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東川篤哉
1
“哼,混蛋!總編真會胡說八道!”
我推開玻璃旋轉(zhuǎn)門,氣呼呼地沖出公司。
時下正是櫻花落英、新綠初上的季節(jié),黃昏時的神田神保町一帶依然像平時一樣熱鬧非凡。那些我行我素地占據(jù)著人行道的學(xué)生,那些臉色疲憊、匆匆趕回家準備享用晚餐的公司職員,那些看到舊書店的招牌就兩眼發(fā)光的本格推理小說的粉絲們……流動在街頭巷尾。
這是十年如一日的日常景象,4月的街區(qū)到處都是如此。
但是,在這樣的風景中,我的心情卻糟糕透了,仿佛身處8月的酷暑天,完全感覺不到四周涼爽的春風與柔和的暮色。
為什么會這樣?理由極其簡單。我在公司和上司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再次聽到了他那老生常談的無端指責。
我叫村崎蓮司,是一家出版社的記者,工作單位就在神保町那家巍然雄峙的大出版社小學(xué)館附近。我們的出版社在一棟低矮的四層樓建筑里,規(guī)模很小,外面掛著一塊生銹的招牌,名為放談社。
簡單說來,放談社是一家具有悠久歷史的綜合性出版社,創(chuàng)辦于二戰(zhàn)后不久,出版的圖書種類非常廣泛。有賣不出去的與純文學(xué)無關(guān)的社會調(diào)查報告,并不精致的時尚雜志,毫無趣味的童書,沒有參考價值的參考書等。盡管如此,超現(xiàn)實的偵探小說卻是我社的拳頭產(chǎn)品,始終擁有為數(shù)眾多的讀者。正因為有了這樣的王牌,我們出版社才維持了這么多年。而乏味的菜譜則是我社發(fā)行量居第二位的圖書品種……
除此之外,在這個與世脫節(jié)的出版社里,我所在的編輯部也是一股重要的力量,它發(fā)行的《未來周刊》雜志獨樹一幟,主要著力于演藝圈的八卦新聞、政治經(jīng)濟界的內(nèi)幕以及黑社會的背景等敏感話題,而且充分發(fā)揮無中生有、以假亂真、東拼西湊的特色以吸引讀者眼球,成了我社的一棵搖錢樹。
其實,我并非因為不滿這份雜志總是刊登造謠生事的假新聞和上司發(fā)生爭吵,真正的原因與我撰寫的那個事件的報道有關(guān)。為了寫好這篇報道,我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廢寢忘食地熬了好幾個通宵。
這篇報道主要涉及一起宅邸內(nèi)發(fā)生的殺人事件,而且我本人也受到事件的牽連。因為在案發(fā)的那天夜晚,我正巧住在那個宅邸里,第二天早晨還混在被害人的親屬中,目擊了發(fā)現(xiàn)尸體的現(xiàn)場。當時看到的景象至今還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那種極端殘忍的犯罪暴行強烈地刺激著一個雜志記者的良心。
因此,我信心滿滿地期待著這篇嘔心瀝血的報道能在社會上引起廣泛關(guān)注。
“這是什么?”當我把稿件放到總編的辦公桌上時,總編驚訝地拍著桌子。這個年近退休的老頭用指尖推了推玳瑁框眼鏡,大聲地問道:“這是什么,村崎?”他把我花了33個小時寫成的報道僅僅看了三分之一就毫不客氣地扔在辦公桌上,從牙縫里蹦出幾個字來,“難道我們是《現(xiàn)代周刊》嗎?”
聽到總編這句話,我頓時變了臉色。
其他編輯部的情況不清楚,但我知道這句話在《未來周刊》編輯部絕不是一句好話??偩幍脑捓锊痪桶斑@篇報道只配登在《現(xiàn)代周刊》上”的意思嗎?總而言之,這個自負的老頭總是認為“我們《未來周刊》上的文章一定是獨家的”。
順便說一下,我們放談社和發(fā)行《現(xiàn)代周刊》的講談社是兩家毫無關(guān)系的出版社。因為社名相似,所以我們一直把對方視作競爭對手。
我想講談社也一定把我們視作競爭對手,只是那個戴著厚厚眼鏡的總編當時沒有明說。如果《現(xiàn)代周刊》的總編也把“這就是《未來周刊》登的文章”掛在嘴上,我會感到非常光榮。但是這種可能性不存在,因為他們根本不把我們社放在眼里。
萬沒想到,這篇我充滿信心寫好的報道竟然被總編無情地退回,我自然不會罷休。“請問,我的這篇報道到底哪兒寫得不好?”
面對我的質(zhì)問,總編的臉色就像南太平洋科隆群島上的象龜那樣僵硬,“你的文章老掉牙了,和過去夸大其詞的偵探小說沒什么兩樣,現(xiàn)在的讀者不會接受這樣的報道。”
老實說,總編的批評中確實也有值得肯定的地方。與推理小說相比,我似乎更喜歡偵探小說,所以寫的報道除了偏重情愛之外,還帶有二戰(zhàn)后曾經(jīng)風靡一時的偵探小說的特色。
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爭辯道:“不過,報道的內(nèi)容不是很好嗎?它可是作者對一起罕見的獵奇殺人事件的體驗……”
“唔,內(nèi)容倒還不錯,”總編對這一點還是肯定的,“可是你寫得過于血腥,而且沒有條理性,現(xiàn)實感也不強,不符合《未來周刊》報道事件的要求?!?/p>
“我理解您的想法,但我也是希望我們雜志的風格能夠多樣化一點?!?/p>
“不用指教,我已經(jīng)在這個崗位上干了七年?!笨偩幍靡獾卣f出大致的年頭,用手指著放在辦公桌上的稿子,“很遺憾,這篇報道里缺少了最重要的因素,你懂嗎?”
我像傻瓜一樣默默搖著頭。
總編得意地挑明了欠缺的最重要因素,“事件還沒有結(jié)局?!?/p>
“什么?結(jié)局?”我實在不服氣,差點說出“您怎么會有這么愚蠢的想法”,但我沒有出聲,生生地把這句話咽了下去。
我打起精神,勉強解釋道:“事件的報道確實沒有結(jié)局,但那是因為這個案件還沒有偵破。”
“沒有破案就不能寫結(jié)局?呵呵,這可是《現(xiàn)代周刊》的做派?!?/p>
我一時不明白總編的意思,傻傻地追問:“那我該怎么寫?難道憑想象為未破案的事件寫出結(jié)局嗎?”
總編發(fā)怒了,“嘿,嘿,村崎,注意你的用詞。什么叫想象?我們《未來周刊》從來沒有刊登過一行憑隨意想象寫出來的文字。”
他說的是真話?鬼才相信!我看過雜志上登載的那些光憑想象和臆測就洋洋灑灑地寫上幾個頁面的報道,這也許就是我們雜志的寫作風格。
總編不滿地看著我,“村崎,你還想說什么?”
“沒有!”我慌忙搖搖頭,“我理解您的想法??偠灾瑘蟮赖淖詈笠欢ú荒軕{空想象,要有確實根據(jù)的結(jié)局。”
總編點點頭,“這就對了。報道里還要加上有說服力的推理,結(jié)尾要有獨創(chuàng)性的結(jié)論,這樣才能滿足讀者探究的好奇心,你明白嗎?”
“讀者探究的好奇心?”總編竟然說出這樣高級的詞語!
一種前所未有的驚異感頓時在我胸中沸騰起來。我一把拿走放在辦公桌上的稿子,對總編大聲說道:“我馬上動手修改,一定讓您滿意,不就希望有個獨創(chuàng)性的結(jié)局嗎?”我用力地蹬著地板走出總編的辦公室,身后還傳來他鼓勵的聲音:“好好干,我就喜歡懂事的人,寫報道即使帶著有趣的想象也沒關(guān)系?!?/p>
我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結(jié)果,這個三流的總編真不是東西。
于是,我昂首挺胸地拿著稿件,氣呼呼地沖出了放談社的大門。
2
我是通過何種渠道知道這起殺人事件的相關(guān)消息的呢?它來自綠川靜子打來的一個電話。靜子在電話中輕輕地問道:“蓮司君,這個周末你有空嗎?”
光聽這句頗具曖昧的話語,你可能會以為是哪個妙齡女郎邀請約會的電話,其實不然。綠川靜子是我的遠房親戚,今年已經(jīng)超過50歲了,住在鐮倉的豪宅里。她雖然是個女性,卻是當?shù)卣虄山绲闹匾宋?。所以她親自打來的電話非同小可,即使是普通的小事我也必須不折不扣地去辦。雖然有著“又要去打雜”的不良預(yù)感,我還是耳朵緊貼著話筒,連聲說:“啊,這個周末我有空……”
“我有話要對你說,請在星期六傍晚到我家來?!?/p>
“好的……”
“不要忘了,晚上5點來,見面后再詳談,不要對別人提及此事?!?/p>
靜子匆匆地掛了電話。盡管我對這種做法有些不滿,但也沒有辦法。因為我大學(xué)剛畢業(yè)時,一時難以決定就職的去向,全靠她的鼎力相助,才被塞進現(xiàn)在工作的編輯部里。
由于這一層關(guān)系,我對她唯命是從。她說“我想看看你”,我就必須馬上回答“好的,我很高興見您”,并且立刻趕往她家。如果她說“舔一舔我的鞋子”,我雖然會想“直接舔您的腳豈不更好”,但還是完全聽從她的吩咐行事。這就是我村崎蓮司現(xiàn)在的立場,根本無暇去想自己是否太卑躬屈膝了。
星期六晚上,我懷著為靜子夫人舔鞋子的卑微心情趕到了古都鐮倉。
綠川靜子的住處比較遠。我先乘須賀線列車到鐮倉車站下車,然后轉(zhuǎn)乘沿江電車,再步行20分鐘到達住宅街區(qū)的一角。那兒有她的豪宅,占據(jù)著市中心少有的寬廣面積。那是一幢墻瓦都是綠色的西式建筑,旁邊還有一間坡度平緩的三角屋頂?shù)男∥?,山居林舍的風格。雖然不能說處處都體現(xiàn)出豪宅的氣派,但這確實是一個十分精致的院落。
我過去曾幾度來過她家,所以這次也坦然而行。按了一下門鈴后,似乎早有人在門口等候,那扇大門立即開了,一個小個子的中年婦女出來迎接我,她就是靜子夫人。夫人穿著白色襯衫,外罩一件藍色毛衣。她一看到我,說了聲“這不像是蓮司君”,就瞪大眼睛,像見到幽靈似的嘮叨著:“怎么啦,蓮司君?你的臉突然變得陌生了,真嚇了我一跳,要經(jīng)常來啊??爝M來吧?!?/p>
“嗯?您說什么?”這時真正吃驚的是我,總覺得這個見面后突然產(chǎn)生陌生感的親戚是在演戲,明明是她把我叫到家里來,卻要裝作一驚一乍的模樣。
其實,她早就看膩了我的臉,所以直接帶我進入客廳。
此時,這座豪宅的主人綠川隆文正坐在那兒,他想必已經(jīng)聽到了夫人剛才在大門口說的話,卻裝出沒事人的樣子,滿面笑容地對我說:“蓮司君,要經(jīng)常來啊,突然見到你真開心!”
他說的不是實話,我這次來也不是突然造訪,但是畢竟麻煩了人家,所以我對隆文先生謙恭地鞠了一躬,“久疏問候,真是抱歉得很。”
綠川隆文是神奈川文化大學(xué)的教授,是一名考古學(xué)專家,他的嘴上蓄著短髭,顯得十分精干,被女生們稱為“我們學(xué)校的‘英迪·瓊斯”,隆文先生聽了不以為忤,反而在我面前有些揚揚自得。那個瘦小的“英迪·瓊斯”身高不過1.6米,大概是一部電影里的角色吧。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隆文先生看了靜子夫人一眼,和藹地對我說道:“今晚請務(wù)必一起用晚餐?!?/p>
夫人也笑著頻頻點頭,“是啊,我們一起吃晚餐敘舊。難得來一次,你就在這兒住一晚。你說是吧,蓮司君?”
“現(xiàn)在必須拒絕,必須馬上回去!”我在心中反復(fù)地告誡自己,但是脫口而出的卻是:“好,那是當然的,我很高興和先生、夫人在一起?!?/p>
我無路可走,只得就勢坐在沙發(fā)上,和綠川夫婦隨意地聊起天來。
不一會兒,隆文先生起身對我說:“我還有一點東西要查看,晚飯的時候再聊吧。”說完就離開了客廳。
房間里只剩下我和靜子夫人。夫人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起來,她用警惕的目光仔細地巡視著四周,輕輕地說道:“常言道‘隔墻有耳,我們?nèi)e的房間吧?!?/p>
接著,她特意把我?guī)У搅司G川家的會客室。
“放心吧,我們在這兒說話誰也聽不到?!狈蛉苏埼易潞螅约阂沧谛睂γ娴纳嘲l(fā)上。
我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您為何叫我來,有什么事要辦嗎?”
“嗯,是有話對你講。”夫人悄悄地說道,“說到底,就是為了我先生的事?!?/p>
“先生怎么啦?難道他今夜要和年輕的女人幽會?”
“是的,估計他今夜要和一個年輕的女人幽會,我的預(yù)感都是很準的?!?/p>
我一時說不出合適的話來,感到夫人的判斷不無道理。
夫人用哀怨的眼神看著我,繼續(xù)說下去:“我原來根本沒有想到自己的先生會帶女人到家里來,或者出去和女人幽會,但是最近確實感到有個女人在時時影響他?!?/p>
夫人的語氣十分肯定,也許是憑著女人特殊的直覺感受到了什么異常。
見我半信半疑,夫人又喋喋不休地說道:“她的名字我也弄清楚了,叫竹下弓繪,是我先生的研究生。不少人都看到他們兩人在一起的場景。”
我趕緊寬慰道:“如果是女大學(xué)生和大學(xué)教授的關(guān)系,他們在一起也是正常的,您是否有點想多了?”
夫人斷然地搖頭否定,“此言差矣,根本不是那回事。我有確鑿的證據(jù)。最近,我先生每逢周六晚上就會一人徹夜關(guān)在小屋里閉門不出?!?
“哦,也許他熱衷于學(xué)術(shù)研究吧,先生的孜孜不倦可是人人稱道的?!?/p>
“不是這樣的,他就是花心。對外說什么忙于學(xué)術(shù)研究,其實是要避開家人偷偷地帶女學(xué)生到小屋鬼混,或者干脆離家到外面與女學(xué)生幽會?!?/p>
“這是真的嗎?”
我暗忖,夫人這樣疑心重重,隆文先生絕不會開心的。但反過來說,先生的所為疑點甚多,夫人懷疑他也很正常。
我再次問夫人:“您說有事托我,到底是什么事?”
夫人湊近我,用更低的聲音耳語道:“今夜……就有好戲看了……”
我聽了她的話后,抬起頭嚴肅地說道:“夫人……”
“你想說什么?”
“您的聲音太小了,我不知道您在說什么?!?/p>
“噢,那是我不好,對不起!”夫人拍拍我的肩膀,用正常的聲音復(fù)述了剛才說的話,吩咐道,“我想請蓮司君今晚暗中監(jiān)視那間小屋。”
“您要我監(jiān)視那間小屋?”
“是的。蓮司君是記者,監(jiān)視不倫之戀的現(xiàn)場是你的強項,拜托了。”
夫人說著用手指了指窗外的那間小屋。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間山居林舍風格的小屋隔著庭院赫然在目,從這兒監(jiān)視的話……
我心慌意亂地喘息著,心想這份差事總比舔夫人的鞋子好。
3
那天晚上,綠川家的晚餐表面上還算熱鬧,但眾人之間的疏離感顯而易見。
圍桌而坐的共有四人。除了綠川夫婦,還有我和一個名叫大島圭一的男子。
“蓮司君是《未來周刊》的記者,一定在暗中監(jiān)視過那些名人的風情場所,不知你是怎樣監(jiān)視的?”
面對大島突然提出的敏感話題,我一時不知所措,只得一邊使勁吞咽著塞在喉嚨里的一塊烤肉,一邊慌亂地回答:“我沒有做過那種事情,請不要再問了?!?/p>
我面露笨拙的微笑,極力掩飾著窘態(tài),大島眼神怪怪地看著我。
他也是師從隆文先生的考古學(xué)研究生,和我年齡相仿,身高相近,體重卻是我的兩倍,是個大胖子。
大島是隆文先生的遠房親戚,現(xiàn)在和綠川夫婦住在一起,處于寄人籬下的地位。也許出于這個原因,當吃了兩碗飯,又悄悄地伸手去盛第三碗飯時,他還赧然地解嘲道:“我少許添一點就行了……”
晚餐結(jié)束后,大島借口去看喜歡的電視劇,搖晃著肥胖的身軀回自己的房間去了。我和綠川夫婦喝著咖啡繼續(xù)閑聊。
將近晚上8點時,隆文先生終于忍不住離席而起,“對不起,我有工作要做,只能先走一步了。蓮司君不用急,慢慢地品酒取樂吧。對了,家里有蓮司君喜歡的葡萄酒,是放了七八年的法國名酒夏托勃里昂。靜子,你快去拿來讓蓮司君喝個痛快?!彼f完后悠閑地邁步離開了餐廳。
我和夫人目送著隆文先生的背影,不約而同地露出詭異的微笑。當他從門口消失后,夫人立刻急切地對我說道:“蓮司君,機會終于來了。”
“是啊,”我佯作糊涂地回道,“先生不是讓我喝點法國名酒嗎?”
夫人焦灼地搖搖頭,“現(xiàn)在沒時間了,你還是快做準備吧。”
我伸了一下舌頭,立刻起身離開餐廳,夫人也緊跟著出來。我倆在走廊上一陣小跑,趕到會客室。此時,房間里一片黑暗,但我們不敢開燈,只得摸索著走到窗臺邊,透過窗玻璃凝視著外面。
迎面就是那間三角形屋頂?shù)男∥?,富有特色的廓影聳立在黑暗中。這時,一個瘦小的男子已經(jīng)來到了小屋門口,開了門后,他的身影很快就被屋內(nèi)的黑暗隱沒了。少頃,小屋的門關(guān)上了,屋內(nèi)亮起了燈光。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連串變化,回頭問站在身后的夫人:“出入那間小屋的只有房門和窗戶嗎?”
“是的,”夫人悄聲回答,“屋內(nèi)有廁所和盥洗室,但是那兒沒有窗。如果他要帶女人進來或者出去和女人幽會,都絕對逃不脫你的監(jiān)視?!?/p>
“明白了。”我看著小屋的門窗,又問,“您接下來準備做什么呢?”
“你問我嗎?嗯,接下來就去浴室洗個澡,然后上床休息?!狈蛉怂坪跤行┡d奮,連哈欠都沒打,“不過,我會徹夜難眠,人一定不舒服的?!?/p>
在確認丈夫是否花心的夜晚,即使感到不舒服也在所不惜,所以我覺得夫人在這樣的關(guān)鍵時刻根本不會考慮個人的身體狀況。正是有著這樣靈敏的反應(yīng),她才讓我作為幫手參與其間。如果她想仿效偵探行事的話,就沒必要特意把我叫到這兒來了。
面對著昏暗的外景,我輕輕地嘆了口氣,對夫人說:“好了,這兒就交給我吧。從現(xiàn)在到明天早晨,我會寸步不離地監(jiān)視小屋,即使小便也在原地解決?!?/p>
“這樣不行!”夫人搖著頭,似乎從心底里就討厭這種行為,“如果你實在忍不住了,可以用這兒的電話直接打到我的臥室,拜托了!”
臨走前,夫人又叮囑了一句:“你給我盯緊點!”
我看了一眼手表,現(xiàn)在是晚上8點半。一想起到明天早上還要打發(fā)很長的無聊時間,我就感到有些迷茫。
“真是沒辦法,能聽著音樂監(jiān)視嗎?”我心里嘀咕著,把單人沙發(fā)搬到窗臺邊。坐下后我從口袋里掏出隨身聽,戴上耳機,一邊注視著小屋,一邊輕輕地打開隨身聽的開關(guān),耳邊頓時響起流行女歌王八代亞紀的最新歌曲。聽著她那動人心弦的歌聲,我開始了漫長而孤獨的監(jiān)視……
第二天早晨,我在迷迷糊糊中驚醒了,因為臉頰不知被誰猛擊了一下。我睜開眼睛一看──咦?!這是怎么回事?難道我剛才睡著了嗎?
真是怪事!我明明聽著八代亞紀的歌曲,眼睛一眨不眨地監(jiān)視著小屋的動靜,現(xiàn)在怎么會迷迷糊糊地醒來,而且還躺在一張長沙發(fā)上呢?這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面前站著橫眉怒目的靜子夫人。她一手叉著腰,看上去活像個母夜叉,令人心驚膽戰(zhàn)。
看到她這副模樣,我馬上明白自己壞了大事。
情況大概是這樣的:由于難以忍受長時間的寂寞,加之連日工作的疲勞,我終于在夜深人靜時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昏昏睡去……
我像一個上足發(fā)條的木偶騰地一下從沙發(fā)上跳起,看了一眼手表,發(fā)現(xiàn)此時已是早晨7點,只得對夫人苦笑道:“您早,夫人!”
夫人沒有回應(yīng),臉上露出了“這家伙真沒用”的不屑表情。她斜眼看著我,終于開口問道:“蓮司君,瞧你這個熊樣!還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嗎?”
“我記得自己在零點時分還是醒著的,沒想到……實在對不起!”
“你說什么?這么早就不行了?!”夫人大感意外,沖著我的臉吼道,“你這家伙真沒用!”
“對不起!”我使勁地撓著頭皮,覺得自己頓時矮了半截,“先生的情況怎樣了?”
“我不知道。他不在樓房里,除了那間小屋還可能在哪里?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證明他花心的機會,結(jié)果給你白白地糟蹋了,這樣的監(jiān)視沒有一點意義?!?/p>
“您說得沒錯。確實是我不好……”我泄氣地回答。
其實,要我按夫人的要求出色地完成監(jiān)視任務(wù)是很困難的。我只是一名記者,并非一個職業(yè)偵探。
夫人最后無奈地說道:“沒辦法,現(xiàn)在只好我去叫醒先生了,你趕快坐到餐桌旁,裝作沒事人的樣子。拜托了!”
“明白!”我附和著夫人的話,又在原地打了個哈欠,夫人獨自走出了會客室。我睡眼惺忪地看著窗外,沒隔多久,院子里出現(xiàn)了夫人的身影,徑直朝著那間小屋走去。她先敲了敲小屋的門,好像沒有回應(yīng)。她又使勁地敲了幾下,還是沒有回應(yīng)。夫人失望地從小屋門口走開,低著頭往回趕。我連忙打開窗戶,對著院子里的夫人問道:“先生他怎么啦?”
夫人沒好氣地回答:“我也不知道。幾次敲門都沒有回應(yīng),房門好像鎖上了?!?/p>
我聽了大惑不解,“那就怪了,我從這兒能看到小屋的窗臺邊還有微弱的燈光?!蹦翘煸绯渴莻€大陰天,能透過窗臺邊的窗簾縫隙看到小屋里還亮著燈。
夫人擔心地看著小屋的窗臺,“是啊,確實有點怪。蓮司君,我有不好的預(yù)感,你趕快用會客室的電話向小屋打內(nèi)線電話試試?!?/p>
我立刻向小屋打了內(nèi)線電話。結(jié)果就像夫人敲門時的情況一樣,電話鈴聲不斷,但沒人接聽。我不得不掛了電話,搖頭嘆息道:“沒有用,電話也沒人接。也許先生出去了?!?/p>
我的意思很明顯,就在我打瞌睡的時候,隆文先生離開了那間小屋,極有可能出去和女人幽會了。但我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不對。現(xiàn)在是早上7點,幽會也該結(jié)束了,隆文先生已經(jīng)返回小屋才合情理。但如果先生在小屋里的話,他不應(yīng)答夫人敲門的理由是什么?這時,我突然想出一種新的可能性。
“??!也許有這種可能!”
“只有這種可能了,蓮司君!”夫人似乎也得出了同樣的結(jié)論。她用力地打了個響指,說出了和我一樣的想法:“我先生和帶來的女人一定還躲在小屋里,現(xiàn)在出不來,只能硬扛著,裝出不在屋子里的假象。”
夫人得出這樣的推論后,立刻隔著窗戶命令我:“蓮司君,你趕緊去廚房的門口,把掛在那兒的小屋總鑰匙拿來,快!”
“明白!”我點了點頭,立刻沖出會客室,飛快地趕到廚房門口,拿下掛在門柱上的一串鑰匙,接著又用穿著涼鞋的腳踢了踢廚房的門。門開了,里面站著一個像堵墻似的大胖子,就是綠川家的食客大島。他驚訝地睜大眼睛,看著我氣喘吁吁的樣子,不解地問道:“怎么啦,蓮司君?為何要拿走那串鑰匙?”
“不跟你多說了,現(xiàn)在那間小屋里出現(xiàn)了可疑的情況。”
“先生病啦?那可不得了,我和你一起去看看!”我的話引起了大島的誤解。
“啊,不用,不用,我一個人去就行了。”
“這個時候還和我客氣什么!”
“真的不是客氣,我一個人去沒問題。”
“不要磨磨蹭蹭了?!?/p>
“可是……”
“還是走吧,我們一起去那間小屋?!?/p>
為了不再引起他的誤解,我只得帶著大島趕到院子里,看到夫人正滿臉驚恐地站在那兒。她一把奪過我手里的那串鑰匙,快步向小屋走去,嘴里還說:“這下好了,可以徹底做個了斷了?!?/p>
我緊跟著夫人,大島也歪著頭跟在我的后面。
夫人站在小屋的門前,不再敲門聽先生的應(yīng)答,直接把鑰匙插入鎖眼,門鎖一下子就開了。她急忙旋轉(zhuǎn)門把手想把門推開,但門只開了一條10厘米左右的小縫就推不動了。
“啊,還掛上了防盜鏈!”夫人叫了一聲,隨即對屋里高聲喊道,“快出來吧,我知道你們就在里面?!?/p>
夫人通過門縫向屋里張望。突然,她疑惑地問我:“蓮司君,那是什么?”
我透過門縫拼命地朝里看,大島也從我的背后把臉湊過來。
我和大島頭碰頭地一起窺望著小屋里的動靜。
“那是什么?”
“是人的腳?!?/p>
“啊,是男人的腳?!?/p>
“看上去怎么有點怪?”
“那是繩索嗎?”
“我覺得是?!?/p>
“難不成就是繩索?”
“也許一個男人被捆綁著?”
我再次透過門縫看著屋內(nèi),在茶色地毯上看到了一個穿著黑色褲子的男人的腳。兩只腳都不自然地直挺挺地伸著,還緊緊地并在一起。再仔細觀察,發(fā)現(xiàn)兩只腳都被繩索綁在一塊細長的木板上。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難道先生被人用繩索綁住了?”我疑惑地自語道。
大島頻頻點頭,“我也看到了,那該怎么辦?”
“能設(shè)法把防盜鏈弄斷嗎?”
“時間來不及了,還是直接敲碎窗玻璃進去更快,我們立刻去窗臺那兒?!?/p>
大島說著急忙拔腿而去,我和夫人緊隨其后。拐過小屋的屋角,我們來到了窗臺的旁邊。窗玻璃本來是透明的,但現(xiàn)在由于兩邊的窗簾緊緊地合在一起,看不到屋內(nèi)的狀況。而且那扇窗也上了月牙形定位鎖,無法輕易打開,唯一的辦法就是砸碎窗玻璃。
大島從地上撿起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問夫人:“我能用石頭砸窗嗎?”
靜子夫人重重地點了點頭,“沒關(guān)系,趕快砸窗吧!”
大島拿著石頭,猛地砸向窗玻璃。
隨著砰的一聲巨響,碎玻璃落了一地。大島隨即用一只手伸進玻璃窗的破洞打開了窗鎖,迅速開啟了一扇窗,拉開了兩塊窗簾,屋內(nèi)頓時亮堂起來。就在這一瞬間,我們?nèi)水惪谕暤匕l(fā)出一聲驚叫。
小屋是個單間,只有八張榻榻米的面積,四周是木質(zhì)的墻壁??空娴膲Ρ谑且粋€排列著各種厚厚書籍的大書架,前面放著一張書桌和一把椅子,書桌上雜亂地堆放著幾本考古學(xué)的專業(yè)書籍??坑疫叺膲Ρ诜胖粡埬墚斉P床的長沙發(fā),還有一部壁掛式電話機安裝在書桌旁的一根木柱上。長沙發(fā)上沒有人,但地上……
一個男子倒在地上,兩只手臂橫成“一”字形,如果兩只腳也能分開的話,就形成了一個“大”字。由于穿著褲子的兩條腿緊緊地并攏,所以變成了“十”字形。那個男子就以“十”字形的樣態(tài)躺在地上,還被繩索捆綁在兩塊呈“十”字形的細長木板上。在這種場合,一切解釋都是多余的。我很清楚,只要用日語中的一個詞就能道出真相──十字架。
那個男子的手腳被繩索牢牢地綁在縱橫相交的木板上,也就是十字架上。
那是個體形瘦削的小個子男子。從我們所在的窗臺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腳,看不清他的臉,但能看到他嘴上富有特征的短髭,所以一眼便知他就是綠川隆文先生。
夫人從我身后發(fā)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哀號:“你??!”
緊接著,又響起了大島的悲聲:“先生!”
說時遲,那時快,大島拖著肥胖的身軀,竟然敏捷地翻過窗臺,徑直跑到隆文先生的身邊,蹲了下來。
“??!”大島皺起眉頭,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呻吟。
我在窗臺邊大聲地問道:“大島君,先生到底怎么了?”
大島默默地搖著頭,然后用粗壯的手臂一邊扶著綁在十字架上的先生的頭部,一邊將十字架抬起50厘米左右讓我們看。那稍稍抬起的十字架呈傾斜狀,我們終于能從所處的位置看清那個男子的臉,確認就是隆文先生。
就在這一瞬間,夫人嚇得扭過臉去,只有我依然注視著眼前的情景。
隆文先生的臉已失去了血色,猶如一張白紙。他的頸部被多道繩索纏綁在十字架木板上。也就是說,隆文先生的左右手和并攏的雙腳以及頸部四個部位都被牢牢地綁在十字架上。我知道表示這種狀態(tài)的日語,就是“磔刑”。
著名的大學(xué)教授綠川隆文被人用繩索勒住脖頸,全身伸展著綁在十字架上,呈現(xiàn)出遭受磔刑的驚人樣態(tài),且已斷絕了氣息。真沒想到他會死得如此悲慘。
在我驚愕的目光下,大島把先生遭受磔刑的尸體再次放到地上,然后對我說:“蓮司君,你陪夫人去小屋的門口,我去解開防盜鏈?!?/p>
我說了聲“拜托了”,就攙扶著夫人重新返回小屋的門口。我們在那兒稍等片刻,就聽到防盜鏈被解開的聲音,小屋的門慢慢地開了。
我和夫人走進小屋,低頭看著臉部已經(jīng)變形的隆文先生。
“究竟是誰下了這樣的毒手?”夫人一手遮住臉部,悲痛地問道。
“現(xiàn)在還不清楚,夫人,”滿臉油汗的大島搖著頭,“我們只知道這是一起典型的殺人事件,作案者窮兇極惡。這種遭受磔刑的樣態(tài)絕不是自殺的結(jié)果,一定是哪個對先生懷著深仇大恨的人犯下的滔天大罪?!?/p>
聽了大島的一番話,我馬上問道:“你說先生是他殺?那么兇手人在何處?我們來的時候門是鎖著的,還掛上了防盜鏈,而且窗戶也上了月牙形定位鎖。那個殺了先生的兇手是怎么進來又是怎么逃走的呢?”說到這兒,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密室殺人”四個字,但又覺得這似乎是不可能的。
“你說得沒錯。我也感到不可思議,也許兇手就是從這個部位出入的。”站在尸體旁的大島突然用手直指上面。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仰視屋頂,發(fā)現(xiàn)屋頂上竟然有一個小小的窗口。
我緊咬著下唇沉默良久,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那扇小小的天窗……
4
回想起事件發(fā)生后的種種細節(jié),我情不自禁地再次趕往作為事件舞臺的古都鐮倉。就像職業(yè)刑警反復(fù)去現(xiàn)場勘查那樣,我也想重返現(xiàn)場細細查看,也許會產(chǎn)生新的思路和想法。我心中暗忖:“不管怎么說,必須按總編的意思辦,這篇報道一定要有水落石出的結(jié)局……”
我再次來到綠川宅邸。由于故人的葬禮已經(jīng)結(jié)束,宅邸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寧靜。緊閉的大門前也見不到警車和刑警們的身影。
我走到大門口,按響了門鈴,等了半天也沒聽到里面有人應(yīng)答,也許綠川家的人都出去了。一陣悔意不由得涌上心頭,要是事先聯(lián)系夫人就好了。
雖說已經(jīng)得到了事件調(diào)查取得進展的消息,但眼下的狀況把原定的計劃徹底打亂了。我不得不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鐮倉的街頭。剛才還是春光明媚的4月天,現(xiàn)在突然烏云密布。
“看來要下一場雨了?!?/p>
我仰望著天空說道。話音剛落,一滴雨珠就落在了我的額頭上。
“真是個鬼天氣!”
我慌慌張張地奔跑起來,不知上哪兒去找能躲雨的茶室。不多一會兒,前面終于出現(xiàn)了一家還算雅致的茶室,我立刻推開茶室的玻璃門,沖了進去。
茶室里已有五六個身上被雨水淋濕的男性公司職員,他們一看到我,個個都緊張起來。我和他們不約而同地用目光數(shù)了數(shù)空著的座位,還沒等到有人吹哨,就自動地玩起搶椅子的游戲來,結(jié)果我成了游戲的失敗者。
一個扎著馬尾辮的年輕女店員向我低頭致歉:“實在對不起,我們這兒已經(jīng)滿座了。”
“好像是這樣的……”我有些無奈地說,只能接受這個結(jié)果,然后問女店員,“附近還有其他茶室嗎?”
“您再往前走應(yīng)該還能看到一家茶室,不過現(xiàn)在是不是滿座就難說了。”女店員把我?guī)У讲枋议T口,告訴我前去的路徑,“您順著這條路走到頭,向右拐,然后再右拐,接著朝左拐,再左拐,最后筆直走一段路,向右拐……”
“好,好,我知道了。謝謝!”我順著女店員指示的路徑埋頭猛跑,再次出現(xiàn)在細雨迷蒙的鐮倉街頭。
雨在不停地下著,我一邊跑一邊不斷地念叨:“右,右,左,左!直行,右!”就像在擂臺上不停地進退打轉(zhuǎn)的拳擊師那樣。這時候,我突然有了意外的發(fā)現(xiàn)。
就在我的前面,一個風姿綽約的年輕女子款款而行。她身穿黑色衣衫,手撐一把紅色折傘,高挑的身材和烏黑的秀發(fā)讓整個人顯得格外嫵媚,快步行走的姿勢也很美,挺直的后背更是別具風韻。雖然看不到她的臉,但能想象這是個容貌秀麗的姑娘。我堅信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我一心想超過她,好回首一睹她的芳容。
于是,我放棄了尋找茶室的打算,緊追不舍地跟著手撐紅傘的女子。
不一會兒,女子在街角向右拐去,我也隨之而行。
這時候,我突然發(fā)出“哇”的一聲,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
一身黑色衣衫的女子正叉開雙腿站在我的面前。她右手拿著折傘的傘柄,抿著嘴直視著我,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不過,這種凜然不可侵犯的勇敢姿態(tài)并未使我膽怯,我反而感到了她的“善意”。
女子沒有理會我在想什么,目光變得更加銳利?!澳闶钦l?”她柳眉倒豎,氣呼呼地問道,“為什么老跟在我后面?”
“你說什么?老跟在你后面?”我故作驚訝地反問道。其實,她說的是事實,但我不能承認,要是惹怒她就麻煩了。于是我巧妙地找了個托詞,“怎么可以這么說呢?按照這個道理,我也可以問你為什么老在我前面走?老實告訴你,我在尋找一家茶室?!?/p>
“茶室?哦,你是為了這個啊!”她終于點了點頭,露出微笑。接著,她甩了甩長長的秀發(fā),轉(zhuǎn)身向前走去,丟下一句話,“這附近就有一家茶室,我?guī)闳グ桑埜?。?/p>
真是驚天的大逆轉(zhuǎn)。她從原來不客氣的“為什么老跟在我后面”,突然轉(zhuǎn)為“請跟著我”。
究竟是什么原因呢?雖然我還不清楚,但受到那一襲秀發(fā)的吸引,我還是老老實實地跟在她的后面,就像一條被餌食吸引的餓狗,顯得十分可憐。
雨暫且停了。她在一家民宅的屋檐下停住了腳步。
“就是這兒?!彼f,收起紅色折傘。
“嗯?這兒是你的家嗎?”
“不要胡說!”她皺起眉頭教訓(xùn)道,“我怎么會把一個初次見面的男人帶到自己家里來?你想錯了,這兒就是你要尋找的茶室。”
“這兒就是茶室?”我仔細地打量著眼前這棟古舊的和式建筑。它既不是豪華的私人宅邸,也不是具有文物價值的古建筑物,只能算是年代已久的民居。也許一開門,就會出現(xiàn)一個拿著掃帚掃地的老婆婆或者老大姐。
我斷然地回道:“這不是茶室,只不過是老式的民居?!?/p>
女子也不否認,“是老式的民居,但它現(xiàn)在是茶室。今天就讓你長長見識?!?/p>
我的心里依然不爽,“它的門口也沒有茶室的廣告牌?!?/p>
通常,茶室的門口都有“本店供應(yīng)優(yōu)質(zhì)咖啡”的廣告牌,但在我目光所及之處,并沒有看到這樣的擺設(shè)。
女子一口否定了我的看法,“你說廣告牌,那兒不是明明掛著嗎?還沒看見?就是大門旁邊的一塊小木牌,對,就是那兒!”
我伸長了脖子,好奇地問道:“你說在哪兒?”我終于看到了那塊木牌,不由得叫了起來,“這是門牌,不是廣告牌。那樣小的門牌誰會注意?”
女子依然固執(zhí)己見,“那上面不是清楚地寫著店名嗎?”她直接讀出了招牌(門牌)上寫的漢字,并進一步發(fā)揮道,“你看,上面明明寫著‘一服堂,不就是正兒八經(jīng)的茶室招牌嗎?”
“那倒有點像店名?!蔽也坏貌唤邮芰怂恼f法。
這時候,我才注意到雨已經(jīng)完全停了。雖然失去了當初尋找茶室避雨的目的,但我覺得機會難得,很樂于和這個美女在奇妙的帶有古民居風格的茶室里聊聊天。
于是,我?guī)е叫陌l(fā)問:“我們難得一見,進去喝杯茶好嗎?”
她爽快地回答:“那沒問題。我一開始就是要到這兒來的?!?/p>
“哦,那可稱得上奇遇了。請問您的芳名?哦,不對,在請教別人名字前應(yīng)該先報上自己的姓名,這才符合禮儀。我叫村崎蓮司……你呢?”
“我叫夕月茜。”她笑著回答,“能告訴我你的職業(yè)嗎?”就在我回答之前,她習慣性地出示了一個黑皮的證件,“我在神奈川縣橫須賀警署刑事課工作。我們進去吧,村崎君?!?/p>
夕月茜一邊說,一邊推開了一服堂那扇嘎嘎作響的大門。
5
我們走進店內(nèi),仿佛實現(xiàn)了時空穿越,這里處處彌漫著昭和初期的懷舊氛圍。房間里點著蠟燭,內(nèi)部立著閃著黑色光澤的厚重木柱,屋頂上橫著粗大的屋梁,這些都是現(xiàn)代住宅里再也見不到的古董貨。這個由舊式民居改造的茶室面積并不大,只有三張四人圍坐的茶桌,吧臺邊還有四把椅子,這意味著茶室最多只能同時接待16位客人。盡管如此,此時店堂內(nèi)除了我和夕月茜,并沒有其他客人。想必是那塊小小的招牌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
店堂內(nèi)只有一個穿著連衫圍裙的女服務(wù)員,正落寞地坐在吧臺后面的高背椅子上,專心地閱讀一本袖珍小說。也許她已注意到難得有兩個客人進來,所以慢慢地把視線從袖珍小說上移開,抬起頭來看著我們。
這是一個皮膚白皙的年輕女子,留著遮住前額的劉海,梳著富有古風的發(fā)式,直挺挺的高鼻梁顯得有些孤傲,就連尖尖的下巴也給人留下了難忘的印象。這時,她用清澈的眸子看著我和夕月茜警官。
“咦,你不是茜小姐嗎?歡迎光臨!”她立刻放下手中的袖珍小說,輕快地離開座椅,那雙迷人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甚是可愛??吹贸鰜?,她的注意力完全在夕月茜警官身上。
就在我頗感尷尬的時候,身邊的夕月茜卻親熱地舉起右手,高興地招呼道:“寄子,好久沒見面了。這兒還是老樣子,像是休業(yè)的狀態(tài)?!?/p>
“是啊,還是老樣子。茜小姐,真沒想到你今天會到這兒來。”寄子像淑女一樣優(yōu)雅地回答,嘴角漾著微笑,“現(xiàn)在只有茜小姐才會偶爾光顧敝店。你怎么有空來這兒?難道橫須賀又發(fā)生了什么兇殺案嗎?”
夕月茜回答:“不是橫須賀,是三浦半島的鄉(xiāng)下農(nóng)家發(fā)生了一起碎尸案。一個男子遇害后全身被分割成六塊。為了偵辦這起案子,我很長時間沒有休息了。案子的調(diào)查遲遲沒有進展,我今天特意來請教,想聽聽你的意見?!?/p>
“啊呀,我可不懂什么案子調(diào)查,怎么能提出意見?再說在茶室里談?wù)撍槭敢膊煌桩敚瑫樦渌腿??!?/p>
月夕茜笑道:“你也不要虛張聲勢了,這里又沒有其他客人,談?wù)勁率裁矗 ?/p>
寄子依然假意推辭道:“碰到你茜小姐,真是沒辦法。”
我對她倆親密的談話插不上嘴,只得默默地站在一邊。也許寄子終于有所注意,指著我問:“茜小姐,你身邊的這位先生是誰?不會是新交往的那個‘他吧?”
為什么我不能是夕月茜新交往的那個“他”呢?難道我只能作為一個陌生人存在嗎?我不理解她的用意。
月夕茜斷然地搖頭否認道:“別開玩笑了,他只是個普通的客人,是我來這兒的路上偶然碰上的?!?/p>
“客人?!”寄子好像剛聽說過這個詞,嘴里反復(fù)地念叨著,“客人……客人……”
她把眼睛睜得溜圓,第一次仔細地打量著我,然后說出一個讓我頗感意外的問題:“您是來敝店喝咖啡的嗎?”
說實話,到底是喝清咖啡還是喝牛奶咖啡我還沒有定下來呢。但我明白,她的提問并不是真的問我要喝哪種咖啡,而是確認“您真的是來喝咖啡的客人嗎”,所以我除了點點頭,沒有其他的應(yīng)答。
寄子看著我,臉頰上泛起了紅暈,“歡迎光臨一服堂,請坐……”
她像接待一個天外來客似的,一時顯得語無倫次,眼光也像狂風中漂浮的小船,失去了平時的穩(wěn)定。
“寄子,不要緊張!沒關(guān)系,他不過是個普通的客人,沒什么可怕的?!?/p>
夕月茜看到寄子慌亂的樣子,趕緊開口安慰道。
她坐在吧臺邊的椅子上,對我說:“不要傻站著了,找個座位坐下吧?!?/p>
“好……就聽你的……”我趁勢坐在她旁邊的椅子上。
女警官側(cè)目看著我,嚴肅地教訓(xùn)道:“你的臉皮倒真厚!”
我趕緊分辯道:“不是臉皮厚,我只是聽話而已?!蓖瑫r又問寄子,“能給我來杯咖啡嗎?”
“不,現(xiàn)在不行?!奔淖佑檬职粗┲B衫圍裙的胸口,不停地喘著粗氣,“請稍等一下,我還沒有心理準備……”
只是請她送上一杯咖啡,怎么還需要心理準備呢?
夕月茜看到我一臉的驚訝,悄悄地貼著我的耳朵說:“你也看到了,寄子對熟悉的人很隨意,但不善于接待陌生的客人?!?/p>
我有些不以為然,“那她為什么要干這一行呢?是不是選錯了職業(yè)?”
夕月茜解釋道:“也不能這么說。一服堂是她從父親那里繼承而來的,不能輕易關(guān)門。她對熟悉的客人還能應(yīng)付,接待陌生的客人就困難了。雖說這樣,她必須苦撐著,堅持站立在客人面前為他們提供服務(wù)。這也沒辦法,是她的命運?!?/p>
這樣的命運對她而言是否過于殘酷了?我不由得對寄子產(chǎn)生了深深的同情。
夕月茜滿不在乎地說道:“這也沒問題,反正來這家茶室的客人很少。”
“噢,原來如此?!蔽逸p輕地嘆息道。
我向好不容易調(diào)整好狀態(tài)的寄子要了一杯混合型咖啡。其實,我想要的是酒水單上用粗體字寫的特制的維也納咖啡,但看到寄子不穩(wěn)定的精神狀態(tài),還是盡量避開了那個操作比較復(fù)雜的品種。
“知道了,您要一杯混合型咖啡……”寄子顫聲重復(fù)著,轉(zhuǎn)過臉對夕月茜口齒清晰地問道,“茜小姐要哪一種咖啡?”
“特制的維也納咖啡?!痹孪绱蟠筮诌值鼗卮?,完全沒有我心存的顧慮。
于是,寄子站在吧臺里面,背對著我們忙碌地操作起來。
趁著這個間隙,我對夕月茜提出了心中的疑惑:“寄子面對我緊張得不行,和你說話卻那么心平氣和,甚至非常親切,這樣的差距也太大了。”
“嗯,這個問題很簡單,因為我抓到了一個和她親近的機會……”夕月茜撫弄著長長的秀發(fā),得意地回答。
我又換了個問題,“你是刑事警官,你倆的親近和鐮倉發(fā)生的案件有關(guān)嗎?”
“沒有,我在橫須賀警署工作,鐮倉不屬于我們管轄范圍?!?/p>
“是嗎?順便問一下,你知道綠川宅邸發(fā)生的殺人事件嗎?”
“哦,你是指那位大學(xué)教授被綁在十字架上,遭受磔刑的案件嗎?當然聽說過,報紙和電視上都以《現(xiàn)代的獵奇殺人》為標題做過各種報道。對了,你不是雜志社的記者嗎?是《現(xiàn)代周刊》的記者?”
“哦,這個就不好說了。”我含糊其詞地敷衍道,“我確實對那個案件做過調(diào)查。十字架意味著什么呢?能說說你的想法嗎?”
“你這樣說有點難為我了。我對這個案件的細節(jié)還不清楚?!?/p>
“這不是問題,有個重要人物偶然間目睹了這起案件──這個人就是鄙人?!蔽疑斐龃竽粗钢噶酥缸约?。
夕月茜有些意外地看著我,“你和那個獵奇殺人案有關(guān)?告訴我,你是講談社還是放談社的記者?”
我一時無言以對,只覺得她真是個嗅覺敏銳的女警官,更想聽聽她對這個案件的見解了。
我鄭重其事地問道:“你想聽我說嗎?”
“如果能實話實說我當然有興趣聽。作為刑事警官,要是在你的敘述中發(fā)現(xiàn)什么疑點,我會盡可能地向你提供參考意見?!?/p>
我略施小計,終于成功地把夕月茜警官吸引到我的工作中來。就在這個富有古民居風格的茶室的吧臺邊,我侃侃而談。
“首先,從我與綠川宅邸殺人事件的機緣談起……”我語氣沉重地開始敘述十字架殺人事件的經(jīng)過。
剛說到一半,寄子冷不防從吧臺對面探過身來,纖纖玉手里拿著一只盛滿琥珀色液體的咖啡杯?!白屇玫攘?,請用這杯混合型咖啡吧……”她顫抖著小聲說道。
6
這是一只質(zhì)樸無釉的咖啡杯,俗稱“備前燒”。杯子里盛著寄子剛調(diào)制好的混合型咖啡。我呷了一口,說不上好,也不能說味道不正,隱隱有一種曖昧難辨的感覺。于是,我一邊喝著咖啡,一邊繼續(xù)說下去。
當我說到發(fā)現(xiàn)尸體的情節(jié)時,夕月茜突然發(fā)問:“你說的那扇天窗難道是兇手作案的出入口嗎?”
我點點頭,“當時是這么認為的。那扇天窗呈長方形,約有30厘米×80厘米大小,像我這種不胖不瘦、中等身材的人完全可以出入。窗框的結(jié)構(gòu)也很普通,只是通過窗玻璃的橫向移動開閉窗戶,而且天窗也沒有上鎖。從我當時所在的會客室位置來看,那扇天窗位于對面屋頂?shù)钠旅嫔?,正巧是我看不到的死角,所以兇手一定是通過那扇天窗進入小屋殺害了隆文先生?!?/p>
“案發(fā)的時間大概是幾點?”
“應(yīng)該在當晚8點半到10點的時間段,極有可能是9點前后。我曾經(jīng)反復(fù)地向警察問過案發(fā)時間的問題,他們推斷是這個時間段。隆文先生進入小屋的時間是晚上8點半,在此之前他毫發(fā)未損,所以這樣推斷是不會錯的?!?/p>
“也就是說,在你打瞌睡之前,隆文先生已經(jīng)遇害了?!毕υ萝邕攘艘豢谔刂频木S也納咖啡,“他的死因是絞殺嗎?”
“多半是的。我當時看到他的脖頸被繩索緊勒著,身體的其他部位沒有明顯的外傷。估計兇手用繩索絞殺了隆文先生之后,再把尸體綁在十字架上?!?/p>
“你是說兇手殺死了被害人后才對尸體實施磔刑?有沒有與之相反的情況?”
“你說的相反情況,是指兇手在被害人還活著的時候?qū)ζ鋵嵤╉菪?,然后再絞殺嗎?不對,警方?jīng)]有這種說法。一定是兇手絞殺被害人后再把他綁在十字架上的。做出這個結(jié)論很簡單,只要通過現(xiàn)代科技手段對尸體進行勘驗就能弄清楚。到底是殺了之后綁上去還是綁上去再殺了應(yīng)該是不難判別的?!?/p>
“我明白了。把被害人活著綁上十字架,身上會留下抵抗的痕跡,如果兇手不想讓被害人抵抗,就會強迫他吃安眠藥或者直接殺害。不管采用哪種手段都會留下作案的痕跡。用現(xiàn)代科技手段能夠準確地判明殺人和磔刑的先后順序?!?/p>
我不解地問道:“了解先后順序有那么重要嗎?”
女警官雙手托著下巴,沉思道:“如果兇手有復(fù)仇的作案動機,就會事先把被害人綁在某個物體上,然后慢慢地實施各種恐怖手段將其折磨至死。從現(xiàn)場來看,這個綁人的物體就是十字架,這對兇手來說足夠了,因為十字架的形狀最適合捆綁人?!?/p>
“我也是這樣想的。兇手把被害人綁在十字架上是為了對其進行恐怖的非人折磨,而不是實施磔刑?!?/p>
“但是兇手并沒有這樣做,卻把死亡的被害人特意綁在十字架上,究竟是出于什么動機?難道是為了符合宗教儀式嗎?我再問一下,那個十字架是教會的十字架嗎?”
“不是,不是,它根本不是教會的圣物。那個十字架只不過是由兩塊細長的木板組合而成,交叉部位是用繩索固定的。而且捆綁的方法很粗糙,繩結(jié)就像一個胡亂捆扎的繩球。那兩塊木板是附近建筑工地上到處都有的材料,也沒有上過油漆??傊?,就是一個就地取材、制作極其粗糙的十字架,固定尸體是足夠了?!?/p>
“對于兇手來說,也許固定尸體是非常重要的一環(huán)。他是怎樣捆綁尸體的?就用繩索緊緊地捆綁嗎?”
“也不完全是這樣。就我當時所見,好像脖頸和雙腳捆綁得很緊,左右兩只手則相對寬松一些。不過,說是寬松,被綁的手臂也無法從繩索中掙脫出來。”
“哦,是這樣啊。這也許是表示某種意思?!毕υ萝邕攘艘豢诳Х龋p輕地自語著,又提出了一個唐突的問題,“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了犯罪嫌疑人的名字嗎?”
“我一直在暗中調(diào)查這個問題,還沒有定論,只不過羅列了一些有犯罪動機的人……”說到這兒,我豎起一根手指,“我覺得綠川靜子夫人最可疑?!?/p>
“你不是一直受到夫人的關(guān)照嗎?”
“我是受到夫人的很多關(guān)照,但她畢竟是隆文先生的妻子?,F(xiàn)在先生遇害了,首先懷疑夫人也許是失禮的行為?!?/p>
“這也算不上失禮?!毕υ萝缏柫寺柤?,“你懷疑夫人的根據(jù)是什么?”
我沉吟了半晌,說道:“首先是犯罪的動機。當然了,隆文先生死后,他的遺產(chǎn)就歸于夫人的名下。其次是犯罪的機會。案發(fā)的那天夜晚,她把監(jiān)視隆文先生的任務(wù)交給我,自己則回到房間里。這樣就無法證明她不在犯罪現(xiàn)場。也許她趁著夜黑無人的機會,很方便地進入小屋殺了自己的丈夫。她事先安排我監(jiān)視小屋只是個巧妙的偽裝,從中就可以嗅出她精心設(shè)下圈套的氣息,難道不是嗎?”
“你的話也有一定道理。不過,她叫你暗中監(jiān)視,自己不是更難作案了嗎?所以我覺得這個推理不成立……再說說第二個嫌疑人?!?/p>
“第二個嫌疑人當然是隆文教授那個不倫之戀的對象竹下弓繪。她是神奈川文化大學(xué)的四年級學(xué)生,最后考取了隆文先生的研究生。弓繪常常和導(dǎo)師綠川隆文教授討論自己的畢業(yè)論文和人生的道路,兩人的關(guān)系日益親密,最后發(fā)展成不倫之戀。事后弓繪本人也承認了這一點,我想大概不會錯的。”
“她本人也承認了?真是匪夷所思?,F(xiàn)在的女大學(xué)生不知怎么想的,有了不倫之戀也滿不在乎……”
我不禁笑了,“你在學(xué)生時代難道不開放嗎?”
“沒有,我們讀大學(xué)的時候都是非常潔身自好的?!毕υ萝缒抗馍铄涞刈⒁曋枋业膲Ρ?,“你說說,竹下弓繪殺害綠川教授的動機是什么?”
“我曾想過好多種可能性。比如,她提出要和教授分手被拒絕了。再比如,弓繪遇到了合適她的戀人,而教授的存在妨礙了她和戀人的交往等等?!?/p>
“你的推論還是沒有超出想象的范圍。弓繪有不在現(xiàn)場的證明嗎?”
“她的家人證明,在案發(fā)的當晚,竹下弓繪和他們在一起。不過家人的說法缺乏說服力,況且還有其他的證言。”
“其他的證言?”
“有人證明,那天晚上,他親眼看到有個像竹下弓繪的年輕女子在現(xiàn)場附近的馬路上出現(xiàn)過。作證的是個男高中生,說那晚9時許,他從學(xué)?;丶?,偶然從現(xiàn)場附近經(jīng)過,看到綠川宅邸旁邊的馬路上停著一輛輕型小汽車,駕駛座上坐著一個年輕的女子。由于當時天黑,他看不清女子的容貌,但記得小汽車的車型。后來據(jù)警方調(diào)查,那個車型和竹下弓繪的輕型小汽車完全一致,況且晚上9時許正是推斷的案發(fā)時間段,那個年輕女子極有可能是伺機作案的竹下弓繪?!?
“不過也有這樣的可能?!毕υ萝绱驍嗔宋业脑?,“不是同一輛車,只是車型恰巧相同而已。至于第三個嫌疑人嘛,我想就是村崎蓮司君了?!?/p>
“什么?我也成了嫌疑人?”我驚詫地瞪大了眼睛。
夕月茜的臉上露出懷疑的表情,“警方經(jīng)過調(diào)查后,應(yīng)該有一份犯罪嫌疑人的名單,難道你不在名單里?”
“這個嘛……”我無法否認這個事實,不得不重新振作精神解釋道,“不是吹,我是本案的重要人物,許多刑警都很看重我?!?/p>
“這也很正常,在案發(fā)的那天晚上,你是綠川宅邸中唯一的外來男性,警方把你視作嫌疑人也無可非議?!?/p>
“你說得有道理,但我不是兇手。其實,第三個嫌疑人不是我,是一個名叫鶴見雅之的大學(xué)生。他也是神奈川文化大學(xué)的四年級學(xué)生,現(xiàn)在同樣是綠川教授的研究生?!?/p>
“如此說來,他是綠川教授的學(xué)生,也是竹下弓繪的同學(xué),對嗎?”
“是的。他是竹下弓繪的前男友,有可能認為是綠川教授奪走了自己的女友,因而產(chǎn)生了作案動機。”
“他有不在現(xiàn)場的證明嗎?”
“鶴見說那時候他在自己的公寓里,但是沒有旁證。一個獨自生活的大學(xué)生,沒有人證明也是很正常的?!?/p>
“嗯。那么第四個嫌疑人是誰呢?”
“我調(diào)查的范圍里只有這三個嫌疑人,兇手一定在這三人之中?!?/p>
我那結(jié)論似的聲音直達高高的天花板。夕月茜沒有立刻表態(tài),卻提出了另一個問題:“如果這三個嫌疑人中有一個是兇手,他是如何實施犯罪的呢?”
“我想整個過程應(yīng)該是這樣的:那天晚上8點半,隆文先生和我們一起用過晚餐后獨自去了那間小屋。沒過多久,兇手就從天窗進入了小屋……”
“怎么會是這樣呢?如果隆文先生進入小屋后兇手再進來,不會引起很大的騷動嗎?兇手會不會8點半之前就進去了?”
“也有這種可能,而且更符合實際情況。”我連忙調(diào)整了思路,“兇手提前進入小屋躲起來。毫不知情的隆文先生走進小屋后,兇手就用繩索絞殺了他。接著,又用繩索把事先帶入的兩塊木板捆扎成一個十字架,再把隆文先生的尸體綁在十字架上。作案后,兇手通過天窗爬上屋頂。如果他事先就從屋頂放下繩梯,離開小屋并不困難。為了不讓正在會客室里監(jiān)視的我發(fā)現(xiàn),兇手就從小屋后面的屋頂上設(shè)法下到地面,趁著茫茫的夜色溜之大吉……”
“嗯,這樣好像也說得通,大致描述了作案的過程。”女警官說著,又問吧臺里的寄子,“你對這個案子是怎么想的?”
我不明白她為什么要問寄子。
夕月茜急切地催促道:“不要悶頭喝咖啡了,快發(fā)表你的高見。”
什么?她也在喝咖啡?我歪著頭朝寄子那邊看去。
寄子正坐在那把高背椅子上悠然地喝著咖啡。既然她是這家茶室的主人,現(xiàn)在又是接待客人的時候,怎么可以為自己調(diào)制一杯咖啡,隨意地喝起來呢?如果在平時,我肯定會向她提意見,但她今天對我態(tài)度還好,所以我不想當場責怪她,而是附和著問道:“你覺得我的推理還可以嗎?”
寄子的臉上飛起了紅暈。她一口喝光了杯里的咖啡,把咖啡杯“啪”地一下放在托盤上。由于用力過猛,那只托盤頓時四分五裂,掉下的碎片發(fā)出“啪啪”的響聲,變成更小的碎片,撒滿一地。
我驚得一時啞然無語。寄子也無心去整理破碎的托盤,只是睨視著我,問道:“您說什么?問我對您推理的想法?”
她剛才對著我局促不安的樣子完全看不到了,反而顯現(xiàn)了從高高在上的位置俯視下方的傲慢,臉上也明顯地露出“極不愉快”“極不滿足”的表情。她以獨特的言辭輕蔑地回答:“你的推理太淺薄,就像我一服堂的混合型咖啡太甜了。我想聽的是帶有‘苦味的推理,所以你讓我徹底失望了?!?/p>
7
“太淺薄了?!”我對寄子的突然變臉一時難以接受,只是瞠目結(jié)舌地坐在吧臺的一邊看著她。坐在旁邊的女警官對寄子的變化并不感到驚奇,依然平靜地喝著咖啡。這時候,我的頭腦里一片混亂:我是茶室的客人,為什么要接受茶室主人的無情批評?
經(jīng)過短暫的沉默,我終于忍不住開了腔:“你說得沒錯,貴店的混合型咖啡確實太甜了,缺少苦味。剛開始喝的時候還感到咖啡的味道不足,但考慮到是寄子小姐特意為我調(diào)制的,所以今后還想喝這樣的混合型咖啡……”我的目光越過吧臺注視著寄子,“說我的推理太淺薄是什么意思?根據(jù)案情的經(jīng)過和嫌疑人的順序來分析有什么不對?你得給我說清楚!”
“啊呀,我只是實話實說罷了,你何必不高興呢??磥磉€是我調(diào)制的混合型咖啡好,雖然太甜,畢竟還摻有其他成分?!?/p>
“你得說清楚,我的推理到底淺薄在哪里?”
我的話引起了夕月茜的反感?!澳阏f話不會用敬語嗎?”她不滿地說。
我沒有理睬她,依然余怒未消地逼視著寄子,“你必須回答我!”
“好吧,”寄子平靜地回答,“那我就不客氣了。村崎先生剛才列舉了三個嫌疑人,為什么沒有提到大島圭一?你為什么把他排除在嫌疑人名單之外呢?”
“這很簡單。首先,他沒有殺害隆文先生的動機。”
“哦,您說動機?”寄子輕蔑地從鼻腔里哼了一聲,“我根本不在意什么動機。有的殺人案從表面上看似乎沒有殺人的理由,不照樣在某種場合使兇手產(chǎn)生了殺意嗎?所以這不能作為判斷的根據(jù)?!?/p>
“那好,我們先把動機的問題放在一邊,但他還是不可能成為兇手,因為他的身體……”
“你的意思我明白,他身體肥胖,無法通過天窗進入小屋。”寄子搶先說道,“大島的身高與村崎先生差不多,體重卻超過兩倍,是個名副其實的大胖子。天窗只能通過村崎先生這種體格的人,而大島碩腹肥臀,根本進不去,所以可以斷定大島不是兇手。村崎先生想說的不就是這個理由嗎?”
我承認:“是的。與推理相比,最重要的還是事實,所以大島絕對不是兇手。”
寄子好像有意和我作對似的搖著頭,“您的推理就是淺薄嘛,就像一服堂的混合型咖啡?!?
“一服堂的咖啡不是你親自調(diào)制的嗎?”我氣極了,直接用手指指著她,悻悻地嚷道,“不喝甜咖啡了,來杯苦的吧!”
“好的,馬上給你們送上現(xiàn)在流行的苦咖啡?!奔淖诱f著又開始忙碌起來。
夕月茜解釋道:“她喜歡將炒熟的咖啡豆現(xiàn)磨后再采用蒸餾法萃取咖啡?!?/p>
“采用名牌的罐裝咖啡調(diào)制不也一樣嗎?”我的頭腦里突然閃過這樣的念頭,很快又自我否定了。如果只是單純地拿罐裝咖啡來調(diào)制,對一個茶室的經(jīng)營者來說是最無趣的事了。想到此,我不由得對寄子高看了一眼。
沒過多久,寄子重新往吧臺遞上兩只備前燒的咖啡杯。我和夕月茜小心地端起咖啡杯,珍惜地呷了一小口黑褐色液體。
兩人幾乎同時露出痛苦的表情。夕月茜忍不住叫了一聲:“啊,太苦了!”
“唔,是很苦?!蔽腋胶偷?,“不過苦也是一種美味,是美味的苦。確切地說,這才是茶室的正宗咖啡,是一種歷盡人生苦澀的成人味道?!闭f到這兒,我不滿地對寄子說,“我不是有意要喝苦咖啡,而是要你說我的推理并不淺薄?!?/p>
“明白了,請您不必那么緊張?!奔淖邮掷锬弥Х缺?,重新坐在那把高背椅子上,直接面對著我。她呷了一口剛才親自調(diào)制的咖啡,因苦味而微微皺起眉頭,然后平靜地把咖啡杯放在托盤上。
她再次向我確認:“您真的認為大島圭一殺害綠川隆文是不可能的嗎?”
我不屑地聳聳肩,“當然是不可能的,大島身體肥胖,根本不能通過天窗進入小屋。他再怎么用盡心機也無法殺害小屋里的隆文先生。那間小屋對大島而言是處于密室狀態(tài),如果大島是兇手,他的犯罪就是密室殺人?!?/p>
“您說得似乎有點道理。但是我們無法否認這一點:所謂的密室殺人是人為的假象,通常是無法進入密室的人為了謀取自身利益而布下的疑陣,所以那個獲取利益的人才是真正的兇手?!?/p>
“嗯?”聽到寄子如此簡單而尖銳的剖析,我不禁嚇了一跳,“也許吧,但是大島要怎樣做才能達到目的呢?”
“一個無法進入小屋的人,要作案只能在小屋外面殺死被害人,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案發(fā)那晚8點半,已經(jīng)進入小屋的綠川隆文自己通過天窗爬上屋頂,在那兒遭到了暗殺……”
“請等一下,隆文先生為什么要模仿那些毛賊的行徑呢?”
“當然,平時完全沒有這個必要,但是那天的情況有點特殊。如果事先知道有人在對面的會客室里暗中監(jiān)視,他會怎么辦?雖然無奈但又不甘心錯過一次和情人幽會的機會。如果有人愿意幫他秘密離開小屋滿足私欲,他會怎么辦?”
“哦,你說的是這種可能性?”夕月茜細細地體味著寄子的話。
寄子繼續(xù)說下去:“由此看來,目擊者說在綠川宅邸附近的馬路上看見的那個年輕女子就是竹下弓繪。因為竹下弓繪和綠川隆文已經(jīng)約好在那天夜晚幽會,一旦隆文先生偷偷離開小屋,就能坐上弓繪開的小汽車直奔情人旅館。靜子夫人事先察知內(nèi)情后,特意叫村崎蓮司先生藏在會客室里監(jiān)視小屋的動靜。與此同時,隆文先生也知道了夫人的舉動,就在他急于出去幽會又無法脫身的關(guān)鍵時刻,有人幫他出了主意,說‘您從天窗偷偷地爬上屋頂就行了,我會在天窗外面為您搭好繩梯。他的說法一定很有誘惑力?!?/p>
“有道理!”我不得不對她的推理表示贊同,“如果真是這樣,隆文先生是自愿爬上屋頂?shù)?,那個協(xié)助者就是大島,是他在屋頂上殺死了隆文先生。這從推理上說得過去。但是,問題又來了,我們是在小屋里發(fā)現(xiàn)隆文先生被綁在十字架上遭受磔刑的尸體。如果大島要對尸體實施磔刑,必須進入小屋,這可能嗎?”
“那您說是什么原因?”寄子嚴肅地反問我,“其實,也不用想得太復(fù)雜,大島在屋頂上對尸體實施磔刑是完全可能的。如果他事先準備好兩塊長木板和繩索的話,是可以當場操作的。小屋的屋頂坡度應(yīng)該不會很陡吧?”
“但他對尸體實施磔刑后怎么把尸體運進小屋里呢?”
“當然是通過天窗運進去的,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通道?!?/p>
“你說什么?綁在十字架上的尸體根本無法進入天窗,而且大島也絕對進不去,你說這話好像沒有動腦子。”
“不錯!”寄子突然用手指指向我,“因為實施了磔刑的尸體無法進入天窗,所以一定是在小屋內(nèi)實施磔刑的,誰都會這樣想。這恰恰是兇手給我們設(shè)的局,大島把綠川隆文的尸體綁在十字架上的理由就在于此?!?/p>
寄子的語氣中充滿了自信,但我還是不能接受,“綁在十字架上的尸體確實無法通過天窗運進小屋,難道這不是事實嗎?”
寄子嫣然一笑,說道:“綁在十字架上的尸體進不了天窗,這是人們固定的想法。但是您要搞清楚,通過天窗把尸體運進小屋的時候,十字架根本沒有成形?!?/p>
“嗯?那時候十字架還沒有成形?”我一時糊涂了。
寄子悠悠地開口道:“我來告訴您吧。大島先用一塊木板綁上死者的兩只手,然后再用另一塊木板綁上死者的雙腳?!?/p>
“這就是十字架的形狀,實施磔刑不都是這樣的嗎?”
“您說得不對!因為那時候的兩塊木板是分開的,還沒有用繩索捆扎起來,所以沒有形成十字架的形狀。”
“沒有形成十字架的形狀?我不明白?!?/p>
“我的意思是,捆綁雙手的橫板和捆綁雙腳的豎板在那時候是可以根據(jù)尸體的形態(tài)變動而適當活動的。”寄子離開椅子筆直地站立,然后平行地伸開兩只手臂,“如果死者的雙手是這樣捆綁在橫板上的話,絕對進不了天窗,因為兩只手臂會碰到窗框,但是……”寄子把右手臂貼著耳朵高高舉起,左手臂貼著腰部垂直向下,“這樣一來,死者的一只手臂向上,另一只手臂向下,會出現(xiàn)怎樣的情況?縱板和橫板的角度就大致相同了,尸體就成了一個垂直的棒狀物體,不就可以通過那扇小小的天窗了嗎?”
寄子的話令我對她刮目相看,我不得不承認道:“這樣確實能通過天窗……”
她又繼續(xù)說道:“當然,讓尸體直接從天窗掉到小屋的地上會發(fā)出很大的聲響,兇手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是用繩索吊著尸體慢慢地放下去的?!?
我對這種設(shè)想還是心存疑慮,“也許是這樣的,但是尸體是用繩索吊著從天窗垂直放下去的,無法改變一手向上,一手向下的狀況,不能形成十字架的形狀?!?/p>
“是的,剛把尸體放到小屋地面時確實沒有形成綁在十字架上遭受磔刑的形態(tài)。其實,解決的辦法也很簡單,只要改變手臂的角度就行了。操作起來也不復(fù)雜,可以從天窗放下兩根晾衣服的竿子夾著死者手臂改變擺放的方向,調(diào)整到橫向平行伸展的角度。如此一來,隨著尸體形態(tài)的變動,捆綁著兩只手臂的橫板也一起變動。雖然有些麻煩,但只要小心認真地操作就不困難了?!?/p>
我聽了不勝欽佩,認為寄子的說法切實可行。這時候,冷不防夕月茜拍了一下吧臺,大聲說道:“啊,原來是這么回事!所以兇手事先不能把死者的兩只手臂捆綁得太緊,否則后來調(diào)整死者的手臂和身后的木板方向就很困難了?!?/p>
寄子高興地點點頭。
我繼續(xù)發(fā)問:“大島作案結(jié)束后,還會做什么呢?”
寄子回答:“那天晚上,大島就這樣完成了作案的過程。他關(guān)閉天窗,下了屋頂,在黑暗中利用小屋的死角逃離了現(xiàn)場。不過,他還留下了一項重要的工作,準備到第二天早上再完成?!?/p>
我猜想道:“不就是發(fā)現(xiàn)尸體的那天早上嘛。當時,夫人已察覺到小屋里可能發(fā)生了異變,立刻囑咐我去廚房拿小屋的總鑰匙。沒想到在廚房門口碰到了大島,看來這絕不是偶然的。”
寄子娓娓分析道:“是的,那當然是經(jīng)過精心算計的行動,大島早已料到有人會來拿小屋的總鑰匙,所以事先待在廚房門口,巧妙地趁機加入了你們的行列。他和你一起陪著靜子夫人去了那間小屋。雖然開門鎖的是靜子夫人,但是發(fā)現(xiàn)房門上掛著防盜鏈后提出‘砸碎窗玻璃建議的卻是大島,而且撿起地上的石頭,砸碎窗玻璃,打開窗戶的也是他。當他拉開窗簾的時候,你們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一個捆綁在十字架上遭受磔刑的男子……”
“嗯,你們應(yīng)該能看到的。但是仔細推敲一下,就知道那時的十字架還沒有成形,你們當時看到的只是捆綁在木板上的綠川隆文的尸體而已?!?/p>
“噢,請等一下!”我若有所悟地問寄子,“現(xiàn)在回想起來確實有點怪。那時候,大島率先跳窗進入小屋,然后用手把隆文先生的尸體從地上斜抬起50厘米左右的高度,向我們顯示確實是隆文先生的尸體。要是正如你說的那樣,捆綁尸體的木板是分散的,沒有捆扎成十字架的話,大島用手抬起尸體的目的就是通過外力把兩塊木板臨時拼湊成十字架的假象,讓我們產(chǎn)生這樣的錯覺……”
寄子搖頭否定了我的推測,“不是這樣的,這時候就是抬起尸體也不會破壞綁在十字架上的外形,雖然尸體后面的兩塊木板還沒有捆扎成十字架,但已經(jīng)牢牢地固定為十字架的形狀了,因為綠川隆文的尸體狀況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
“嗯?尸體狀況發(fā)生了變化?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苦苦地思索著,夕月茜再次拍手叫道:“我明白,尸體已經(jīng)僵直了!”
“尸體僵直了?!”我依然一頭霧水。
寄子解釋道:“一般來說,人剛死后,尸體要過兩三個小時才會開始僵直。如果是夏天要六個小時,冬天則需要半天才能達到全身僵直的程度。現(xiàn)在是春季,大約需要八到十個小時。如果綠川隆文是在晚上9點左右遇害的,那么到第二天早上7點,他的尸體早已僵直了。”
“是嗎?”我仔細地體味著寄子的話,終于豁然開朗,“隆文先生的尸體僵直之后,他的兩只手臂平行伸展的姿勢也僵直了,所以綁在他身上的兩塊木板也牢牢地固定住了,自然地形成了十字架的形狀?!?/p>
“正是如此,當時在村崎先生和靜子夫人的眼里,尸體應(yīng)該是被繩索綁在十字架上的。事實和你們看到的正相反,恰恰是因為尸體變僵直了,兩塊原來分開的木板才好不容易地形成了十字架的形狀?!?/p>
寄子的推理徹底顛覆了我原來愚蠢的設(shè)想,但我依然感到困惑,“兩塊木板只有用繩索捆扎起來才能說完成了十字架的制作,難道是在我們發(fā)現(xiàn)了尸體之后才完成了這個制作嗎?”
“是啊,大島確實有完成制作十字架的機會。他獨自一人從窗口跳入小屋,確認了綠川隆文的尸體狀況后,讓村崎先生和靜子夫人回到小屋的門口再進來。靜子夫人本來就不敢跳窗而入,而村崎先生是客人,也不便這樣做,所以你們只得聽從大島的吩咐重新回到小屋的門口。雖然時間很短,大島在沒人看見的情況下,還是能用繩索快速捆扎好十字架?!?/p>
寄子的解釋使我腦洞大開。
“確實如此!大島就是利用了這個短暫的間隙完成了十字架的制作。他迅速地把尸體翻過身來,用事先準備好的繩索把橫板和豎板的交叉處捆扎好。他的捆扎很粗糙,甚至在繩結(jié)處形成了一個繩索團,這恰好說明當時時間太緊,捆扎太匆忙才造成這樣的結(jié)果。捆扎好十字架后,他又把尸體翻過來恢復(fù)了臉朝上的原樣,然后再去解開房門的防盜鏈,若無其事地把我和夫人迎入小屋。由于這畢竟需要花費一點時間,所以我和夫人才會在小屋的門口莫名其妙地等待了一會兒?!蔽曳治隽艘幌庐敃r的情況。
寄子道:“您說得沒錯。村崎先生和靜子夫人,還有隨后聞訊趕來的警署的刑警們都目睹了綠川隆文被捆綁在十字架上遭受磔刑的尸體。那兩塊木板雖然很粗糙,但確實被繩索捆扎成十字架的形狀,他們同時以為尸體是被綁在已經(jīng)做好的十字架上遭受磔刑的,所以大家都覺得這是一起獵奇的殺人事件,兇手一定是通過天窗逃走的。誰都不會想到案件的真相與此大相徑庭。真正的兇手是那個看似不可能的大胖子大島圭一。是他在小屋的屋頂上用繩索把綠川隆文的尸體吊落到小屋里的。由于這個原因,大島至今還被排除在犯罪嫌疑人的名單之外,這就是整個案件的真相。你覺得我分析的怎樣?明白我說的意思嗎?”
我默默地點著頭,鄰座的夕月茜警官也發(fā)出嘖嘖贊嘆:“寄子你真了不起,不愧是‘安樂椅子偵探?!?/p>
確實,按照寄子的推理,大島極有可能是作案的兇手。他在發(fā)現(xiàn)隆文先生尸體時的那些不自然的行動就能充分說明這一點。更重要的是,這個充滿神秘色彩的十字架磔尸案現(xiàn)在有了合理的解釋。在寄子嚴密的邏輯推理下,那個人人聞之色變的奇案顯出了不堪一擊的紙老虎原形。那個狡猾的真兇為了從警方的搜查網(wǎng)中逃脫真是費盡了心機。
“你能做出這樣的推理分析,真是太神奇了……”我也對寄子連連稱贊。
寄子搖搖頭,“不是我的推理神奇,而是大島圭一狗膽包天,破綻太多?!?/p>
我不認同寄子的觀點,可依然對她的聰明才智贊賞有加。寄子竟然在短時間內(nèi)就輕松地解答了這個連警方都感到頭痛的難題,所以我對她那優(yōu)異的推理能力可用“敬畏”兩個字來表達。與此同時,我的內(nèi)心也躍動著難以言表的喜悅。如此一來,我不就能圓滿地寫好那篇報道了嗎?總編說過,要寫出富有獨創(chuàng)性的故事結(jié)局,現(xiàn)在就能滿足這個要求了。
說實在的,寄子的推理是否正中靶心,我不敢斷言,因為現(xiàn)在還沒有確證,不能不考慮到真兇并不是大島的可能性。不過,即便如此也沒關(guān)系,寄子的推理正符合總編求之不得的“獨創(chuàng)性”。如果他看到我重新寫好的報道,想必再也不會拍著桌子說什么“嘁,這不過是《現(xiàn)代周刊》上刊登的破文章罷了”。
此時,我只想盡快離開這家茶室,趕緊動筆寫出報道的結(jié)局。我站起身來,指著旁邊的夕月茜,對寄子說道:“請結(jié)賬,她的那份也由我來支付。”
“那不行,你沒有請客的理由?!毕υ萝缂泵淖约旱腻X包里掏錢。
我使勁地搖著頭,“這是應(yīng)該的,是你把我?guī)У竭@兒來的。我感謝你都還來不及呢?!?/p>
我愉快地支付了兩個人的費用?;ㄟ@點小錢就能獲得破案的妙方,特便宜。
離店的時候,身后響起了寄子客套的話音:“歡迎您下次再來?!?/p>
我在路上匆匆地走著,后面不斷傳來夕月茜急促的腳步聲。我一邊走,一邊回頭說:“你不必這樣急,慢慢走就行了?!?/p>
夕月茜快步趕上來,“那可不行,我是個刑事警官,綠川家的案件雖然不屬于我管,但是我在鐮倉警署也有幾個朋友,我要把寄子的推理告訴他們。”
“哦,是這個樣子啊。真希望我的報道在見諸《未來周刊》的同時,那個真兇也能被警方繩之以法?!?/p>
“什么?你果然是放談社的記者,想不到你還是個撒謊的家伙!”
糟了,這下露餡了。我不好意思地伸了伸舌頭,趁機又問:“寄子到底是什么人?你說她是那家茶室的主人,但她看來很不簡單啊。你一定對她很了解吧?”
夕月茜加快了腳步,“我也不是特別了解她。你想知道她什么?”
我提出一個最簡單的問題:“我不知道她的全名,能告訴我嗎?”
“你問這事呀?”夕月茜脫口說道,“她的名字叫‘ァンラクヨリコ,‘ァン是安心的‘安,‘ラク是快樂的‘樂?!?/p>
“哦,她叫‘安樂嗎?這個名字倒很少見。難道她的全名是安樂寄子?”
“不是‘寄子,是‘椅子。因為‘ヨリコ也可稱為‘椅子,就是木字旁加個奇的‘椅字,明白嗎?”
“那你剛才為什么叫她‘寄子?”
“她不喜歡別人知道她的真名,所以我通常叫她‘寄子,取個諧音而已?!?/p>
“什么?她的全名叫‘安樂椅子?!”我猛地停住腳步,回頭遙望著那間帶有古民居風格的一服堂茶室,腦海里再次浮現(xiàn)出寄子穿著連衫圍裙的模樣,想起她在吧臺里講述的嚴絲合縫的推理……
我懷疑地再次確認,“她的本名是‘ァンラクヨリコ,真的叫‘安樂椅子?”
“是的,”夕月茜認真地回答,“她是叫‘安樂椅子。有人叫她‘椅子小姐,也有人叫她‘安樂小姐,甚至還有人叫她‘安樂椅子偵探,我就是這樣叫的?!闭f到這兒,她的臉上露出戲謔般的微笑。
我表情訝異地輕輕念叨著:“‘安樂椅子?對,應(yīng)該叫‘安樂椅子偵探!”
我呆呆地站在路邊,繼續(xù)凝望著一服堂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