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驚鴻
生命就像一張紙,也許有那么一瞬,因為一次或巧合或必然的折疊,一條折痕將原本的平整與順理成章一分為二,原來的紙面變成了紙里,于是人生原有的底色被掩埋,新的紙面鋪展開,就像那兩面紙不對齊的邊緣錯開得越來越遠,人也就這樣懵懂地邁上了一條截然不同的生命軌跡,無法轉(zhuǎn)頭。冥冥之中的力量指引走向命運的更深處。
因為聽見神的聲音,牧羊少年的命運折疊了,他踏上了奇幻的尋找之旅。當離群索居的張愛玲接過了胡蘭成的第一張便條時,她的命運折疊了,胡琴凄婉地拉響,月亮像彩箋上的淚痕緩緩暈開,生命這襲袍上又落下細細的哀愁。人們的故事突然有了新的開頭,截然不同的結(jié)局早已一字一句在未來刻好。
我讀不懂博爾赫斯,但是他《小徑分岔的花園》還是帶來深深的觸動。平行的、交匯的、背離的時間,錯落交織成一張無窮無盡的網(wǎng),包含了一切可能。生命本來就像個錯綜復(fù)雜的迷宮,有無數(shù)條分岔的小徑,每一條路的背后都是一種不同的可能。我們選擇的小徑交匯連貫在一起才構(gòu)成了我們經(jīng)歷過的人生,好比手中那張折紙,初則平滑無痕,但是,我們的每一次折疊都讓生命呈現(xiàn)出不同的樣子,最終,它會浮現(xiàn)出豐富又統(tǒng)一的形狀。
正因折疊的不確定性與無限可能,我們有了更多的假設(shè)與回溯。如果那個叫杜拉斯的少女沒有遇見船上的中國男人,那還會有《情人》令人一讀再讀嗎?如果那個叫村上春樹的男人沒有在看球賽時突然有了寫小說的念頭,或是處女作《且聽風(fēng)吟》沒有獲獎,他還會像平時長跑一樣跑在諾獎的路上嗎?如果男爵沒有做出不下樹的決定,他的一生還會那么熱烈奔放獨樹一幟嗎?如果《千只鶴》的主人公娶了那位翩飛的鶴一般流光溢彩的小姐,那么纖弱而達到極致的美會不會被包裹在車站孕婦黯淡的外表下呢?
也因為折疊的不確定性與無限可能,使我們在假設(shè)與回溯中多了一絲感慨的同時,也在自己生命中的每一個即刻都多了一點如履薄冰的味道,不知道自己每一點微小的騰挪變化又會把生命的方向折向何處。就算是走過了一條路的詩人也會回望樹林中分出的兩條路,更何況站在路口徘徊不決的我們,我們心里該翻涌著多少糾結(jié)啊。
可是,一旦生命因折疊而換了軌跡,我們所能做的,也只有義無反顧地繼續(xù)。我們的路在不經(jīng)意間就已沿著折痕鋪展下去了,我們注定要順著折疊走下去。
張愛玲必然是要為他萎謝了,不問值不值得;即便面容已經(jīng)備受摧殘,那候車室的一面還是能讓男人愛杜拉斯直到他死;從小女孩看見風(fēng)度翩翩英俊瀟灑的作家開始,那封信的開頭就寫下了,即使她始終是那個如遙遠樂聲的陌生女人,也感到無上幸福;思特里克蘭德將現(xiàn)實的六便士擲在一邊,去奔赴小島上的月亮了;所以卡爾維諾筆下的修女也披上戰(zhàn)袍去迎接她真正的騎士了,不再是不存在的那個。
可是,我們真的注定只能順著最初的折疊走下去嗎?
不,不是的。
我們只能順著折疊,但是我們可以創(chuàng)造折痕。
如果折痕已經(jīng)刻入紙面,我們生命的穩(wěn)態(tài)被重重擊破,那也沒有關(guān)系,我們還可以用心繼續(xù)折疊下去,在繁復(fù)的折痕間努力上升或前行,賦予自己生命星星的形狀,玫瑰的形狀……荒蕪中尚可走出繁華風(fēng)景,更何況生命是一張可以自定義的白紙,我們都可以傾己至誠,把生命折疊出更美好的樣子。
像男爵,將自己的生命折疊了一下,所以他在樹上踐行了自己生活的理想;像村上春樹,寫了下去便對諾獎陪跑無憂無喜,折疊下人生之后,他只想給讀者呈現(xiàn)更好的作品;像陸小曼,因貪戀浮華而氣走徐志摩痛失丈夫,人生因一次空難而被狠狠折疊,她一個人承受了所有怨恨與指責(zé),將生命又折疊上來,用余生為詩人文集的集結(jié)出版而奔波不息,燃起一柱對逝者不渝的祭奠。
但我只愿,像我們這般的蕓蕓眾生,可以如那個同樣普通的牧羊少年一般,在被動與主動的折疊中,走過人生折痕上那些幻滅與希望,迂回與直往,貧瘠與豐富,黯然與璀璨,現(xiàn)實與浪漫,苦難與歡愉,讓生命在不斷的折疊變幻之中呈現(xiàn)出我們想要的獨一無二的幸福與光芒。
最后,我們的生命本身,就將是我們找尋的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