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圣華
“一期一會”四部曲(一)
文/金圣華
“一期一會”?這個原是日語中有關(guān)茶道的說法,不知道是哪一年第一次聽到,應(yīng)該是一個日語系的同事提及的。不錯,人生的聚會,每一次都獨一無二,不可重復(fù),每個瞬間的機緣,來去匆匆,常使人未來時期盼,已去時感嘆,其實何須盼何須嘆,只須相聚時牢牢把握,好好珍惜,就已足矣。
八月到九月,旅游北美整個月,從東到西,把所有心常系念的親友都探訪一遍。就如一首蘊含繁富的交響曲,從寧謐溫馨,到暢快愉悅,到歡騰雀躍,到恬適淡雅,一個個樂章依次呈現(xiàn),使沉靜的歲月,平添了瑰麗多姿的色彩。
從香港直飛多倫多,十六個小時的漫長旅程,常使人望而卻步,但為了探訪年邁的大哥大嫂,也就只好勉為其難。八月下旬,多倫多暑熱未消,窗外的大樹,綠葉繁茂,在微風(fēng)中輕搖。每天晨光初露,兩位老人便輪流起床,作息起居,都有一定的程序,不求多樣,不求變幻。 經(jīng)過了數(shù)十年動蕩跌宕,如今安居在寧靜遙遠的北國,誰還經(jīng)得起驚心動魄的折騰?只求平平安安,與世無爭,將陣陣疾風(fēng)勁雨,摒隔在厚厚的窗外。于是,他與她相依為命,早上,她為他戴上助聽器,體力尚夠的那天,兩人到樓下屋后,攜手漫步碧茵上。曾經(jīng)陪同他們穿越林間,一棵棵挺拔的松樹高聳道旁,“加拿大的麻雀跟中國的不一樣”,藍天碧云下,大哥指著路邊跳躍的小鳥輕輕說。他喜愛雀鳥,如今,歷經(jīng)浩劫,在家里種花飼鳥,讓清越婉轉(zhuǎn)的鳥語,洗滌往昔的傷痕、歲月的滄桑。他養(yǎng)了三只鳥兒,于是,她為他培育鳥食的小蟲,一盤盤,一盒盒,放置飯廳的桌上。面包蟲自出世到成長,經(jīng)歷卵、幼蟲、蛹、成蟲四個時期,她娓娓道來,如數(shù)家珍,臉上泛起欣慰的笑容,燦若春花枝頭放。
在多倫多十七天,每日茶余飯后,坐在客廳里跟大哥促膝談心,閑話家常?!拔沂窃卺t(yī)院出世,還是在家里由接生婆接生的?”我茫然問道?!澳闶窃诩依镉烧街a(chǎn)士接生的?!彼_切回答。大哥比我年長很多,然記性特佳,他是我和往昔歲月唯一的聯(lián)系,童年時期懵懂的圖像,依稀的畫面,像是一縷縷欲斷還連、糾纏不清的細線,必須由他來銜接,來厘清,才能重新游弋在混沌一片的憶海中。
日復(fù)一日,望著窗外的綠葉逐漸變黃,分別的時刻終于到來。人生為何總要驪歌高唱?但是有聚必有散,其實未聚時早已預(yù)期分手的景況。九歲時和大哥在上海離別,我去臺,他留滬,臨行時他把我高高抱起,讓我在后門冬青樹上摘下一片葉。原以為冬青常綠,誰知道不到半途已經(jīng)起皺泛黃。二十九載后重逢北京時,當(dāng)年俊朗的少年已頭發(fā)半白。“總比全白了再見好?!贝蟾玎叭徽f。又經(jīng)過多年,大哥終于來港團聚,然而在香江共度的日子倏忽而過,九八年他們一家移民赴加,我們再次相距萬里,天各一方。兩年前赴加探訪,作別那天,他雙腿無力,只能送我到門口;這次他體力稍佳,送我到樓下。臨別依依,彼此不敢凝望?!耙欢〞僖姷?。”我在心中默禱——早晨的秋陽,暖暖照在我們的身上。
女兒常笑說:“你們這圣路易市的三劍客,當(dāng)年一定是住的公寓金斯伯里風(fēng)水特別好!”其實她信基督,不信風(fēng)水。
一九六三年出國,負笈美國圣路易華盛頓大學(xué)。第一年住宿舍,第二年就跟兩位來自臺灣的好友E和F共同租住離校不遠的公寓。當(dāng)年三個年輕的女孩,不知憂,不知愁,只知如何把書讀得好。E學(xué)工程,F(xiàn)攻化學(xué),閑來喜歡把我這念文科辛苦搜集的論文資料糟蹋當(dāng)閑書看。我們輪流煮飯,分工抹地洗廚廁。月初,大家把分別領(lǐng)取的獎學(xué)金,各掏九十元放在鐵罐里,吃喝雜費全靠它;月底,看到罐頭里還有余錢,就感到日子過得十分豐足。一年后,碩士畢業(yè),各奔前程。E留校讀博士,F(xiàn)轉(zhuǎn)行念社會學(xué),我則回港執(zhí)教中文大學(xué)。
此后,經(jīng)歷數(shù)十年,音訊不斷,時相往返。我們都先后得到博士學(xué)位,并成家立業(yè),分別在各自的領(lǐng)域中努力耕耘。E是個不折不扣的女強人,自畢業(yè)后創(chuàng)立公司,開疆辟土,旗下博士眾多,人才濟濟,工程遍布世界各地,如今依然干勁十足,馬不停蹄。別看她個子嬌小,柔美的外貌下是如鋼似鐵的意志和毅力。F則聰明絕頂,豁達恢宏。她可以大學(xué)念化工,碩士攻化學(xué),博士讀社會學(xué),轉(zhuǎn)瞬又取得律師資格,為華裔社群的利益而盡心盡力。種種艱深的專業(yè),對她而言,都似囊中取物,易如反掌。多年后重聚的她,樂觀開朗依舊,只是當(dāng)年的她,袋中取出的寶物,往往是好友兒女的照片——東家的小娃,西家的小妞,如今喜滋滋傳閱的相片中人,卻是趣致可愛的孫兒孫女了。
在舊金山六天,F(xiàn)特地和幽默風(fēng)趣的夫婿從休斯敦前來,讓我同住在他們位于市中心的公寓中;E則于日理萬機中,分身抽暇,與室友相聚共緬往日情。
到訪第二天就要我接受“管訓(xùn)”,步行一小時前往飯館共進午膳。舊金山的海邊是風(fēng)光旖旎的,舊金山的碼頭是名聞遐邇的,不步行,難以領(lǐng)略,她們?nèi)缡钦f。孰知我這個來自香港,四肢不勤的老友,豈能跟每日四時起床,勤練網(wǎng)球的北美健將相比擬?第三天,暢游舊金山唐人街,路面高低起伏,游人穿梭不絕,行行復(fù)行行,路程比前一天更漫長。相隔一日,第五天,參觀全美最大的現(xiàn)代美術(shù)館,七層樓的展品,都一一細看,加上來回往返的腳程,又比前兩天有過之而無不及。想來,銅筋鐵骨,就是如此操練出來的。
六日盤桓,在歡聲笑語中度過,看到當(dāng)年的好友,E堅毅不變,F(xiàn)開朗如舊,時光仿佛停駐在金斯伯里那綠樹掩映,快樂無憂的小樓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