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開藥鋪的
小誠在大隊的喇叭上一聲大喊,告訴全村的老少爺們,他家要開藥鋪的時候,鄰村的老紀剛剛給胖嬸家閨女艷玲打完針,聽見小誠興奮地廣告,鼻子里不屑一顧地哼了一聲。恰好父親下地干活回來,于是作為曾經(jīng)的同行,便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覺,也不管父親是否邀請了他,直接跨進我家大門,擺出一副要喝一壺茶才肯回去的慷慨架勢。
母親也是跟著村里的洪先生做過赤腳醫(yī)生的,所以三個“先生”湊到一起,算是有了共同話題。老紀說,咦,小誠也能開藥鋪了,這可真是個大笑話,他在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里學了一年半載,就以為自己可以提起藥箱子,四處給人當先生了?小心,別把人腿給扎廢嘍!
老紀平素忙不過來的時候,父親便常常義務(wù)給村里人打針;當然,他只給男人們打,女人們呢,則交給了母親。因為兩個村子共用一個先生,老紀和他的藥鋪便很是吃香,雖然他有個生下來就缺心眼的傻兒子,但這并不妨礙老紀從村東頭走到村西頭,始終目不斜視。他小誠是什么人呢,根本就不在老紀的關(guān)心范圍之內(nèi)。況且小老紀十歲的小誠還嫩得很呢,胡子還沒長出來,就敢跟他老紀抗衡,哼,真是不識抬舉!
所以雖然幫老紀打針分文不取,但在老紀看來,能給他打打下手,那是我父母上輩子修來的福份。這種無形中得來的好聲譽,可不是村里誰都能有資格的。況且,人家拿了老紀給的針藥來找父母,總是要陪著笑的,如果麻煩的次數(shù)多了,收玉米割麥子澆地揚場的時候,給搭把手的人,也就多。一個村子里住著,多一些能耐的人,總歸是好的。
當然,父母不像小誠那樣,總是想著出風頭,或者將老紀做先生的氣勢,給打壓下去。村委會曾經(jīng)想開個藥鋪,讓父母來承包經(jīng)營。母親倒是躍躍欲試,但是父親卻說,還是算了,咱不能搶人家老紀的生意。
老紀當然是知道這件事的,所以便將父親引為知己,平素里我們家誰有點頭疼腦熱,需要拿藥,老紀都親自送上門來,而且還只收成本價。因了這樣的一點恩情,老紀就將我們家,當成了他在我們村出診的根據(jù)地。
認真算起來,老紀不算是我們村子的人,不過隔著一條河,兩個村子卻同屬一個大隊,所以也便如左右鄰居,來往頻繁。鄰村賣饅頭的、打燒餅的、做粉皮的、泡豆芽的,從來沒有把我們當成外人,每天都要騎著自行車,從村東繞到村西,來回轉(zhuǎn)上兩圈半,直到筐里的貨蒸發(fā)了似的,快賣光了,這才饑腸轆轆地趕回自己的村里去。老紀當然也不例外,他像掌握著全村女人月經(jīng)周期的婦女主任,掌握著全村人的健康狀況。甚至哪家患哮喘的老人,站在院子梧桐樹下咳嗽了一聲,老紀立刻就感應(yīng)到了,稀里呼嚕扒拉完面條,又幫傻兒子擦擦唇邊的菜汁,叮囑女兒看好哥哥,便跨上車子,飛快地趕往村東頭正在咳嗽的老人家去。
所以老紀是我們村所有人家的私人醫(yī)生,隨叫隨到,包治百??;老紀治不好的,村里人也就接受上天的安排,等著料理后事了。六里外的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除非老紀非得攆著人去,村里人基本很少光顧。反正有老紀在,他自會親自去醫(yī)院里進藥,何必再多跑一趟呢?生孩子這樣的大事,老紀不負責,但是有母親在呢,母親的產(chǎn)鉗跟老紀藥箱里的針管一樣,也是隨時帶上,幾分鐘就可以趕到人家里去的。
因此,有了老紀,做接生婆的母親,幫老紀打下手的父親,我們村里還需要小誠來瞎攪和什么呢?
但小誠是鐵了心要在村子里大干一番事業(yè)的。他的藥鋪跟“茄把兒”家的小賣鋪一樣,當街開著,而且是二十四小時都不打烊的。誰家老人半夜里忽然犯了病,只要去小誠家門口喊一嗓子,他立刻披衣下床,趿拉著鞋,跨上藥箱便跟人走。而且小誠坐在藥鋪里的時候,還手捧著書本,那書都是很古老的醫(yī)書,村里人拿起來瞅一眼,感覺跟天書一樣,看著讓人頭暈。但小誠卻像個舊時代的真先生,穿得干干凈凈地,坐在柜臺后面,專等著給人望聞問切。
老紀就不是這種風格的。老紀的女人在生完一兒一女之后,便因病去世了。那病據(jù)說是不治之癥,就像老紀的兒子傻,也是生來就有的治愈無望的病癥;否則,就老紀的醫(yī)術(shù),不至于會讓躺在身邊的女人死掉。沒有女人照顧的老紀,家里的藥鋪也是亂七八糟的。除了老紀,沒人能從他的藥架上,找出自己需要的一味藥。那些藥有時候還會藏在老紀傻兒子的帽子里,或者散發(fā)著一股子霉味的枕頭底下,再或做飯的鍋臺上。村里人都說,老紀開的不是藥鋪,而是藥箱,他的家就是一個大號的藥箱,滿屋子都是藥味,中藥與西藥混雜在桌子上,枸杞與大黃堆放在窗臺,大棗與陳皮胡亂放置在抽屜的一角。如果不是中藥柜子上,標注著柴胡、蓮子、桃仁之類的名字,估計老紀自己也不記得,哪一味草藥,究竟隱匿在哪一個抽屜格子里。
好在老紀人邋遢,但并不糊涂,知道藥是關(guān)系到人命的事,而且還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們的命,所以他總能在混亂中理出一個頭緒,將病人所需的藥,逐一挑選出來,而后裝入白色的小紙袋里,再將服藥方式,一一寫清,并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囑吃藥的人,千萬別吃錯了,否則死了人他可承擔不起。被老紀護佑著的村子,倒也很少發(fā)生意外事故。有大病絕癥的村民,基本也就安心地守在家里,給老紀討一點止疼藥,一日日挨到臨死的那一天。發(fā)喪的時候,老紀一定親自前去吊唁。站在遺像面前的老紀,總是比別人更悲傷一些,好像那人的死,跟他有關(guān),是他老紀沒有再世華佗的神奇醫(yī)術(shù),可以讓遺像里的人,起死回生,蹙著眉走到他的面前,疼得齜牙咧嘴地,卻依然不忘了揶揄他,趕緊娶個媳婦,給他收拾收拾藥鋪子吧,否則自己吃下的每一粒止疼藥里,都有老紀的臭皮鞋味。
一年365天,老紀有300天,都是在出診的。所以哪天不見老紀在村子的大道上騎自行車經(jīng)過,村里的人都會念叨。誰家請他來看病,自然是備下了飯的。老紀人“賴歪”(方言:邋遢),但吃飯卻講究得很,大約是給人打針烙下的病根,總是將筷子帶碗,在熱水里燙上十分鐘,才肯拿來用。村里人都知道他這毛病,甚至他的傻兒子給人掏豬糞拉地排車,留他喝一碗面條,也會連帶將他的碗筷一起給燙燙,好像老紀一家都有潔癖一樣。
小誠這年輕的先生上陣以后,人們忽然間覺得,給老紀燙碗筷是一件特別麻煩的事。就連留老紀吃飯這事,也有些多余了??慈思倚≌\,除了醫(yī)藥費,不拿群眾一針一線,而且永遠都隨叫隨到,免費上門。小誠的老婆做事也干凈利索麻利快,麥收的時候,如果小誠被人叫去看病,她一個人能任勞任怨地將麥子一麻袋一麻袋地全拉回家,見了生病的那家人,也不忘噓寒問暖,盡著小誠兼職護士的職責。小誠的藥箱,也永遠都是干干凈凈的,而且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想要什么藥,小誠都能立刻變戲法似的拿出來;哪像老紀,丟三落四地,看個病,得騎著他的破二八車,來回奔波好多趟。怪不得老紀永遠都在路上奔走,原來他是在為自己粗心大意的壞毛病做無用功,卻又欺騙了全村人,讓大家覺得他在為病人而辛勤奔波。
有了小誠這近水的樓臺,大家也便疏遠了老紀。當然,起初大家都是無意的。誰還會半夜三更地生了病,舍近求遠,跑去鄰村找老紀前來看病?況且,沒有老婆暖被窩的老紀,睡眠也有些不好,最恨人打擾他休息,哪怕午休也不行。之前大家都慣著他這毛病,看見他在臥室里睡覺,便小心翼翼地站在院子的樹蔭里干等著,連呼吸都自動弱了下去,怕一不小心,就驚醒了老紀,讓他大發(fā)雷霆不說,還任性到罷工,不去看病了。當然,老紀極少這樣任性過,可是,人人卻都記得坐在庭院的梧桐樹下,聽著聲聲蟬鳴,陪著老紀小憩的委屈。于是有了總是一副謙卑和善模樣的小誠,村人也就以最快的速度,打算將老紀給忘記了。
可是老紀并不同意。老紀在發(fā)現(xiàn)昔日將他視為家庭醫(yī)生信賴并尊重的村人,紛紛倒戈,去小誠家拿藥、打針、開藥方之后,便直接在大街上堵住那人,瞇眼笑問道:小誠開的氣管炎的藥,還管用吧?那人知道老紀的笑臉背后,是一肚子快要爆炸的氣,也就避開了,輕聲問一句:有日子不見紀先生了,去家里喝杯茶吧?不想老紀刻薄,跟過來一句:不需要我老紀了,這茶還喝個什么勁兒?說完了老紀便推車擦著那人的衣服,冷冷走過去了。那人只好一臉難堪地追加一句:你說你……嗐……改天來喝茶啊紀先生!
老紀在村里這樣毫不客氣地“嗤拉”(方言:諷刺)過一些人之后,他的惡聲名就很快傳開了。大家都說,老紀真不會做人,不就是小誠開了一個藥鋪嗎?怎么著,這村子還是他的地盤不成,不允許別人做生意?況且本來他也不是這村的,十多年的錢都讓他一個人掙了,也可以了,人啊,不能太貪心,一貪心,就招人煩吶!
不過老年人不這么說,他們對小誠還不太信任,覺得總歸他是稚嫩了點,沒有個十年八年的考驗,就能當好先生?小誠也想得太簡單了點。他們習慣了老紀給配好的中藥,冬天的早晨,我們小孩子緊縮著肩膀去上早自習,總能見到老人們出來倒中藥渣子,據(jù)說藥渣子當街倒掉,病便會發(fā)散得快,好像風順著大道,將病也一起給吹走了。過年的時候,誰家有生病的老人,還會將一分兩分的硬幣,也一起給倒掉。那硬幣是斷斷沒有人去撿拾的,因為大家都覺得,誰撿了去,病就會傳染給誰。但盡管如此,也沒見村子的大道上,堆滿了錢,那些硬幣最后都去了哪里呢,我常常好奇,我是不相信硬幣會被風刮走的,那一定是被誰給偷偷地撿回了家,而后丟到盆子里洗洗,也就重新在村子里流通開了。中藥渣子就這樣日復一日地倒掉,而后被大風刮走。每個人聞到那草藥的味道,總會想起老紀,好像老紀的藥箱里是廣袤無邊的草藥園子,那里有任何一種珍奇的藥物:獨活,白術(shù),人參,川烏……老紀氣定神閑地掌管著它們,就像掌管著全村人的生死,誰想平安地活在這個世上,必要在行經(jīng)老紀家時,屏氣凝神地表達一些敬意。
可是小誠來了,一切便都改變了。好像一個屬于老紀的朝代,就這樣沒有一點波瀾地結(jié)束了。不管老紀怎么悲傷,怎么嘲諷,怎么在路上急赤白臉地跟人爭吵,他的大半個江山,還是被小誠給霸占了。剩下那些咳嗽著常年朝大道上倒藥渣子的老人們,他們身體慢慢癱了,但心里卻不糊涂,兒女們背著他們,究竟去誰家拿的藥,他們心里清楚,卻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任他們?nèi)チ?。只是在老紀路過門口,冷臉不發(fā)一言的時候,他們才訕訕地轉(zhuǎn)過身去,“勾勾勾”地喚著,讓滿院子飛奔來吃食的雞們,驅(qū)趕他們心底對于老紀的愧疚。
但也總有一些拐彎抹角能扯上親戚的人,礙于面子,還是堅持頭疼腦熱的時候,找老紀拿藥,借此維系著良好的親戚關(guān)系。我們家隔一條胡同,住著“雞冠子”家。雞冠子的兒子三歲的時候,發(fā)了一場高燒,據(jù)說發(fā)高燒那晚,下了暴雨,村里的大道上積滿了水,人踩過之后,都成了泥湯,穿水靴子一腳下去,常常半天也拔不出來。這樣的鬼天氣,又是半夜,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肯定是去不成的。不管小誠還是老紀,也都不愿意上門跑這一趟。但眼看著兒子已經(jīng)高燒昏迷了,雞冠子只能穿著雨衣,去找先生。至于找哪個先生,雞冠子也沒多想,就直奔鄰村的老紀家。
據(jù)說老紀那天相親失敗,女人嫌棄他有兩個孩子不說,其中一個還是傻子。事后老紀借酒澆愁,又用酒瓶子將藥鋪給砸了,砸完他就昏睡過去。雞冠子前來叫門的時候,他罵罵咧咧地爬起來,說不去不去,你們村天皇老子來叫也不去!雞冠子急了,將他一把拉進瓢潑大雨里去,問他酒醒了沒有?要不是看得起他老紀,誰會大半夜跑來找他看病?!老紀被冰涼的雨水一激,才看清這來人是跟自己沾親帶故的。就為了這份雨夜繞開小誠的情份,老紀背起藥箱,就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雞冠子上了路。據(jù)說老紀在路上連跌了好幾次,渾身上下都是泥水,好像從泥湯里撈出來的一樣落魄,這讓他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甚至中途就想返回家去??墒请u冠子救子心切,那一刻又認定老紀是再世華佗,只要他進了家門,那么兒子的高燒,就肯定會立刻退下。
老紀趕到的時候,雞冠子的兒子臉色鐵青,氣息微弱,好像半條腿已經(jīng)邁進了閻王殿。在老紀的行醫(yī)歷史上,大約沒有見過這樣的病癥,他一時判斷不清這是怎么回事,又沒有別的同行可以咨詢,而再讓雞冠子冒雨去請小誠過來一同診治,那在全村人面前,都將是丟顏面且解釋不清的事。于是老紀只能憑借自己過去的經(jīng)驗,大膽用針藥進行救治。因為時間久遠,已經(jīng)沒有人說得請老紀究竟使用了何種針劑,就連雞冠子的兒子得的是什么病,也是眾說紛紜,而那病到底是可以醫(yī)治的呢,還是根本就是死里逃生、僥幸生還呢,更沒有人能夠說清。這成了一宗謎案,而謎底卻是清楚的,雞冠子的兒子高燒退去,闖過鬼門關(guān),可是,卻永遠地成了瘸子,而所有人都一致認為,那一條廢棄的腿,是被老紀的針劑,給扎壞的。
真相究竟是怎樣的呢,在這一問題上,雞冠子與老紀高度一致地均保持了沉默。老紀的沉默,當然是做賊心虛,一輩子的污點,狡辯多少句都無濟于事,所以干脆不發(fā)一言,以示悔悟,聽任村人的唾沫星子,將他淹死,也絕不還口。而雞冠子呢,自己的親生兒子,被老紀一針扎下去,成了殘疾,他該去哪兒申訴呢?跟老紀反目成仇就能挽回兒子的一條腿嗎?讓老紀家破人亡、蹲了大獄,就能回到兒子高燒昏迷不醒的那一晚嗎?如果不是他強行將老紀從家里推出來,老紀怎么會成了眾矢之的?如果老紀不扎那一針下去,兒子會不會命隕西天?如果那樣,豈不是他連拖著一條殘腿的兒子,也看不見了?因為家境的闊綽,雞冠子向來在村里是一個驕傲的人,好像頂著鮮紅冠子的公雞。可是這件事,卻徹底打擊了他。他和老紀一樣,為著一種無法解釋也解釋不清的原因,對此事選擇了緘默。
只是老紀不只是保持了沉默,他還保持了與我們村子的距離。倒是小誠,自此愈發(fā)地活躍起來,忙得像當初到的老紀,一年300天都在村子里出診。小誠的媳婦,帶著一種掌管后宮的威儀,掌管著藥鋪,她的昔日堆滿了謙卑的臉上,漸漸有了驕傲。有回村里走娘家的,提及開藥鋪的,總是會驚嘆一聲:咦,小誠家的藥鋪怎么開得比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還闊氣?!久居村子里的媳婦們,聽了便慢慢回一句:還不多虧了老紀。
于是這樁陳年舊案,就這樣在回娘家的女人和村里的媳婦之間,一次又一次地提及,一直到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們,都知道了老紀,知道了老紀和小誠間的私人恩怨,知道了我們村新添了一個將來難娶媳婦的可憐的“瘸巴腿”,而那腿,是老紀給一針扎廢了的……
賣煎餅的
“賣煎餅的來了!”鄰村的大人小孩都這樣沿街叫喊,于是那個騎三輪車賣煎餅的男人憨厚一笑,亮開了嗓子,略帶羞澀地站在街頭喊道:買——煎——餅——嘍——
這個每天準時出現(xiàn)在鄰村大街小巷的男人,是我的父親。
父親似乎腦子一熱,就想到了做煎餅這個行當。他去北鄉(xiāng)某個村子里給人送編好的駝筐,有做煎餅的見了便托他幫忙,問十里八鄉(xiāng)有無認識的人,想要買二手煎餅機器的,他們家不想做了。父親熱心腸,跟著做煎餅的去看機器,結(jié)果,第一次見到這種新鮮玩意兒的父親,忽然間就有自己買回去發(fā)財?shù)碾[隱的興奮。做煎餅的人一眼就看出來了,于是不肯放過這近在眼前的沖動主顧,將做煎餅這一行當?shù)拇蠛们俺蹋u力地吹噓了一番,以致讓父親堅信,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人家不會低價轉(zhuǎn)賣這臺機器,非得用它再掙上幾萬塊不可。
所以等父親離開北鄉(xiāng)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放棄他從事了十幾年的編筐手藝,要將機器買下來,不管保守的母親是否會為此跟他大鬧一場。
每次一有大事,必會來一次家庭大戰(zhàn)的父母,這次卻很奇怪地達成了一致。大約,是那天晚上,父親因為興奮而喝醉了酒一樣酡紅的臉,感染了母親,讓同樣想要做點什么發(fā)家致富的她,也想借此大掙一筆。而且想到她將從此讓全村人告別過去老舊傳統(tǒng)的鏊子,走上機械化生產(chǎn)煎餅的時代,母親甚至有一種婦女先鋒的自豪。
于是,在將我們家牛棚簡單改造一番后,讓全村人都瞧著稀奇的二手煎餅機器,就進駐到了我們家。而父親,自此也跟賣豆腐的狗剩、賣饅頭的半熟兒、賣燒餅的王瘸子一樣,成了一個“賣煎餅的”。
自然,我和姐姐也不再有閑著的時候。村子里買饅頭燒餅煎餅之類的吃食,不通行現(xiàn)金,全是用麥子換,一斤麥子大約可以換到七兩白面煎餅。父親跑到大隊書記辦公室喇叭上喊了幾次,便算是做了廣告。村里人好熱鬧,一個人來買過一次煎餅,于是全村人都跟著來嘗嘗鮮。只是,這里面有一半是空著手來,讓記賬的,至于什么時候會還上麥子,回答千篇一律:等麥子熟了就送上門來。這當然都是先騙一些煎餅嘗嘗吃的好話,事實上,村里人都習慣了上門討賬,麥子入了甕,父親不拿著賬本挨家挨戶去催,不會有人專程跑來送麥子的。即便是這樣的上門討要,還有人想要賴掉,拿著那賬本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確認不是父親造的假之后,才千萬個不舍地,拿了瓢子去甕里舀麥子。
而我和姐姐的任務(wù),當然是針對另外一半比較自覺地拿了麥子換煎餅的買主。來買煎餅的,大多都是女人。只有女人才會熱衷于倚在門口,好奇地瞧著煎餅機器的傳送帶上,白紙一樣運下來的煎餅,并順手掰下一塊新出爐的,香噴噴地咬下一口。在嚼著的當口,女人一邊嘖嘖有聲地夸贊,一邊不忘將另外的一小塊,遞給一起來蹭吃食的孩子。這樣,女人們這一趟也就不算白來,至少肚子里已經(jīng)囫圇吞棗地盛下了半個煎餅。等到稱秤的時候,女人們的眼睛更是賊亮,一定要讓姐姐手里的秤桿“高高地”,才肯放心。當然,在牛棚里坐在機器旁緊張地疊著煎餅的母親,眼睛更毒,她能穿過女人們來回晃動的屁股、肩膀或者牛尾巴一樣掃來掃去的長辮子,直接將視線落在姐姐的秤桿上,并看清上面的秤花,有沒有被粗心的姐姐少看了一個。而且母親明明沒有文化,不識字,可是在算賬上,卻是一個好手。聽見我和姐姐笨嘴笨舌地始終算不出答案,她便生了氣,直接將五斤三兩四錢麥子,究竟換幾斤幾兩幾錢煎餅的答案,高聲從牛棚里扔出來。就連父親這樣一個“高材生”,也常常在母親張口就來的算賬本事面前,甘拜下風。
在煎餅機器沒有買來之前,我想象中的場面,是悠閑的,快樂的。只需將攪拌好的面糊倒入機器里,它們便會均勻地流瀉而出。永遠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母親將屁股粘在馬扎上,一刻不停地揮舞著手里的木片,疊著隨時會流淌到地上去的“白紙”,并為了防止老上廁所,連水也不敢喝一口。父親呢,當然只要將面糊攪拌好了,就可以去庭院里喝他的閑茶;而不是像個被燒了尾巴的猴子,因為煤炭火候不均,忽冷忽熱,急得上竄下跳。我和姐姐更不用說了,因為賣煎餅掙了錢,既能名正言順地向父母討點零花錢,也能和有零花錢的小孩子們一樣,走街穿巷地玩樂;完全不是在算不出帳的時候,當著來買煎餅的人,便被父母一聲怒吼。
日夜轟鳴的一臺煎餅機,就這樣讓昔日寧靜的庭院,忽然間變得喧嘩起來。父親這個每天在門樓下安靜編筐的人,脾氣開始暴躁。他在家里走路永遠都是一陣風一樣,只是這一陣風不是溫柔的清風,而是可以席卷一切的颶風。父親席卷過很多的東西,但凡他認為礙眼的,都要清掃干凈。他看見姐姐晾曬在繩條上的衣服,便覺得煩躁,想他已經(jīng)忙得飯都吃不上了,姐姐竟然還有閑暇天天洗衣服!于是他不由分說地,便將所有衣服都拽下來,一下子扔到墻外去。或者,在母親抱怨面和水的比例添加不均的時候,他端起一大盆剛剛和好的面糊,嘩啦一聲,全潑到地上。再或,他急匆匆進房間來取面粉,無意中看見我沒有學習,立刻將我擺了書本的圓桌,一腳蹬翻在地。父親這股颶風,當然從來不會負責收拾現(xiàn)場,他只負責破壞。常常是姐姐自己跑到門外去,在鄰居胖嬸意味深長的注視中,將衣服撿起來,而后在夜晚,父親不會注意的時候,再一一清洗干凈。那倒掉的面糊,是母親紅腫著雙眼,打掃進豬食槽里去的。我呢,自然是嚇尿了褲子,卻坐在濕漉漉的凳子上,一動也不敢動,只側(cè)耳傾聽著院子里機器的轟鳴,并從中細細辨認著父親的腳步聲,有沒有和緩一些,或者他給母親下達命令的聲音,是不是還那樣地粗暴。我的褲子散發(fā)著一股尿騷的味道,那尿還順著雙腿,滴答滴答流到了腳邊,于是磚鋪的地面上,就有了一小片地圖,一只螞蟻循跡爬了過來,又費力地想要爬出去,卻不小心滑倒了,四仰八叉地陷在那一小片“沼澤地”里。我覺得自己像極了那只尷尬倒霉的螞蟻。
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我到底還是希望父親做的煎餅,是可以掙到很多很多的錢的。所以每天晚上,當父母為了做夠第二天到外村去賣的煎餅,熬夜到很晚的時候,我也跟著失眠,在轟隆隆的機器聲中,一秒一秒地數(shù)著時間,并為或許不知何時就會在深夜里炸響的爭吵聲,而惶恐焦慮,一直到那轟鳴聲不知何時停歇了,月亮悄無聲息地爬上夜空,并漏下一小片月光,在我的床前。我枕著這靜謐又混雜著不安的月光,終于睡過去了。
這樣的睡眠,當然是短暫的。我早早地就醒過來,躺在床上聽父母在院子里忙碌的聲音。我依然是假裝睡著了,我不敢在這樣安靜的清晨,很多余地站在父母的面前,讓他們因為困倦而將無名之火發(fā)泄到我的身上。夏天的早晨,有水洗過一樣的清涼,暑氣還沒有蒸騰上來,知了也尚未開始鳴叫,一切都是靜悄悄的,除了父母和姐姐搬運煎餅到地排車上的聲音。父親即將去鄰近的幾個村子里,像賣豆腐的、賣饅頭的一樣,走街串巷叫喊著,或許半天,或許一天,總之他是要在外面待著的。想到父親即將離家,我便覺得身體嘩啦一聲,松懈下來,好像這個諾大的院子,即將屬于我一個人,我可以盡情地在院子里跳繩,踢毽子,招呼阿秀或者二芹來丟沙包,哪怕將雞們趕得滿地飛,雞屎落在了香臺上,我也不必擔心;因為我有的是時間,在父親回來以前,將犯罪現(xiàn)場給清理干凈。至于父親在鄰村怎樣聲嘶力竭地叫賣,帶去的一軍用水壺的熱水,是否夠喝,餓了除了啃咸菜疙瘩和煎餅,能不能吃上點別的熱乎乎的飯菜,暫時不在我的考慮范圍,我只想享受父親不在、母親也無需坐在煎餅機前一刻不停地疊煎餅的片刻安閑。就像一只知了,躲在盛夏正午的梧桐樹葉間,悄無聲息地小憩一樣。
我只跟著父親去鄰村賣過一次煎餅,對于我,那幾乎相當于一場旅行。我坐在裝滿煎餅的地排車上,看著父親弓著腰,費力地蹬著自行車。自行車和地排車依靠兩根粗壯的麻繩,結(jié)實地牽引在一起。我神經(jīng)緊張地蜷縮成一團,讓自己變得小小的,似乎這樣,就能減少身體的重量,讓父親稍稍輕松一些。我又恨不得跳到自行車的后車座上去,幫父親用手拽著地排車的車把。但似乎除了將煎餅賣出去,我所有的做法,都對減輕父親心理和身體上的負擔,無濟于事。于是空曠的大道上,每路過一個行人,父親便滿含著希望,叫賣一聲:買煎餅嘍!那聲音在空氣里飄蕩開去,很快便消失在夏日的暑氣之中,連一點影子也沒有留下。在那個走路的人眼里,父親不過是外村來的賣煎餅的一個小販而已,買不買,完全是他的自由。甚至,他連看一眼也不必,只一心一意沿著大道走下去,而后在一個拐角處,一轉(zhuǎn)身,就看不見了。
父親于是將叫賣的聲音,喊得更高了一些,也更頻繁了一些。似乎他還在跟那個將我們視作一團空氣的男人較著勁,一定要將喊叫聲,傳到他們家院子里去??墒悄侨司烤棺≡谀膫€角落里呢,父親卻并不清楚。父親跑過十里八鄉(xiāng),也結(jié)識了許多的人,但是作為沿街叫賣的小販,他顯然還是第一次,他沒有經(jīng)驗,像一個剛剛結(jié)婚的小媳婦,羞澀的,手足無措的,想要獲得外人的認可,卻又怕人注意到他。因此他叫喊的時候,就高一聲低一聲地,躲躲藏藏,完全不像賣豆腐的狗剩那樣,帶著一股子天生就是小販的隨性與自然。
終于有人將父親叫住了。作為“開市”的第一份生意,自然是要便宜一些的,買煎餅的女人也透著嬌媚勁,笑嘻嘻地就掰下一半煎餅,咯吱咯吱地吃起來。父親當然不好意思說什么,已經(jīng)高高的秤桿,也沒辦法再低下去,只能自認吃虧。女人帶來的麥子,全是陳年的,生了蟲子,又散發(fā)著一股子霉味。不用問也知道,她家的新麥子,都封存在大甕里,等著年底賣一個好價錢。父親看著袋子里摻雜了許多“大麥”的麥子,想要皺眉,卻最終只笑著說了一句:這麥子,成色不好啊!鄉(xiāng)下的女人一結(jié)了婚,就臉皮厚起來,因此女人聽了父親暗含深意的話,臉都沒有紅一下,照例閑適地嚼著煎餅,笑嘻嘻道:明年你再來,保證粒粒飽滿。
父親沒工夫跟她計較這些問題,因為又有其他的女人,循著叫賣聲,走出了巷子,隔著十幾米遠呢,就喊:賣煎餅的,上這邊來一下,我家也買點。又有遙問價格的,見父親忙,我就跟著回應(yīng):一斤麥子換七兩煎餅。說完了我就臉紅,好像要登臺表演我最不擅長的唱歌一樣。那女人果然很仔細地看了我一眼,而后,用所有女人都會用的方法,教育她身邊饞得一直在咽唾液的小兒子:瞧見沒,學習不好,以后你也得像她一樣,跟爹出去賣煎餅!
啊,我真想在那一刻,化作一個煎餅,哪怕,被那個女人吃進了肚子里去,也好過被很多女人好奇又同情地注視。但我卻無處可逃,我只能幫父親扶著麻袋,把稱好的麥子倒進去,又在塵灰飛揚中,將麻袋口緊緊地閉上,似乎,女人們故意在麥子里摻的沙子啊碎屑啊泥土啊,一旦跑出去,會失了斤兩,讓父親轉(zhuǎn)賣到糧庫里的時候,也跟著折本。不過閉住了口袋,我的臉上,還是灰撲撲的,很快成了土人。我和父親兩個土人,就這樣在女人們的喧嘩聲中,孩子的喊叫聲中,狗流著口水對著煎餅的狂吠聲中,不停地裝著麥子和煎餅。
我希望煎餅可以很快地賣完,這樣我和父親就能輕松地騎車回家。但那煎餅,被賣到一半的時候,就似乎累了,慵懶地趴在車上,再也不肯朝人家袋子里跑。于是父親將車推到樹蔭下,把空了的煎餅袋子鋪在地上,讓我坐在那里不要動,然后從地排車上摘下軍用水壺,去對面的一戶人家討熱水喝。
“有人嗎?”父親站在門檻外,猶豫地朝院子里喊。很快,一個矮胖的年輕媳婦從堂屋里出來,看了一眼父親,隨即就扭頭回了屋。我有些緊張,又替父親覺得難堪。倒是父親,滿懷著期待,像鄉(xiāng)下常會見到的要飯的一樣,倚在人家門框上,閑散地看著院子里奔跑的雞鴨和貓狗。我看到一只精瘦的雞,嗖一聲飛上了墻頭,而更多的雞,則在墻根下漫無目的地散步,或者拉屎。還有一只肥碩的貓,沿著梧桐樹干,悄無聲息地爬上了平房。一只狗被太陽曬得有些頭暈,瞇眼瞅著父親,卻懶得叫上一聲,向主人表達它作為一只看家狗的忠誠。我在知了聲嘶力竭的鳴叫聲里,覺得父親也似乎化成了院子里的某個物件,只不過這物件,是依附在黑色的鐵門上的。
終于,女人提著一暖瓶水,從堂屋里走了出來。那暖瓶是鮮艷的紅色,上面畫著一支嬌羞的牡丹。我猜測女人是剛剛結(jié)婚的小媳婦,因為她的涼鞋,也是紅色的。她的臉上還露著一些緊張,朝父親的水壺里倒水的時候,還忍不住朝門外看了一眼,大路上有男人騎著自行車緩緩而過,那速度是故意放慢了的,視線中也帶著意味深長的窺探。女人因此更緊張了一些,水便不小心灑出來,滴在了嶄新的涼鞋上,她“哎呀”叫了一聲,這一聲讓我和父親立刻生出愧疚與不安,好像我們欠了她不只是一壺水,而是一車的煎餅。于是父親轉(zhuǎn)身去車里拿出一個煎餅,歉疚地笑笑,遞給女人。
女人愣了一下,還是用沾著泥灰的手接過去,又飛快地看一眼正午的陽光下,空蕩蕩的大道,便笑著轉(zhuǎn)身回了院子。院子里那條懶惰的狗,忽然間來了精神,討好地蹭著女人的腿,又不停地搖著臟兮兮的尾巴,并將全部的注意力,投射到那塊煎餅上。女人一口咬掉大半個,又低頭看了一眼,便隨手將剩下的半個,丟給了營養(yǎng)不良的狗。那狗立刻興奮地叼起來,跑到雞鴨看不見的角落里,一門心思地猛吃起來。
我和父親,忽然被那條狗的吃相,弄得有些心煩,于是胡亂吃了幾口煎餅,又咕咚咕咚朝肚子里灌了半壺水,便從樹蔭下起身,推起車子,沿著連影子都看不到的大道,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
這次,我沒有坐在地排車上,而是在后面賣力地幫父親推著。日頭開始毒辣起來,整個村莊,都沉寂在無邊無沿的午休里,就連知了,也隱匿了嘶鳴。我低著頭,看著自己的影子,在地上緩慢地移動。車輪在坑坑洼洼的大道上,吱呀吱呀地響著。也只有這枯燥單調(diào)的聲音,肯來陪伴我和父親。
我們這樣走了有多久呢,也不知道。我只是覺得,這個小小的村莊,忽然間變得那么那么地大,大到像洪荒宇宙一樣,將我們一瞬間吞沒,連悲傷,都來不及。
開小賣鋪的
村里有兩家小賣鋪。一個開在我們家巷子口,是村支書的兒子二祥家的。一個在村西頭和村東頭的連接處,是“茄把”家開的。
二祥是官二代,自然有求于他爹的人,都去他們家買東西。所以盡管二祥家的小賣鋪里,價格稍貴,貨品陳舊,也不齊全,但好在村里講的是人情世故,無需他爹在村委會大喇叭上喊,大家也都自覺隔三岔五地去光顧一次,買點煙酒糖茶,照顧照顧他家生意。茄把家上溯八輩都是平民百姓,但他的家族都出了名的熱心腸,所以生意一點也不比二祥家差,甚至還要更好一些;因為總有許多人,為了茄把家便宜又新鮮的好貨,而躲開二祥的視線,多跑一段路,光顧茄把家的小賣鋪。比如我們家,就屬于典型的讓二祥家這近水樓臺,不得月的顧客。
當然,作為鄰居,我們還是一團和氣的。況且就隔著一堵墻,每天誰家放個屁,都能聞得到那臭味,更別說日?;ㄤN上的秘密了。不,鄉(xiāng)下人根本就沒有什么秘密可言。雖說家家都關(guān)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可是隔墻有耳,隔墻更有眼睛。常常二祥家招待親戚,缺了把椅子或者一疊碗盤,二祥站在一摞磚頭上,就朝我們家喊著要借?;蛘呒傺b去自家平房上翻曬糧食,視線不經(jīng)意地一斜,便將鄰家院子里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所以母親支使我們兄妹三個去買東西,從來都是像交警一樣,用手勢來為我們指點“迷津”。如果母親讓我們?nèi)デ寻鸭?,那么她直接大手朝南一揮,相反,則不耐煩地伸一根指頭出來,指向東墻。盡管需要跑遠路,但我依然最喜歡去茄把家的小賣鋪。那里總是有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可以任我翻檢。茄把家的貨架,都是敞開的,有些像多年以后的超市。知道沒有人偷,很多時候,茄把媳婦忙起來,都是讓買東西的人,自己挑好了,又過好了稱,甚至將錢放到柜臺上,喊一聲“走了”,就算完成了交易。不像二祥家的,因為臨街的小屋,只有茄把家的一半大,便連門也沒有,只打開一扇窗戶,權(quán)作了柜臺。像我這樣的小孩子,有時候,翹起腳跟來,也看不到貨架上的東西,于是只能百無聊賴地等著二祥媳婦慢騰騰地從院子里走進來,再一臉淡淡地問清了我要買什么,這才像個辦公室的小職員,例行公事地取東西,收錢,找零。
茄把媳婦跟茄把真是天生的一對。茄把憨厚樸實,言語不多,但總是笑瞇瞇的。茄把媳婦則爽朗大方,快言快語。因此兩個人的小賣鋪,要么是讓人舒適的安靜,要么是讓人開懷的熱鬧。茄把的寡言少語是出了名的,據(jù)說他吃奶吃到七歲,到了八歲才會說話,在此之前,愛吃茄把的他,只會說一個詞,就是“茄把”,也因此,村里人送他“茄把”的外號。大家都以為老實巴交的茄把,大了也沒有多少出息,不想祖輩上積下的德,讓他娶了一個能說會道但從來不惹人厭煩的好媳婦。大家都喜歡跟茄把媳婦說笑,不管是來買一根針的,還是來打一瓶好酒的,她都一視同仁,既讓買針的覺得心里溫暖,不因只花費這點小錢還順便討了一塊糖吃而愧疚,也讓買好酒的心里,覺得舒坦,好像一瓶酒已經(jīng)下了肚,而且一定還想再來打上一瓶,支持茄把媳婦的生意。所以只要有茄把媳婦在,茄把只放心地坐在柜臺后,收錢記賬就可以了。有欠帳的也不怕,只管放心地記在本子上,等著那人有錢了,自己來還就是了。誰會欠著一個每天菩薩一樣笑呵呵的女人的錢呢?況且那菩薩笑里汪著蜜,還喜歡捏一枚有花花綠綠透明糖紙的水果糖,給我們小孩子。有時候那糖是橘子瓣,有時候是高粱飴,偶爾,也有奢侈的大白兔奶糖。母親給我用來打醬油的錢,剩下的,我常常自動據(jù)為己有,買成田字格,或者鉛筆橡皮之類的學習用品。茄把媳婦便夸我有上進心,并順便放我手心里一枚水果糖。我吃了糖,卻留著那紅色的塑料糖紙,并展平了,夾到剛剛買的田字格里。
我其實還想買很多東西的,比如發(fā)夾啊紅頭繩啊鉛筆盒啊等等等等,無奈零錢不多,也不好給父母交代,只能戀戀不舍地在小賣鋪里逛上一圈,將看了好多遍的貨架,含情脈脈地再看上一遍,這才轉(zhuǎn)身出門。然后還沒走幾步,茄把媳婦就追了上來,笑瞇瞇地將我喚?。荷笛绢^,醬油忘了!我總是帶著一點羞澀回過頭去,從茄把媳婦手里,接過那瓶帶著她的體溫的醬油。我想她一定不知道,有時候,我是故意將一瓶醬油或者一瓶醋,給忘到柜臺上的。因為,她叫我“傻丫頭”的時候,是多么溫柔啊!要知道,還從沒有人稱呼過我“傻丫頭”呢,我的父母總是兇巴巴地對我直呼其名,他們更不會像茄把媳婦那樣,拍拍我的肩膀,或者摸摸我的腦袋,捏捏我的臉蛋,好像我是賴在她的懷里撒嬌的小貓。每當這樣的時刻,我都像一塊陽光下的糖,有想要融化掉的甜蜜。我甚至還想,如果我能夠生在茄把家就好了,不為小賣鋪里琳瑯滿目的商品,就為茄把媳婦的溫柔,也是值得的呀!啊,我覺得我快要愛上茄把媳婦了。
二祥媳婦可不是這樣的。她的下嘴唇,總是朝下耷拉著,好像有一個秤砣,在那里永久地墜著。這讓她看上去,不管什么時候,都似乎在生氣。比如我麻煩正在洗衣服的她,從院子里跑到小賣鋪來,只為了買一塊橡皮,或者一粒紐扣,我就覺得她的下唇,被那無形的秤砣,又給墜長了幾厘米。如果是夏天里打一瓶醋呢,醋瓶子里歡快游動的白色的蛆,也會多上幾條。而給父親買的酒里,則會多摻上一些水。不過這樣也好,至少讓父親不會喝醉了,看我不順眼,給我一個巴掌,或者抽我一笤帚疙瘩。
有時候,二祥媳婦不朝買東西的人發(fā)作,扭頭走回院子里,去跟二祥拌嘴,讓二祥知道今天生意不好,村里有人欺負她這外鄉(xiāng)人了。是的,二祥媳婦還是年輕的小媳婦,娘家在相鄰的某個鎮(zhèn)上,據(jù)說家境富裕,嫁給村支書的兒子,也算是門當戶對。所以二祥媳婦罵起二祥來,就罵得理直氣壯,一點都不怯他。而且每次吵架,一定會提及這小賣鋪的成本,可有一半,都是來自她娘家的陪嫁。二祥好歹也是官二代,盡管他父親只是個村官,但說起來,可管著幾百口人呢,而且只要他爸這村支書一直當下去,他們家小賣鋪的生意,就差不到哪兒去。這句算是說到點子上了,但二祥媳婦依舊不買賬,因為,人家茄把兩口子,可都是平民老百姓,白手起家,怎么就生意紅紅火火,將原本屬于他們家的買賣,給搶去了大半?
同行是冤家,所以二祥媳婦見了茄把媳婦,就愛搭不理的樣子,聽見茄把媳婦朝她問好,只鼻子里哼哼一聲,算是打了招呼。茄把媳婦從來不介意,下次照例爽朗地笑著走上前去,夸二祥媳婦又精神了。二祥媳婦厚厚的嘴唇外翻著,代替了她的白眼,翻出一片不屑來。
去茄把家買東西的女人們,因此倚在柜臺上,閑言碎語:以后別理二祥家的,看她那副德性,跟個驕傲的小公雞似的,不就仗著自己公公是村支書嗎,等她家老頭子一退下去,看誰還當她是個人!
也有撇嘴說二祥媳婦小氣摳門的:知道不,一分錢,啊不,半分錢她都揣自己衣兜里,不給任何人,就連二祥吸煙,她也得記賬。
男人們跟著起哄:還是記賬好,萬一被二祥偷去,孝敬了某個風騷的娘們,你們所有娘們,都得跟著被二祥媳婦罵。
只有茄把媳婦,什么也不說,只笑瞇瞇地一邊聽別人閑談,一邊將貨架上的貨物擺放整齊,又順便給某個聊天聊得忘了回家的女人,續(xù)上一杯茶水。還有小孩子,從柜臺下的洞口里鉆過去,好奇地看看貨架,她也不哄不趕,任那孩子看夠了,再老鼠一樣從洞里鉆出去。當然,茄把媳婦總能準確地捕捉到小孩子的視線,有沒有在一粒糖上,留戀過片刻,并因瞬間的光亮,而微笑著將那粒閃閃發(fā)光的糖塊,送出去。
因此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們,都喜歡去茄把家的小賣鋪里買東西,或者什么也不買,就進去嘮兩句,問問物價的升降,看誰家又來打了一斤好酒,誰家又缺了柴米油鹽,誰家來了客人,要賒賬買一些好菜肴,于是不用打聽,村子里人家的日常吃喝拉撒,便都了如指掌。如果八卦一些,趁茄把媳婦不注意,看一眼賬本上記滿的賒賬的人家,就連誰家的收入支出,也一起算清楚了。當然,大多數(shù)時候,女人們沒有這么惹人厭煩地偷看茄把家的賬本,而是閑閑磕著瓜子,有一句沒一句地扯著家常,眉眼再機靈點,也就將別人家的隱私,盡收了眼底。
茄把媳婦家的人氣,就是這樣一點一點積聚起來的。以致于茄把媳婦好像某個沙龍里的女主人,不動聲色,不言不語,卻讓每個人都覺得聚在這里是舒適的,輕松的。女人們最愛扎堆湊熱鬧,聊完了,順便買點東西回家,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茄把家的生意,比二祥家的好,也同樣是很正常的事。
不過二祥媳婦從來不認為生意好壞跟女主人有什么關(guān)系,她只會千方百計挑二祥的刺,今天抱怨他進的貨不好,明天指責他賣的東西太便宜,后天又教訓他不懂斤斤計較做生意。二祥被她罵煩了,就甩出一句:你也學學人家茄把老婆,看她什么時候跟你這樣惹人煩過?你看村里哪個女人不喜歡去茄把家小賣鋪門口湊熱鬧,還不是人家女人會籠絡(luò)人?
二祥媳婦聽了一準像被捅了的馬蜂窩,立刻炸了起來,一盆子洗腳水潑過去,二祥就成了落湯雞。二祥不跟這小娘們瞎叨叨了,他像一頭氣勢洶洶的公雞一樣,抖一抖身上的洗腳水,砰一聲將大鐵門關(guān)在了身后。毫無疑問,他當然是找人打牌發(fā)泄憤恨去了。他知道媳婦是最心疼他打牌輸錢的,他偏偏要朝她厭惡的方向奔去,讓她這口沸騰的油鍋,直接掀翻了事。
不過二祥也不是一無是處,他還是有讓媳婦得意的地方的,比如“摸(捉)蛐蛐”,他就比別人厲害,茄把也趕不上他的能耐。所以一到七八月份的時候,二祥媳婦的腰,就挺得格外地直,厚嘴唇也好像被一根繩子朝上拽了一些,不那么耷拉得難看了。大早晨地,人家還在被窩里呢,她就將小賣鋪臨街的大窗戶撐開了,涂了脂,抹了粉,香噴噴地坐在柜臺后面,朝著每一個路過的或者來買東西的人,上揚起唇角。
于是路過的人,自行車也不下,兩腿跨在大梁上,沖二祥媳婦喊道:二祥今天摸著大的沒?
二祥媳婦假裝淡定地一笑:也沒多大,一般吧。
那人又喊:那今天你們家小賣鋪里的下酒菜肴,估計都得留給二祥了!
二祥媳婦嘴一撇,擺出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來:哪有他的份,他啊,估計這會早就在集上吃香的喝辣的呢,這些好飯菜,還是留給村里其他老爺們兒吧。
也有純粹來閑聊打探蛐蛐生意的女人,并不進門,只將半個腦袋探進木窗戶里,假裝聊家常,卻將話題引向二祥昨晚摸的大蛐蛐上去。二祥媳婦也不再厭煩女人不買東西卻占著地方了,會像答記者問一樣,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女人們所有八卦的問題,當然,答案都是在她心里深思熟慮過的。二祥媳婦是高冷派,很少會跟村里的老娘們叨叨家長里短,她要讓自己始終在村人尤其是女人們面前,保持一種神秘感。這種神秘感,也是變相的優(yōu)越感。
她有什么好優(yōu)越的呢,至于驕傲成那樣?看,連眼睛都是斜的!女人們常常這樣不屑一顧地竊竊私語。但二祥媳婦不解釋,也不像茄把媳婦那樣,笑呵呵地,對每個人都是春風拂面的溫柔。她是不屑解釋,誰讓她出身“高貴”之家,又是村支書家的兒媳婦呢。這在鄉(xiāng)下,也算是名門閨秀或者嫁入豪門了吧,二祥媳婦這樣認為。
也只有這個季節(jié),二祥媳婦在茄把媳婦面前,有絕對的勝出的把握。如果二祥沒有捉到價值成百上千元的蛐蛐,那么別人,更不可能。至于茄把,啊,他天生近視,即便聽到叫得好的蛐蛐,黑夜里拿著手電筒,也怕會讓那蛐蛐給逃脫了去。因為二祥這門“聽叫”和準確捕捉蛐蛐的手藝,整個的夏天,二祥家的小賣鋪,都擁滿了人。不管是來打探蛐蛐市場消息的,還是純粹湊熱鬧的,臨走,大家總會捎一些針頭線腦的東西回去。況且,來都來了,再拐到茄把家買東西,也太遠了。于是二祥的好手藝,帶來了小賣鋪的興旺,這樣紅火的生意,也讓二祥媳婦更加地驕傲端莊,好像她真的坐在了村子第一夫人的位置上。
整個的夏天,二祥和二祥媳婦,儼然成了光芒四射的沙龍主人一樣的人物。大家好像都忘了茄把家的小賣鋪。二祥家小賣鋪門口的大槐樹下,每天都坐滿了搖著蒲扇談蛐蛐行情的男女老少。依靠蛐蛐發(fā)財?shù)膲粝?,燃燒激蕩著每一個人。
于是女人們再罵自家男人,就換了比拼的對象,她們常常會說:窩囊廢一個,也學學人家二祥,一天摸蛐蛐掙的錢,比你這龜孫子一年從地里刨騰出來的還多!
或者,她們指桑罵槐:我哪有人家二祥媳婦命好,生下來就是當老板娘又掙外快的命,我呢,也就守著一堆廢物過日子吧!
男人們因此嫉妒起來,每天夜里拿了手電筒蹲在玉米地里摸蛐蛐受累,又鬧騰不了幾個錢,或者完全就是一晚一晚地白忙活,也就罷了,偏偏還來了個二祥這樣強勁的對手,時刻被家里娘們提來提去,讓人好不氣惱。
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男人們只能紅著一雙天天熬夜的眼,去二祥家小賣鋪門口,逛上一圈,聽二祥的“新聞發(fā)言人”——二祥媳婦,淡定地講一講每天的蛐蛐行情,對那些賣出天價的蛐蛐,熱情洋溢地贊嘆幾句,然后就捎一包“大前門”煙,趿拉著拖鞋,心事重重地走回家去。
有時候路過茄把家的小賣鋪,男人會跟蹲在門檻上的茄把聊上幾句,并給他遞一支煙。茄把接過去,并不吸,而是夾在右邊的耳朵上。男人于是嘆口氣,問他:沒出去摸蛐蛐?
茄把憨厚地一笑:摸了兩天,一分錢沒摸到,就算了。
男人又試探著小聲問:你家媳婦,沒嘮叨你?
茄把笑著搖搖頭:有啥好嘮叨的?各人過各人的日子,跟人家比啥?
男人這次沒話說了,探頭看一眼在院子里忙碌的茄把媳婦,然后依然紅著眼,繼續(xù)趿拉著拖鞋,叼著半截煙,低頭走回家去。
茄把家的院子里,傳來拉風箱做飯的聲音。茄把媳婦喊:茄把,抱一捆柴火來。
茄把應(yīng)一聲“哦”,轉(zhuǎn)身進了門。
滿載著男人奔向外鄉(xiāng)玉米地摸蛐蛐的拖拉機,又突突突突地,在黃昏的大街上,響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