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賽
死亡乃是人生最大的恐懼,但在武俠世界中,貪生怕死卻是最令人不齒的行徑。
《笑傲江湖》中,劉正風(fēng)滿門被滅,慷慨赴死之前,與魔教知己曲洋合奏一曲《笑傲江湖》,但簫中之意,猶有遺恨,是因為最心愛的兒子在臨危之際,貪生怕死,辱沒了令名。
2003年版《天龍八部》劇照,胡軍飾演蕭峰
男性氣概,或者說英雄氣概,首先是一種勇氣,是對恐懼的控制。所以,金庸筆下的英雄主角大都不怕死。
若論結(jié)局,這些英雄要么戰(zhàn)死沙場,要么歸隱江湖,卻只有蕭峰一人選擇了自殺。另一位自殺的是《倚天屠龍記》中的張翠山。但張翠山不算主角,而且他的死與其說是殺身成仁,不如說是一種逃避。妻子害得師兄全身癱瘓,既無顏面對師兄,也沒有勇氣再面對妻子,從他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出發(fā),情義兩難全,只能選擇自殺。
張翠山的自殺是早有準(zhǔn)備的。他先拜托師傅張三豐救回自己的兒子,然后再向到來的眾人表示,自己會擔(dān)當(dāng)一切。如何擔(dān)當(dāng)呢?就是橫劍自殺。
但蕭峰的死不同。遼帝已經(jīng)在軍前立下重誓,宋遼30年的和平可保。他與中原武林的仇怨已解,他們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而跑到遼國來營救他。是,他不得不離開遼國,但天地之大,并非沒有去處。靈鷲宮、大理國,或者去女真部中安身,長白山邊,打獵喝酒,也算逍遙快活。事實上,就在自殺身死之前的一段時間,他還是這樣想的。
那么,他到底是在什么時候萌生了死志?為什么在一個并不需要他死的時候,他卻非死不可?是在雁門關(guān)睹物思人,為阿朱殉情?是忠義兩難全,以身殉道?是因為經(jīng)過幾番人生劇變,對他而言,活著本來就無味得很?還是兩個民族之間的仇恨,只能用英雄的血才能洗刷?
蕭峰自己的解釋是:“身為契丹人,卻脅迫遼國皇帝,成了契丹的大罪人,再無面目立于天地之間!”
如果他這樣一個大英雄無面目立足于天地之間,人立于天地之間的根本到底是什么?
1997年版《天龍八部》劇照,黃日華飾演蕭峰
曾經(jīng)與朋友聊天,說起中國男人的理想形象,古往今來似乎要推蕭峰為第一人。
但中國文化的土壤里,似乎又不大可能長出蕭峰這樣的男性。
在《男性氣概》一書中,哈佛政治學(xué)教授哈維·曼斯菲爾德將“男性氣概”首先定義為“危機之前的自信”。
按照這種定義,再也沒有比蕭峰更男人的男人了。
杏子林里,馬夫人污蔑他偷偷潛入馬家偷信,他回道:“以喬某的伸手,若要到你府上取什么物事,諒來不至空手而回,更不會失落什么隨身物事。別說府上只不過幾個女流之輩,便是皇宮內(nèi)院,相府帥帳,千軍萬馬之中,也未必不能辦到?!?/p>
聚賢莊面對群雄的圍攻,他說:“我喬峰要走,你們誰能攔我!”
少林少室山一戰(zhàn),面對當(dāng)世三大高手,他朗聲道:“慕容公子、莊幫主、丁老怪,你們?nèi)她R上,蕭某何懼?”
書中唯一一次描繪他的懼意,是他一掌打傷阿紫,抱著她深入長白山尋找續(xù)命人參。一日陷于暴風(fēng)雪之中,天色陰沉,大風(fēng)雪馬上就要來,雪地里人蹤俱滅,連野獸的足跡都沒有。他數(shù)次躍上大樹瞭望,只見四下里盡是白雪覆蓋的森林,又哪里分得清東南西北?
“他雖然向來天不怕地不怕,但這時茫茫宇宙之間,似乎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人,也不禁頗有懼意。倘若真的只是他一人,那也罷了,雪海雖大,終究困他不住,可是他懷中還抱著個昏昏沉沉的小阿紫?!?/p>
寫的雖是懼意,讀來卻是一派天地蒼茫、我自獨行的自信與豪邁。
很多人都指出,蕭峰身上有古希臘英雄的影子。人物的設(shè)定像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宙斯之子,天生神力,卻飽嘗人生百苦,一出生就被母親棄于荒野(懼怕赫拉的報復(fù)),但又被赫拉的乳汁救活。他憑借武藝絕倫,智謀高超,完成慘絕人寰的“十二試煉”,但在此之前,他被赫拉迷惑,在瘋狂中親手殺死了自己的三個孩子。
他的命運之展開,則像俄狄浦斯王,竭力逃避神諭所示的“弒父娶母”的命運,但追尋身份真相的每一步,與命運對抗的每一步,都是將自己一步步推入萬劫不復(fù)的命運的深淵。
他的結(jié)局則讓人想到阿喀琉斯。阿喀琉斯是人神之子,誕生之初,他的母親曾預(yù)言他有兩個迥然相異的命運:一是過和平的生活,盡管一生碌碌無為卻可獲得長壽;一是投身戰(zhàn)爭建功立業(yè),但短命而無法享其天年。阿喀琉斯毅然選擇了后者,蕭峰也選擇了后者。
古希臘人相信,一個男人的靈魂由三個部分組成:理性、欲望與血氣(thumos)。前二者好理解,thumos一詞卻失落已久,英文中都沒有可以直接與之對應(yīng)的詞。在《斐德羅篇》中,柏拉圖形容logos(邏各斯)是一個車夫,駕駛著eros(愛欲)和thumos(血氣)兩匹馬。
“血氣”是一種英勇的品質(zhì),一種強大而復(fù)雜的能量,為人類和動物所共有。希臘人經(jīng)常將它與憤怒,尤其是當(dāng)一個人的榮譽、愛人或社群遭到威脅時油然而生的一種正義的憤怒感聯(lián)系在一起。這種能量驅(qū)動一個人的行動、野心和戰(zhàn)斗的欲望,促使他們?yōu)橥炀茸约旱纳拭吧kU。
在戰(zhàn)場上,古希臘英雄,比如阿喀琉斯以豎琴鼓蕩英雄血氣,蕭峰則以酒激發(fā)英雄肝膽。
阿紫認(rèn)為蕭峰平生最勇敢的一戰(zhàn)是聚賢莊之役。他的聚賢莊之行,一方面固然是出于俠義之心,要救一個“道上相逢、談不上什么交情”的小丫頭,但另一方面,也更重要的,卻是“自踏入江湖以來,只有為友所敬,為敵所懼,哪有像這幾日中如此受人輕賤鄙視”,一時氣憤難當(dāng),傲心登起,被激發(fā)了英雄氣概。他曾經(jīng)幾度試圖全身而退,都因為對方的辱罵,怒氣漸漸勃發(fā),終于不可抑制,以致大開殺戒。
“喬峰殺人之后,更是出手如狂,單刀飛舞,右手忽拳忽掌,左手鋼刀橫砍直劈,威勢直不可當(dāng),但見白墻上點點滴滴地濺滿了鮮血,大廳中倒下了不少尸骸,有的身首異處,有的膛破肢斷。這時他已顧不得對丐幫舊人留情,更無余暇分辨對手面目,紅了眼睛,逢人便殺。奚長老竟也死于他的刀下?!?/p>
這讓人想起《伊利亞特》中,好友被殺,阿喀琉斯吶喊著沖入特洛伊陣營,頓時敵人尸橫遍野,大敗而逃的特洛伊人紛紛跳入克珊托斯河。阿喀琉斯追入河中,又讓許多敵人倒在自己的劍下,“水面上人血泛涌,殷紅一片”。河神勸阿喀琉斯離開,因為河里堆滿了尸體,河水已無法流入大海,卻遭阿喀琉斯的斷然拒絕。他一邊殺敵,一邊怒吼:“統(tǒng)統(tǒng)死去吧,特洛伊人!”
強烈的悲憤,只能在暴虐的廝殺之中才能得到宣泄,無論他的母親在戰(zhàn)前如何警告他,這場復(fù)仇會導(dǎo)致他自己的覆滅。
盡管史詩在道德上譴責(zé)阿喀琉斯虐殺赫克托爾的暴虐,但阿喀琉斯并不因此而有所貶損,他始終是偉大的、豪邁的,他的悲傷導(dǎo)致他的暴行,只能使人痛心,并不使人憎恨。這么多年來,也沒有人苛責(zé)蕭峰,反而津津樂道于聚賢莊一戰(zhàn)是多么的驚天地泣鬼神,一個頂天立地、快意恩仇的英雄形象就是這么任性地躍然紙上。
聚賢莊一戰(zhàn),金庸起的標(biāo)題是“雖萬千人吾往矣”。這句話出自《孟子》,原文是:“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p>
什么意思呢?反躬自省,如果正義不在我這一邊,即便對方是一個卑賤的布衣平民,我能感到不害怕嗎?反躬自省,如果覺得正義的確在我這一邊,對方縱然有千軍萬馬,我也會勇往直前。
這句話出自《孟子》,是儒家對“勇氣”的看法——真正的勇氣建立在正義之上。經(jīng)過理性的思考,確認(rèn)真理和正義在自己這一邊,人才會有真正的“大勇”。
但是,還是喬峰的他當(dāng)時剛剛被逐出丐幫,身份成謎,前路難測,正處于人生的大迷惘之中,他真的確認(rèn)真理和正義在他這一邊嗎?
在《童話中的男性進化史》一書中,美國心理學(xué)家艾倫·知念試圖從古老的童話中尋找一種超越英雄主義的男性原型?!霸谥心甑哪硞€時刻,男人青年時的夢想、愿望和理想,頃刻間土崩瓦解,令他們徘徊在地獄邊緣。年少的英雄范式在這個中年啟蒙禮的第一階段便被摧毀殆盡。隨后,男人開始了流浪,漫無目的、毫無方向。與此同時,一個新的形象通過夢境、幻想、友誼或者心理治療開始了?!?/p>
金庸的武俠小說大都是關(guān)于成長的故事,是一個少年,如何經(jīng)歷各種挫折與磨難,最終成長為一代英雄。英雄觀的一大特色便是將世界分為善惡兩大陣營,然后把自己標(biāo)榜為前者,而對手妖魔化為后者。而成熟男子面臨的挑戰(zhàn)在于接納自身的善惡和承認(rèn)內(nèi)心的黑暗。由此而言,在金庸的小說里,蕭峰的故事可以說是一則罕見的中年童話。
從一出場,當(dāng)蕭峰還是喬峰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天下第一大幫丐幫的幫主,一個威名赫赫的英雄。杏子林事變,他被剝奪了世界,喪失了作為人的條件,以前的價值尺度統(tǒng)統(tǒng)被打碎。他要追尋自己的身世真相,其實是要重新獲得人的條件,是要重返世界,重新獲得立于天地之間的根本。
在杏子林里,他為慕容復(fù)辯護,曾講過兩個故事,把自己對“英雄好漢”的定義說得很清楚。
一是他與公孫乾對掌,三掌之下,公孫乾自認(rèn)“江南第二,天下第屁”,英雄在“坦蕩”二字。
二是風(fēng)波惡與鄉(xiāng)下人橋頭對峙,受辱之余,不恃強凌弱,不傷及無辜,英雄在“是非分明”。
他與段譽結(jié)拜,是因為段譽的直爽生平未見,對于自己被鳩摩智所擒,來到江南的各種倒霉丑事,毫無文飾遮掩。后來與虛竹結(jié)拜,則是因為虛竹在兇險情勢之中挺身而出,重義輕生。他鄙視慕容復(fù),一把擲出,是因為“人家饒你性命,你反下毒手,算什么英雄好漢?”
成為蕭峰之后,他不再是漢人,但仍然是一個儒家文化打造出來的英雄,即使在巨大的迷惘中,仍然自覺地踐行著他對英雄的標(biāo)準(zhǔn),但很可惜,這些英雄的準(zhǔn)則不足以幫他應(yīng)付一次次因契丹的身份而帶來的兩難境地,反而讓他一次次越陷越深。
他是契丹人,卻受南朝撫養(yǎng),殺了不少契丹人,破敗了不少契丹的圖謀,豈不是大大的不忠?
他的父母在雁門關(guān)外為漢人害死,他反拜殺害父母的仇人為師,三十年來認(rèn)別人為父為母,又是大大的不孝?
他執(zhí)意復(fù)仇,卻失手打死了最愛的女子,親手毀掉了自己唯一幸福的可能。而他一心要找的殺他養(yǎng)父母和恩父、陷他于種種不義的“大惡人”,到頭來竟然是他的親生父親。
大遼皇帝要他攻宋,他抗拒君命是不忠,不顧金蘭之情是不義,但若南下攻戰(zhàn),殘殺百姓為不仁,違父之志為不孝。忠孝難全,仁義無法兼顧,卻連一走了之也不可得。
最后,中原群豪為救他而來,總不能眼睜睜瞧著他們一個個死于遼兵之手,但若相救,便公然與遼國為敵,成了叛國助敵的遼奸,不但對不起自己祖宗,那也是千秋萬世永為本國同胞所唾罵。
金庸一次次用這些兩難境地制造的矛盾沖突來推進蕭峰的悲劇。但如果沒有這些悲劇的不斷發(fā)生,蕭峰也就不再是蕭峰了。
如果他的契丹身份未被揭穿,他一直做著他的丐幫幫主,他仍然會是一代大俠,為國為民,但他會始終秉持著民族的偏見,以為所有的契丹人都暴虐卑鄙、不守信義、殘殺漢人、無惡不作的無恥之徒。
如果阿朱不死,塞外牛羊之約未曾落空,那么世上也不過是多了一對平凡的夫妻而已。而且,后來金庸借阿紫之口,指出這一理想的無趣之處——“他們說來說去,盡是打獵、騎馬、宰牛、殺羊,這樣的話聽多了,又有什么味道?”
如果他不曾自殺,人與人之間的仇恨與褊狹就不會令我們?nèi)绱算と恍捏@。蕭峰人生的最后一戰(zhàn),內(nèi)心經(jīng)歷的煎熬與痛苦無人能夠理解。但他的死,在故事內(nèi)外,在每個人的心里都留下了一個疑問:
“喬幫主果真是契丹人嗎?那他為什么反而來幫助大宋?看來契丹人中也有英雄豪杰。”
“兩國罷兵,他成了排難解紛的大功臣,卻用不著自尋短見???”
…………
耶律洪基見蕭峰自盡,心下一片茫然:他到底于我大遼是有功還是有過?他苦苦勸我不可伐宋,到底是為了宋人還是為了契丹?他和我結(jié)義為兄弟,始終對我忠心耿耿,今日自盡于雁門關(guān)前,自然絕不是貪圖南朝的功名富貴,那……那卻又為了什么?
蕭峰一生的悲劇,始于誤會,終于誤會。這些誤會由何而起?
除了陰謀家的詭計和命運的捉弄之外,真正的罪魁禍?zhǔn)浊∏∈仟M隘與偏見。蕭峰和阿朱為馬夫人所騙,這個謊言破綻百出,他們居然照單全收,簡直匪夷所思,但復(fù)仇之令人目盲、智力停擺,本就如此。
看過整本《天龍八部》,最讓人困惑的就是里面幾乎沒有一個聰明人。所有的人都是那么的偏激、狹隘,小到門戶之見、派別之爭,大到民族仇恨,“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少林寺大難在前,玄慈方丈令為玉碎,不為瓦全。寧可全體僧人以身殉寺,也不愿假手于虛竹——一個一心向佛,卻身負(fù)他派武功的高手。他們的偏激、狹隘在今天看起來毫無道理。契丹如何?漢人如何?少林如何?逍遙派又如何?但其實,也許對象不同,但我們今天的偏激與狹隘何嘗少了?
40多年前,著名的英國社會學(xué)家亨利·泰弗爾設(shè)計了一個實驗,讓人們根據(jù)對克利和康定斯基的畫作的喜好而分成兩組。實驗顯示,他們對自己的組員很友好,卻對另一組的人相當(dāng)苛刻。此后,為數(shù)眾多的實驗都向我們揭示,哪怕是再微不足道的文化身份的標(biāo)記都能夠讓人產(chǎn)生對“他者”/“圈外人”的敵意——甚至連隨機分配的襯衫顏色都能做到這一點。
與此同時,這種對“他者”/“圈外人”的敵意,似乎又與我們天性中高貴的另一面緊密結(jié)合,即大規(guī)模合作能力與無私的自我犧牲精神,例如為自己所屬的群體而戰(zhàn),甚至犧牲生命。美國經(jīng)濟學(xué)家塞繆爾·鮑爾斯指出,對自己群體的愛與對異類的敵意很可能相輔相成,從而形成了一種善良與暴力混雜的奇特局面——“就像一半是慈悲的特蕾莎修女,一半是戰(zhàn)斗的蘭博”。
人類社會的許多問題,都源自這種古老的“我們vs他者”的思維模式,以及由此而來的種種偏見、預(yù)設(shè)與刻板印象。是的,尋找認(rèn)同與故鄉(xiāng),是人類的境況本然的一部分。是的,我們信任與我們相似的人。但這意味著我們必然要仇恨和鄙視那些與我們不同的人嗎?
年輕的俄狄浦斯憑借邏各斯的力量贏得了王位,卻對自己弒父娶母的事實一無所知。當(dāng)知道真相之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一生是多么盲目,對邏各斯的信仰轟然倒塌。最后他刺瞎雙眼,逃離了忒拜。從心理學(xué)的角度來說,邏各斯的崩潰也意味著他的人生的崩潰。
蕭峰則是個仇恨的影子,他所到之處,到處是腥風(fēng)血雨。復(fù)仇,毀滅了他,也成就了他。他的尋找身世之旅,是自我毀滅的過程,也是破除褊狹的過程。最后,他以生命為獻祭,洗刷兩個民族之間的仇恨,也最終實現(xiàn)了英雄的終極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