘗吧?!?/p>

劉義眼一亮!拿起一個饅頭,咬了一口說:“就是這個味兒,跟我娘蒸的一樣?!比缓?,掰了一塊遞給老婆,說,“你嘗嘗,用起子蒸的饅頭就是比用發(fā)酵粉蒸的好吃!”

這個時候,迪巧才發(fā)現(xiàn)劉義家飯桌上也是新蒸的饅頭。迪巧尷尬地看著劉義老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就趕緊拿起劉義家的饅頭,掰了一塊放在嘴里,說:“嬸子蒸的饅頭吃著有勁兒。”說了這句話,迪巧又覺得不合適,這分明是在說人家的饅頭硬嘛。

劉義老婆是個隨性人,根本沒在意迪巧的話,也拿起迪巧的饅頭吃了起來,還不住地說好吃,讓迪巧以后教教她。

吃完飯,迪巧跟劉義老婆扯了一會兒閑話,才把話題繞到了自家養(yǎng)殖場占地的事上。

劉義說:“王小花這人不簡單,一般的男人都比不上她。這事恐怕我一個人辦不了,得找個郭家的長輩壓壓她?!?/p>

劉義提到“郭家的長輩”,迪巧心里有點虛,擔心自己沒有家族依靠,劉義會不會一頭熱,就拿話激他:“叔,月亮灣誰不知道你辦事公正啊,那么多大事你都管得了,這點小事還能難住你?”

劉義說:“這可不一定,小河溝里也翻船?!?/p>

迪巧說:“叔,您盡管放心辦,我都聽你的?!?/p>

劉義說:“有你這句話我就踏實了,你放心,我會盡力去辦。月亮灣這么多占地的戶,沒有一戶提出要漲價。我得跟王小花好好念念,這不僅僅是你們兩家的事,還關(guān)系著月亮灣的整體局勢。”

三天后,劉義回了話,王小花不買他的賬,一口咬定,不管別人家怎么樣,她家的地價一畝地漲到每年一千!

劉義無奈地說:“我好說歹說,王小花就是不松口?!?/p>

迪巧說:“叔,你盡到心就行了,碰到王小花這樣的人,誰也沒辦法。我就是擔心別的占地戶不高興,怪我開了個不好的頭?!?/p>

劉義說:“這個你不用擔心,其他的占地戶我去說,責任在她,不在你。”

迪巧痛痛快快地把地價漲到了一千元,王小花歡歡喜喜地把錢接了,卻怎么也不答應簽協(xié)議。這一下把劉義徹底得罪了,他四處擺列王小花的不是,其他的占地戶也都罵王小花。

迪巧心里有點平衡了,王小花一年多了幾百塊錢,名聲在月亮灣可是臭了。

迪巧家的倉庫是養(yǎng)殖場改造的,棚頂?shù)氖尥哂械囊呀?jīng)破損,遇到陰雨天就朝下淋水。迪巧想把養(yǎng)殖場重新規(guī)劃一下,不光要翻新倉庫,還要蓋幾間新房。

地價雖然漲了,但雙方還是沒有一紙協(xié)議,迪巧心里不踏實,擔心王小花再起波瀾。

春羊說:“過去問問不就得了,讓咱占,咱就翻蓋,不讓咱占,就這么湊合著吧?!?/p>

迪巧不想直接去問,春羊想得太簡單了,萬一王小花真不讓占了,他們就沒有退路了。

陰歷四月十五,迪巧娘家村過廟會,她從娘家?guī)Щ貋眙兆?,喊王小花兩口子過來吃。春羊到廚房炒了倆菜,四個人一邊喝酒一邊吃粽子。趁著酒興,迪巧就把改造養(yǎng)殖場的想法說了出來。

郭蠻子大大咧咧地說:“蓋吧,缺錢了說話。”

郭蠻子的話,迪巧不在意,她在意的是王小花的反應。沒想到,王小花也挺痛快:“你家的小破房早該拆了?!?/p>

迪巧懸著的心總算是落了地,為了再確認一下,她故意對王小花說:“到時候你可要幫忙做飯啊?!?/p>

王小花笑吟吟地說:“那還用說!”

四個人開始研究房子怎么蓋,郭蠻子建議,修房蓋屋是大事,該去北莊找王瞎子陰陽一下。

王小花呸了一口:“不在宅子不在墳,全憑各自人,他一個瞎子,懂個屁!”

王小花的態(tài)度,讓迪巧吃了定心丸,她開始大張旗鼓地翻修養(yǎng)殖場。郭蠻子跑前跑后地幫著張羅,王小花也幾乎長在了迪巧家,幫著買菜做飯,兩家熱乎得像親兄弟一樣。

迪巧有點愧疚了,覺得自己確如春羊所說,有點神經(jīng)過敏。地價不該漲也漲了,王小花再不地道,也得看跟誰。拋開兩家老人幾十年的友情不說,單憑兩家的鄰里關(guān)系,王小花也不該太過分了。寧得罪遠親,不得罪近鄰,王小花又不傻,這樣的道理她能不懂?

半年后,迪巧家的養(yǎng)殖場徹底變了樣。北邊五大間倉庫,棚頂是紅色的彩鋼瓦。倉庫的地面鋪了瓷磚,紅紅綠綠的飼料堆放得整整齊齊,空氣里彌漫著香甜的飼料味道。院子東南角靠近門口,是一溜三間東房,外墻貼了雪白的墻磚,室內(nèi)也做了裝修,扣板吊頂、水晶燈,窗簾也換成了新的。迪巧還在院子里搞了綠化,西墻邊種了一片翠綠的竹子,南邊院墻下栽了三棵垂柳。

自從蓋上新房,迪巧的心就徹底放松了,跟王小花的相處也變得自然起來,不再像原來那樣,刻意地討好她,偶爾話頭不對也跟她抬幾句杠,但是都沒有紅過臉,只要一看王小花較真,迪巧就立刻轉(zhuǎn)彎,讓她占個上風。

可是,這樣的關(guān)系并沒有持續(xù)多久。

蓋上房子的第二年,迪巧就耳東耳西地聽說,王小花跟村里的女人們說,迪巧家能夠這么快翻身,全是沾了她家地的光,還說當初占地的時候根本沒拿尺子量,兩家老爺子用腳一踢就搞定了,說是一畝,其實最少也有一畝二。

迪巧聽了這些話,心里特別不舒服。她家翻身與王小花家的地有什么關(guān)系呢,還是這塊地,公公養(yǎng)狐貍不是賠了個傾家蕩產(chǎn)嘛,她家的地即使是金鑾殿,她跟春羊不好好干,也是白搭。

迪巧心里不服氣,嘴上卻什么也沒說。村里女人之間的關(guān)系,微妙得很,今天這個跟那個好了,明天那個跟這個臭了。好的時候把對方說成一朵花,不好的時候把對方說成臭斑蟲。女人之間的話稍微不慎,就會添油加醋越捎越多,一不留神就會變成一場是非。

這樣的話王小花即使真說過,迪巧也不能問,問了就等于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反正王小花沒有當著自己的面說,她就只能裝糊涂。但是有一點,她必須要搞清楚,那就是占的地到底是多少。如果真如王小花所說,她就給人家把錢補上。

趁著王小花到城里趕集,郭蠻子出車也沒在家,迪巧和春羊拿著皮尺把她家的養(yǎng)殖場丈量了一下,結(jié)果與王小花說的正相反,還不到一畝,是九分五。

迪巧一下坦然了,原來一直是王小花家沾著光。

春羊拽著尺子說:“等王小花回來讓她親自量,看她還有什么話說?!?/p>

迪巧瞪了春羊一眼:“少這么點地對咱生意有什么影響?就這么暗著吃點虧也不一定是壞事,如果有一天王小花真提出來重新丈量,她知道自己沾了光,就不會找麻煩了。”

一晃三年過去了。

迪巧又去給王小花送地錢,王小花沒在家,郭蠻子痛痛快快地接了。

可是,吃晚飯的時候,郭蠻子又把錢送了回來。他說:“今年跑車不太順?!?/p>

郭蠻子今年接連出了兩次車禍,但這跟地錢有什么關(guān)系呢?迪巧不接錢,郭蠻子吞吞吐吐地說:“今年在縣城給孩子按揭買了樓,日子有點緊,小花說開個飯店,過幾天想找王瞎子算算,路西好還是路東好?!?/p>

春羊急了:“你家開飯店,我家怎么辦?”

郭蠻子的臉一紅一紅的。

迪巧趕緊把錢接過來,和顏悅色地說:“蠻子,你也知道,我家蓋新房剛?cè)辏不瞬簧馘X,你回去跟小花好好合計合計,最好還占路東?!?/p>

郭蠻子一走,迪巧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說:“春羊,壞了,要出大事了!”

春羊起身朝外走:“我去找喜喜叔?!?/p>

迪巧攔住他:“你去找喜喜叔有什么用?你還看不出來嗎,都是王小花的點子,郭蠻子只是個炮!”

春羊有點急:“不找喜喜叔,你說怎么辦?”

憑空冒出這種事,迪巧心里也有點慌,她以為漲了地價,蓋了新房,就算是萬事大吉了,沒想到剛過三年,王小花又出幺蛾子了。

迪巧冷靜了一會兒說:“這事先不要聲張,觀察觀察再說?!?/p>

春羊嘴上答應了,心里還是沉不住氣。平時送貨回來,他總是把小客貨停在王小花家南邊的空地上,為了表達自己的不滿,這幾天送貨回來,他直接把客貨開進了自家的院子里,好像要與王小花家劃清界限。

這個舉動被迪巧發(fā)現(xiàn)了,她逼著春羊把車停到原來的地方,埋怨道:“你一個五尺高的漢子,咋這么幼稚呢。”

春羊氣呼呼地說:“我就是要與她家劃清界限。”

迪巧火了:“你有種,今天就把養(yǎng)殖場拆了!”

春羊梗著脖子不服氣:“我憑什么拆,當初說好了的,只許咱不占,不許他攆!”

迪巧問:“誰說好了的?”

春羊說:“咱爹和喜喜叔?!?/p>

迪巧又問:“咱爹呢?”

春羊答:“咱爹是沒了,可喜喜叔還在呢?!?/p>

迪巧追問:“如果喜喜叔不承認呢?”

春羊漲紅著臉說:“絕對不可能!”

春羊就是這樣,別人一眼就能看準的事,他得琢磨好半天,而且還特別犟,認準了就照直朝前走,從來不拐彎。迪巧覺得與春羊?qū)υ捄喼本褪菍ε椙伲南敕ㄓ肋h跟不上自己的思路。每當這個時候,迪巧就特別沮喪,覺得自己不是嫁了個男人,而是找了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迪巧表面上若無其事,心里卻一直打著鼓。她一直在想,王小花把話放出來了,就是在等她的態(tài)度,如果一直置之不理,王小花急了,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王小花一直按兵不動,見到迪巧,該說就說,該笑就笑,好像這件事從來沒發(fā)生一樣。

迪巧覺得一輩子面對這樣的鄰居實在太可怕了。想想這幾年的日子,除了努力做生意,她的心思幾乎全用在王小花身上了。這一畝不會說話的地,簡直成了套在她頭上的緊箍咒,王小花什么時候想讓她頭疼,她就得頭疼,什么時候想讓她低頭,她就得彎下腰來。這樣的感覺讓迪巧憋屈極了,她憑什么要活在王小花的陰影下?迪巧真想豁出去,當面去問問王小花,如果真不讓占了,就給個痛快話,她立刻拆房子走人!

迪巧要去找王小花,還沒出門她就邁不開步了。她已經(jīng)把這兒當成自己的家了。院子里鋪的碎石片,是石材廠扔了的下腳料,春羊拉回來,一塊一塊拼成了美麗的圖案;西邊的竹子串成一大片了,郁郁蔥蔥的;西北角的石榴樹,是女兒前年栽的,已經(jīng)開始掛果了;南墻邊的三棵柳樹,也長成碗口粗了,一到春天,嫩綠的柳枝隨風搖曳,美得像畫一樣。

迪巧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后看看,院子里的一切都像是她的孩子,在無聲地呼喚著她。迪巧猶豫了,迪巧不舍了,迪巧不想爭氣了,爭氣不養(yǎng)家,養(yǎng)家不爭氣。她暗暗下定決心,不管想什么辦法,也要把這個“家”保住,這里已經(jīng)成了她的根,失去了它,她六神無主。

迪巧讓春羊跟她一塊兒去找劉義,畢竟他是一家之主,總縮在后面不出頭也說不過去。當然,春羊肯定要說棒槌話,那就讓他說吧,就算跳起來也沒有關(guān)系,一個男人適當?shù)乇磉_些硬氣,也不一定是壞事。

盡管這么想了,但走到劉義家門口,迪巧還是不放心,叮囑春羊說:“說話注意點,不該說的別亂說。”

春羊嘟囔了一句:“知道了?!?/p>

劉義很熱情,見迪巧和春羊進門,趕緊吩咐老婆沏茶。

迪巧把事情說了以后,劉義很憤慨:“王小花總這么昧著良心干,就不怕遭報應嗎?”

劉義的話一下就說進了迪巧的心里,郭蠻子今年出了兩次車禍,把前幾年掙的錢都搭進去了。舉頭三尺有神明,王小花總辦缺德事,老天爺也看不過眼了。

迪巧讓劉義繼續(xù)幫忙說合,劉義為難地說:“不是叔不幫你,是實在幫不了。上次的事你也知道,我?guī)缀跏堑怪鴱乃页鰜淼?,再也丟不起這個人了。”

春羊說:“迪巧,算了吧?!?/p>

迪巧不理會春羊,因為出了劉義家的門,她實在不知道該朝哪里去。迪巧懇求劉義:“叔,你說的都對,按說,我們不該總是麻煩你,可是,你也知道,俺又沒有家族院房,真有了事,除了叔,還能指望誰呢?”迪巧說著說著,眼圈就紅了。

劉義安慰迪巧:“先別急,容我再想想。”

迪巧給春羊使眼色,讓他說幾句感謝話,沒想到春羊張口就說:“叔,你也別想了,我算是看準了,月亮灣屬王小花大了,你這個管事的也是個擺設?!?/p>

迪巧急了,瞪了春羊一眼:“你別胡說八道了,月亮灣沒有咱叔擺不平的事?!?/p>

迪巧很怕惹惱了劉義,沒想到春羊的話歪打正著,把劉義的勁兒激上來了,他說:“迪巧,你還別說,春羊說的對,如果彈不了王小花,我還真成擺設了。”

迪巧趕緊順著劉義說:“別聽春羊瞎胡說,叔是不跟王小花一般見識,如果真較真,叔一個手指頭,就能按住她?!?

劉義笑了:“叔可沒那么大能耐。不過,既然你們兩口子信我,我就厚著臉皮再去趟一水,辦好了你們別高興,辦不好你們也別惱?!?/p>

迪巧趕緊說:“叔,你怎么辦怎么對?!?/p>

劉義又看春羊,春羊也說:“叔,我聽你的?!?/p>

劉義這才說:“咱先分析一下,王小花到底想咋樣?”

春羊說:“這娘們前晌姓張,后晌姓李,誰知道她到底想咋樣?!?/p>

劉義問迪巧:“你說呢?”

迪巧認為郭蠻子一開始接了錢,就不大可能開飯店。迪巧心里這么想,嘴上卻謙虛地說:“叔,我腦瓜子木,想不了那么多,還是你說吧。”

劉義說:“我估摸著王小花開飯店是借口,無非又想漲漲價?!?/p>

春羊急了:“地價漲了才三年。”

劉義說:“是啊,按說真不該再漲了,可誰讓咱攤上這么個人呢!”

迪巧憤憤地說:“上次一畝地漲到了千元,在月亮灣冒了尖,占地戶都在罵,她就不怕鄉(xiāng)親們戳脊梁骨嗎?”

劉義點了點頭:“我也想不透王小花到底怎么想的,人活在世上,不就是活張臉嗎?為了區(qū)區(qū)幾百塊錢,得罪鄉(xiāng)鄰,值得嗎?”

迪巧嘆口氣:“王小花已經(jīng)不要臉了?!?/p>

劉義勸迪巧:“吃虧是福??纯茨銈冞^的日子,除了占地這點麻煩事,其他都不錯。春羊為人實在,鄉(xiāng)親們都念好,去年你婆婆住院,鄉(xiāng)親們都去看望。回頭再看看王小花,郭蠻子一年出了兩次車禍,有誰搭理他?還有,你家的一兒一女都考上了大學,這多榮耀!再看看她家,大兒子勉強上了一個三流技校,畢業(yè)后工作沒著落,在外面漂著。二兒子高中沒畢業(yè)就不上了,到建筑工地打工賣苦力。路都是自己走的,福都是自己修的,老天爺在天上看著呢,她再怎么扒摟也比不上你啊!”

劉義的話迪巧越聽越順耳,越聽越覺得有道理,越聽越覺得自己的日子比王小花過得好,越聽越覺得這都是吃虧得來的福報,越聽心里越熱乎,她不由對劉義說:“叔,你盡管放心去辦,如果王小花提出的價格不是太離譜,我都應了,反正有生意做著,一年多幾百塊錢也不是什么大事,大不了讓春羊多扛幾袋料。”

春羊不同意:“這樣沒邊沒沿地漲,啥時候是個頭?”

迪巧問:“不漲人家讓你拆,你說咋辦?”

春羊脖子一梗:“我就是不拆!地是她家的,房子可是我的?!?/p>

迪巧反問:“沒有地,哪有你家的房?”

見迪巧和春羊爭吵,劉義說:“你們兩口子再商量商量。”

迪巧說:“不用商量了,叔你看著辦?!?/p>

三天后,劉義回話了:“迪巧,這事不好辦??!”

迪巧的心朝上蹦了一下。

春羊問:“她要多少?”

劉義說:“不是漲價的事了,她提出讓你們一次性買斷!”

迪巧一下愣了!

最近幾年,月亮灣省道兩邊的地有買斷蓋房的,聽說鄉(xiāng)土管所都罰了款。迪巧家的養(yǎng)殖場距離村子很遠,她從沒有想過買斷蓋房子。

迪巧急了:“她家的地是集體的機動地,是用來調(diào)劑人口增減的,憑什么她賣錢?”

劉義嘆口氣說:“現(xiàn)在誰還講政策啊,地分到一家一戶,就成了個人家的了,誰愿意賣多少就賣多少,只要有人愿意買就行。省道兩邊已經(jīng)有很多戶賣地了,鄉(xiāng)土管所知道了,也只能罰款了事,這樣一來,就變相地認可了這種做法?!?/p>

春羊問:“一次買斷要多少錢?”

劉義說:“按當前的行情,一畝地大概在三萬左右?!?/p>

春羊看迪巧,迪巧一時也不知該說什么。

劉義說:“這不是仨錢倆錢的事,你們兩口子好好合計合計,我去找村長念念,王小花這人敬官,也許村長的話她聽?!?/p>

劉義這么費心,迪巧很感激,她說:“叔,咱把村長叫到飯店去坐坐?”說了這句話,她馬上后悔了,好像自己巴結(jié)村長一樣。

劉義沒介意,他說:“這個時候,哪有心情去飯店啊?!?/p>

劉義一邊朝外走一邊嘟囔:“現(xiàn)在的人,都鉆進錢眼里去了,有些事咱就是想管好,也管不好啊。”

春羊傾向于一次買斷王小花的地,他說:“長痛不如短痛,省得整天為這事提心吊膽?!?/p>

迪巧覺得春羊說的也對,王小花認錢不認人,整天被她牽著鼻子走實在太憋屈了,不如咬牙一次買斷,落個清靜自在??墒牵淮涡阅贸鋈f塊錢,迪巧還是有點疼。這幾年生意是不錯,可花項也不小,僅返修養(yǎng)殖場就花了五萬多,再加上婆婆住院以及兩個孩子的學雜費,不光把積蓄花完了,還虧了兩萬。

春羊說先找親戚們借借。一聽借錢,迪巧急了,公公當年欠下的那些債,好不容易還清了,再去借錢,她覺得面子上過不去。他們好歹也做了這么多年的生意,不娶媳婦不蓋房又要借債,親戚們會怎么看?

春羊說:“錢我去借?!?/p>

迪巧問:“你去哪兒借?”

春羊說:“這你就別管了?!?/p>

春羊的話里透著一絲得意,好像他到哪兒都能借到錢,借錢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迪巧心里不舒服了,不管怎么說,借錢也不是一件光彩事,春羊說得這么輕松,好像能借來錢是一種本事。迪巧承認,以他們現(xiàn)在的光景,只要張嘴,親戚們都給面子??蛇@些人緣是你李春羊走出來的嗎?要不是我迪巧,僅憑你能過成這樣?迪巧看著春羊那張臉,越看越覺得不順眼,原本英俊周正的臉耷拉著,一副畏畏縮縮的樣子,當年相親時的感覺一點也沒有了。

春羊被迪巧看得有點發(fā)毛,抹了一把臉,問:“我臉上有什么?”

迪巧嘆口氣說:“我在想,這地到底該不該買?”

春羊說:“有什么可想的,買就是買,不買就是不買?!?/p>

迪巧瞪了春羊一眼:“你以為別人都跟你一樣啊,有一是一,有二是二?!?/p>

春羊說:“如果都跟你和王小花一樣,有一想成三想成四,世界就亂套了?!?/p>

春羊總是在一些不合時宜的場合說一些不合時宜的話,迪巧不知說過他多少次了,總也改不了。每當遇到這種情況,迪巧先是生氣,而后就是無奈的嘆息,多年的夫妻生活讓她明白了一個道理,夫妻之間,誰也別想改變對方一絲一毫,就好像天成不了地,地也成不了天。

有客戶打電話要買飼料,春羊趕緊到倉庫里裝飼料。一眨眼的工夫,八袋飼料就裝上了車。春羊會打算,心疼油貴,十袋以下不用小客貨,都是用電瓶三輪車。春羊麻利地跳上電動三輪車,三拐兩拐出了門。

迪巧望著春羊的背影,心里一陣安慰。自家的男人,心眼兒不多,也不會花言巧語,可干活沒人比得上,莊稼人過日子,不就圖個力氣么。再算算剛剛送出去的八袋料,凈掙四十。

這四十元的純利潤,讓迪巧的心情好了起來。她想,就按春羊說的,一次性買斷吧,如果地成了自家的,心里踏實了,把豬料、兔料、雞料都上全,說不定三兩年就把地錢掙回來了。當然,借錢這樣的事肯定不能讓春羊去,男人的臉大,還是由自己來做吧。迪巧絕對不會在月亮灣借錢了,公公倒了的牌子好不容易重新豎起來,不能再讓它倒了。爹手里還有兩萬養(yǎng)老錢,存了定期一直沒動,大不了厚著臉跟爹張一次嘴。俗話說,一個閨女是爹娘三輩子的累,誰讓爹攤上了她這個窮閨女呢。

劉義說地錢大概三萬左右,左到哪里,右到哪里,迪巧要做到心中有數(shù)。這樣的事要想搞清楚,去問買賣兩方都行,迪巧覺得去問買方更合適,因為她跟買方算是一個陣營的。

迪巧做事喜歡立竿見影,想透了的事愿意馬上去做,她到門口張望了兩次,都不見春羊的影兒。迪巧知道,春羊送完料肯定在跟客戶閑拉呱,這是迪巧教給他的,說是可以跟客戶聯(lián)絡感情,春羊執(zhí)行得還不錯,就是有時候把握不好火候,說高興了就忘了時間,好在客戶都不拘禮數(shù),跟春羊混得自家人一樣,有空就跟春羊閑拉呱,沒空就直接攆他,快轱轆走吧。春羊也不惱,顧客是上帝嘛,滾吧轱轆吧都是一個意思,都沒有惡意。

迪巧站在門口左右張望,就是不見春羊回來。

王小花從家里出來了,見迪巧在門口東張西望,問:“嫂子,有事?。俊?/p>

迪巧只好說:“等春羊呢。”

王小花主動說:“有事走吧,有我呢?!?/p>

迪巧心里說,辦了缺德事,心虛了。走了幾步,迪巧忽然想,你王小花幫我看門,卻不知道我為你家的地摸底。這么一想,迪巧就有點高興,好像無形當中王小花被她算計了似的,她不由回頭看了一眼,見王小花站在她家門口,在心里罵了一句:一條看門狗!這么罵了,又覺得不對,看門狗也比王小花忠義。于是,迪巧就又在心里罵了一句:一頭喂不飽的狼!

月亮灣的村東,原來是一個小化工廠,最近幾年環(huán)保形勢緊張,沒有開工就被取締了,有一戶就買來當了宅基地,蓋了房子。

迪巧去這戶人家打問價錢。

這家的男人出去打工去了,女人在家,迪巧夸房子蓋得好,女人自豪地說:“花了十七八萬呢?!?/p>

迪巧又夸她家的光景好,女人謙虛地說:“都是男人打工掙的辛苦錢,買地、蓋房、娶媳婦,落下了三萬的虧空。”

見女人主動提到了買地,迪巧趕緊接口問:“買地花了多少?”

女人說:“前年買的,不到一畝,花了兩萬七,折合下來,一畝地三萬吧?!闭f到這里,女人有點不平衡,她說:“誰家分了省道兩邊的地可是沾了大光,地價一直往上漲。前年上半年一畝地還不到兩萬五,下半年到了俺家,就漲成了三萬?!?/p>

女人的話一下就拉近了兩個人的距離,迪巧把自己家的事一五一十地跟女人說了,說著說著就掉了淚。

女人倒了一杯水,遞給迪巧,也跟迪巧說起了心里話,她說,其實她家買地的時候,也跟迪巧家差不多,地主要價很高,不到一畝地要三萬,劉義和村長折騰了一個月,才降了三千元。當時賭氣想不買了,可是孩子要娶媳婦等不得,村里又沒宅基地,沒辦法才咬牙買了。

迪巧問:“有合同嗎?”

女人苦笑著說:“有倒是有,可是我估摸著也沒用,自己糊弄自己罷了?!?/p>

迪巧忙問:“有合同還不管用?”

女人笑著說:“管用鄉(xiāng)里還罰款啊?!?/p>

迪巧糊涂了,既然明知道不合法,鄉(xiāng)里又罰款,為什么還要買呢?

女人說:“俺家男人說,合法不合法吧,房子蓋起來不給拆就行,好多戶都這么干,法不責眾,就這么糊涂著吧,反正沒房子娶不回媳婦?!闭f到這里,女人勸迪巧:“你家又不缺房子,最好別買。說實話,住這樣的房子一點也不踏實,總害怕有一天上邊突然來了政策,重新分地或者又回到集體,房子說不定就保不住了?!?/p>

迪巧心里一驚一驚的,她原以為花了錢,地就成了自家的,沒有想到還有這么多的后患。

女人起身到里間拿出合同讓迪巧看。合同是手寫的,內(nèi)容特別簡單,一條是占地的面積,長多少,寬多少;一條是地的價格;一條是期限。猛一看合同挺公平,細一想很迷茫。尤其是最后一條“一次性買斷,永遠不追究”,一次性買斷是真的,永遠是多久?誰也說不清。說不清就有無限的可能,永遠也可以是三十年,也可以是三年啊。

迪巧把自己的擔憂說了,女人憂心忡忡地說:“國家的政策,咱老百姓說了不算,不瞞你說,俺娘家的宅子原來大著呢,都是俺老爺爺給地主家扛長工掙下的,可是村里一規(guī)劃,就都充了公,又能咋樣?”

迪巧說:“既然這樣擔心,為啥還買呢?”

女人嘆口氣說:“俺家男人說,國家的土地政策三十年不變,最起碼這三十年沒事吧?!?/p>

迪巧問:“三十年以后呢?”

女人說:“三十年以后再說吧,咱能不能活三十年還不一定呢?!?/p>

迪巧笑起來:“你倒是挺樂觀。”

女人說:“不樂觀又咋樣,咱一個窮老百姓,管不了那么多事,過一天少兩晌吧?!?/p>

迪巧覺得女人的話有道理,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該糊涂的時候就得糊涂,想得太清楚了,就沒法過了。比如自家占的地,不買,人家王小花就讓你拆,不拆就給你找麻煩。

女人對迪巧的處境很同情,她給迪巧出主意說:“你最好找一個能拿住王小花的人,王小花這個人夠上,你去找找村長。”說到這里,女人笑了一下。

迪巧猛地想起來了,女人跟村長是表兄妹,她趕緊夸村長好,并說選舉的時候,她選的是村長。

趁著女人高興,迪巧就懇求她幫忙找村長。女人說:“村長挺和氣的,你去找也沒事?!?/p>

迪巧看出來了,女人的推辭并不堅決,迪巧把話說得既誠懇又謙虛:“我知道村長挺和氣,可我這個人一遇事就慌,話說不到點兒上,咱們都是一樣的病,你就幫幫我吧?!?/p>

女人被迪巧說動了,她誠心誠意地說:“這事我?guī)湍?。不過,你先讓劉義辦,這種事亂插手不好?!?/p>

話說得差不多了,迪巧起身告辭,臨出門的時候,女人給迪巧透露了一個消息,王小花也在活動,也在找人打問行情,不過找的不是占地的戶而是地主,還挑撥人家賣便宜了。女人冷笑著說:“王小花就是個起事精,也不看看我是誰,她前腳剛走,后腳人家就把話傳給我了?!?/p>

迪巧心里一喜,原來王小花聰明反被聰明誤,無意中已經(jīng)得罪了村長的表妹。

迪巧剛進門,春羊也回來了。

春羊把車停到北棚,走進屋里開始抽煙,臉上陰沉沉的,像是跟誰發(fā)狠一樣。

迪巧忙問:“客戶少給錢了?”

春羊不吭聲。

迪巧又問:“與人吵架了?”

春羊還是不言語。

迪巧急了:“你啞巴了?”

春羊把煙狠狠地按在煙灰缸里,說:“這世道,真他媽的沒好人了,連喜喜叔也壞了良心!”

迪巧心里一驚:“你去找喜喜叔了?”

春羊點了點頭。

迪巧急了:“誰讓你去找的?”

春羊急赤白臉地說:“我就愿意找,怎么啦?”

迪巧壓住火氣,這個時候,她不能跟春羊吵架,既然木已成舟了,再說什么也沒用?,F(xiàn)在最重要的是聽聽郭喜喜說了什么。迪巧緩和了一下語氣說:“先別氣,再急咱也不吵架,免得讓東邊看了笑話?!?/p>

春羊火氣小了,說:“我送完料往回走,看到喜喜叔在老家門口坐著,就想問問他。一進喜喜叔家的院子,我心里就熱乎乎的,不由就說起了小時候的事。喜喜叔很高興,他還記得小時候給我編過蟈蟈籠子,還說蠻子也是我壓炕引來的。我不懂什么叫壓炕,喜喜叔說,他和蠻子娘結(jié)婚好幾年沒孩子,咱爹就給他出了一個主意,讓我到他家睡三晚,就跟雞下蛋放引蛋差不多。那時候我還不到三歲,認生,在他家一直哭,娘心疼得掉淚,爹卻硬著心腸讓我在他家睡了三宿。果然,不到兩年,就引來了蠻子?!?/p>

春羊說的這些都與地不沾邊,迪巧卻聽著挺好,讓郭喜喜想起以前的好,他才可以對比王小花的錯。

春羊說:“說了一會兒小時候的事,我就跟他說了咱們這幾年的日子,說了當年咱爹跟他的約定,說了王小花漲地價,說到了現(xiàn)在要買斷的事。”

迪巧的心里一陣緊張,不由埋怨道:“你轉(zhuǎn)彎太快了?!?/p>

春羊說:“明擺著就是這么回事,何必拐彎抹角呢?!?/p>

迪巧催促:“喜喜叔怎么說?”

春羊說:“喜喜叔低著頭不說話。我看出來了,他心虛有愧,想避開這件事。我就追問他,他卻故意打岔,發(fā)起了牢騷,把王小花和你……”

說到這里,春羊看了迪巧一眼,撲哧笑了:“喜喜叔說王小花和你都不是省油的燈。還把我跟蠻子臭罵了一頓,說俺倆都是窩囊廢,家里都是母雞打鳴娘們兒當家?!?/p>

迪巧憤憤地說:“喜喜叔怎么能這么說呢,自家娶回個滾刀肉,卻拉我當墊背的。人家這么說你媳婦,你就沒吭聲?”

春羊說:“他怎么罵我跟蠻子都沒事,可說你母雞打鳴就不對了。我跟他說,喜喜叔,不是我護媳婦,我家迪巧跟你家小花不一樣,她當家沒錯,可是說理,沒理的事她從來都不做。你家小花就知道東家長西家短地念是非。”

迪巧心里有些安慰,自家男人知道維護自己的臉面??墒牵貉蜻@么說王小花,郭喜喜會不會不高興?畢竟王小花是人家的兒媳婦。

春羊說:“喜喜叔沒有不高興,就是不往占地的方面說?!?/p>

迪巧猛地醒悟過來,只顧著說閑事了,正事倒忘了。

春羊說:“喜喜叔不提地的事,我就直接問,當年跟我爹的約定還記得嗎?他說記得。我又問,按著約定,該不該漲價?他說,按說不該漲價,可是物價漲了。我說,物價漲了,地錢也漲了,漲到月亮灣最高價了。他低頭不言語?!?/p>

迪巧急了:“你說話別拖泥帶水的,直接說重點。”

春羊說:“喜喜叔說,買斷就買斷吧,省得麻煩!我一聽就來氣,跟他說,你以為我開著銀行啊?!?/p>

迪巧說:“說得好!”

春羊說:“喜喜叔說,誰也沒開著銀行,蠻子要是日子過得好,也不會賣地。接著他就跟我嘮叨起蠻子的不容易,跑了這么多年大車,最后連個辛苦錢也沒落下。兒子好不容易談了個對象,人家女方要在縣城買房,不買就不結(jié)婚。我越聽越不對勁,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都是為自家著想。我不愿意再聽了,干脆就問,買斷就買斷,喜喜叔你說多少錢?他說,這事我不做主,你問蠻子吧。我一聽火大了,蠻子跟我要十萬,你也不做主?”

迪巧也急了:“你傻呀,怎么能這么問!”

春羊漲紅著臉說:“從此我跟郭喜喜一刀兩斷,他死了我也不抬他!”

迪巧忙問:“你先別急,他怎么回答的?”

春羊說:“人家說,俺家的地無價!要不是機動地,就是給座金山也不賣!”說到這里,春羊激動起來:“你聽聽這話說的,跟王小花簡直是一個鼻孔出氣!”

迪巧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沒有想到,郭喜喜會是這樣的態(tài)度。在迪巧的內(nèi)心深處,一直把郭喜喜當成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到了關(guān)鍵時刻,他一定會仗義執(zhí)言。畢竟月亮灣的人都知道,郭喜喜是個厚道人,畢竟他跟公公是一輩子的好朋友,畢竟他接受了公公的請托。迪巧一直記得,公公臨終前,拉著郭喜喜的手說,喜喜,倆孩子交給你了,你要幫著他們渡過這個難關(guān)啊!郭喜喜流著眼淚答應了。

迪巧越想越不甘心,蠻子和小花是郭喜喜的兒子媳婦,他向著也是天經(jīng)地義,但是向人向不過理啊,他這么昧著良心說話,不怕別人戳脊梁骨嗎?迪巧越想越覺得郭喜喜的變化太大了,不親眼所見,她無法相信。

迪巧就去找郭喜喜,想親耳聽聽他怎么說。

郭喜喜一見迪巧,抬腳就走,郭喜喜越躲,迪巧心里越生氣,她干脆截住他,問:“喜喜叔,當年你跟俺爹的約定還算數(shù)么?”

郭喜喜一臉的羞愧,紅著臉說:“腳大不由鞋,兒大不由爺,我老糊涂了,管不了小輩的事了?!?/p>

郭喜喜說完,眼里滾下了兩顆老淚。

迪巧看著郭喜喜流淚的臉,再也說不出話來。

十一

一晃十幾天過去了,劉義一直沒動靜。迪巧有點為難,催得太急了,她怕劉義不高興,畢竟人家?guī)兔k事,不圖仨不圖倆的。不催吧,她又怕村長表妹那頭兒撂涼了。

只要春羊不出去送貨,迪巧就去村里的商店轉(zhuǎn)一圈兒。劉義家就在商店對面,她希望能碰到劉義,好借機問問他。

迪巧去了幾次,都沒見到劉義,倒是在商店門口碰到了劉義的老婆。劉義老婆把迪巧拉到一邊說:“迪巧,你叔為你家的事上大火了,好幾宿都睡不著覺,嘴里長滿了燎泡,飯都吃不了了?!?/p>

怪不得劉義一直不回話,原來氣成了這樣。迪巧不安地說:“嬸子,對不起啊,為了俺家的事,讓叔上了這么大的火。”

劉義老婆四下看了一眼,小聲說:“你猜王小花要多少?六萬啊!她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迪巧的頭一懵,眼前一下冒出好多金星,要不是劉義老婆在面前站著,她恐怕會摔倒。

迪巧想到王小花可能要大價,她想過要三萬五,也想到過要四萬,但絕對沒想到王小花會獅子大開口,竟然要六萬!

迪巧咽了好幾口氣,才把自己平復下來。她強撐著安慰劉義老婆說:“嬸子,好好勸勸我叔,辦不成咱不辦,可別傷了身子。”

劉義老婆嘆口氣說:“誰說不是呢,又不是為自家的事,何必動真氣呢,可他就是不聽,覺得丟了面子,沒法給你們交代?!?/p>

劉義老婆走了以后,迪巧從村里朝養(yǎng)殖場走,她走走停停,劉義老婆說的六萬在她的耳邊呼呼作響,就像地里一排排的玉米,怎么也看不到頭。路邊草叢里的蟋蟀吱吱地叫著,迪巧聽著也像是在叫“六萬六萬”……迪巧朝草叢踢了一腳,幾只蟋蟀四散奔逃,鉆進玉米地里沒了蹤影。很快,玉米開始晃動,好像被那幾只蟋蟀驚動了似的。起風了,玉米嘩嘩地響了起來。迪巧扭頭朝回看,突然覺得,月亮灣的大街不像原來那么直了,像彎彎曲曲的山路。

迪巧突然想哭,地里的玉米左搖右晃,像是在召喚她。迪巧一頭扎進玉米地里,狂奔起來,玉米葉子劃在她的臉上,她一點也不覺得疼,反而覺得很過癮!迪巧像一只迷路的羔羊,左碰右撞,直到把自己累得喘不上氣來,才癱軟在壟溝里。

迪巧開始放聲大哭。風像是故意配合迪巧似的,越刮越大,四周的玉米也像是與迪巧的哭聲應和,嘩啦啦地響著,迪巧的哭聲被淹沒了。

十二

晚上,劉義過來,對迪巧說:“你嬸子說下午見到你了,我怕你們著急,就過來看看。”

迪巧心里一暖,瞪了春羊一眼,說:“叔,你來得正好,人家正要去拼命呢!”

春羊嚷道:“她可真敢要價啊,她家的地能長出金子??!反正日子沒法過了,大不了一命抵一命!”

劉義厲聲說:“春羊你四十多歲的人了,怎么凈說棒槌話,動不動就命啊命的,人的命可只有一條?!?/p>

春羊還是很激動:“被人騎著脖子拉屎,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劉義騰地站起來,拿出一副要走的架勢,說:“春羊,你要是這么說,我也就不管了,你看著辦吧,愿意打架就去打,打死誰埋誰。”

迪巧趕緊攔住劉義,說:“叔,你千萬別走,我知道你都是為我們好?!闭f完,她瞪著春羊說:“還不趕緊給咱叔拿煙?!?/p>

春羊去柜子里找煙,劉義也就順勢坐下了。

春羊遞給劉義一根煙,并幫他點著。劉義吸了一口煙,才說:“春羊啊,聽叔一句話,千萬不要沖動,這架打不得,也打不起,村東口王家二小子的事,你也知道吧?”

劉義一提村東老王家的事,春羊一下蔫了。

老王家的事,是月亮灣的大新聞。去年夏天,北莊一個人偷老王家地里的艾草,被老王家的二小子當場捉住,那個人覺得一把艾草不算回事,非但不認錯,還不說正經(jīng)話。王家二小子一怒之下,拍了這個人一鐵鍬。這下可好,拍的不是地方,脾被拍壞了,送到醫(yī)院摘了脾。人家做了法醫(yī)鑒定,要判王家老二的刑。王家老二東躲西藏,半年不敢回家。網(wǎng)上通緝了,總跑著也不是事,王家就請劉義出面找北莊管事的人協(xié)調(diào),來回折騰了好幾個月,賠了對方十幾萬,才被輕判了。

春羊嘆口氣說:“叔,打也不能打,罵也不能罵,就這么忍著?”

劉義說:“不忍著咋辦?說實話,我也憋屈得很,好幾宿睡不著覺,覺得自己太窩囊了,跟海爺差遠了。那時候,海爺?shù)脑捲谠铝翞尘偷扔谑ブ?,誰敢不聽?現(xiàn)在呢,我說上一百句,人家也不一定聽一句。前幾天,我連著三宿找到王小花家里,軟的硬的,葷的素的,把嗓子都說啞了,人家一點也不給面子,咬定就是六萬,少一個子兒也不行。”

迪巧氣憤地問:“她憑什么要六萬?。俊?/p>

劉義說:“王小花說得有鼻子有眼,聽起來也挺有道理。她說,要不是沒過門的兒媳婦逼著在縣城買房,她也不想把地賣了?!?/p>

迪巧急了:“這算哪門子的道理啊,她家娶媳婦,讓俺家掏錢買房?”

劉義打斷迪巧的話:“你先別急,聽我說完。王小花說,縣城里的地一畝幾十萬,省道兩邊的地也一直在漲價,以后漲到什么程度,誰也不知道,也許超不過十年,就能漲到十萬了?!?/p>

王小花的推理,讓迪巧目瞪口呆,她冷笑著說:“北京天安門的地還上千萬呢?!?/p>

劉義說:“誰說不是呢,可她一句話就把我問住了,你知道十年后月亮灣的地價是多少嗎?”

春羊氣憤地說:“王小花就是個滾刀肉!”

迪巧也不得不承認,王小花確實有一套,她的理由誰都知道是詭辯,卻辯得連劉義這樣的聰明人也無話可答。迪巧心里一陣悲涼,她帶著哭音說:“叔,你費心了,我認栽了,給她家拆!”

劉義說:“別著急,你算算賬,拆了損失多少?”

春羊咬牙說:“拆了我找別的地方重新蓋,就是賠上幾萬我也認了!”

劉義勸道:“爭氣不養(yǎng)家,養(yǎng)家不爭氣,這么拆拆蓋蓋,損失可不是六萬啊?!?/p>

迪巧算了算賬,劉義說得有道理。想起改造養(yǎng)殖場時,王小花兩口子的積極表現(xiàn),迪巧就越覺得王小花可惡,心里像是著了一團火,她忽然覺得自己被王小花徹底耍了,三年前就鉆進了人家的圈套。

春羊埋怨迪巧:“當年我說直接問問吧,你不同意,現(xiàn)在成了這樣,傻眼了吧!”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迪巧徹底亂了方寸,她無助地問劉義:“叔,我們該怎么辦?拆吧,我不甘心;不拆吧,六萬我真拿不出。再說了,咱村也沒這樣的價,我問過了,最高是三萬,多一萬半萬我認,多一半,我接受不了!”迪巧說著就哭泣起來。

劉義看不下去了,安慰她說:“先別哭,咱再想想辦法?!?/p>

迪巧把見到村長表妹的事跟劉義說了。

劉義說:“我跟村長已經(jīng)談了,他也沒轍。王小花也找村長了,哭哭啼啼地向村長借錢。村長說,碰到王小花這樣的人,縣長來了也沒有用!”

一聽王小花也找了村長,迪巧急赤白臉地說:“我就不信,天下就沒人管得了她?明天我就去告她,她憑什么賣機動地得利?當年鄉(xiāng)里可是給俺辦了占地手續(xù)的,她沒有權(quán)利讓俺拆!”

迪巧的話一下提醒了劉義,劉義興奮地說:“迪巧,你這話算是說到點兒上了,如果能查到當年的占地手續(xù),你就跟她打官司,鄉(xiāng)里的占地手續(xù),可比村里的合同頂用?!?/p>

迪巧像是在黑暗中一下看見了光亮,激動地說:“鄉(xiāng)里不行,我去縣里,我就不信沒人管這個事!”

劉義也激動了:“我跟你一塊兒去,我一個戰(zhàn)友在司法局上班,我讓他幫忙找個律師好好問問,看這官司到底能不能打贏?!?/p>

劉義這么鐵了心幫忙,迪巧很感動??紤]到劉義這么明著幫自己,王小花肯定記恨,迪巧勸劉義說:“叔,你有這份心我們就知足了,不要為我們得罪了人。”

劉義說:“她既然不怕得罪我,我還怕得罪她?”

十三

第二天一大早,劉義就站在迪巧家門口,故意大聲地喊:“迪巧,快點走??!”

王小花應聲出來,看見迪巧和劉義,愣了一下,很快就笑著問:“出門啊?”

迪巧響亮地答:“到鄉(xiāng)里問點事?!?/p>

王小花看了劉義一眼,冷笑著說:“劉義叔可要盡心啊,辦好了讓迪巧好好請請你?!?/p>

劉義當然聽出王小花話里的三回九轉(zhuǎn),不冷不熱地說:“事情辦好了,你也該好好請請我!”

迪巧趕緊接口說:“是啊,少了王小花,啥事也辦不好!”

走到村東口,迪巧對劉義說:“叔,村長表妹答應幫忙找村長,咱是不是該跟人家說一聲?”

劉義說:“是該打聲招呼,免得人家掛念?!?/p>

迪巧走進村長表妹家里,工夫不大就出來了,她沖劉義招手喊:“劉義叔,你過來一下,村長正好在呢?!?/p>

村長很熱心,聽說他們要去鄉(xiāng)里,就主動說一起去。村長說:“王小花這事辦得不地道,家里再缺錢也不能這么辦。她到家里找我借錢,說起這件事,我狠狠地批了她一通,她不頂嘴不抬杠,就是不松口?!?/p>

劉義氣呼呼地說:“王小花這么沒邊沒沿地亂漲價,就是壞了咱月亮灣的規(guī)矩,如果不想辦法殺殺她的邪氣,以后村里的事情可就全亂套了!”

有村長跟著,土管所的人很熱情,放下手頭的工作就開始查找當年的占地檔案。檔案柜里亂糟糟的,沒有清晰的次序,要想找到好像很不容易。迪巧不住地說著辛苦了、謝謝之類的好話,生怕人家不耐煩了。

足足翻了一個多小時,終于找到了迪巧家的占地手續(xù)。

迪巧眼里一下落了淚。

土管所的人說:“先別激動,看看內(nèi)容再說吧。”

迪巧看不下去,在她的心里,這幾張發(fā)黃的紙就是她的救命稻草,有了它就等于有了憑據(jù),王小花就不能再攆她了!

土管所的人和劉義、村長一起看合同,看完他們相互看了一眼,都無奈地嘆了口氣。

村長對土管所的人說:“還是你解釋吧,你比我們懂政策?!?/p>

土管所的人很和氣,他讓迪巧坐在對面,說:“這是一份企業(yè)臨時占地審批表,說白了是當年鄉(xiāng)里為了發(fā)展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制定的土政策,也沒有在縣土管局備案,占地期限也只有十年。既然村長跟著來了,也不是外人,我就跟你實話實說,別折騰了,這張審批表現(xiàn)在就等于一張廢紙,早就過了期限?!?/p>

土管所的人說的話,噼里啪啦像冰雹一樣砸在迪巧的頭上,她無助地看著劉義,喃喃自語:“叔,怎么辦?怎么辦?”

劉義眼里也是茫然一片。

村長忍不住發(fā)起了牢騷:“你們政府凈辦糊涂事,這不是糊弄老百姓嘛,十年的期限,十年后怎么辦?你們想過嗎?還有買賣土地,根本就不合法,你們也只是罰款了事。”

土管所的人比村長的牢騷還大,他氣呼呼地對村長說:“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疼,你以為我們愿意啊,我也是老百姓出身,也同情老百姓不容易??墒?,國家的政策我管得了嗎?買賣土地是不合法,可就是形成了這么一種畸形的事實,又沒有強有力的措施,房子蓋起來了,除了罰款又能怎樣?把房子拆了,老百姓的損失豈不是更大?”

說到這里,土管所的人突然批評起村長:“你身為村長,怎么知法犯法?我記得你表妹也是非法占地罰了款的,你怎么不制止還縱容?嚴格地說,你的責任也不小!”

村長被土管所的人批得灰頭土臉,他站起來說:“好了好了,咱們走吧?!?/p>

從鄉(xiāng)政府出來,迪巧的思維像是短路了,她呆呆地看著劉義和村長,眼神空洞而絕望,像是迷路的孩子分不清方向了。

劉義要到縣城找律師。村長說:“我覺得沒必要,你剛才也聽到了,占地手續(xù)都不合法了,律師能有什么仙法?”

迪巧一聽,徹底崩潰了,她一邊哭一邊嚷:“我迪巧長這么大,從來沒干過一件昧良心的事,老天爺憑什么這么對待我?六萬元借借找找俺能拿得出,但是春羊的臉往哪兒擱?為什么別人三萬就能買,讓俺出六萬?你們倆都是月亮灣的明白人,你們說說,月亮灣有沒有這樣的理兒?”

劉義和村長被迪巧問得臉一陣紅一陣白的。劉義看著迪巧,對村長說:“你我大小都算是管事的,這事政府管不了,法律管不了,你作為一村之長,不能再說管不了。按咱月亮灣的老規(guī)矩,不能讓好人吃虧,壞人沾光。”

村長說:“你年齡比我大,經(jīng)驗比我多,你說咋辦就咋辦,我聽你的?!?/p>

劉義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看這事只有一個字——拖!今天你去找,明天我去辦,先協(xié)調(diào)租她十年,不行租五年,如果還是不行,就引導著她打官司?!?/p>

村長咂咂嘴說:“這個辦法好!她起訴得拿起訴費,還要去法院跑關(guān)系,有本事就讓她跑,讓她跳,看她能折騰出什么花樣來。”

迪巧止住哭,問村長:“你不是說官司打不贏嗎?”

村長冷笑著說:“官司是打不贏,但是一場糊涂官司打下來,最少拖半年!”

劉義說:“對,餓死不做賊,屈死不告狀,王小花跑不了幾趟,就敗火了!”

看著月亮灣兩個最厲害的人都向著自己,迪巧心里一下子就平衡了,她甚至想,就是把房子拆了也值了!

十四

按著劉義的叮囑,迪巧一直不動聲色,見到王小花比原來還親熱。

迪巧經(jīng)常看到有不同的人從王小花家里進進出出。迪巧知道,這些人都是劉義和村長找的。

一晃一個月過去了,王小花沒有松口。一晃又一個月過去了,王小花還是沒有松口。

事情一直按著劉義的計劃發(fā)展,迪巧卻并不踏實,她的心里始終繃著一根弦,只要王小花不在眼前,她就脫去偽裝,六神無主!尤其是春羊,更讓她提心吊膽,盡管她反復叮囑,讓春羊一定沉住氣,跟往常一樣不顯山不露水,可春羊根本不具備這樣的表演素質(zhì),看到王小花,不是愛理不理,就是抬腳就走。迪巧只要看到春羊站在門口,就趕緊追出來,生怕春羊與王小花話不投機吵起來。

這樣的日子過得太累了!迪巧吃不好飯,睡不好覺,眼看著就要過年了,迪巧更加焦慮起來。每年除夕,迪巧都要請王小花兩口子過來坐坐,今年還請不請,迪巧拿捏不準。

春羊的態(tài)度很堅決:“請個屁!有東西喂了狗也不給他們吃!”

迪巧征求劉義的意見,劉義說:“請,為什么不請?”

迪巧有點擔心:“萬一王小花直接問咋辦?”

劉義說:“還是一個字——拖!告訴她,你正在找地方,找到了就拆?!?/p>

迪巧說:“這不就等于認輸了嗎?”

劉義開導她:“表面是退了一步,可什么時候找到地方,可是咱說了算!”

除夕的夜晚,迪巧還跟往年一樣,請王小花和郭蠻子到她家里來。她做了八個涼菜八個熱菜,比往年都豐盛。迪巧反復叮囑春羊要保持淡定,春羊雖然嘴上答應了,可臉上卻一直結(jié)著冰。迪巧心里不踏實,想來想去,還是請了兩個要好的姐妹過來幫忙周旋。倆姐妹明白迪巧的意思,一開始就把目標對準了春羊和郭蠻子,不停地鬧著勸他倆喝酒。不到一個小時,倆人都喝醉了。春羊歪在床上睡著了,王小花架著郭蠻子朝回走。

迪巧暗暗高興,這一關(guān)總算是過去了。

可是,走到門口時,王小花扭回頭說了一句話:“迪巧,房子是你家的,地可是俺家的,拖得時間越長,地價越高?!?/p>

王小花的話,讓迪巧的信心轟然倒塌!王小花說的一點沒錯,自己家的房子沒有根基,一直就在半空中飄著。

迪巧惴惴不安,晚上總是夢到自家的房子塌了,自己被壓在下面出不了氣!

大年初三,迪巧到公公的墳上燒紙,想起自己的困境,迪巧忍不住一邊哭一邊埋怨:“爹,你當年辦的糊涂事,可把我們害苦了!爹,你不知道吧,郭喜喜也變了!爹,你當初要是聽我一句話,哪有今天的麻煩啊……”

上墳的人很多,不是爹娘剛?cè)ナ?,很少有人哭。就是哭,也是象征性地哭幾聲就算了,像迪巧這么沒頭沒了地哭,而且還是兒媳婦哭公公,人們覺得新鮮,不斷地有人對迪巧指指點點。

迪巧索性扯開嗓子,大聲地哭起來。她就是要讓人知道,迪巧不規(guī)矩了,她就是要讓人知道,兒媳婦哭老公公,就愿意這么大聲!

村長表妹聞聲過來了,勸住迪巧,問:“那件事還沒了?”

迪巧止住哭聲,點了點頭。

村長表妹說:“王小花真是不要臉了!我聽說好多人找她,她都不給面子,看來是不想在月亮灣混了。”

迪巧嘆口氣說:“人家在縣城買了房,不打算在村里住了?!?/p>

村長表妹勸迪巧:“回去吧,老在墳上坐著,不吉利。”

迪巧說:“不想回,心里憋得慌?!?/p>

村長表妹四下看了一下,朝迪巧身邊湊了湊,小聲說:“你實在憋悶,我告訴你個法子,你去北莊找王瞎子算算,看看你家的事到底能走到哪兒?”

北莊的王瞎子迪巧聽說過,月亮灣的人結(jié)婚都找他看日子,迪巧不大信這個。她說:“村長都管不了的事,找他有用嗎?”

村長表妹說:“怎么沒用,靈驗著呢,我晚上睡覺不踏實,去一次就管用了。”

見迪巧半信半疑,村長表妹又說:“你別不信,比咱們有頭有臉的人還信呢,我經(jīng)??吹介_著小車的人去找他。不瞞你說,村長有事還去找他化解呢?!?/p>

有頭有臉的人迪巧沒看見,村長可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迪巧說:“我現(xiàn)在就去?!?/p>

村長表妹說:“別說風就是雨,大初三的,你可別去,去了也不接見你,最好過了初五再去?!?/p>

初六一大早,迪巧起了個早去找王瞎子。

王瞎子雖然眼睛看不見,但面容和善,一副佛像。

王瞎子問她:“有何事要問?”

迪巧就開始講她占地的事。說著說著,就掉了淚。

王瞎子聽完,氣憤地說:“我最見不得這種不仁不義之人,你莫哭,我?guī)湍愠鲞@口氣!少則三天,多則仨月,必有報應!”

聽著王瞎子的話,迪巧的頭上像是有一束亮光閃過!

十五

月亮灣往南一百多里,有個滋陽城,圍著滋陽城有一座古城墻,是很多年以前建造的。

迪巧要在二月二那天去滋陽城取九斤城墻土。王瞎子說,二月二,龍?zhí)ь^,只有那天取來的土,才可以壓住王小花的頭。

迪巧看到古城墻的第一眼,心里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悲傷和失望。在王瞎子的描述中,古城墻高三丈二,上寬二丈,下寬三丈,雄偉壯觀,高大威嚴。但是迪巧眼前的古城墻殘破不堪,傷痕累累。迪巧不由懷疑起來,這樣的城墻土能起到王瞎子說的作用嗎?

迪巧打通了王瞎子的手機。王瞎子說:“城墻就是被破壞了,世道才亂成了這樣。咱要的是城墻的土,建的是天上的城墻?!?/p>

迪巧不再懷疑了。

聽王瞎子說,城墻有人看護,挖土的時候要當心被人抓住,迪巧就讓春羊站在一邊望風,自己拿著小鏟和袋子去挖。

這是迪巧第一次做賊,盡管偷的僅僅是土,但她的心里還是怦怦直跳,拿小鏟的手也不住地哆嗦??粗荤P一鏟的土被裝進塑料袋里,她既驚恐又不安,不由默默地對著城墻說,對不起啊,我就用九斤。

迪巧估摸著差不多了,正要朝下走,春羊突然喊了一句:“有人來了!”

迪巧一慌,腳下不知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突然摔倒了。迪巧趕緊爬起來,顧不上疼痛,先找扔出去的塑料袋。塑料袋里的城墻土撒了一半,迪巧趕緊用手捧著往里裝,春羊也跑過來幫忙。

雖然腿上磕了一大塊淤青,但迪巧一點也不覺得沮喪,反而有點興奮,她覺得這是上天對她做賊的懲罰,心里的不安也消失了。

迪巧和春羊回到月亮灣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多了。

王小花把賣料的錢和鑰匙交給迪巧,笑著說:“你跟春羊哥到城里浪漫,讓我給你家當短工,就沒給我買點好吃的?”

迪巧心里一慌,以往每次去城里,迪巧多少都給王小花買點東西,迪巧就編瞎話說,半路上車壞了,修車修了半天,根本沒走到城里。

王小花根本不信,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別騙我了,你跟春羊哥光顧著辦壞事,忘了我了。”

王小花話里有話,迪巧卻沒有分辯。去了一趟滋陽,迪巧見到王小花心里有點虛。

時針終于指向了十二點,外面黑洞洞的。春羊和迪巧輕輕打開自家大門,迪巧站在門口聽了聽,王小花家沒有任何動靜。迪巧把九斤城墻土分成了三份,一份撒到了自家北棚的后面,一份撒到了自家東廂房的后面,最后一份撒在了王小花家門前,撒土的時候,迪巧念念有詞。

深更半夜,迪巧的聲音顫巍巍的,像廟會上跳大神的巫婆。春羊突然有點害怕,覺得迪巧好像鬼魂附體了。

回到家里,春羊問迪巧:“快說說,到底怎么回事?”

迪巧說:“王瞎子說,在咱家北面撒土,代表房子后面建了一座城墻,咱家就有了靠山。王小花家的房子高,咱家的房子低,她家一直壓著咱家的運,咱在東邊撒土,就壓了她家的運,她家的房子再高,也高不過咱的城墻?!?/p>

春羊問:“在她家門口撒土,代表什么呀?”

迪巧瞪了春羊一眼:“這還用說嗎,出門就有一堵高墻擋著,她家還有個好?”

春羊又問:“為什么要九斤城墻土呢?”

迪巧得意地說:“九就是久啊,也就是永久地壓住王小花的頭了?!?/p>

春羊一下子興奮起來:“如果這事真靈驗了,可就太神奇了!”

說來也怪,自從撒上城墻土,迪巧總是做同樣的夢:王小花家門口長出了一座高大的城墻,郭蠻子出門就撞在城墻上,碰得滿臉是血!

迪巧覺得是王瞎子的方法顯靈了,心里隱隱高興起來,但很快就被一種恐慌壓住了。不管怎么想,迪巧都覺得這件事如果應驗了,也會應在郭蠻子的身上。這樣的感覺讓迪巧于心不忍,郭蠻子跟王小花不一樣,如果郭蠻子出了事,迪巧會一輩子良心不安。郭蠻子的車幾天不回來,迪巧就心驚肉跳,總覺得郭蠻子出車禍了。

迪巧猶豫了幾天,決定只保留自己家的城墻,把王小花家門前的城墻給拆了。

盡管王小花家門口的城墻土早已沒了蹤影,但迪巧還是起了個大早,拿著掃帚,把王小花家的門口認真地掃了一遍。

那天晚上,迪巧就做了個吉利的夢:她家的房子后面長出了一座高大的城墻,房子靠在城墻的前面,顯得非常牢固。

迪巧在夢里開心地笑了,笑得非常響亮!

責任編輯 梅 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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