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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匠

2017-07-31 23:57譚巖
野草 2017年4期
關(guān)鍵詞:擔(dān)子嫂子木匠

譚巖

冬閑時,田里種上了,木生就跟著師傅出門。挑著個擔(dān)子左顧右盼的,總要落師傅一大截兒。一頭挑著刀刨斧鋸,一頭裝著換洗衣裳,一副擔(dān)子搖搖蕩蕩,兩個影兒也搖搖蕩蕩,映在那彎彎拐拐的田道上。

木生是個孤兒。他的一個遠(yuǎn)房親戚可憐他,就給他找到了現(xiàn)在的師傅,一呢,學(xué)成了手藝有碗飯吃,二呢,跟著師傅游鄉(xiāng)串戶的,吃住的問題全解決了。

既是冬閑,那樹,那山,也像是閑住了,在灰冷的天底下懶得動一動;整個冬天的景像就像木板上鑿刻出的一幅畫,沒有一絲兒生氣,又一走半天不見一戶人家,聽不見一聲狗叫,年輕的木生就不免感到了寂寞。為打破這寂寞的沉悶凄惶,換肩時,木生抿了抿枯燥的嘴唇,吹起口哨來: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然而這曲子終像干了水的墨線,在這木板畫的山坳,彈不出任何青潤的痕跡。

按木生的想法,是要鼓動師傅到城里去的,且不說不必忍受這上坡下嶺的踉蹌,單是街上那花花綠綠的女子,就可一望一望地望去許多寂寞時光??蓭煾祷F鹉樥f,你以為城里是什么好地方?哪個去了不學(xué)壞!你看那某某,原先是多好的人,進(jìn)了城就變了,不想回來了,老婆不要了,孩子不要了,還帶個女妖精回來,頭發(fā)染得像黃鼠狼……木生想說,我一沒有老婆二無孩子,怕個什么?但是師傅的話卻是不能駁的,只好把想法裝進(jìn)肚里,把寂寞放進(jìn)一晃一蕩的兩個箱子里,放進(jìn)單調(diào)又寂寥的“那遙遠(yuǎn)的地方”,跳動在這荒天野地里的口哨聲也就有了無限的惆悵。

除了陪嫁姑娘,多數(shù)人家也無什么大宗家具,頂多是打一方飯桌,做一個火盆,豎一個立柜,為新年的到來做些準(zhǔn)備。三五天,做好了,收拾家業(yè)要走時,老板娘卻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巴掌,差點(diǎn)忘了,還要打幾個凳子呢——總之是要想法兒把這師徒倆留幾天。師傅就開玩笑說,瓦匠出門罵他的娘,木匠出門哭一場。為什么?木匠好啊,木匠一進(jìn)門,柴禾就不缺了,要長的有長的,要短的有的,引火的有刨葉,熬火的有劈柴,方便了燒火做飯的??墒峭砩纤X時,師傅卻對木生嘆了一口氣,全是因為你啊。木生正端著師傅的洗腳水,嘴里吹著口哨,一腳已跨出了門,聽了師傅的話,端著一盆臟水站在了門口。木生長得唇紅齒白,眉清目秀,又吹得一口好口哨,還會削一些猴子爬桿的玩具,逗得小孩大人都喜歡,在他低了頭做木活時,那些年輕老板娘說是來看家具,可眼睛總是一趟又一趟在這年輕的徒弟身上跑。師傅看在眼里,卻不好說破。見木生一副不開竅的樣子,把洗好的腳翹到床上,對端著洗腳水的木生說,手藝人重要的是一個名聲,你可千萬不能黃昏啊。見木生似懂非懂地點(diǎn)點(diǎn)頭,師傅就自言自語地說,唉,不知是禍?zhǔn)歉选?/p>

果然木生就出了事。

也是合該有事吧,這一年,師徒倆出門沒有幾天,就有人帶信來說,師傅的老爹病得不輕,恐怕只在這幾天了。師傅是個孝子,丟下手中的家伙就要往家趕。臨出門,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大事,一腳踏在門檻外,叮囑木生說,沒得個伴兒,這一宗活兒做完就往轉(zhuǎn)回。記住我的話,好好干活兒,手藝人重的是名聲呢。木生卻道師傅是不放心他的手藝,就推著師傅往外走,您放心回家吧——心里還在想,這桌子凳子做了百十遍了,還在話下么。

師傅走了沒有三天,木生就把活兒做完了。早早結(jié)算了工錢,辭了主人出門。女主人眼圈兒紅紅的,把挑了一擔(dān)木匠家什的木生送出門時,說小師傅要當(dāng)心啊,前一段路不見一戶人家,偏僻得很。木生嘴里應(yīng)著,心想這青天白日,還有什么妖魔鬼怪不成,若是個女妖女怪,那也正求之不得。木生偷偷笑起來——年輕人總是這樣愛幻想又不切實際。于是這個愛幻想的年輕人,笑瞇瞇地去把身子一硬,挑起了搖擺的擔(dān)子,鉆進(jìn)了橫柯遮日的山道。

正是臘月的天氣,日頭淡然無光,出門時還見像一方小圓凳兒擺在天上,這時卻躲進(jìn)云了,露出的一坨影子像一只墨盒。兩旁的山很陡,夾著一條小道兒,似要把他逼往哪里去。樹木枯索無葉,虬曲的樹桿上全是蛇樣地盤著枯藤。冬日的黃昏來得早,翻了幾座山,出了幾身汗,又一個林子穿出來,天已暗了,站在那崗埡上,覺是迷了方向,不似原來的出路。路上也見了幾幢房子,可是長時間沒有人住了,沒有人住,就不算個人家了,院場上長滿了草,檐下結(jié)滿了蛛網(wǎng),大門也不鎖,一根棍子穿著兩只門環(huán),那是防止野獸進(jìn)屋的。近些年,人們的條件好了,搬家的也多了,山上的搬到了山下,山下的搬進(jìn)了城鎮(zhèn),連那村里的學(xué)校,多么熱鬧的地方,現(xiàn)在也一所所地空了,長滿雜草了。人們還留著山上的老房子,那是因為山上還有幾塊田,到了收割的時候,或者要來守野豬,或者是要歇歇腳,有時也可弄兩頓飯。木生透過蛛網(wǎng)的窗戶,瞧了瞧里面空蕩的房子,又上了路。

起霧了,山霧從前面飄過來,將挑著擔(dān)子望路的木生漸漸裹住了,像圍來無數(shù)柔軟的綢紗,又像一只只裊裊多情的手臂。木生在云霧的流動中,挑著個擔(dān)子不知身往何處了。正在疑惑,突然聽見前面似有誰在喊,又似聽見幾聲狗叫,忙挑著擔(dān)子走過去。眼前突然開闊了,是一塊小草坪,流著一線白白的溪流,一個穿著紅襖子,背上背著小孩的年輕媳婦正在溪流那邊招手,一條大黃狗豎著耳朵靠著那媳婦站著。

這個師傅,我想打一點(diǎn)兒家具,行么?

木生想,師傅叫早點(diǎn)兒回去呢。

怎么,怕我付不起工錢?

嫂子說哪里的話,只是……

只是什么,家里有人等著?那媳婦笑起來,露出兩顆好看的虎牙。

木生想,自己孤家寡人的,回家還不是和自己的影子做伴兒!到師傅家里去,也只是為他多添了一張口。就問:

嫂子住在哪兒?

我么,住在天邊……

木生就笑了,嘿,嫂子真會開玩笑!

年輕的媳婦背著小孩走在前面,木生蕩著擔(dān)子跟在后面,一邊走,倆人一邊說著話。一旁的狗一會兒落后,一會兒跑上前,像是探路的。說話時,那前面的年輕媳婦時而轉(zhuǎn)過臉來,一雙鳳眼在木生的臉上掃一下又掃一下。木生低頭望一望自己,今天出門才換的衣服,不會有木屑渣子的,見那張來的一副臉兒如杏花似嫣潤白皙,木生想這嫂子可長得真好看啊,像城里的女人吧,心里便無端地快活了許多,嘴里又吹起遙遠(yuǎn)的地方來,但這時的調(diào)子已不似往日的枯燥悵惘,輕快潤滑多了,全是濃汁兒冒的墨水,要痕跡有痕跡,要曲線有曲線,像一面搖曳在山間的快樂的旗幟;見那婦人背簍里的孩子,正瞪著一雙明亮的大眼望著木生吹口哨,木生便做一個怪臉兒,逗得孩子的陣陣笑聲兒從小媳婦的肩上滾過去。見他喜歡孩子,小婦人就說:

師傅是男孩還是女孩?

我?——還沒有對象呢。

那婦人就站住了,眼停在他的臉上,笑嘻嘻地說,不會吧,看一表人才……標(biāo)準(zhǔn)太高了吧?喜歡什么樣的,我?guī)湍阏乙粋€?

嘿,我?guī)煾嫡f我還小。木生躲過那婦人的目光。

也許是為了不讓這旅途寂寞吧,或者那婦人本就想逗一逗這位愛害羞的小徒弟,走在前面的婦人一邊走一邊問:

你想要找一個什么樣的呀?

……

說啊,想找一個什么樣的媳婦?

木生望著眼前俊俏的背影,眼神有些恍惚:像嫂子這樣……

哈哈……看你長得老實,還會說這樣的話……

不不不,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

木生急了,臉臊紅起來,卻一時又找不到適當(dāng)?shù)脑???粗旧狡鹊臉幼樱贻p的媳婦似乎得到了某種滿足,笑得更開心了。

兩人一路說笑著,又翻了一座山,出了一身汗,木生見那年輕媳婦的臉上,幾縷秀發(fā)沾在了臉龐,更像演戲的人兒似的。來到山埡,那婦人就說我們歇歇吧,便把裝著孩子的背簍靠著山埡的石坎歇下來,那石坎兒剛好撂著背簍。背簍的孩子睡著了。

嫂子,你把孩子給我挑著吧?

你看你臉上的汗,衣服都汗?jié)窳税?,給,用毛巾擦擦。婦人從背簍里拿出了一個塑料袋,抽出一條毛巾,擦了幾把臉,見了木生汗流浹背的樣子,遞過來。

木生嗅著了別樣的氣息,這氣息像花一樣,香潤,溫暖,同時也讓人心慌意亂。他像是怕弄臟了這雪白的毛巾似的,在臉上揩了一下,忙遞回去。為了掩飾慌亂,他去俯望旁邊的山崖。那山崖萬丈深淵,深不見底,涌上來的云霧卻像一條條黑龍,從人身邊擦過去,颼颼地冷。木生打了個寒噤。深淵就像巨獸張開了咝咝的大嘴,似要將人生生掠了去。一旁的年輕婦人笑盈盈地說道:

這是黑風(fēng)埡。怕么?

發(fā)冷的木生扣上敞開的棉衣,嘿嘿一笑,接著問:

還有好遠(yuǎn)?

再過一個崗就到了。

果然翻了一個崗就看見山腳有一幢房子,粉墻青瓦,但那房子分明已有些年代了,粉墻看上去像一件穿得發(fā)灰的襯褂,斑斑駁駁。狗已跑回到那稻場上,搖著尾,望著后面的兩人高聲地吠著,仿佛宣告自己跑了個第一。

木生來到院場,歇下?lián)?,見門環(huán)上別著一根棍子的大門吊著蛛網(wǎng),像好多年沒有住人的樣子,十分意外:

怎么,您家里只住著嫂子一人?

路上,那媳婦告訴過他,她是引著孩子回娘家了。

年輕媳婦正抽了棍子開門,見小木匠大驚小怪的樣子,有些好笑,學(xué)著他的口氣說:

怎么,你怕我吃人?說著一笑,一把推開了門。

山里的房子是不講什么規(guī)矩的,山上一戶,山下一戶,半山還有一戶,自由而散漫,往往是傍了一灣的黃土田或是靠了一眼清泉,單家獨(dú)戶,圖個柴方水便,清閑自在。這對于跑方的木生來說,并不覺得陌生,但是像走這么遠(yuǎn)不見一戶人家,見一戶人家也像多年沒有住過的,到處是蛛網(wǎng),對面的山也是一座枯山,不長樹,一個個的石頭卻像墳包,再看那山路上荊榛覆道,夜來時又霧靄叢生,山、樹,一切都在云霧之中,木生便覺恍然世外,可一陣擔(dān)心,一些恍惚卻被眼前裊去裊來的美麗身影拔散了。見那年輕的嫂子一時抱柴,一時洗著茶壺,屋里屋外地掃刷著,也就愉快地收拾著自己的行李,一邊吹著口哨,把裝著木器的擔(dān)子提進(jìn)屋去。

這是一幢老房,墻壁、樓板,到處是黑的,像涂上了一層墨,那是被柴煙,還有漫長的歲月熏黑的。屋里也沒有什么家具,樓板上垂著許多的蛛網(wǎng),顯得空空蕩蕩。木生說:

嫂子你一人住這里,不怕么?話說完,卻又覺得不該這么說,若是別人不理解,還以為自己是什么意思呢。

動作麻利的小婦人架燃了火籠里的火,正絞了一把毛巾四下抹擦著,聽了木生的話就停了手:

怕。有鬼呢。你怕不怕鬼?

木生一聽,露出白白的牙齒笑了:

嫂子還蠻會講笑話呢。鬼在哪兒——?木生裝模作樣,四下觀望。

不用找,我就是。

這話說得木生一愣。木生愣愣地望著小婦人,接著嘴一咧,爆發(fā)出滾滾的大笑。望著這開心大笑的樣子,那婦人反倒有些訕訕地,似是覺出了慚愧,又低頭去抹椅子擦凳子。

木生笑完了,擦了一把眼淚,撫著胸,嗝著氣說,是說嫂子怎么這么漂亮!那回進(jìn)城看了一回電影《聊齋》,那女鬼,女鬼都很漂亮呃……

可是都命不好。小婦人手里抹擦著,幽幽地說。

木生心想我要是找一個像女鬼樣漂亮的女人做媳婦就好了,又想到自己看了《聊齋》后特意在夜深人靜時往竹林,山崗等僻靜處去,想去碰一個女鬼的種種可笑舉動;又想到自己不聽師傅的話,有意無意地往深山處走,原來自己在不自覺地想碰到什么奇罕事呢。

嫂子你說,這世上到底有沒有鬼?

怎么沒有,我就是呀……

嫂子又說笑了,我是說真的……

吃了晚飯,倆人坐到了火籠旁,木生又撿起了剛才的話頭?;\里的火嗶嗶剝剝地燃著,照著那年輕婦人的臉,木生望去,驚愕地發(fā)現(xiàn)那跳著火光的臉上掛著兩顆淚,像兩顆木柜按鈕的紅玻璃球,還一閃一閃躍著紅光。木生心想,這愛開玩笑的嫂子心里一定裝了很多事吧。

那大哥在城里做什么,為什么不把你們母子一起接到城里去?木生問。

婦人正起身,取下火籠里吊著的開水壺,聽了木生的問話,手就停了一下,臉上飄過一絲陰翳。隨后取下壺將水兌進(jìn)水瓶,背著身子說:

男人干大事的,我們怎能去拖他的后腿?

木生就想,一個女人帶個小孩子,在這深山野洼里,能過么,就說:

嫂子……

你別老是嫂子嫂子的,我不是誰的嫂子!我叫鄒秀菊,要叫就叫我的名字!

剛才還在說笑的女人突然變了臉,木生有些手足無措。在外做事,逢著結(jié)婚的女人就要叫嫂子,逢著沒有結(jié)婚的也要叫大姐,這是師傅說的規(guī)矩。事實證明師傅的話是對的,就連那些剛結(jié)婚不到三天比自己小得多的女子,聽了“嫂子”也會眉開眼笑,原來女人也是喜歡充大的。不知為什么,唯獨(dú)這個女人反感叫她嫂子,這也是糾正他第三次了。怕老么,怕變丑么,怕男人不要他了么;聽說許多漂亮的女人第一怕的就老,可她正年輕呢。木生叫習(xí)慣了,最終是不好改口,叫名字時,喉嚨里就像塞了一個木屑,總是不順暢。

這個叫秀菊的女人很能干,雖然她說是回娘家住了幾天,屋里像長年沒住人似的,到處是灰,但她三下五除二就把屋里收拾得干干凈凈,亮亮堂堂。她找來了臉盆,還有一雙換腳的干凈布鞋,一起放到木生的腳前,你也走累了,洗了睡吧。

木生睡的床全是新?lián)Q的,被子、墊單,干爽而舒適,不像在別的人家,睡上去總是濕洇洇地有一股霉味兒,還有虱子,爬得渾身癢。這床很舒服。床上隱隱地還有一種什么香味兒,像菊花,淡淡的苦澀,卻又清清新新的讓人神清氣爽。木生躺在床上,隔著一扇門,聽見秀菊在堂屋的火籠邊往瓷盆里倒洗澡水的聲音,輕聲哄著小孩的聲音,還有那關(guān)房門的聲音。屋里一切聲音靜下來,又聽見窗外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夜風(fēng)的低號聲,木生就覺得自己飄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睡到半夜,木生又被一種聲音驚醒了。開始聽著像是風(fēng),在風(fēng)聲里,似有人踩著屋外的樹梢而去,那門也被絆得嗑嗑噠噠響個不停。又像有什么野物到了門口,狗不停地叫。接著又是綿長的聲音,像風(fēng)聲,又像一個女子的哭聲,這哭聲好像就從隔壁的房中傳出的。除了秀菊,還有誰?是不是小孩有什么事?雖有電線,但秀菊說卻是經(jīng)常停電。木生扯了一下床頭的開關(guān),果然還是一團(tuán)漆黑,忙摸著床頭桌上的火柴,嘩地將煤油燈點(diǎn)燃,三把兩下穿上衣服,拉開房門,一陣風(fēng)吹得煤油燈跳了幾跳,木生忙用手掌罩著。走到堂屋中央,那哭似的聲音卻停了,借著煤油燈飄渺的火光,木生看見秀菊的房門關(guān)著,并沒有聲音傳出來。難道是自己聽錯了?木生呆立在堂屋中,聽見那聲音又似在門外,打一個唿哨,遠(yuǎn)遠(yuǎn)地去了。

木馬就支在院場上,木生叮叮咣咣的斧鉞聲在這靜寂的山洼響著,使空蕩的山間增添了無限的溫馨,于是山風(fēng)也變得溫和了,夾著木屑的清香在這山洼里回蕩;做著木活兒的木生見這年輕的女主人背著孩子提著簍子出門了,半天不見回來,就會停住口哨,望著那半隱在山林里的梯田,心里會生出些淡淡的牽掛:這母子倆到哪里了,背個孩子做事方便么----

閑下來的時候,那秀菊就抱著小孩,坐在院場上,看木生做活兒。雖是冬天,木生仍是著一件單衣,卷著袖子,隨著那年輕而有力的臂上的骨肉一鼓一鼓的,手下的刨子就推出一串串的木花兒,無聲的鈴鐺樣落下來。秀菊正奶孩子呢,看著看著就覺得胸口脹得發(fā)慌,而懷中的孩子又睡了,便略側(cè)了側(cè)身,掀開衣服,將白凈凈的奶擠到墻上。一雙年輕的眼正不經(jīng)意地望了過來,看到那白白嫩嫩飽滿的一團(tuán),眼便走神了,落下的斧頭就偏了。正擠著奶水,聽到唉喲一聲,知道是小木匠受傷了,秀菊忙扯下了衣服,抱著孩子跑過去:

傷哪兒了?要不要緊?

木生舉著手指,像舉著一朵綻放的鮮花。秀菊一把拉過木生受傷的指頭,放到口中吮,吐了一口,就進(jìn)屋去放了孩子,找了毛蠟和布片來纏,一面嗔怪著說:

怎么就不小心呢——

倆人相距得如此之近,木生嗅見了一種異樣的香氣了,那是毛巾和新床鋪上的味兒,卻更濃烈,也更溫潤,這是一種他從沒有見過的鮮活的氣息,鮮活得讓他陣陣眩暈,而那微微張著的,沾了手指上的血,沒有來得及擦洗的唇,也如綻放的鮮花,似在做著什么期待。木生忙垂下頭,卻又看見秀菊那高聳著的胸,似要把木生的頭撐起來,于是木生在自己如鼓的心跳中臉更紅了,吃力地將臉扭到一邊。

秀菊從木生異樣的表情中,明白剛才的手指是如何受傷的了,臉上也驀地飛起了兩塊紅霞,以至一條薄薄的布片也拿不住了,抖抖地怎么也系不上。

你——自己纏!小婦人摔下他的手,一扭頭進(jìn)屋了。

接下來的幾天,就失去了先前的自然和諧。天陰一樣,讓人感到有些沉悶,卻又像在孕育著什么。兩人似在躲避,又渴望碰到一起,但偶爾的目光相遇又很快閃開了。像是怕傷著了誰。倆人不再有說不完的話,各人默默地干各人的事。木生在院場里不停地砍啊,刨啊,他不抽煙,秀菊就把茶泡好了放在院場上的一個凳子上。飯弄熟了,秀菊就出現(xiàn)在門口,身子貼著門框,望著他喊:

——哎,吃飯——

不知什么時候,那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的師傅的稱呼也免了。木生早就在盼著這一聲兒叫呢,就停下手里的活兒,披上衣服進(jìn)門來,一個搭著一條新毛巾,裝著半盆熱水的臉盆已準(zhǔn)備好了,一旁的凳上,必是放著一塊綠玉似的香皂??赡旧春昧四槪献莱燥垥r,秀菊為避免兩人相處的尷尬,去干別的活了。端起碗來的木生就像扒著一碗的寂寞,但這奇怪的寂寞,竟將沉默的兩顆心越拉越近。

晚上,木生常被一陣奇怪的聲音弄醒,仿佛有什么東西到了門口,門又被抓得磕磕噠噠地響,而狗似躲在很遠(yuǎn)的地方叫,接著像是風(fēng)的呼嘯,又像人的嗚咽。木生忙坐起身來,披上了衣服,聽了聽動靜,仍只有窗外的夜風(fēng)吹過窗戶的聲響。開始來的頭幾天,聽見秀菊進(jìn)屋去睡時,總要弄出很響的閂門聲,那是一種孤男寡女相處時,一種坦蕩的宣言。不知什么時候,那很響的關(guān)栓聲越來越小了,輕了,仿佛這聲音一大,就會傷著了誰,慢慢變成了輕微的磕碰聲。而這幾天,磕碰聲也沒有了,只是輕輕地掩著,聽著那一聲輕微的幽幽怨怨的戶樞聲響,木生就渾身發(fā)冷似的起一陣顫栗,他抱著自己的胸,仿佛身子里面有一個怪物在掙扎,要沖出去禍害人,他用雙腿緊緊地攪著自己的腳,不讓它跑出來去不該去的地方。因此倒是他這個大男人,一進(jìn)門就啪地關(guān)上了門閂,死死地拴緊,然后抱著頭坐在床頭瑟縮發(fā)抖,像在和身子里的困獸掙扎。但是屋的對面,那一扇沒有關(guān)緊的門,透出的誘惑正像一只溫柔的手臂,無聲地牽引著他。

手藝人,看重的是名聲呢。

師傅的話在耳邊響著;這時他才明白了這句淡話的沉重和艱難。明白了師傅話的木生不知什么時候已披著衣服,站在了堂屋中央,他看那火籠里,尚未熄滅的火焰發(fā)出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火光,只要一陣微風(fēng),那星點(diǎn)的火苗就會蓬蓬勃勃一躥而起。而這風(fēng),正是來自那一扇虛掩的門。

他不止一次,聽見那虛掩的門里傳出撩人的洗澡水聲,無聲的期待和夜半的哭聲,也曾讓他在夜半,舉著煤油燈,顫顫抖抖站在了燃著火星的火籠旁,但最終是沒有勇氣去推開那近在咫尺的門。他讓那閃著星光的火籠,慢慢暗淡,冷卻。他回到自己的房,披衣坐在床上,仿佛痛苦地抱著頭。

狗又在風(fēng)中叫了。風(fēng)聲把那狗吠聲送去很遠(yuǎn),木生的心仿佛也被風(fēng)吹到了遼闊的山外;怕是已到了臘月尾了吧,還不知師傅在怎樣牽掛;自己也該收拾工具回轉(zhuǎn)了。

一扇盒子門做好了,木生安上去,果然是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以后,風(fēng)便不會再在半夜掀得門一拍一拍地響了,讓秀菊擔(dān)驚受怕,抱著那孩子緊緊地捂著被了。只是還差一把門鎖。

我先給你安一個木栓子吧——夜里安全些……

不用你費(fèi)心!我怕什么,未必還有人來把我偷去了不成!

木生一愣,不知這秀菊哪兒來這么大的脾氣。仿佛是越處越生分了。可心底里,另外的一個人,在做什么,在想什么,雖然不說,卻是越來越默契了。木生知道,秀菊是滿意他做的大門的,于是自作主張地安了一個木栓,門便關(guān)嚴(yán)了,將風(fēng)關(guān)在了門外,風(fēng)吹過來,從此只能無可奈何地狗一樣嗚嗚地叫著了。

這是最后一頓晚飯了,秀菊弄了很多菜,桌上都快放不下了。木生用木頭削了一個猴子,用一根線扯著,做著猴子上樹的游戲,逗著玩了一陣,孩子這時睡了。秀菊低著頭從木生懷里接過孩子,放進(jìn)了房屋,出來時手里拎了一瓶酒。

以往吃飯時,秀菊坐在一旁,哄著孩子,一邊不時地給木生搛菜,木生吃好,她才放下懷里入睡的孩子,鏟了鍋里的冷飯隨便扒幾口。今天她卻解了腰里的圍裙,拿來兩個酒杯,坐到了桌旁。

她先給小木匠斟了一杯,放到小木匠面前,然后又自己斟了一杯。

師傅請喝酒——不知何時,已經(jīng)隨和的秀菊,又對木生客套起來了。木生便一下被推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等木生舉杯,秀菊便自己一飲而進(jìn)。正在驚奇間,又聽秀菊有些羞怯為難地說:

只是你這工錢,我今兒怕是沒給的。不過你放心——

噢,不急不急——木生想,我可從沒想過工錢的事啊,在這里做事,就像給自己家里做一樣,只是這樣實心照顧自己的主顧,怕是一生也遇不到了。

喝酒。秀菊紅著臉,亮著空杯說。

嫂子,我說過我是從不喝的……他想起了師傅的話,酒是色媒人,萬萬不可沾的。

好,我替你喝——說著,秀菊把木生面前的一杯酒搶過來,要朝嘴里倒。

木生急了,要奪酒杯:

嫂子,嫂——

秀菊柳眉倒豎:

誰是你嫂子?——說完一杯酒又倒進(jìn)了嘴里。

木生看愣了,見秀菊又在倒酒,一杯酒又要往口中喂,木生呼地站起來:

好,我喝!

說完,木生拿起酒瓶子,咕咕咕往嘴里倒。這下,倒是秀菊怔住了,放下手里的杯子,繞過桌子來奪小木匠手里的酒瓶,不料被火籠里的火鉗絆了一下,人軟軟地倒了過來,小木匠慌得丟了酒瓶,一把接在懷里。酒瓶倒在地上,酒在地上流著,木生沒有看見,他看見的只是懷中那比酒還要醉人的哀怨的淚水,這醉人的酒啊。于是他也喝醉了一般,歪歪扭扭地倒向了那塵封了多日的小酒壇——被酒醺醉的人已是連師傅的話也忘了。火籠里那堆干燥的刨花,噼噼啪啪升騰起燦爛的火花來。

木生醒來時,身邊空空的,床上仍只有他一人。他疑心是做了一場夢,但是枕邊異樣的香味,一絲長長的秀發(fā),使他確切地感到美夢的真實,回味的無窮。

……木生被引導(dǎo)著,行走在云霧、溪水、森林間。他做慣了木活的手撫摸著世上最精美的家具——美妙的曲線,光滑的漆面,美得讓他不忍去觸。

你說,我老么?

……

你說,我丑么?

……

暗中,秀菊的眼望著木生,木生突然感到那雙眼正珍珠似的放著藍(lán)光——恍然的似曾相識,又一時記不起在哪里見過,便滿心歡喜地說:

你真好,怕世上沒有第二個了-----

得了贊嘆的女人笑了,笑得一兩滴冰冷的淚珠,重重墜在他光裸的身上。

又要說你聊齋里的嗎,都是沒有好結(jié)果的----

窗已大白,木生呆愣一陣,忙幾下套上衣褲,下了床。

木生走出房門來到堂屋,見秀菊抱著孩子,在火籠邊低垂著頭,似是睡著了?;鸹\里的火仍在燒著,吊在上面的水壺里的水燒得嗡嗡響。木生走過去,手放在秀菊的肩上,想把秀菊叫醒,怕她睡著涼了。

哎,嫂——秀菊,秀菊——

秀菊卻沒有睡。她把木生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拿了下來,抬起頭來,木生看見的是一張滿是淚水的面孔。

天啊,我做了什么啊——你,你,快走——

木生有些驚愕,有些惘然,一雙手無措地搓著,像是羞怯自己的大錯誤。

你,走啊——秀菊無力的手朝門外一指。

木生順著秀菊的手指望過去,見自已的擔(dān)子已收拾整齊,放在門邊。

似是被一掌推了出來,木生剛趔趄著出門,那扇門便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接著他聽到了一陣嗚咽聲——這是他多次在深夜聽見的,壓抑而悲哀的哭聲。

秀菊,秀菊——挑著擔(dān)子的木生站在門外,拍著門喊。

那狗從屋后閃了出來,也翻臉不認(rèn)人地汪汪大叫,似乎這家伙確乎做了什么對不起主人的事情,要驅(qū)他遠(yuǎn)去。

木生在狗吠聲中,望著那扇緊閉的門,挑著擔(dān)子一步步退去,離開了這房子,這夢似的處所。

木生走到了山崗,來到了曾和秀菊歇腳的地方,黑風(fēng)埡。山崗上的風(fēng)又冷颼颼地刮著,冷霧又黑龍似的繞著。木生歇下?lián)?,?zhǔn)備加件衣服。他打開箱子,發(fā)現(xiàn)里面疊著一塊手帕,打開,上面繡著一朵菊花。

木生刨著板子時,臉上的汗流到了眼里,就用手背擦一擦,但手上卻沾著木屑,木屑都沾到臉上了。秀菊就會遞來一個毛巾:

給,擦擦!

木生把手帕一層層地小心疊好,放到胸口的衣袋里,又挑起擔(dān)子走著。黑風(fēng)埡下的風(fēng)云一陣陣地翻上來,似纏扯著他的腳步;風(fēng)吹進(jìn)了他的眼,他卻任淚水流淌,挑著擔(dān)子朝前走幾步,扭過頭來望一眼。那風(fēng)知曉他的心思似的,就嗚嗚地卷幾片枯葉,帶著他的留連,吹向那山下有狗叫的屋場去了。

師傅見他回來了,一臉驚訝:

我去找你了——這么長時間,你到哪兒去了?

……

什么?黑風(fēng)埡?哪里還有人住么!

……

你做的那家,女的可叫鄒秀菊?

咦,您怎么知道?木生很詫異。

還有一個小孩兒,不到一歲的?

見木生奇怪地望著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師傅便長嘆一聲:

木生啊,你可是鬼使神差喲——

這時師傅才告訴他,他去做活的那家叫秀菊的,去年人們就傳說她死了——是錢把人變成了鬼喲!師傅感嘆道。秀菊的男人是開礦的,開礦發(fā)了財?shù)?,就是師傅常教?xùn)他拿的例子,聽說賺了不少的錢。人一有錢就變了,鄉(xiāng)下再好,再賢慧的媳婦也是狗屁了,就和一個頭發(fā)染得像黃鼠狼的城里女人纏在了一起。勸說,哭鬧都不起作用了,性情剛烈的女人就抱著孩子在黑風(fēng)埡跳了崖,連尸首也沒有找著。木生聽了一時木木的,他似乎明白了秀菊那倩幽的神情里一臉凄然的話語:

好又有什么用呢——

第二天,木生就失蹤了,誰也不知道去了哪兒。他的師傅找到黑風(fēng)埡去了,可并沒有找到木生說的那幢老房子;倒是在那個名叫秀菊的衣冠冢前,發(fā)現(xiàn)了一個壞了的孩子玩具,那猴子爬桿兒的小孩兒玩具,分明是木生的手藝。

會吹口哨的小木匠從此消失了。有進(jìn)山打柴的樵夫說,他見到那個年輕的小木匠了,挑著個擔(dān)子,走在半山腰的路上,一頭挑著個小孩,后面跟著一個穿紅衣服的女子,他一面走,一面吹著口哨呢。

師傅聽了一臉的茫然,這個口口聲聲要進(jìn)城,要趕熱鬧的徒弟,怎么就偏愛那沒有人煙的深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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