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莙
清白
◎楊 莙
下雨了,秦玉巧站在窗前,看天井那口大石缸子里的水花,看它們,啪的一聲開了,又啪的一聲謝了。
小丫頭邁著碎步走來?!岸倌棠??!彪m是喊得極輕,仍把玉巧嚇了一跳,她回過頭來,卻并不看垂首立于面前的小丫頭?!澳撬帨毙⊙绢^囁嚅道:“二少爺說他不想喝了?!?/p>
玉巧唔了一聲,不置可否地轉(zhuǎn)過頭云,繼續(xù)盯著那口大石缸子里,一朵朵開合不斷的水花。
里屋傳來一陣咳嗽,玉巧在纏繞著她的咳嗽聲里,總是會聽到母親飽含熱淚的話:“能夠被趙家二少爺看上,那是秦家前世修來的福??!要不是玉巧生得標(biāo)致,像我們這樣的人家,進得了趙家的門?”
趙家是子卯鎮(zhèn)的望族,祖上留下來的殷實家業(yè),用子卯鎮(zhèn)的人來說,那是幾輩子也吃不完。而秦家不過是鎮(zhèn)上做小生意的,能把全家人的嘴巴糊弄過去便不再做他想。確如玉巧娘所言,玉巧的長相,別說是鎮(zhèn)上,就是在縣城里也難得見到的。裊娜的身段,鵝蛋臉,柳葉眉,一雙潭水般的深情目,即便是身邊鶯飛燕舞的趙二少爺,也甘愿被其淹沒。
趙老爺很不滿這樁門不當(dāng)戶不對的婚事,他對太太說:“這樣的女子多得很,歡喜兩天也便是了,何必娶進門來?!碧碇种械姆鹬?,微微一笑,“老爺不也把那唱戲的女子娶進家門了嗎?”趙老爺想說畢竟是討來做小,又忍住了沒說。
其實和趙老爺一樣,趙太太又何嘗不愿二兒子和大兒子一樣,有一樁完美的婚姻?偏這二少爺打小就是頭犟驢,不達目的不罷休,二老也就隨了他,再者說,憑玉巧的相貌,亦沒辱沒了趙家,或許,遂了二少爺?shù)男?,以后收些野性也不定?/p>
趙家大少爺留了幾年洋后在省城做官,二少爺雖說不似兄長上進,因素喜舞槍弄棒而沾染了一身放蕩不羈的江湖習(xí)氣,但趙家的少爺,誰個不是剛出爐的熱燒餅?玉巧盡管小戶人家出身,卻也念過些詩書,看了些戲文,那整日在鎮(zhèn)上撒野的趙家二少爺,哪里是她夢中之人?奈何“父母之命”,不得不依從罷了??茨赣H一副攀上高枝后欣喜欲狂的表情,心中倒真不是個滋味,想千萬別在外面去念叨顯擺才是,那還不得讓人恥笑了去?
誰知天有不測,眼看婚期將至,二少爺卻得了肺癆,此病兇險,生生把一個孔武有力的七尺男兒折騰得形如枯槁,一天不如一天。
得到這個消息后,玉巧欲哭無淚,玉巧娘像被施了定身法術(shù),忤在那兒,半晌才緩過神來,一通呼天搶地的哭,怪老天爺不長眼,怪趙家二少爺就是顆災(zāi)星。終于哭累了,喊啞了,把女兒摟在懷里,長嘆一聲:“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根扁擔(dān)挑起走,這是女人的命啊,女兒呀,咱們認(rèn)命罷!”
玉巧的花轎如期抬進趙家,她與病榻之上的肺癆男人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婚禮,鞭炮聲、鼓樂聲,煞是熱鬧,可在玉巧聽來,卻像在為一場喪事營造氣氛。
嫁進趙家的玉巧因不愛言語,倒顯得格外穩(wěn)重沉靜,頗得趙家上下喜歡。
一日閑談,說到二少奶奶,趙太太說她模樣標(biāo)致,性情又好,“倒不像是寒門小戶出來的姑娘?!睂τ谶@樁婚事,盡管約定在先,但對玉巧,趙太太心中仍略有不安。
“嗨!”坐在一邊的二姨太把手中的花手絹高高一揚,唱戲一般道,“這姑娘倒是塊好肉,可惜咱們老二卻啃不動了哇!”
“閉上你的嘴!”趙太太厲聲斥道:“說話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你現(xiàn)在是趙家的姨太太,好歹也算半個主子,不是你從前做戲子的時候了!”
趙太太本是個吃齋念佛之人,平時都和和氣氣的,加上生得白胖,看上去一臉的菩薩相,但是別以為就可蹬鼻子上臉了,心頭也是劃著條底線的,若是越過,定然不會讓你好看。
二姨太縱有萬般不滿,也因為自己半個主子的身份識趣地閉上了嘴。二姨太以前是戲班子里唱花旦的,因貌美被趙家納為小妾,生得一女,小名幺姑,剛做了六歲的生日。
這是一塊好肉嗎?玉巧看著鏡中的那張臉,白慘慘的,毫無生氣,跟床上癆病丈夫的那張臉,又有什么區(qū)別?
玉巧剛一想到癆病丈夫,二少爺就用一連串咳嗽來回應(yīng),她回過頭去,木然地看著自己所嫁的那個人,不,那只雞,那條狗,那根扁擔(dān)。她想,關(guān)于女人命運的俗語到自己這兒就得改改了,應(yīng)該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癆病聽咳嗽。
若不是那一聲連著一聲、一串連著一串的咳嗽,床上的那個人就跟個死人差不多,那個活死人,用時長時短、時高時低、時急時緩的咳嗽,給玉巧布下了一個密不透風(fēng)的鐵桶陣,箍得她難受,箍得她生不如死。
馬夫的口哨就是在玉巧覺得快要窒息的時候響起的,他隨意吹來出的聲音,卻是那樣的清亮俏皮。真怪,玉巧只是在一次經(jīng)過馬房時聽到的,那聲音,卻能夠沖破包圍著她的咳嗽聲,數(shù)次回響在耳際。
馬夫姓周,單名一個松字,眾人皆呼之為松娃,本名倒無人提起,在趙家養(yǎng)馬整十載了,說到自已的年齡,因父母早亡,是二十二還是二十三,松娃本人倒記不清了。
玉巧去園子里時路過馬房,松娃吹出的口哨讓她停下了腳步,那美妙的聲音像一顆小石子,輕輕地投向了玉巧的心湖。
松娃正在給馬刷毛,見玉巧走過,就從馬的身后站了出來,月白的汗衫子敞開著,一身腱子肉與他養(yǎng)的馬一樣,油亮結(jié)實。方臉膛上一對眼珠子亮閃閃的,他就拿那對眼珠子,肆無忌憚地打量面前的人,半晌才意識到自己的無禮,趕緊低了頭,恭敬地給玉巧施了禮。
玉巧慌不擇路地走開,心怦怦亂跳,那以后,好久不敢從馬房經(jīng)過。
快過年了,趙家三小姐從省城的女子學(xué)堂回來。三小姐桃李年華,圓臉,圓眼睛,一頭黑亮的短發(fā),走起路來,腳步輕快得像一陣風(fēng)。是的,就是風(fēng),玉巧覺得,她是趙家這個古墓一樣的大宅子里,一縷清新的風(fēng)。
三小姐一回家,那張紅潤的小嘴巴似乎就沒閑著,只把外面那些新鮮事呱嗒呱嗒地說個沒完,什么京城大學(xué)生火燒趙家樓啊,什么現(xiàn)在的夫妻若是合不來可以離婚啊……趙太太每每皺了眉,想發(fā)作,又以念佛人的慈悲為懷把眉頭舒展開來。玉巧卻聽得入迷,她從來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這么大,這么稀奇古怪,她羨慕三小姐,可以像男人一樣在外面行走,而自己就是一只青蛙,從前,子卯鎮(zhèn)是那口井,現(xiàn)在就更小了,她只能坐在趙家這口井里,不,只能坐在癆病男人用咳嗽聲造出來的一口深井中,去看天了。
趙太太在做了長久的聽眾后,終于掐斷了三小姐的話,她清了清嗓子,溫和卻不失威嚴(yán)地說道:“前些日子,省城范專員的夫人為你和她兒子的事到家中來過一次,三丫頭,你很快就要為人婦了,也該收斂些才是?!?/p>
三小姐噌一下站了出來?!拔以缯f過,我才不管他什么飯專員、菜專員,娘,你可不要把你們的那一套放在我身上,沒有用的,現(xiàn)在是什么時代了,人人有追求幸福追求愛的自由和權(quán)利,包括女子!”言畢,掉頭便走。
趙太太的嘴巴一直張著,嘴唇也微微地抖動,想是氣糊涂了,好一陣了才惱怒地說:“瞧這學(xué)堂給上的,凈學(xué)會些瘋話,簡直沒大沒小,成何體統(tǒng)?”然后,微闔了眼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地碎念起來。
“不得了,不得了!”二姨太夸張地?fù)嶂乜冢疤?,看這情形,三丫頭別是自己尋得意中人了吧?”
趙太太并不作理會,甚至連眼睛都難得睜開,只把一個極度輕蔑的神情賜給了二姨太。
晚上,玉巧滿腦子塞滿了三小姐說過的那些話,翻來覆去睡不著。自走進趙家,不為癆病丈夫深夜也不肯歇息的咳嗽而失眠,這是第一次。
幾天后,玉巧又一次路過馬廄,松娃又一次拿亮閃閃的眼睛盯著他,并喊她瞧瞧新置的一匹雪青馬,這一回,玉巧的腳,再也拔不動。
松娃站在玉巧身邊指點,男人熱熱的氣息撩撥著她的耳際,她想躲,卻被一雙鐵鉗般的大手給圍住,然后,被角落里堆得小山似的干草給淹沒。
松娃的身體像一座山似的重重地倒了下去,他急促而粗野的呼吸傳染給了玉巧,她發(fā)了瘋一般回應(yīng)他的呼吸,那一刻,她腦子里的雞、狗、扁擔(dān),統(tǒng)統(tǒng)無影無蹤,那一刻,她只愿被撕裂,被粉碎,被燒毀,成灰成煙,無跡于這個世界。
嫁進趙家數(shù)月后的玉巧,在光線晦暗、充斥著馬匹臊味的馬廄內(nèi),完成了她成為一個女人的儀式。
兩個人終于安靜下來,依偎在干草堆里。松娃咬著她的耳朵呢喃,“為你去死我也甘愿?!庇袂墒裁丛捯舱f不出來,她只是埋著頭,把她滾燙的淚,一滴一滴地落在松娃的懷中。
那以后,玉巧的臉是雨后的天,烏云悄悄地遁了形,有時候,她還會偷偷地學(xué)著松娃的樣子吹幾聲口哨,很短促,一點不好聽,便捂了嘴,偷偷地笑。松娃比烈火更兇猛的熾熱融化了她,她沉醉在另一個天地里,醉得甚至已聽不到耳邊沒日沒夜的咳嗽聲,也聽不到某種危險的信號,蛇的信子一般,咝咝地響起,盡管她并非沒看見二姨太打趣她臉上漸起的紅暈時,那笑容里的深意。一個在愛情中獲得重生的女人,怎會輕易將手中的幸福拱手交出?
俗話說,久走夜路要撞鬼,誰知道,撞到的,竟是個小機靈鬼呢?
日頭偏西時,幺姑在園子里追一只紅蜻蜓,跑著跑著來到馬廄邊,聽見里面有輕微的聲音,像是受了傷又必須得忍著似的?!耙粶?zhǔn)有歹人!”這么一想,幺姑哇呀呀叫起來,徑直往二姨太房里奔去。
二姨太一聽,就打起了哈哈,“哎喲,我的太太,這可就是你嫻靜溫和的好兒媳??!”立刻起了身,急火火稟過老爺太太之后,兩個嫌疑犯立即被提審。
太師椅上坐著的人,臉上都掛了一層霜,平日里難得一見的趙老爺,那聲音則比冰更冷——
“家中有井,外頭有河,祖宗定下來的規(guī)矩,想必你們都懂?!?/p>
玉巧一言不發(fā),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她想的是,即便是死,也值了。
松娃則高呼冤枉,涕淚交集地漲紅了臉,畢竟沒有確鑿證據(jù),招了反而是個死豈不冤哉?打死也不承認(rèn)才有活的機會。
“小的決非忘恩負(fù)義之輩,一心只想變牛做馬報答老爺太太的恩情,又怎能做出這等事來?小的和二奶奶是清白的呀,如有半句假話,天打雷劈,全家死絕!”松娃孤身一人,發(fā)個死咒毒誓啥的,倒是稀松平常?!袄蠣敗⑻?,不能單憑四小姐的話就定罪啊,那馬廄里的馬,飽了餓了,吵嘴撒歡,屙尿屙糞,什么聲音發(fā)不出來,四小姐那么小,哪兒聽得明白啊!”
看松娃傷心欲絕,一副比竇娥還冤的樣子,趙家二老真還有些吃不準(zhǔn)了,再說那一臉平靜的玉巧,看上去也不似心中有鬼的樣子。
二姨太坐不住了,突然發(fā)狠道:“既如此,老爺、太太,把二少爺房里的小丫頭喊來問問,不就知道二少奶奶先前在不在房中了?”
召來小丫頭一問,卻說先前在灶房熬藥,并不知二少奶奶是否出去。
眼看松娃臉上的涕淚已漸干,二姨太偏生又陰惻惻一笑,“不還有二少爺嗎?他可是一直在房里的呢!”
松娃頓覺天旋地轉(zhuǎn),心中哀嚎:“天滅我也!”
趙家二少爺用一串?dāng)嗬m(xù)的咳嗽迎來眾人。趙太太抹著眼睛,悲傷了一番后,俯身輕言詢問。二少爺微微點了點下頜,隨后,又極費力地吐得一字:在。這個字,仿佛一聲幽長的綿緲的嘆息,仿佛用盡了他所有力氣。
那一晚,玉巧握著二少爺枯骨一般的手默默流淚。她從來不知道二少爺?shù)氖质悄菢拥氖?,那樣的涼,她握住便不肯放,直到那雙手,放棄了人世間最后一點溫度。
第二天,趙家二少爺?shù)乃烙嵑投倌棠桃伤撇磺灏椎氖虑椋黄饌鞅榱税驼拼蟮淖用?zhèn)。
二少爺一走,玉巧的淚水就一直嘀嗒著不見斷過,趙太太徹底相信了玉巧的清白,只怪那幺姑多事。
不用再伺候二少爺,小丫頭以為可松口氣了,誰料二少奶奶又犯病了,整日的在大木桶里泡澡,那水換了又換,累得小丫頭腰酸背痛,她卻還抱怨著沒洗干凈,沒洗干凈,還得洗。
“我看可以下鍋了呢!”小丫頭跟幾個婆子嘀咕。婆子們相視一笑,咂嘴道,得病了,得病了,這病生在腦殼里頭,是癔癥。
小丫頭厭煩了老說沒洗干凈的二少奶奶,二少奶奶厭煩了怎么也不能把自己洗干凈的那只大木桶,她尋思著,木桶太小了,只怕那清寧河的水,才能把自己洗干凈。清寧河就在趙家背后,是子卯鎮(zhèn)最大的一條河,水澄澈如鏡,河底卵石清晰可見。
夜里,秦玉巧溜出趙家,像兒時撲向母親的懷抱一樣,撲向了清寧河,她迫不及待的姿勢,砸碎了一河清幽的月色。
趙家二少奶奶是清白的。第二天,子卯鎮(zhèn)的人都在說,她以死證明了自己的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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