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七迉
1
這是第七天了。
尤禾擋在店門口,也第七次把外面那個背著吉他往里走的男人攔了下來。男人戴著鴨舌帽和口罩,從第一天到現在從未開口說過一句話,每次沖進店里,也只是指指中央的圓形舞臺,再指指自己背上的吉他。
“對不起,先生,我們真的,不需要駐唱歌手?!庇群虩o奈地張開手臂,瘦小的骨架像海上的船桅,被紅色的連衣裙罩住了,風一過,就翻騰起了波浪。
此刻,她面前的這個男人,終于開口說了第一句話:“老板娘,可你空著那個舞臺,是要留給誰呢?”
帶著輕笑的語調,低沉得像是鼓點的聲音,即使是隔著一層口罩和一米的空氣傳來,也熟悉得讓尤禾恍了神。就是這一恍神,眼前的黑影走了上前,傾身罩了下來,尤禾張開的雙臂下,環(huán)上了另一雙結實的臂膀。
“找到你了?!彼穆曇簟?/p>
尤禾的腦子有一秒快要被躁動的血液沖散,她猛地推開聲音的來源,抬手一把打掉了那人的帽子,露出他好看又深邃的眉眼。
江采南不等她再動手,自己乖乖地把口罩也摘了下來,歪了頭對她一笑,露出八顆牙齒,眼里的光也盛得滿當當的,仿佛兜不住了似的,下一秒就溢出來。
這個人有著最能欺騙人的泉水般的眼睛,尤禾是知道的。
可那兩汪泉水是攢聚了多久的光,才再反射到了她的臉上?
三年,從南方到北方,從教室到酒吧,從戀人到陌路,從滿懷期待到心灰意冷。我不是小女孩了,江采南,你的擁抱和你眼里的光,通通晚了三年。
尤禾冷著臉,退后兩步:“對不起,先生,你再這樣無理下去,我要叫店員來趕人了。”她的聲音還顫抖,頭也低著不去看他。
“……尤禾,你知道我是誰?!?/p>
“小延!”尤禾躲開他伸過來的手,轉頭喊了一聲。
“怎么了?”一個店員應聲跑了出來,“禾姐,這人……不是之前一直來說想駐唱的?”
小延側身讓尤禾先進去,自己為難地撓撓后腦勺:“對不起啊,我們老板娘修這個舞臺就是個擺設,從來沒想過招人來表演什么,你看,我們生意也沒有好到可以有額外開支……”
“擺設?”江采南的目光越過小延的肩膀,觸到了坐在吧臺的尤禾,她端起一只高腳杯,仰頭一飲而盡。光影交錯中,她把頭埋進了圈起的臂彎里,形成了角落里一個橢圓的黑影。
“采南,等畢業(yè)了,我們在郊區(qū)開一間酒吧好不好?市區(qū)?不要,那邊門面好貴的。再說,你們的歌那么棒,肯定會有成群的人從市區(qū)跑來聽你們唱歌的,到時候全場爆滿,我就只負責坐著收錢!哈哈……”記憶中的那個女生盤腿坐在草坪上,在自己面前用小石頭擺了個圈,“喏,就像這樣,在最中央搭個你們樂團的專屬舞臺,嗯……圓形的好不好?”
“好,你說什么都好,”那時候她比現在胖一點,抱起來柔軟而香甜,“我的老板娘?!?/p>
“先生?”小延伸手在發(fā)呆的江采南眼前晃了晃。
“啊,”江采南回過神來,“沒關系的,你和你們老板娘說,我不要工資。明天見……”他揮揮手轉身就走,留下身后愣住的店員。
2
第二天,尤禾到店里的時候,發(fā)現江采南已經到了。
坐在店門口的第二個石階上,他吐出一個個形狀漂亮的煙圈,然后一偏頭也看到了尤禾,夾著煙的右手抬起來朝她揮了揮。
尤禾不知道自己下意識地盯著那根燃燒著的香煙皺了眉,所以她也不知道江采南忽然笑起來把煙扔到腳邊踩滅是為了什么。
她只是說了聲借過,便想打發(fā)走他,可江采南還是那個江采南,從來不知難而退,反而越挫越勇。他仍擋在尤禾面前,用鞋尖一個個把地上的煙頭碾扁,僵持了一分鐘,卻絲毫沒有撤退的勢頭。
“江采南!”尤禾忍無可忍。
“想起我的名字了?”江采南勾起一邊的嘴角,挑起眉毛故作驚訝。
“……不要在我店門口亂扔煙頭,或者其他什么,”萬禾盯著他,說出的話發(fā)了狠,“擋路的垃圾?!?/p>
話一說完,尤禾就慫了,不敢看江采南的表情,干脆把頭一縮想從他身側鉆過去,奈何他學了前幾日她攔他的樣子,把雙臂一展,虛虛就要抱住她。尤禾猛地退后一步,恰恰踩到了幾個煙頭。
她暗自數了數,唏噓這人大概已經在這等了很久了。以前從不肯浪費時間等人的江采南,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江采南沒有一次約會準點到過,以至于尤禾這些年回憶起他們的約會,都是自己緊張地抓著衣擺站在大榕樹下等他的樣子。周圍大多是玩著手機的小伙子,在等自己姍姍來遲的女朋友,而她站在其中,焦急又期待,尷尬又卑微。
她突然有些鼻酸,啊,以前的江采南啊,是你嗎?你來了,而且你在等我?
“如果我把這些煙頭清理掉,你能不能讓我進去?”是江采南的聲音,小心翼翼,帶點乞求,“外面風開始大了?!?/p>
“你一個人?”尤禾突然抬起頭來,直直看進他的眼睛。
“我……”江采南似乎對她提出這個問題感到很疑惑,“是一個人來的沒錯。哦對,還有我的‘湖海。”他開玩笑地拍拍身后的那把吉他,可突然想起了什么,笑容一點點收了起來,小心地打量尤禾的表情。
尤禾心一抽,面上卻裝作無所謂似的,把馬尾放了下來,又重新扎好。她的手指在腦后盤旋著,試圖掩飾此時的情緒起伏,可不一會兒,她突然停下了動作,自嘲地笑笑,腦子里冒出些掩耳盜鈴,此地無銀這樣的詞語。
“尤禾,三年前那次……”江采南看著她,擰著眉想要說些什么。
“算了,”尤禾打斷他,使勁拉扯出一個大大的笑,“我是問你現在一個人嗎?”
怕他誤會自己的意思,尤禾又補充了一下,“我是說,音樂上。”
“……嗯?!?/p>
“你的樂隊?”
“散了?!?/p>
“……陳縈?”樂隊里的鼓手。
“樂隊散了,她自然也走了,和成川一起?!薄肮庇群绦χ鴵u頭,“怎么會?她不舍得?!?
“尤禾,我說了,我一個人?!?/p>
“一個人?”
“一個人。”
這個時候尤禾拿出了鑰匙:“進去吧?!?/p>
3
江采南曾經打趣說過,以后與尤禾的婚禮上,見證人的席位上應該要擺上他的吉他,也就是“湖?!?,因為它完完整整地見證過他們兩人的愛情,相遇相識相愛相知,這些經歷里,都有它。
后來分了手,尤禾無數次在深夜里喃喃,“湖?!币娮C的,又何止美好和甜蜜呢?最后的破裂和歇斯底里,又何嘗沒有它的參與?
可惜再不會有一場婚禮,見證人是一把吉他。
“湖?!边@個名字是尤禾取的。在她和江采南熱戀了三個月后的某一天,她突發(fā)奇想要給它取個名字,她對正在彈琴給她聽的江采南說:“你說江河湖海,是不是就圓滿了?”
“嗯?”江采南停下來。
“你是江,我是河,這把吉他是湖海,我們在一起,是不是就太完美了?”
“聽見沒有?”江采南唰地掃了下琴弦,“你媽說,你從此就叫‘湖海了。”
在遇見“湖?!钡哪且惶欤簿褪怯鲆娊赡系哪且惶?,當然也是遇見陳縈的那一天,是尤禾最丟臉的一天。
尤禾,作為學校文藝晚會的主持人,遇到最糟糕的情況就是,在壓軸節(jié)目上場之前,設備出了故障,無法按時演出,而后面已經沒有節(jié)目可以頂上。臺下人聲鼎沸,噓聲一片,有人開始起哄說:“主持人,來一首!主持人,來一首!”舞臺策劃也在側臺給她打手勢說,先順著大家的意唱首歌壓壓場,給最后一個節(jié)目爭取一點時間。
尤禾的主持搭檔是下一個節(jié)目中的一員,所以也不能代替她。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氣后,背對了舞臺,一點點把話筒舉到嘴邊。
臨時被趕鴨子上架,當著全校人的面唱歌,已然是件很超乎想象的事,更何況,她尤禾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大,音,癡。毫不夸張地講,沒有一個聽過她唱歌的人能維持表情正常,即使是基于禮貌地克制了又克制,還是忍不住笑出聲或是堵住耳朵。
就是這樣的尤禾,漲紅了臉捏著話筒獨唱了整整一首《all of me》,不對,不能算整整一首,因為在最后一小節(jié),有個男聲加了進來。
“Cause all of me (因為所有的我)
Loves all of you (都愛所有的你)
Love your curves and all your edges (沉浸于你所有的曲線和背影)
All your perfect imperfections (所有你完美的不完美)
Give your all to me (把你的所有都交給我)
Ill give my all to you (我也把所有的自己都給你)”
掌聲雷動中,江采南不等尤禾串詞介紹,就背著吉他攜他的樂隊走上了臺。
“謝謝大家的等候,也謝謝主持人的救場為我們設備的維修爭取了時間,”江采南偏頭朝尤禾勾起一邊嘴角,看她還愣在原地,干脆直接走過去把她牽去了側臺,然后在尖叫和起哄聲中回到臺上。
“大家好,我們是……”
“覓潮!”臺下有人尖叫著喊出他們的名字。
尤禾站在側臺,只能看到他晃動的背影,可你說奇不奇怪,那人連背影都讓人移不開眼睛。她摩挲著指尖,上面還殘留著江采南的溫度,耳邊也滯留了他漂浮的話語:“你的聲音很動人,它使得你跑調也跑得很美。”
臺上的江采南耀眼奪目,抱著吉他像是天生的歌者,他在尤禾最丟臉的這天闖進了她的青春,不經允許擅自把她這天的記憶篡改得美好又浪漫起來。
4
他們在一起,似乎是件很順理成章的事情。
各自有意,也有人樂意搭橋。
成川,是之前晚會上和尤禾一起主持的搭檔,也是覓潮樂隊的貝斯手。尤禾和江采南的第二次相遇,成川著實功不可沒。
“喂,尤禾?”電話那頭傳來成川的聲音,“你有沒有上次那場晚會的錄制視頻?我們現在在排練室,想總結一下上次表演出錯的地方。”
我們?尤禾的心臟里像有一陣風刮過,顯露出一個男生的臉龐,她坐直了,把手機貼近自己的耳朵,想聽清那頭周圍的動靜。
“啊,在相機里,我現在傳給你?”她打開電腦。
“傳……給我嗎?”這時有人重重地咳了一聲,緊接著成川便說,“不用了,我們這今天剛好斷網了,你看……方便把相機直接拿過來嗎?排練室就在……”
“方便!啊,學校后面的大榕樹旁邊,我知道的。”尤禾事后反省自己答得太迫切了,走漏了所有心事的風聲。
其實,尤禾常常路過他們的排練室,里面是關不住的音樂和熱血。她平平淡淡走來,羨慕那些暢快又激情的人生,卻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也會走進那個世界,走到那樣一個人的身邊。
尤禾走上前去,敲了敲門,聲音被電吉他和鼓聲蓋住了,無人應答。于是她加大了點力度又敲了敲:“成川在嗎?我是尤禾?!?/p>
吉他聲停了下來,鼓聲卻不斷,甚至比剛才敲得更重了些。
開門的是江采南,左手握著琴枕,右手替她拉開了門。他笑得很開心,眼睛彎著說:“你來了?!?/p>
尤禾往里望去,是滿地的啤酒易拉罐和纏繞的電線,角落的各類電子器材,再抬頭,幾張或熟悉或陌生的笑臉,還有一個兀自打著鼓的短發(fā)女生,她的眼影很重,似乎壓得她都懶得抬起眼皮去看來人是誰。
“有點亂沒關系吧?”江采南撓著頭,不好意思地讓到一邊,“尤禾同學,請進?!?/p>
請進。
大概從一開始,就是一個世界的邀請和另一個世界的妥協(xié),而從來不是兩個世界的融合,所以凄慘的結局上演后,才會是主人對客人的驅逐。
本來送完相機,尤禾的任務就算完成了,可是成川硬拉著她不讓走。
“難得來一次,你都不看一會兒我們排練嗎?”成川朝她擠了擠眼睛。
“再坐會兒吧,”一旁的江采南把吉他重新插上電,又拿起了一塊新的撥片,“這位可愛的聽眾,覓潮賦予你點歌的特權?!?/p>
排練室里有些昏暗,尤禾與江采南對視的一霎,就沉進了那兩汪深夜的泉水。
尤禾坐在身后的箱子上,想了想,“ 《creep》可以嗎?”
江采南愣了那么一瞬,然后爽快答應下來:“當然。”
“啪!正中靶心?!背纱ò咽直瘸蓸尩男螤睿谧爝叴盗丝跉?,“尤禾你真會點,這可是當年我們剛組樂隊的時候,采南最愛練的歌。”
江采南盯著尤禾縮著垂下的頭,笑容綻開。
“好,開始吧?!贝蠹腋骶透魑?,等著的鼓點,卻一直沒有響起。
“陳縈?”江采南轉頭看向那個短發(fā)女生。
“我不會?!标惪M聳聳肩,隨手把鼓槌扔到了一旁,然后伸了個懶腰,“我餓了,先去吃飯?”
“怎么會?以前練過那么多遍……”成川把手一攤,“我的姑奶奶,你又耍什么小孩子脾氣?”
尤禾要是這個時候都感覺不到氣氛的尷尬,那也就太遲鈍了,她抬起手表看了一眼,假意驚呼一聲:“?。《寄敲赐砹?,是該去吃飯了。我和室友約的六點,快遲了,不好意思啊,先走了,”她把相機放在桌子上,“你們看完幫我放宿管那就行,我回來再拿?!?/p>
“尤禾,”江采南叫住她,“一起去吃吧,叫上你室友?!?/p>
“不用了……下次吧?!?/p>
走了沒幾步,江采南追了出來,他的頭發(fā)被風搗鼓得凌亂:“尤禾,說好了,下次。”
“嗯?”
“一起吃飯?!?/p>
“……嗯?!?/p>
夕陽下,女生的臉也被染紅,男生傻笑片刻,指著地上重疊的影子說:“你看,你的影子那么小,被我整個罩住了?!?/p>
5
啪。江采南率先走進店里,把燈打開了。
難得安靜整潔又明亮,只有兩個人的酒吧里,響起尤禾帶著笑意的聲音:“你看,你的影子那么小,被我整個罩住了?!?/p>
“……”江采南轉過身,朝向那個垂頭對著影子笑的女人,他的嗓子有點發(fā)澀,“尤禾?!?/p>
“可能是站的位置不一樣了吧,”尤禾抬起頭來對他笑,“可是影子本來就是騙人的,明明誰更靠近光源就可以顯得更魁梧不是嗎?”
愛情里的強者和弱者,不就是看誰更靠近燦爛的光源嗎?
她并不想承認自己想起了過去,可總有些口齒藏不住的話,被年月褪不去的色加了高亮,再堂而皇之地脫口而出。
“江采南,我記得你,我也愛過你,我讓你進來,只是為了和你說,我們回不去了。”
尤禾繞過前面的江采南,跳上那個圓形的舞臺。
“從你推開我的那一天,從你叫我滾的那一天,從你閉上眼睛說再也不想見到我那一天,就已經來不及了?!?/p>
“……對不起?!苯赡系穆曇粝駨纳ぷ友劾飻D出來似的,像是為了壓抑太深重的情感,不讓它們噴薄而出而費盡了力氣,“我當時不知道……”
“你問我空著這個舞臺,要留給誰,”尤禾并沒打算聽他解釋,“是啊,留給誰呢?大概是想留給那個十八歲的尤禾吧,畢竟她當時那么渴望一個酒吧,一個圓形的舞臺,她的戀人會在上面唱歌,而她就在黑暗的角落里看著他發(fā)光,像她曾經一直做的那樣?!?/p>
尤禾看著江采南一點點蹲了下去,他的頭也緩緩埋到膝蓋,甚至單手撐著地開始顫抖起來。
“……江采南,你演太過了。以前你這樣我會信,現在沒用了?!庇群贪欀颊f,雙腿卻不由地朝他走去。
“尤禾……”等她走到江采南跟前,只聽到他虛弱地喚了一聲便偏倒在地。
“江采南!”
尤禾叫了救護車,和之后趕到店里的小延一起把暈倒的江采南送到了醫(yī)院。
她整個人緊繃著,在江采南輸液的病房里拽著醫(yī)生問這問那,拿個小本子,不停地寫寫畫畫,時而點頭時而搖頭。
“胃炎?啊,以前,三年前是沒有的。不是,我是他的……朋友。飯?可能沒吃吧。是是是,我會注意的。從酒吧,不是不是,他不是去那喝酒的……好,什么粥比較好呢?心情也有影響?對對對,您說的對……那,他什么時候能醒呢?”
“現在就該醒了吧,”醫(yī)生抖了抖袖子,瞥見了病床上的人微微上翹的嘴角,“大男人的,沒那么嬌氣。”
“您怎么說話呢!”尤禾背對著病床,聽到醫(yī)生這樣說氣不打一處來,“什么嬌氣不嬌氣的,您沒看他都痛暈了送的急診嗎?”她說話說得急,嘰里呱啦一連串還帶了哭腔,還想再說點什么的時候,聽到了一個做作的虛弱聲音。
“尤禾……禾禾……”
尤禾定在原地,擠在一起的眉頭僵得打不開結,醫(yī)生無奈地嘆了口氣,走出了病房。
“你不會……”尤禾緩緩地轉過身,冷冷地盯著那個妄圖撒嬌的男人,“剛才是裝暈的吧?!?/p>
江采南的臉還有些蒼白,他無奈地扯起笑容:“是啊,剛才是裝來騙你的,嚇到了吧?還不是你說的那些話讓我無地自容,只好以死……”
“胡說什么!”尤禾幾步上前,打斷了硬撐著開玩笑的江采南。她看著眼前人慘白的臉上毫無血色,連嘴唇也干得快要裂開,怎么會不知道,越難受越逞強的從來都是他江采南。
她背過去拿水壺給他倒水,眼睛一眨就有滴淚水砸到了杯子里。向來淚點低,又見不得別人生病的尤禾對自己說,這不是因為江采南,任何一個人在自己面前痛得倒下被送來急診,都會讓她害怕不安,所以不要給自己回頭的借口,不要提醒自己江采南之于她,是什么意義。
江采南接過尤禾遞來的杯子,假裝沒看見她紅著的眼眶,卻在抿下一口溫水后喃喃自語:“醫(yī)院的水有點咸?!?/p>
6
當十八歲的她剛剛走進他的世界,一切新奇而奪目,就像是一顆燃燒著的星球,那些熾熱滾燙的夢想仿佛隨時要竄入云中,嘭嘭嘭炸成漫天煙花。
江采南,在他十幾二十歲的年紀,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在自己喜愛的領域小有成就,有一個善解人意的支持自己夢想的女朋友,有一個可能性萬千的精彩未來。
尤禾,在她十幾二十歲的年紀,帶著一生中最美好的容貌和單純,和一個熱血向上追求夢想的男生相愛,夢想一個酒吧,一個有他的未來。
她陪他排練,為他作的曲填詞,錄下他們的每一次表演,滿世界找他喜歡的那個樂隊的專輯,不計較他為了音樂和樂隊操練爽了她的約,不擔心他會因為越來越有名而被其他小姑娘吸引去……只因那時候的尤禾傻得可怕,尚未經歷失去和背叛,感情在她眼里圣潔而唯一。
可她再不可能這么傻了,所以幸運如江采南,得到過還沒來得及變聰明的尤禾。
沒有一場愛情是無疾而終,要么白頭偕老,要么因為什么意外或伺機偷襲而半道夭折。
若真有一個絕世情醫(yī),說要診斷尤禾和江采南愛情的疾,他大概不可避免地會提到一個人。陳縈,那個短發(fā)的女鼓手,那個從一開始就對尤禾表示了排斥的人,那個感情如鼓聲一樣狂躁而霸道的女孩。
每個女性出生那一天,應該都從媽媽的子宮里遺傳了一個感情雷達,可怕的第六感。
尤禾知道陳縈喜歡江采南,這早于他們朝夕相處的樂隊里的每一個人。
可惜那時的尤禾還沒有將雷達進化完全,只勘測到陳縈的情感,卻沒能勘測到她的威脅和惡意。所以當她發(fā)現陳縈喜歡自己男朋友的時候,更多的心理竟然是抱歉和心疼,那可能是尤禾最圣母的時候了,以至于現在想起,都忍不住給自己一個大嘴巴子,叫你傻。
和江采南剛在一起時,他怕她介意那天排練室的事,也向她解釋過陳縈是因為那天被輔導員教訓了所以心情不好,所以才把鼓槌一扔不配合表演的。
尤禾當時說不介意,是真的。江采南是光一樣的存在,吸引人不是一件奇怪或值得介懷的事。她只是以為只要深愛,兩人的感情便不會被打擾。
可是那就夠了嗎?
“我生日那天,真的不能陪我嗎?”
“禾禾,你知道的,那天的表演很重要……”
“那,我可以和你們一起去現場嗎?”
“我也很想啊……可是說了只有圈內人的。過幾天給你補過好不好?對不起?!?/p>
“……好啊,沒關系。”
“喂,你們還沒回宿舍啊?”尤禾凌晨兩點的時候,看到江采南在朋友圈里發(fā)了樂隊成員一起在大排檔喝酒的照片,他醉得滿臉通紅,臉和陳縈緊緊貼在一起。她忍不住打了電話過去。
“啊,噓!是我家禾禾,”他的聲音里是沉甸甸的醉意,“我們可能還有一會兒。”那邊的背景聲音嘈雜,熱鬧極的樣子。
“……嗯,你們早點回去,注意安全?!?/p>
“嫂子,本來也準備叫你的,但是想到你每晚睡挺早的,怕你玩太累了。”成川搶了手機過去嘻嘻哈哈地說。這時候,陳縈冷哼了一聲剛好讓尤禾聽見了。
“我就說,叫你發(fā)朋友圈的時候屏蔽她吧?看吧,查崗來了?!标惪M的語氣是玩笑的,讓人挑不出毛病,可就是這樣讓尤禾心里咯噔一下。
“亂說什么,我和我媳婦兒之間沒有秘密,”江采南搶回手機,“你早點睡,我們這邊馬上就結束,晚安?!?/p>
“……晚安?!?/p>
和其他情侶一樣,時間久了,難免生出這些感情的裂縫,只要相互包容,用些歲月和深情早晚也能修復好,只怕裂縫還來不及被修復,就引來從天而降的鐵錘。
那場意外和伺機偷襲,發(fā)生在他們快畢業(yè)的那年,被包裝得很華麗而誘人地擺放在了他們面前。
“去不去?”江采南把比賽宣傳單展平了放在桌子上,大家圍在一起。
“當然去?。C會那么難得!”成川看得眼睛發(fā)亮。
“是啊,這和以前那些小比賽不一樣了,有機會簽公司出道,這個就很誘人了?!辨I盤也說?!爸皇牵绻姹贿x上,之后要去美國那邊待兩年……”江采南皺眉。
“我們幾個玩樂隊以來,不就盼著那一天,何況現在也快畢業(yè)了,我們幾家父母也開明,這個應該不算什么吧?!标惪M笑了,食指一下下緩緩敲著桌子。
“可嫂子……”成川觀察著江采南的臉色,猶豫著開口。
“你們先別告訴她?!?/p>
樂隊在排練室開會時,尤禾正一個人外面的榕樹下等江采南,她帶著耳機,里面放著江采南為她錄下來的歌。她像置身于一堆粉紅色泡泡里般,閉著眼睛搖晃身體,鼻子哼出來跑了調的曲子。周圍有人輕笑,她便紅了臉。
兩個月后的某一天,在宿舍寫論文的尤禾聽到敲門聲,走過去發(fā)現門縫里塞進了一張紙。是一張比賽的決賽名單。
如何豐厚的獎勵,如何萬丈光芒的前程。
7
“我不要喝這種粥!”江采南靠著枕頭,臉別去一邊。
“一口,就一口?!庇群贪焉鬃訙惖搅怂爝?。
“不要,你知道我最討厭吃的就是紅棗了?!边€是躲。
“……江采南!”
床上的人抬眼看了尤禾的臉色,皺著眉微微張開了嘴。
尤禾目光卻落到椅子上的吉他包上,她把碗放下了:“可以看看嗎?”不等他回答,尤禾已經起身,走到了吉他包前拿出了那把舊吉他,她撫摸著琴弦,試探撥動了最下面那根弦。
“修好了?”
“……本來也只是斷了幾根弦,換了就好了?!?/p>
“啊,原來那么簡單啊,”尤禾感嘆道,“你卻是因為這個和我分的手?!?/p>
“我當時,以為是你生氣我瞞著你去比賽,所以……剪了我的琴弦?!?/p>
尤禾點頭:“我在你心里,是這樣的?!?/p>
那場決賽輸得很慘,原因歸結于江采南臨時換了把別人的吉他,加上他的女朋友跑來后臺無理取鬧提分手讓他的心情受了很大的影響,甚至鼓手的手也受了傷,別人都這樣說。
只有尤禾和陳縈知道,不是這樣的。
剪斷琴弦的不是尤禾,無理取鬧說分手的也不是尤禾,刮傷陳縈的手的人也不是尤禾。
尤禾到比賽場地的時候,早早等在那里的陳縈笑著朝她招手,然后領她去了空無一人的后臺便關上了門,說其他人還在外面吃飯,讓她先坐著。尤禾便乖乖坐在沙發(fā)上,等著江采南來,計劃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告訴他就算兩年,她也愿意等。可是等來的,是沖進來的江采南和陳縈。
陳縈一邊說著:“對不起,我剛才真的沒攔住,禾禾太激動了?!币贿叞呀赡系募蜷_。
尤禾永遠忘不了他轉頭冰冷的眼神:“尤禾,我沒想過你會那么自私。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夢想,你怎么可以?”
“采南?”尤禾懵了,“怎么了?”
“怎么了?”他猛地把吉他拽到她眼前,斷開的琴弦差點刮到尤禾的臉,“有必要嗎?尤禾?你難道希望我以后就永遠守著你一個人和你說的什么破酒吧?”
“采南,算了……”陳縈過來拉住他的胳膊,“找人借把吉他先用著吧。”
“我,我不知道‘湖海為什么會……”尤禾這才明白了他發(fā)火的原因,只想和他好好解釋。
“你不知道?”江采南要吃人似的瞪大了眼睛,把陳縈還在滴血的手舉到尤禾眼前,“陳縈為了攔住你手都成這樣了,你說不知道?”
他說完環(huán)顧四周,在沙發(fā)下找到了一把帶血的剪刀,幾步過去把它踢到了尤禾跟前。
尤禾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她看著面前那個陌生的愛人,搖著頭說不出話。
等完成那場不及格的表演下了臺,江采南給樂隊其他人深深鞠了一躬,說這是我和尤禾欠你們的。
“尤禾,你欠他們一個道歉。”他一把拉過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尤禾。
“不,不是我……”尤禾抓著他的衣角,快要哭出來。
“尤禾!”
后來說的多難聽的狠話,全部加起來不及這一聲“尤禾”,帶著多少狠厲和冷酷,失望與苛責。
“我們真的,很不適合,”江采南微閉著眼,“你走吧,不要再見了?!?/p>
那天晚上她握著手機等了很久,接到的卻是陳縈的電話:“你自以為懂他,可又怎么比得過我?”
就這樣分開了,一點都不漂亮。
尤禾把吉他放下,坐回病床邊,把碗重新端了起來。
她一口口喂他,而兩人無言。
終于,她說:“采南,你知道,很多事,是不像吉他換幾根弦那樣簡單,也不留什么痕跡的?!?/p>
“……嗯,”他說,“我知道?!?/p>
隔了好一會兒,他才又說:“尤禾,對不起?!?/p>
江采南拉過尤禾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耳邊,尤禾一往回縮,他就抓得更緊些。尤禾不再動了,他才閉上眼睛緩緩地吐出一口氣。
似夢似醒間,他回想起那天的機場,他給陳縈和成川送行。成川拖著行李箱跟在陳縈身后,走之前給了江采南一個用盡力氣的擁抱。
“采南,你和尤禾……是我虧欠你們的?!背纱D了頓,“包括陳縈,她雖然沒說,我知道她多后悔……不然也不會答應跟我走。你說我是不是犯賤?”
他苦笑,“以前幫她藏起陷害尤禾的秘密,現在明知道她是因為面對不了你所以和我走,即便這樣,還甘愿守在她身邊?!?/p>
“誰又說得清呢?你說虧欠,對于尤禾,我都不敢說虧欠,”江采南說起尤禾的名字,胸口鈍鈍地疼,“那時候的我們都太年輕幼稚,太自以為聰明和深情?!?/p>
“尤禾她……”
“我會去找她。”
就算逆著時光,逆著傷口的推阻,逆著懊悔的虛度,他還是想重新?lián)肀?/p>
哪怕不會有那一天,他也得等。
畢竟他承受過,由歲月和相思施懲罰于身,實在很難熬,但如若由尤禾來,起碼會使他好過一些,至少當他說出每個對不起,她在身邊,能聽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