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昌
世界特別大,老家特別小,但我就想回家。
每次回家,心里默念著:回家多好??!
回家多好??!
這不是我說的,這是美國哲學(xué)家威廉·詹姆斯說的。1907年,威廉辭別哈佛,開始了他的歐洲之旅。所到之處,“歡迎偉大的威廉·詹姆斯教授”的歡呼聲響徹云霄,他感到光榮極了??墒窃俅蟮墓鈽s也替代不了家的召喚,他想家了。三年后他乘上了回美國的輪船,此時的他已病入膏肓。就在輪船快要接近終點時,他一下子癱倒在了座椅中,蜷縮在一個越來越近的夢想里,再也沒有站起來,但他終于把自己領(lǐng)到了最接近家的地方了。
這樣回家,凄厲入骨。
為什么那么多人都搶著回家?似乎說不清,道不明。我也一樣。記得我在華東師大讀書的時候,每當(dāng)周六,學(xué)校大門口常被擠得水泄不通。所有學(xué)生都站在馬路邊上背著包,手里大包小包,朝著一個方向,探著脖子張望著,一輛又一輛公共汽車開過,看見對得上自己回家路途的那一輛,興奮而激動,大喊:車來了。手開始抖動,開始晃蕩。是啊,可以上車了,可以回家了。大家都知道,車不是家,但車可以載你回家,見車就像見到父母一樣親切。腳一踏上車子,有沒有座位都不要緊,臉上堆滿勝利的微笑。
漫長的等待,漫長的路途,漫長的思念,都在車里,都在心里。
這樣的等待,我有過四年,四年里的思念,是甜蜜,也有苦澀。
我做了老師后,驚訝地發(fā)現(xiàn)每個周末最重要的議題就是回家。每周過半的時候,同事們就已經(jīng)開始說起父母的事情了,這是回家的念想從心底泛出。可是,大家的家不是就在城里嗎,說回家,是回哪個家???城里的家是一處房子,房子不一定是家;大家都在買東西,母親喜歡吃什么,父親喜歡穿什么,買了帶回去的那個地方才是家。走哪條路?什么時候到家?同事們開始計算,開始懸想,也在心里樂呵著。下班時間到了,人就蜂擁而出,到了校門口,又四散開去。每個人的家在每個人的家鄉(xiāng),每一個人的家鄉(xiāng)都有一個自己的家。
我回家了,這個消息從父母的臉上就能看到,這是他們最開心的時刻。母親背著父親輕輕告訴我,昨天起,你父親就在叨咕,這個禮拜,兒子回家嗎?父親也悄悄告訴我,你母親昨天已經(jīng)去鎮(zhèn)上買好肉了。爺爺走過來,從頭至尾看了我一遍,這眼神好像天空對白云的目光,平靜、祥和。爺爺問我:忙哇?我點頭,給爺爺抽煙,爺爺抖動著手說:好煙,香。母親燒飯了,父親上灶了。我想燒火,爺爺說:臟的,我來吧。我說:我來,灶膛暖和,城里是沒有灶頭的。爺爺點頭稱是:你燒吧。一家人忙里忙外。我那時便明白了:一家人最忙碌的時候,也是大家最快樂的時候,這種快樂是在忙碌里誕生的。
時間的蔓延使老屋舊了,老屋里的人老了,父母老了,我也老了。人一老,需求就少了。然而思念卻在倍增。我也不外乎如是?,F(xiàn)在的歲月里,我和父母是時時互相牽掛的,連接我們血肉的則是每一次見面。我有預(yù)感,我與父母是見一面就多一面,見一面也少一面。想到這里,心就疼、就酸,難免暗自神傷。我與時間的較真是徒勞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家?;丶遥改敢娏宋?,我見了父母,這是我們共同的心愿。在這無數(shù)的“看看”中,我知道父親、母親喜歡吃什么,我可以為他們買菜,可以為他們燒飯。我在父母面前,能夠做幾十年前父母為我天天做的事情——這樣想,心里有些坦然,所以我叮囑自己:我必須經(jīng)?;丶摇?/p>
世界特別大,老家特別小,但我就想回家。
回家多好啊!感謝威廉,你用事實喊醒了我。
許震宏摘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