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絢
半壕春水一城花,東坡登上超然臺時,這千年前的浪子,酒醒卻咨嗟:“詩酒趁年華?!?/p>
牙牙學語時,就讀蘇子。母親念到“明月幾時有”,我便接著,“把酒問青天”。這詩緣,或是酒緣,從兒時起,就烙在了心上。
東坡曾修超然臺,取《老子》中“雖有榮觀,燕處超然”之義;而東坡一生,也配得上“超然”二字,稱得上“浪子”一名。其詩如酒,陳而彌香,香而彌醇,醇而彌醉。每讀蘇子,字里行間,一竿風月,一蓑煙雨,一壺老酒,周公醉頤,渾然快哉。
詩與酒,本是同源,詩是酒的理,酒是詩的氣。大概在東坡心里,酒和詩就如同情感的開關,狂飲三大白,長嘯三兩聲,情感化作詩行,回蕩在天地間,更流傳于歷史長河里。
名士品酒,別有風度。帝王在酒里,看到天下山河;將士在酒里,看到金戈鐵馬;騷人在酒里,看到錦詞麗句;柴夫在酒里,看到草木山石。東坡的酒,要吟著東坡的詩品;東坡的詩,要啜著東坡的酒讀。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薄讹嫼铣跚绾笥辍分械木?,是東坡的一層境界。晚雨留人入醉鄉(xiāng),人人皆道晴天好,東坡獨愛雨。一葉扁舟,獨他自在,天地浩大,以雨為酒,釀上三兩點荷花,醅上一痕青山,湖光山色即是客,與自然對飲,與天地同游。浪子少了酒,不樂;東坡少了詩,無趣也。故而東坡有《賞心十六事》:“花塢樽前微笑”,拈花飲酒,花酒相伴,難得風流倜儻;“開甕勿逢陶謝”,更是有趣,打開一壇老酒,四下張望,怕是被好飲之人搶了自己的美酒。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帲瑲w去,也無風雨也無晴?!薄抖L波》中的酒,卻又是東坡的另一層境界。我曾為東坡數(shù)次落淚,在于“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在于“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挫折固然有悲劇中的美麗,而面對挫折時豁達的笑,如同荒原上開出的瘦弱的花,又如茫茫黃沙中遠方的一片綠洲;看到這樣的笑,教人潸然淚下。蘇子誠然有痛苦、憤懣、不甘、消沉,而萬語千言的苦難難以言說,他回饋的是“一尊還酹江月”的傲視。
世上有詩千萬,遷客騷人,從未有缺。我讀東坡,必有人讀西坡,南坡,北坡。古今中外,莫不如此,我心中東坡的《題西林壁》,與他人眼里,或如拜倫的《唐璜》,或如雪萊的《西風頌》,又或如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詩也好,文字也罷,萬物之理終歸于一,便是藝術。
藝術是尖的,而愛是廣的。廣的愛源于對世間百態(tài)的品嘗,而尖的藝術源于廣的愛。世上有味之事,包括詩、酒、哲學、愛情,往往無用。吟無用之詩,品無用之酒,讀無用之書,鐘無用之情,卻因此活得有滋有味?!队性姟返溃骸叭绻麤]有詩,吻只是觸碰,畫只是顏料,酒只是有毒的水?!贝搜?,得之。
東坡之言,仍在耳畔:詩酒趁年華。于詩篇里,我看見古今中外萬千詩歌的容顏——他們千殊百異,或青春年少,或雞皮鶴發(fā),或是用消失在古書中的古語承載,或是以來自另外一塊土地的語言寫就;它們都凝聚成同樣的目光,同樣的神態(tài),殷殷切切,教誨著我:永遠不忘對藝術的追求,對精神的祈禱,對靈魂的禮贊。
我也將成為那不知來日方長、世界之大的浪子啊,終將從詩的深處,走向詩的更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