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緯
那時他剛進斧頭幫。因剃著光頭,便喚作了光頭林。
斧頭幫人人都有把斧子,極小,幾乎能裝進兜里,這斧子并非用來砍殺,而是投擲——行話叫作“丟彈子”。剛進幫月余,光頭林便已練出了準頭,十多米外的一只酒瓶,他一斧子飛去便是“嘩啦”一聲,基本不會失手。但他還沒用斧子扔過人。
斧頭幫的對頭是金龍幫。金龍幫人少,地盤也小,但老大鄒德清卻極精明。鄒德清瘦高個,戴眼睛,走路時略顯佝僂,手中常握一只煙斗,說話也是輕聲慢語的,一副精明相擺在了臉上。鄒德清在此地人頭熟,和各位大佬說得上話,更主要是和斧頭幫打交道多年,對斧頭幫老陳的套路極熟,只要老陳想玩花活他總能棋高一著來個反擊,所以金龍幫雖實力弱,卻一直稍占著上風。
老陳很清楚,金龍幫所倚仗的只是鄒德清一人而已,只要鄒一倒,金龍幫便會任自己捏弄。
為除掉鄒德清,老陳曾三次找過職業(yè)殺手。不過鄒德清也早防著這招,在城中遍布眼線,消息極靈通,其中兩個殺手甫一入城,便有人前來送禮,打開一看,卻是四只發(fā)紅變質(zhì)的湯圓——江湖規(guī)矩,四只湯圓代表四目相對,四只發(fā)紅的湯圓,其意可想而知。在湯圓旁還另附有支票,金額與老陳的懸賞相同。見行蹤已露,殺手也不敢收“禮”,便即返回。
另一殺手倒是瞞過了鄒德清,不過鄒德清平日不輕易出門,出門時也極小心,幾乎不露破綻,那殺手一時找不到機會,稍耽擱幾天便也露了行藏,仍一樣被打發(fā)掉。
老陳見此只得轉(zhuǎn)換路數(shù),想在幫內(nèi)找人,不過這極是冒險——殺手為幫內(nèi)之人,一旦失手被捉便毫無推脫的余地。這令老陳頗為頭疼。
那天巡視幫里,見光頭林正練“丟彈子”,老陳不由得心里一動——這光頭林剛入幫一個月,幾乎無人認識,出了事完全可想辦法推脫,且這小子看來蠻靈光,剛練一個月便已有這般準頭,如把槍法練一練的話……
老陳便揚手叫過光頭林,也不多說,只塞了幾張票子,讓光頭林去某射擊俱樂部玩玩槍去。
過了一周,便又交給光頭林一支獵槍,讓他去郊外打打野物。回來后,老陳問收獲如何,光頭林搖頭道:“沒一槍打中,那俱樂部的槍怕是做過手腳,準星是歪的,練半天全都白練?!崩详惒挥梢恍Γ骸斑€行,小子有點悟性?!?/p>
接下來便練了一個月的狙擊。這光頭林似天生是玩槍的,無論何種槍,玩上兩天便心中有數(shù),再開槍便已八九不離十,而且他還尤擅打移動靶,那天在郊外,他兩次用狙擊槍打下了飛行中的野鴿,竟連瞄準鏡也未開。老陳看得有些發(fā)愣:這樣的槍法,竟是只練了一個月,誰能相信?老陳連連點著頭,心里卻有些嘀咕——這他媽的,也太那個了,他想。
老陳對光頭林說了計劃——他想光頭林早應該猜到了。果然,光頭林沒半點猶豫,滿口應承下來。
待光頭林走后,老陳卻開始尋思:媽的這小子也太精了,當面應承得好,回頭會不會跑掉?
老陳想應該找?guī)讉€人盯著他,但又一轉(zhuǎn)念:唉,算了,跑就跑了吧,也不算個事。
光頭林倒確實是想跑——刺殺鄒德清,這連職業(yè)殺手都完成不了的事,自己能行?
然而不知怎么,心里卻又似隱隱地有一股勁,促著他去試試。一只風箏總得有根線牽著,他覺得這事就像是那根線,它勾在心上,讓他掙不開也跑不了。光頭林覺得心里很亂,一會兒很興奮,一會兒卻又似害怕得緊。
鄒德清仍是深居簡出,不過每月他必去幾次賭場。這也幾乎是僅有的刺殺機會。
賭場靠近鬧市,四周是商務樓、酒店、飯莊,不太容易找到伏擊地點,且一旦開槍,便極難脫身——所以之前的殺手未能找到機會。
不過打一開始,光頭林就隱隱有個念頭:伏擊地點不必在附近,可以遠些,甚至遠至極限處。他用的是M40狙擊步槍,有效射程八百至一千米,不過光頭林知道,M40最長的狙殺距離可達一千五百米。
一千五百米,一公里半,如此遠的距離,開槍后當然可以從容脫身,至于打不打得中么——咳,反正是憑運氣,試試。
光頭林找了一圈,最后看中了一處爛尾樓,這樓只一個框架,十幾層,也無人值守,只幾個乞丐以此為家、早出晚歸。而此處也正是鄒德清去賭場的必經(jīng)之地
爬上樓頂,卻見那賭場正遙遙相望,中間一幢高樓阻隔,卻恰好露出賭場大門的位置。用望遠鏡看去,那里的人勉強可辨面目。光頭林心中不禁打鼓,“應該也出不了什么事,碰碰運氣罷了……,”他心里對自己說。此時他并沒認真想過殺人,他覺得自己肯定打不中的。
守了四天,那天下午鄒德清的車終于來了。光頭林盯著那車,覺得背上的汗毛正在一根根立起。轉(zhuǎn)瞬間車已到了賭場,鄒德清最后下車,他戴上帽子,左右看看,然后夾在三個隨從中向大門走去。
光頭林瞄著那身影——距離太遠,已不能瞄準具體部位。心里本一直猛跳的,此時卻忽然穩(wěn)下來,似有一只手在心里輕撫一下。腦子里似有纖細的水草劃過,想抓,卻又已漏過,心里不禁癢癢的。只在這片刻間,光頭林似已模糊想到:嗯,這他媽就是自己要做的事,命中注定的。他屏住呼吸,心里莫名一嘆,竟說不出的舒服。
似只憑著直覺,光頭林扣動了扳機,經(jīng)消音的槍聲如一聲悶屁,把空氣震開一條縫。過了約三四秒鐘,才見鄒德清突地一晃,往前仆倒。三個隨從立馬拔出槍,向四周一陣亂瞄。
光頭林縮回身來,閉眼在地上坐了片刻,然后撿起彈殼,拆開槍,一一放入槍盒中,再放入大旅行袋中。俯身潛進樓內(nèi)后,戴上太陽鏡,穩(wěn)穩(wěn)地下樓,從后門的小巷穿出去,打了車回家。
第二天報紙便登出消息,金龍幫幫主鄒德清遇刺,經(jīng)數(shù)小時搶救后仍告不治,警方正全力追查兇手,高度懷疑是幫派間的仇殺。
十幾天內(nèi),老陳已先后兩次被警方邀去“喝咖啡”,鄒德清的幾個仇家也都被徹查了一遍,幾乎找不到一點線索,警方也是毫無辦法。如此兩三個月后,事情便已漸漸平息。
不出老陳所料,鄒德清一死,金龍幫便分作兩派開始內(nèi)訌,待兩敗俱傷時,老陳稍一出手便將他們?nèi)渴辗?
此時道上多已知此事的內(nèi)情。不過光頭林卻仍如以前一般,整天只練“丟彈子”,沒人見他再碰過狙擊槍。
一年后,老陳讓光頭林又干了一票。光頭林輕車熟路,仍是一千五百米處伏擊,仍是一擊致命,過后警方也仍找不到證據(jù)。
光頭林的名聲響了——一千五百米外開槍,命中率大致為十萬分之一,而光頭林兩槍皆中,這簡直能令人驚掉下巴。于是就有生意找上門來,而老陳也默許光頭林接活。
不到兩年,光頭林便已成業(yè)內(nèi)的頂級,在圈內(nèi)提到“一千五”或“光頭佬”,幾乎人人點頭。他自然也早已離開斧頭幫開始單干。
光頭林給自己立下了規(guī)矩,一年最多只接兩單,而且只在春秋兩季。而在其余的時間里他要做雜貨店老板——他開了一家小雜貨店,出售香煙、啤酒、兒童玩具等。光頭林還記得,自己小時的一個理想就是做雜貨店老板。
晚上,光頭林時而出入“殺手酒吧”。那是一間地下室,并不掛牌,只有業(yè)內(nèi)人才知曉,它的主人是一退役殺手,顧客也多為現(xiàn)役、退役殺手或業(yè)內(nèi)經(jīng)紀人,間或也有些私家偵探之類。偶有不知情者闖入,稍一打量,便會滿臉惶惑地退出。
這里的每個人都須做些掩飾,戴著墨鏡或安著假發(fā)假胡子,也從不透露姓名,即使交談多次雙方也互不認識。
唯一不做掩飾的只是那主人,他總是高聲大嗓的,也極其善于談笑——他仿佛就是這間酒吧的標識。
在這里,除了賞金、槍械以及刺殺時的趣事外,殺手們最喜歡談論的便是退休。光頭林起初并不太理解——這的確是太偏門的職業(yè),風險很高,稍一疏忽便可能送命,不過對于退休如此向往,是不是也太……
不過很快,他對于退休也開始熱衷起來。每一單生意的成功,其實都離不開運氣,殺手最需要的其實就是運氣,隨著名聲日盛,光頭林對此愈加有體會。而越是老練的殺手,對運氣的依賴似乎也就越大,總擔心著這運氣哪天就會突然沒了,他想這就是壓在每個殺手心上的一塊大石,大概也只有退休,才能讓這石頭落地。
看起來風光的行業(yè),卻人人心里都壓著大石,光頭林想這也并不奇怪,每一行都有外人不可觸及、不可理解之處。
有時看關于殺手的電影,光頭林總暗暗地好笑,電影里的殺手黑衣黑褲、戴著墨鏡不茍言笑,全都一個模子。這可真有意思,光頭林想,為何他們覺得殺手就是這樣?殺手就不能笑得像鴨叫或聲音尖細得像娘們?——他就見過好幾個這樣的殺手。他想拍電影的怕是沒見過任何一個殺手。其實殺手也是各種各樣的,而最頂級的殺手,其實也只是這樣,一個圓滾滾的雜貨店老板而已——有時站在鏡前,光頭林這么想著,便一笑。
對于退休后的生活,光頭林已漸有明確的計劃:去一個有水的小地方、小城市,開間小店,找個老實女人,然后便安安靜靜、一成不變地生活下去。有些殺手在退休后忍受不住寂寞,又會復出,光頭林不太看得起他們:這他媽玩命的事,竟還當成游戲了?他想自己一旦退役,便絕不會復出。
這些念頭在腦子里轉(zhuǎn)了整整十年后,光頭林終于準備退休了,當然他早已選好了安身之地并秘密地買了房子。
這十年間其實不乏驚險時刻,有好幾次他覺得運氣似已用盡,但忽然間卻又福至心靈找到一絲機會,幾乎神奇般地將事情逆轉(zhuǎn)。事后想起,這些時刻每每讓光頭林覺得很后怕,也愈加地相信運氣。
十年不算長,但世事卻已經(jīng)大變,網(wǎng)絡、手機、火星文、新新人類……,光頭林很是有些眼花繚亂,這世界也變得太多太快,他想,不過無論怎么變,這世界總還是需要殺手——每念及此,光頭林總是搖搖頭,心里一笑。
每年都有新人加入這行業(yè),近兩年的新人尤其目中無人,但光頭林卻也不理會,他知道告誡不管用。在這行業(yè)里,能依靠的只是自己那份運氣,運氣好的話你就能活到退休——如果有一本“殺手手冊”,光頭林覺得這話應以最大的字體印在首頁。
光頭林已正式?jīng)Q定要退休了。真正做出決定是在那個早晨——那時他剛剛醒來,恍惚地盯著天花板,那退休的念頭忽然就結結實實地砸了下來:是的,把手頭這一單干完,就退休。這決定讓他忽然覺得手腳有些癱軟,他想原來心里的這塊石頭竟是壓得這么重?而要搬開它竟也是如此輕易?也是,壓上這石頭及搬開它的,其實全都是自己,是自己的一個念頭而已。光頭林不禁搖了搖頭。
那個早晨在記憶里一直有些濕淋淋的,光頭林對此頗覺得疑惑,而且他一點也不擔心這最后的一擊,這跟以往似也有些不同。
在十多天后,那最后的目標便已在瞄準鏡里。那是個矮胖的女人,四十多歲,大臉盤,頭發(fā)蓬亂,衣服也亂七八糟的,褲腳還高高卷起,看起來頗有點蠢相。媽的,這樣的女人,怎會被人懸賞刺殺?光頭林很有些詫異,當殺手十多年,這樣的目標倒還是頭次見到。
伏擊地點在一小山包上,下面是幾近廢棄的小路,正是下午最安靜時,除了那女人外,小路上便再無別人。樹林里間或傳出數(shù)聲鳥叫,似為這安靜添上了絨毛,撩得人心里癢癢的。光頭林突然有些沮喪:我X,這地形環(huán)境也太好了,好得都有點過分了——還有這目標,這他媽簡直是……
此時光頭林方意識到:對這最后一擊,自己其實是頗有期許的——它應該有些難度或者曲折,應該讓人一提起就點頭:“嗯,畢竟是光頭林呵”,也應該讓后輩知道頂級殺手的告別演出該是怎樣的。
而面前的這盤“小菜”,顯然太不夠格了。光頭林嘆口氣,暗自后悔接了這單生意。
此時目標已向樹林中走去。光頭林緩緩移動著槍口——此時若是開槍,他仍有十足的把握。
然而這一槍之后,自己的殺手生涯將就此結束。光頭林似有些不相信:竟是如此的簡單?自己反復想了多年的最后一擊,竟然只是這樣?
光頭林又嘆口氣,不由得低頭閉了閉眼。再抬頭看時,那目標卻已消失在樹林里。
光頭林翻身坐起,點了支煙慢慢地吸著。瞄準了目標卻不開槍,還眼看著目標消失,這在以前可從未發(fā)生過,不過光頭林倒也不在乎——媽的,這樣的一盤小菜,又何必在意于一時呢。
一只大黑鳥在頭頂盤旋著,仿佛正在空中勾出無形的線條。光頭林仰頭凝視一會兒,沖它吐了口煙。
光頭林走上了海濱的白色棧橋。大群的海鷗在頭頂飛舞,發(fā)出粗啞的咕咕叫聲。光頭林拋出手中的小面包片,只剎那間那些小塊便已被海鷗們紛紛啄去,竟仿佛空中有股吸力。光頭林不禁大笑。
在棧橋的盡頭,光頭林脫下鞋襪坐下?;仡^看去,那小山包卻正在一片光暈中,竟似已很遙遠了。光頭林瞇起眼打量著,心頭似有所動,然模糊的念頭一閃即過,終來不及抓住。光頭林恍惚片刻,便也不太在意。
接下來的數(shù)日,光頭林便做起了游客——在殺手生涯中,這倒也是頭一次。光頭林覺得心里的那塊石頭似已經(jīng)去掉,渾身輕松自在。這盤小菜簡直不算件事,此時和收山又有何區(qū)別呢?
再想起數(shù)天前的猶豫,光頭林卻已覺得好笑:生意只是生意,何必要自尋煩惱?難道輕松反而不好么?媽的,還什么曲折和難度,光頭林覺得幾天前的自己真太蠢了。
一周后,同樣是在下午,光頭林又伏于那小山包上,而那目標也正緩緩走來,一切完全如上次一樣。
光頭林瞄準著目標,手指也已經(jīng)扣上了扳機,然而感覺卻似有些不太對:心里提不起勁,手指竟突然有些微微的顫動。光頭林放下了槍,雙手在臉上用力拍打幾下,又狠狠地掐了兩下大腿。然而這一切都無效,再瞄準時心里仍是發(fā)虛,那手指竟顫得他忍不住猛甩。
這其實是那股勁沒了。做殺手其實靠的就是一股勁,這股勁平時沒感覺,可一旦它沒了,人便飄了起來,仿如脫了錨的船一般。媽的怎么回事?這勁怎么忽然就沒了呢?光頭林舔了舔嘴唇,他意識到出了問題,出了大問題。
光頭林仍在勉力地瞄準,但他清楚這一槍已不會打出去了,如勉強擊發(fā)的話只會更糟。他靜靜地盯著目標,直到她消失在樹林中。
光頭林搖搖晃晃地走上了棧橋。回頭看去,那小山包卻仍在一片光暈中,上次那瞬時的恍惚似又一次閃過,光頭林不由得仰起頭,閉上了眼睛。殺手?媽的連槍都開不了的殺手?我X,怎么會弄成這樣?光頭林暗自嘆一聲,睜開眼來,那飛來飛去的海鷗卻又令他覺得一陣陣頭暈。
光頭林留了下來,在城中開了家小店。為了名聲,他必須得完成這單生意。至于如何完成,唉,車到山前必有路,等下去總會有辦法的,他想。
一年后,光頭林便已在此成了家,不久又有了兒子。此時他已學會了本地話,也學會做本地菜,平日里嚼檳榔吸椰汁,飯后也袒著肚腩在街頭閑聊,早已與本地人無異。
城市不大,在街頭不時就能碰到那女人,有兩次她還來店里買過東西。但光頭林卻似有些怕她,一見她便不由得想躲,為此他心里常微微地惱怒。他仍然不知這女人的底細,卻也并不想知道。媽的,自己留在此處,卻正是為了她。為了這么個女人,每念及此,光頭林便不由得要苦笑。
有時夜半醒來,想想這事的來由,光頭林總有些茫然:自己究竟在等什么?等這女人生一場大病自己死掉么?
并沒人來找光頭林。一個殺手在江湖中消失,這本是常事,光頭林知道這倒不須多慮。
然而也一直不見新的殺手到來。難道那金主已忘了這單生意?或是對他光頭林仍然抱有希望?光頭林很是有些琢磨不透。
槍就藏在醬缸下,用油布裹了三層。光頭林有時在夜里取出槍來,一點點地擦拭,然后端起,瞄準。
他仍惦記著計劃中的退隱處,那小城,那已買下的房子,還有那條好看的小河。他想自己還是應該去那里。不過漸漸地,他終是有些淡忘了,而且這里又有什么不好呢?所求的不過是平靜生活,眼下這不就是么,何必又東想西想呢?
再過一年,他又添了一女兒,每天柴米油鹽間,光頭林偶爾也想起做殺手的日子——此時看來,那些日子倒似多了些色彩。居家男人與殺手,究竟哪一種日子更好呢?他時常琢磨著。
他并無復出的念頭,只是這平靜似也太過寡淡。想起有個同行曾三次退役又三次復出,光頭林便不禁一笑,他想人究竟要什么,常常自己也說不清的。
每隔一兩個月,光頭林仍拎著槍爬上小山包,向那目標瞄準,然后看著她消失。唉,這也只是求個心安而已,他對自己說。
但也只有在此時,光頭林才隱隱意識到自己其實并未退隱——自己竟仍是現(xiàn)役的、手中有單生意的殺手。他察覺到了心底的那一絲興奮。
這單生意怎會拖延了這么久呢?此時光頭林竟覺得有些莫名其妙,想想當初那喪氣的一天、那覺得“什么都完了”的一刻,他想這真他媽的說不出口,那其實只是一時松懈而已,自己怎會看得那么嚴重,竟至于……光頭林覺得當初的自己實在是蠢。
現(xiàn)在干掉這女人當然是輕而易舉,光頭林毫不懷疑這一點。
然而干掉她又有何益處?為了賞金?光頭林搖了搖頭,那金主或已忘了這單生意,且那賞金現(xiàn)在看來也已經(jīng)沒多少吸引力。
為了名聲?自己已經(jīng)退隱,這平靜生活也正是一直所想的,還管那江湖虛名做什么,那虛名又值多少錢一斤?
不過——自己真的退隱了么?
光頭林開始意識到這才是問題的關鍵:自己究竟還是不是殺手?現(xiàn)在這樣是否就是退隱呢?
很明顯,這回答也就在自己的一念間。光頭林把臉埋在手掌中,一動不動。
想想這事的根由,光頭林竟似愈加糊涂了: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為何自己竟如陷入了泥潭再也掙不出?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
他不斷地想起刺殺鄒德清的那一瞬——當初那福至心靈般的念頭,現(xiàn)在看來究竟是好是壞呢?
夜里兩點,光頭林起床撒尿。衛(wèi)生間的鏡子剛剛擦過,非常亮。鏡中的自己胡子拉碴,腹部肌肉開始松弛,整個人似已在往下墜?!皨尩模氵@樣子還像個殺手?”光頭林仰起了頭,看著天花板。
光頭林時常琢磨著:這事究竟怎么了結呢,或許……
很突然,了結的那一刻竟說來就來了。
那天,當他又一次伏于小山包上時,或許因瞄準鏡瞬間的反光,那女人突然頓了一下,停住腳步向山上打量著,過了一會兒她轉(zhuǎn)身欲走,卻又停下來,手搭涼棚往山上又看了半天,然后她終于順著小徑慢慢向山上走來。
日頭正盛,光頭林卻覺得后背竟有些發(fā)涼。他翻過身,愣愣地望著天空,一只大鳥正在頭頂穩(wěn)穩(wěn)盤旋,仿佛正勾出一根無形的線條。光頭林沖它咧了咧嘴。
女人的腳步越來越近,那濃濁的喘息聲也已清晰可聞。光頭林不知怎么想到了漁船中那沉重的腥氣。
光頭林仍然一動不動。槍就在身邊,然而它已然只是道具,并不會真的射出子彈,他也完全沒想到把它隱藏起來。光頭林盯著那鳥,愣愣的,仿佛已被無形的線條迷住。
視線突然模糊了,兩滴淚水正涌出眼眶慢慢地滑落。光頭林感覺著臉頰上的冰涼,他伸出舌頭舔了舔,不禁又咧了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