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俊君
湘西草堂位于衡陽縣曲蘭鎮(zhèn)湘江之西的湘西村菜塘灣,是明末清初偉大的唯物主義思想家、湖湘文化的主要代表人物王船山的故居。三百多年前,船山先生棲隱于此,發(fā)憤著書。三百多年來,他的思想宛如一輪明月,導引了中國近現代史的進程,照耀著曾一度沉睡麻木的民族。
一
王船山(1619-1692)名夫之,字而農,號姜齋,明萬歷四十七年(1619)出生于衡陽回雁峰王衙坪。船山家教極嚴,從小接受理學教養(yǎng),七歲開始讀“十三經”,十四歲中秀才,十五六歲讀《離騷》、漢魏《樂府》歷代詩作十萬余首。
1638年,弱冠之年的王船山來到岳麓書院。佇立院前,他仿佛聽見了四百多年前“朱張會講”之聲:“煙云渺變化,宇宙窮高深;懷古壯士志,憂時君子心?!?/p>
這是朱熹、張栻在岳麓書院講學時的聯(lián)句。船山追隨先賢的步伐,陷入了對學術探究和國事的憂患之中。他遍讀經史與諸子,神交古人,結交良朋,熱心時事;與同學郭鳳躚、管嗣裘等組織“匡社”,志在匡救時弊、以天下為己任。
1642年,船山參加鄉(xiāng)試中第五名舉人。春風得意的他決意次年上京會試,沖進士,入翰林,但造物主與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1643年,李自成、張獻忠的“義軍”從陜西揭竿而起,迅速席卷了大半個中國。北上會試之路已斷?;艁y的馬蹄,動蕩的江山,讓他離“進士夢”越來越遠了。
崇禎十七年(1644)三月十七日,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禎皇帝自縊,明朝滅亡。隨后,滿清入關,清世祖福臨在北京即位,建元順治。
面對山河破碎、民族危亡的時局,時任岳麓書院山長、船山的老師吳道行選擇了舍生取義、殺身成仁,不食而卒。先生之死如利刃刺向了船山的心,他悲慟至極,憤然寫下《落花詩》:
歌亦無聲哭亦狂,魂兮毋北夏飛霜。蛛絲罥跡迷千目,燕啄香消冷一房。
無聲之哽咽,號啕之狂哭,他是在惋惜一個夢境的破滅,他是在祭奠一個王朝的滅亡,他是在哀悼一種文化的淪喪。
二
千年書院已沒有了瑯瑯書聲,他深深知道書生報國已無門了。但他似乎又看到了一絲曙光,1646年十一月,桂王稱帝于廣東肇慶,改次年為永歷元年。
1647年四月,桂王由肇慶奔赴武岡。船山與好友夏汝弼由湘鄉(xiāng)趕往武岡投奔桂王,途中遇大雨,他們被困于湘鄉(xiāng)車架山中。大雨滂沱、進退兩難之際,船山問夏汝弼是否后悔了。夏汝弼慷慨應道:從不后悔,其實報國不難,不一定要親身侍奉君王或奔赴疆場殺敵才算報國。世上并沒有一條現成的報國路,只要時刻存著為君為國為民之心,亦是報國。夏汝弼這番話點亮了船山的心燈,讓船山在南明滅亡后,沒有選擇“以身殉道”為其去死,而是選擇了“以道存身”為民族而活。
苦難是人生的導師,也成就了船山精湛的思想。這一年,清兵攻占了船山的家鄉(xiāng),在戰(zhàn)亂中,他的親人接連去世:春末,長子王勿藥夭折;六月,小叔王家聘去世;八月,二哥王參之去世;十一月,父親帶著山河破碎之恨在南岳峰頂含淚而去。
身負亡親之痛、亡國之恨,船山悲情交集,毅然把讀書人采菊東籬的悠然化為英雄振臂一呼的黃鐘大呂,他開始謀劃反清復明的大業(yè)。一介書生終于發(fā)出了萬丈豪情,他奮筆寫下:
留千古半分忠義,存大明一寸江山。
1648年,而立之年的王船山與好友管嗣裘、夏汝弼等人于衡山方廣寺起兵抗清。幾個書生,領著一群未經訓練的學生、農民和僧人組成的隊伍與強悍的清軍對抗。他明知是拿著雞蛋去碰石頭,但也得去碰。他要向清廷宣示一種聲音,他要向天下表明一種姿態(tài),他要在這力量懸殊的戰(zhàn)場屹立成一個歷史巨人!
起義失敗,船山突圍后向此時駐于廣西的永歷政權奔去。1650年,他追隨永歷帝至廣西梧州。在梧州整整一年,他看清了太多事,永歷小朝廷內斗糾纏不止,“君不知為中國之君,臣不知為中國之臣”,他們偏安一隅,已沒有了北伐抗清的勇氣。這年十一月,清兵攻占桂林,桂林留守瞿式耜殉國。無數個夜晚,船山舉目凝視九天之外那輪暗淡、昏黃的明月,念叨著好友瞿式耜的絕命詩:
從容待我與城亡,千古忠臣自主張。三百年來恩澤久,頭絲猶戴滿天香。
一種無奈的凄涼如濃霧般籠罩、彌漫至他的整個世界,他仿佛看到了南明的宿命,也看到了自己的宿命。
1651年,他輾轉回到家鄉(xiāng),于衡山雙髻峰筑茅屋,取名為“續(xù)夢庵”,意味著還有未竟之夢要去完成,他對恢復大明江山還存有一絲希冀。1652年,南明將領李定國收復了衡陽,十一月,清兵再度占領衡陽,船山化裝成瑤人以躲避清兵的追捕,避難于零陵北洞、云臺山、姜耶山等處。
1659年,清廷已牢牢控制了江南,永歷皇帝也逃往緬甸。1662年四月八日,永歷皇帝被緬甸酋長交送清軍,被吳三桂絞殺于昆明,茍延殘喘的南明政權到此油盡燈枯。
南明滅亡后,船山回到家鄉(xiāng),徙居在衡陽縣金蘭鄉(xiāng)高節(jié)里的茱萸塘。他在那里筑建了一間茅屋,取名為“敗葉廬”,意指恢復大明江山徹底無望,南明命運如同秋天的敗葉,隨風而去了。凄涼的處境,孤冷的內心,憂傷的情緒,一如江河日瀉,他寫下了《西江月·重過續(xù)夢庵》:
殘夢當年欲續(xù),草庵一枕偷閑。
無端幻出苦邯鄲,禁殺騎驢腐漢。
幾度刀兵膋血,十年孤寡辛酸。
潭龍齁睡太癡頑,欲續(xù)衰年已懶。
當年的船山心還在,夢未滅。為了接續(xù)舊夢而修筑了續(xù)夢庵。他希望“九州浮一影,殘夢續(xù)新詩”,但最后的結果是“舊夢不成人愈老”。
與“續(xù)夢庵”相比,“敗葉廬”里已無夢可續(xù)了。一夜之間,船山的世界好像被朽干枯枝、殘花敗草層層覆蓋。從此,他深居簡出,頭戴斗笠不頂清朝天,腳著木屐不踏清朝地。
三
王船山沉潛于歷史,做理論上的沉思,尋找華夏興衰的歷史規(guī)律,湘西草堂終于成就了一位偉大的哲學家與思想家。
船山深入研究《易經》,寫下了《周易外傳》,明白了“易者,變也”,傳統(tǒng)在新的歷史條件下也須作出一定的調整。將屆不惑之年,他決定對自己的人生道路作出調整,他將“劍鋒”斂藏,以“筆鋒”展開了對歷史的思索與叩問。
康熙十三年(1674),船山在距“敗葉廬”一公里處新修了三間草屋,因草屋在湘江之西,取名為“湘西草堂”。湘西草堂新建,他已決意終老林泉?,F實的拯救無望,他只得付諸理論與文化的拯救。他于此凝心靜思,寫下了氣勢恢宏的自勉聯(lián):“六經責我開生面,七尺從天乞活埋?!彼试干釛壠叱呱碥|,將自己溶入在中國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之中。
獨秉孤燈,隔絕外世,船山開始對《十三經》、《廿一史》、朱熹、張栻等著作進行探索研究,無論風雨晦暝,無論重病難支,他仍一如既往?!盁艄獍胙诙褧恚幍斡拮⑺幤俊?,“久病春難待,孤心老益驕”,這都是他病中著書生活的寫照。
船山在草堂里夜以繼日,將生死榮辱埋于青燈黃卷之中,就算拿不動硯臺,握不住毛筆,仍要“孤心拼不盡,試一問蒼天”。
他幾乎每年都完成一部專著?!抖Y記章句》、《宋論》、《莊子通》、《莊子解》、《經義》、《俟解》、《張子正蒙注》、《楚辭通釋》、《周易外傳》、《讀通鑒論》等著作都在這里寫成。他一生著述一百多種,四百多卷,八百余萬字,筆鋒所及之處,觸及文學、史學、哲學、經學、理學等諸多領域,對宋明理學乃至古代經學和史學既進行了系統(tǒng)性的批判總結,又有大膽的創(chuàng)新,對傳統(tǒng)學術的承上啟下作出了巨大貢獻。
船山從1651年三十三歲返鄉(xiāng)至1692年七十四歲辭世,整整四十余年時光都寄身于山間草舍,荒郊寺廟。與其他寄身偏僻山野的文人不同,他并非一個隱士,而是一個志士。他沒有陶淵明那樣“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悠然自得,也沒有范成大那樣“日長籬落無人過,惟有蜻蜓蛺蝶飛”的閑適從容。他忘卻得失、忘卻利害、忘卻榮辱、忘卻生死,把歲月都埋進了書卷。
四
船山親歷了外族入侵、山河破碎的慘烈,對國破家亡有切膚之痛,因此有著強烈的民族主義思想。
楊昌濟先生說:“船山先生一生之大節(jié),在于主張民族主義,以漢民族之受制于外來民族為深恥極痛?!痹诖叫睦铮褡謇媸歉哂谝磺械?。這種激烈的民族主義思想,在他所著的《黃書》里表現得淋漓盡致:“皇權可禪,可繼,可革,而不可使異類間之?!彼J為,一個政權可以被推翻,但就是不能被外來的野蠻民族統(tǒng)治,因為那是一種文明的倒退。他在《讀通鑒論》與《宋論》中評論了秦至兩宋成敗興亡的歷史。他以“義”為度量衡,品評古人,在他看來,“義”有三種境界:有一人之正義,有一時之大義,有古今之通義。在此尺度之下,他對王導、桓溫、劉裕、岳飛、陳慶之等人作出了與古人大相徑庭的評價。他批評桓溫不趁著占據洛陽自立為王,而白白錯失了恢復中原的機會。如果桓溫能在洛陽自立為王,就算南下滅了晉也是可以的。他對歷史的品評分明蘊含著對明清之際那段歷史的沉思,字里行間似乎透露出這樣的信息:李自成在占據北京后,如果能推翻清朝,就算南下滅了南明,他也是贊成的。
船山是傳統(tǒng)士大夫,有著濃郁的忠君思想,但他更是一個愛國者,有著深厚的愛國情懷,他以“古今之通義”打量歷史,認為國家民族的利益高于一切。
五
康熙三十年(1691)秋,船山的哮喘病甚為嚴重,他眺望不遠處的山丘,那里有塊巨石,形狀像一只倒扣的船,當地人叫它石船山。望著石船山,他想起了自己崎嶇坎坷的一生。回到書房,他提筆寫道:“山之岑有石如船,頑石也。”“老且死,而船山者,仍還其頑石。”“船山者即吾山也。”
是年冬天,天氣異常清冷,肆虐了數日的暴風雪把衡山上的松樹壓垮了一片,船山望著窗外的大雪,預感到自己來日無多,于是顫抖著寫下了《絕筆詩》:
荒郊三徑絕,亡國一臣孤。
霜雪留雙鬢,飄零憶五湖。
差足酬清夜,人間一字無。
明朝滅亡已近半個世紀了,他還在念叨自己“孤臣”的身份,在這世界上,他像一個棄兒,孤獨于天地之中。他臨終前為自己撰寫了墓志銘作為一生的總結:“抱劉越石之孤憤而命無從致,希張橫渠之正學而力不能企。幸全歸于茲丘,固銜恤以永世?!彼鞍肷鸀榇竺鹘讲賱诒疾ㄋ茤|晉的劉越石,后半生為中華文化傾盡心力似北宋的張橫渠。
1692年正月初二日,這個為大明江山牽絆一生的老人,放下他凄愴孤傲而又瑰麗壯偉的生命走了,但為這個世界留下了閃電和火焰般的思想。
現在,人們常將王船山與周敦頤并稱為湖湘學派的兩座豐碑,事實上,他在當時是籍籍無名的,時人對他的認識,不過是一個亡國的遺民,一個有氣節(jié)的士大夫,一個整天呆在幽暗屋子里讀書寫作的倔強苦命的怪老頭。
船山身處山河破碎之際,以一介文弱書生舉兵抗清,失敗后拿起如椽大筆,在精神的疆域繼續(xù)征戰(zhàn)。他的一生彰顯了一個士人所應有的價值。這種“以道自任”的責任意識與歷史使命感,讓他無論處在何種艱險困境之中,始終顯現出自得其樂的圣賢氣象。船山說“有豪杰而不圣賢者,未有圣賢而不豪杰者”。他的一生是豪杰與圣賢最完美的結合。他忠貞不屈的氣節(jié)是豪杰,他“以道自任”的擔當是圣賢;他拔劍而起舉兵抗清是豪杰,他夜以繼日青燈黃卷是圣賢。
船山生前寂寥,身后也長時間湮沒無聞,在其去世一百五十多年后的清朝嘉、道年間,恰“逢三千年未有之變局”的內憂患外之時,他的“民族主義”與“通經以致用”的思想為當時士大夫所推崇。先是鄧顯鶴刻《船山遺書》,再是曾國藩、曾國荃兄弟在平定太平軍后刻了金陵版的《船山遺書》。在清末反清思潮風起云涌之際,船山反清、反封建的民主思想迎合了當時社會潮流,他的著作如《黃書》、《噩夢》、《讀通鑒論》、《宋論》成為后來維新志士與革命黨人的思想武器。于是,一個經世致用的湖湘士人群體隨之拔地而起。
船山思想源深流長,具有超越時空的神韻和魅力,陶澍、魏源、賀長齡、曾國藩、左宗棠、彭玉麟、胡林翼、郭嵩燾、黃興、蔡鍔、宋教仁、譚人鳳……以至于毛澤東、胡耀邦等湖南人杰無不受到船山的影響。
六
在湘西草堂里,望著船山先生的畫像,我想起他晚年自題在肖像上的《鷓鴣天》詞:
把鏡相看認不來,問人云此是姜齋。
龜于朽后隨人卜,夢未圓時莫浪猜。
誰筆仗,此形骸,閑愁輸汝兩眉開。
鉛華未落君還在,我自從天乞活埋。
船山生前的孤苦與悲涼溢于言表。但他又是幸運的,相比于清廷征服的地理疆域而言,他征服的思想疆域更為浩大而久遠。
走出湘西草堂,不禁想起船山《更漏子·本意》中的詩句來:“斜月橫,疏星炯,不道秋宵真永。聲緩緩,滴泠泠,雙眸未易扃。霜葉墜,幽蟲絮,薄酒何曾得醉。天下事,少年心,分明點點深?!倍嗌賯€無眠之夜,他就這樣孤守著那輪明月,不愿“醒”來!但又不得不從明王朝的悲劇中警醒過來,站在歷史的高處,窮究天人,學通古今,為中華文化留下了永不熄滅的火種,為民族復興留下了永不冷卻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