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君
拉大鋸,扯大鋸,
姥姥家門口唱大戲,
接姑娘,喚女婿,
小外孫也要去
……
當(dāng)時(shí),我姥姥戴著掉了一條腿用布條綁著的老花鏡,盤腿坐在炕上,正在往棉襖上釘紐襻。
好像從春天我姥姥出院回來以后,每天放學(xué)我就看見她坐在炕上做棉襖棉褲。其實(shí)現(xiàn)在誰還穿這種棉花做的棉襖。我們班的同學(xué)都穿那種集市上賣的蓬松棉的棉襖,或者輕便保暖的羽絨服。去年過年我媽從城里打工回來,還給我姥爺我姥姥和我每人買了一件羽絨服。我姥姥卻認(rèn)準(zhǔn)了老式的絮棉花的棉襖,說集市上賣的棉襖像個大面包,暄暄騰騰的,一點(diǎn)也不護(hù)身,哪趕自己做的抗風(fēng)。每年的夏天,農(nóng)活兒不忙了,我姥姥就裁好了里兒面兒,一把一把絮上棉花,再戴上老花鏡,一針一線地縫好。今年也是,只是比往年要早。我媽和我大姨要幫忙她也不讓。我姥姥說絮棉花是個技術(shù)活兒,怕她們絮不均勻,薄一塊厚一塊的,穿上沒幾天就“滾套”了。我姥姥盤腿坐在炕上,弓著腰,上半身俯在棉襖上,兩只手在棉花上這拍拍,那拍拍,以試探絮的薄厚。砂紙一樣的手不時(shí)把棉絮粘起來,我姥姥不時(shí)拿起窗臺上的濕毛巾,在手掌上擦擦,以便潤濕手掌。棉絮絨兒像飄舞的雪花,在屋內(nèi)悠悠蕩蕩,落在我姥姥的頭上、身上,像覆上了一層霜雪。一般人家做棉襖都會釘按扣兒,穿時(shí)一公一母啪地一按就行了,既簡單又方便。我姥姥做棉襖卻要釘紐襻。我姥姥打紐襻的手藝可謂一絕,村里沒幾個人會。常有人拿著各種顏色的布來找我姥姥打紐襻。我最愿意看我姥姥打紐襻。我姥姥打紐襻跟變戲法似的,先是把布裁成一指來寬的布條兒,再把那些布條兒卷起來,縫成細(xì)長的面條一樣的布繩兒。布繩兒縫好后,我姥姥就開始打紐襻了。細(xì)長的布繩兒在我姥姥的手上穿過來繞過去,晃得人眼花繚亂。不一會兒的工夫,各式各樣的紐襻就活靈活現(xiàn)地在我姥姥的手上綻放開來。有葫蘆形的、祥云形的、蝴蝶形的,還有蓮花瓣兒形的。我姥姥說棉襖上不釘紐襻,就跟人沒了神兒一樣。
我姥姥把釘好紐襻的棉襖平放在炕上,用手抻了抻衣襟,又撲打撲打上面的棉花絨兒,然后襖袖對折,疊好,放在炕梢兒的炕琴旁。那兒已經(jīng)擺了厚厚的一摞了,足有窗臺那么高。
突然,我姥姥捂著胸口咳嗽起來,身子弓成個蝦米樣。
我急忙撂下手里的鉛筆,跑過去輕輕替我姥姥捶著背。
放寒假時(shí)我姥姥就有一聲沒一聲地咳嗽。過完寒假,要開學(xué)時(shí),我姥姥咳嗽厲害起來了。我姥爺和我大姨商量要帶我姥姥去縣城醫(yī)院看看。我姥姥把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說一個咳嗽去啥醫(yī)院,就是抽煙抽的,把煙戒了就好了。我姥姥年輕的時(shí)候就好抽上一口,一直抽到現(xiàn)在。現(xiàn)成的煙卷不舍得抽,只抽旱煙,趕集挑便宜的煙絲兒買上一斤,回來自己卷。每天干活累了,卷上兩顆解解乏兒。把煙戒了以后,我姥姥的咳嗽依然沒有減輕。我姥爺和我大姨強(qiáng)行把我姥姥拉到了醫(yī)院,住了一個多禮拜。出院后也一直不見好,時(shí)不時(shí)地咳嗽成個團(tuán)兒。
我媽和我大姨可能聽見了我姥姥的咳嗽聲,一前一后從外面闖了進(jìn)來。自從我姥姥出院回家后,我媽就沒去城里打工。這是最讓我高興的。老師讓我們寫一篇作文,題目叫《一件最令我高興的事》,我就寫了這件事。老師夸我寫得好,還被當(dāng)成范文在全班朗讀了呢。我媽和我爸都在城里打工,一年只有過年那幾天才能見到他們,還沒等過完元宵節(jié),就又走了。這回我媽終于可以不走了。只是我爸還留在城里。
我姥姥止住咳嗽,把身子靠在被垛上,喘息著。
我姥爺忙把柜蓋上的茶缸拿了過來。里面是熬的冰糖梨水,說是治咳嗽的。
我姥姥喝了一口梨水,喘息了一會兒,說,一會兒你去告訴喜子,讓他們明天過來吧。
我聽了就是一愣。
明天是端午節(jié),也是我姥姥的生日。我姥爺想請唱二人轉(zhuǎn)的喜子來唱半天。村里有錢的人家給老人過大壽,一般都唱大戲,圖個熱鬧。前幾天,我姥爺跟我姥姥商量,我姥姥卻是一百個不同意,說二百塊錢干啥不好,請那玩意呢。我媽和我大姨勸也不好使。今兒個咋突然就同意了呢?
我姥爺、我大姨還有我媽,你瞅瞅我,我看看你,都很驚訝的樣子。
我追問了一句,姥姥你真同意請戲班子唱大戲啦?
我姥姥點(diǎn)點(diǎn)頭。
我“耶”地歡呼了一聲,拍著手唱起了童謠:
拉大鋸,扯大鋸,
姥姥家門口唱大戲。
接姑娘,喚女婿,
小外孫也要去。
……
門口的老棗樹上花開得正旺盛,引來了無數(shù)的蜜蜂,圍著細(xì)小的花朵嗡嗡個不停。老棗樹下,放著一塊捶被石,上面是疊得整整齊齊的一摞豎條或方格的被里兒褥單兒。
我姥姥伸手在上面摸了摸說,還沒捶透,捶完要像煎餅一樣。
今天陽光出奇地好,早晨吃完飯,我姥姥就指使我媽和我大姨打好糨糊,把洗好曬干的被里兒褥單用米湯漿了。然后又指使我姥爺把捶被石從偏廈子里搬了出來。青色的石面,微微呈拱形,大概用的年代久了,仿佛浸了油,摸上去滑溜溜的,泛著溫潤的光澤。我姥爺又找出來一對棒槌。棒槌是木頭楦的,足有我手腕子粗細(xì),下面還楦著一圈好看的花紋。漿好曬干的被里兒支棱八翹的,我媽和我大姨嘴里含著水,照著干透的布,把水霧狀均勻地噴在上面,然后疊成四棱,一邊一個,抓緊一頭兒,身子往后一扽一扽的,腦袋往后一仰一仰地抻起布來。我咯咯地笑起來,我媽和我大姨卻一點(diǎn)也沒笑。抻直后對折疊好,放在光滑的捶被石上。接下來,我姥姥似乎有點(diǎn)信不著我媽和我大姨,她盤腿端坐在捶被石前,兩只手握著棒槌,抬起右手,“嘭嘭嘭”,棒槌與布與捶被石相觸,發(fā)出沉悶的鈍響。接著左手的棒槌相跟上,兩只棒槌有節(jié)奏地一起一落,不疾不徐,不輕不重,充滿了韻律。然而,沒捶上半袋煙工夫,節(jié)奏便亂了。一聲高,一聲低;輕一下,重一下的。再看我姥姥,氣兒也不勻了,額頭上還冒出了汗。我大姨急忙搶過我姥姥手里的棒槌。我姥姥就在一旁指導(dǎo)著,要從上到下并排著捶個遍,不能漏掉一處地方。
我大姨重新坐在捶被石前,掄起棒槌,一下一下捶了起來。
我姥姥坐在老棗樹下的板凳上,我姥爺站在我姥姥對面,伸手在我姥姥的頭發(fā)上摘著棉絮。我姥姥的頭發(fā)白了一多半,亂糟糟的,像一蓬亂草上覆蓋了一層雪。臉上、眉毛上也粘著棉絮。我姥爺一邊摘著,一邊端詳著我姥姥。我姥姥臉色蠟黃,上面的皺紋像蜘蛛網(wǎng),兩頰突出的顴骨像兩座小山,干癟得像一個風(fēng)干的絲瓜瓤子。我姥爺?shù)难劬孟癖皇裁礀|西迷了,不住地使勁眨著眼睛,然后一步跨到了我姥姥身后。我姥姥穿著一件洗得看不出花色的上衣,咣咣當(dāng)當(dāng)?shù)模苋M(jìn)去兩個身子。我姥爺拿著一把用禿了的掃炕笤帚,小心翼翼地在我姥姥山一樣陡峭的背上掃著,生怕一不小心觸疼了我姥姥。
窗臺和炕琴之間橫著一根剝得光溜溜的高粱稈,上面掛著用各色絲線纏的粽子,有大有小,粽子下面拴幾根顏色鮮艷的短絲線做穗子。還有用染了色的麻扎的小笤帚,用各色布縫的桃子,以及心形的香包。最顯眼的是用布縫的小猴,白腦袋紅身子,腰間一條黃腰帶,手里還綁著一根金箍棒。猴臉是用筆畫上去的,圓溜溜的小眼睛和小鼻子,上翹的大嘴巴,屁股后面還俏皮地翹著一條尾巴。栩栩如生,簡直跟動物園里真的猴子一樣。
每年端午節(jié)之前,我姥姥都要自己動手做這些東西。集市上也有賣的,但我姥姥從不買,都是自己做。我敢說,我姥姥做的這些東西,比集市上賣的都好看。去年我姥姥給我縫的小猴抱著壽桃,后面背著一串小粽子,都只有小指頭大小,往衣服紐扣上一掛,漂亮極了。全班同學(xué)都過來爭著瞧,稱贊我姥姥手巧。我的心里美滋滋的。
我姥姥曾經(jīng)跟我說過,這些東西都是有說道的。小粽子是敬神靈的,小笤帚的意思是掃去病災(zāi),桃子取的是諧音“逃”,戴上它可以逃離所有災(zāi)禍。至于小猴子,自然是孫大圣神通廣大,降妖除魔了。
旁邊還放著一大塑料袋子,我問,咋做這么多?
我姥姥說,留著以后用。姥姥給你們做了一大包,夠用個十年八年的。說著,我姥姥拿過一個盒子,從里面選了五種比較鮮艷的絲線,捋成一束,想在掌心搓成一股,可是手掌上的老繭把絲線掛住了,我姥姥小心地把它們捋順,然后在掌心吐了口吐沫,接著搓。五種顏色的絲線均勻地揉在了一起,煞是好看。
過端午節(jié)除了戴小粽子小猴子那些東西,還要綁五彩線。每年端午節(jié)的早晨睜開眼睛,總能看見手腕子、腳脖上綁著好看的五彩線。我姥姥說,綁五彩線也是有說道的,要在太陽還沒升起來之前就得綁上。綁五色線可以避邪和防止五毒近身。五彩線不可隨意丟棄,要在下大雨時(shí)扔到河里,意思是讓河水將瘟邪沖走,孩子由此可以永保安康。
我姥姥跟我要了兩張紙,折成四折,往上面纏著配好的五彩線。
我姥爺夾著一捆艾蒿和桃樹枝走進(jìn)屋來,幾根艾蒿配上一枝桃樹枝,一把一把地分別在地上擺好。青枝綠葉散發(fā)著好聞的香味兒。明天過端午節(jié),還要在大門口、房檐下等地方插上這些避邪的艾蒿和桃樹枝。每年初四下午,我姥爺都要揣上鐮刀,去山上割艾蒿和桃樹枝。
我姥爺說,剛才我去和喜子說了,明天一早就過來。
我姥姥纏著五彩線跟喜子說,讓他們明個兒唱幾出老戲,像《楊八姐游春》啦,《回杯記》啦,別唱那些不著人調(diào)的,牙磣。
我姥爺說,我一會兒再去告訴他們一聲。
喜子是我同學(xué)小鳳的爸,頭幾年也跟著到城里打工,和我爸一樣,在工地上蓋大樓。沒過兩年,一瘸一拐地從城里回來了。原來是沒留神從腳手架上掉了下來,把一條腿摔斷了。從那以后,小鳳她爸就落下了瘸腿的毛病,重活兒一點(diǎn)也干不了。小鳳她媽也只好從城里回來了。后來小鳳她爸和她媽就開始唱二人轉(zhuǎn)。誰家有個紅白事情,頭天,她爸和她媽就去問人家請不請二人轉(zhuǎn)。人家要是請,就畫上臉兒歡天喜地地給人家去唱。請的人家也不多,我去找小鳳上學(xué),經(jīng)??匆娝衷诩覑烆^抽煙。再后來,聽小鳳說她爸和她媽去了縣里的洗浴中心,在那里給洗完澡的客人唱二人轉(zhuǎn),有時(shí)一晚上竄好幾個場子,聽說挺賺錢。只是有時(shí)看見小鳳她爸臉上又紅又腫的,好像被人扇過耳光。有一次,我看見小鳳趴在書桌上,哭得很傷心。我問她怎么了。她依舊抽泣著,一句話也不說。旁邊一個男生說她媽在縣城洗浴中心穿著露屁股的超短裙,還說磕磣話,丟死人了。小鳳的哭聲更高了。那天放學(xué)回來,小鳳跟她媽好一頓大吵大鬧,說她媽不要臉。她爸腫著臉給了小鳳一巴掌,她才住了嘴。后來,小鳳紅著眼圈兒跟我說她理解她爸她媽,為了生活挺不容易的。
我姥姥停止纏線,對我說,寶子,給姥姥找個不要的本兒。然后又對我姥爺說,你記著點(diǎn),把親戚里道的都請來。
農(nóng)村請戲班子唱大戲都要把親戚們請來,平時(shí)親戚們沒時(shí)間聚,趁著唱大戲的工夫,好好聚上一回,嘮嘮家常,說說話。像前年,住在村西頭的五爺過八十大壽,他兒子就請了戲班子,唱了三天三夜。全村男女老少都去了,連十里八村的親戚都來了。五爺家門口那幾天是人山人海,座無虛席。五爺?shù)膬鹤优苓\(yùn)輸,養(yǎng)了好幾輛大貨車。住在縣城,平時(shí)老也不回來,回來就大包小裹地買東西,還幾千幾千地給五爺錢。我姥爺他們都夸五爺?shù)膬鹤有㈨?,是個大孝子。
我姥姥掰著手指頭數(shù)著人數(shù),什么砬子山的二大爺二大媽,泉眼溝的四舅媽,前老墻頭村的大表姐一家,還有我大姨父爹媽,我爺我奶,一大堆的親戚,足足有二十來口人。
接下來,我領(lǐng)到了一項(xiàng)任務(wù)。這項(xiàng)任務(wù)由我和我姥爺共同完成。我姥姥讓我姥爺挨個兒給親戚們打電話,讓他們明天早點(diǎn)兒過來看大戲。給哪個親戚打了電話,我就在前面畫個勾,這樣就不能落下哪個親戚了。我姥姥說寧可落一屯,不能落一人,不能讓親戚們挑理。
我姥爺打開抽屜,拿出一個破了邊兒的綠皮日記本,翻到第一頁,用手指著日記本上的電話號碼,逐個給親戚們打電話。
我姥姥想了想說,還有芹菜峪她老姑,她老姑父百日也燒完了,讓她出來散散心,老在家里別再憋悶出病來。
我姥爺又打了電話。
我姥姥纏了幾下線,住了手,嘆了口氣說,唉,就缺大松……
大松是我大姨的兒子,比我大八歲,今年十七。去年下學(xué)期,我大姨就讓大松哥輟了學(xué)。我大姨說,上不上學(xué)沒啥意思,還不如早點(diǎn)出去打工掙錢。大松哥學(xué)習(xí)成績不太好,也不怎么愛念書,就跟我大姨父走了。剛?cè)コ抢飼r(shí),大松哥在一家飯店當(dāng)門童,大冬天北風(fēng)煙雪的,人家在溫暖的屋里吃飯,大松哥不停地跺著腳,隨時(shí)給客人開門,指揮客人停車。手腳凍得跟貓咬了似的。后來在飯店端盤子。據(jù)說飯店很大,服務(wù)員要穿著旱冰鞋端盤子。大松哥說剛開始時(shí)感覺挺好玩的,腳上穿著旱冰鞋,滑過來滑過去的,其實(shí)也挺累,每天都要到十一點(diǎn)才能下班。后來有一次大松哥不小心把菜湯灑在了客人身上,老板提溜著大松哥的脖領(lǐng)子,把大松哥罵了個狗血噴頭。不但賠償了客人的衣服錢,還被老板扣了工資?,F(xiàn)在大松哥在一家私家車養(yǎng)護(hù)中心上班,整天扯著水槍給人洗車。過年回來,大松哥拍著胸脯對我說,他現(xiàn)在能叫出世界上任何一款豪車的名字。我不信。大松哥說,在他們那里洗車的,不是翻蹄亮掌的大黑馬(法拉利),就是撅著尾巴的大金牛(蘭博基尼),再不就是三齒兒的糞叉子(瑪莎拉蒂)。逗得我笑得滿炕打滾兒。隨后大松哥給我講了一個發(fā)生在他們那里的故事。說有一次,一個女車主開著一輛蘭博基尼來他們那兒洗車,因?yàn)椴辉妇玫?,就把鑰匙交給了他們,讓他們洗完了給她打電話。那天老板正好沒在場,車子洗完后,和他一起洗車的有個哥們兒上車準(zhǔn)備把車開出去。誰知大金牛哞的一聲就躥了出去,正好撞在了路旁的一棵大樹上,大金牛的前臉當(dāng)時(shí)就癟了進(jìn)去。那哥們兒嚇得臉都白了,話都說不出來一句。女車主讓那哥們兒賠二十萬,那哥們兒也是從農(nóng)村過來打工的,上哪兒整那么多錢。最后只好借了高利貸,也不在他們那兒干了,后來聽說賣了一個腎才還上了高利貸。從那以后,他們誰也不敢動客人的車,都是讓車主把車開進(jìn)來,洗完再由車主開出去。大松哥說,從那以后,他看見那些來他們那兒洗的豪車,就有一種拿著刀子在上面亂劃一氣的沖動。大松哥說那話時(shí),我看見大松哥咬著牙,眼睛里狠歹歹的。
我姥爺說,千程百里的,哪能說回來就回來呢……
我姥姥幽幽地說,才多大點(diǎn)兒的孩子,就不念書了,打一輩子工?。?/p>
我姥爺說,你就別跟著操心啦!
我姥姥長嘆一聲,不操心了,也該享福了。
我姥爺瞇著眼睛望著我姥姥。
我姥姥重新坐直了身子,召喚我說,寶子呀,給姥姥找張紙,再找個筆。又對我姥爺說,咱就不找“跑大棚”(農(nóng)村專門請大師傅到家來操辦酒席的),浪費(fèi)錢,就自個家整吧。親戚們聚一回不容易,怎么也得整上七個碟子八個碗的。咱先拉個菜單,明個兒一早你早點(diǎn)去趕趟集,把嚼貨兒都買回來。咱就照“跑大棚”的整,像清燉牛肉、澆汁魚、燒雞,這些硬菜都得上,還有熟食下貨各樣兒都買齊全點(diǎn)兒。咱要整就整像樣點(diǎn)兒,別讓親戚們笑話了。再買兩個大西瓜,好好挑挑,要沙瓤兒的;毛嗑買上幾斤,看戲時(shí)大家伙兒抓一把,沒事兒占個嘴兒;再買二斤糖塊,給孩子們化著玩。
由于說得太多,我姥姥顯得有些氣急,連聲咳嗽起來。
我姥爺扔了紙筆,奔過去端梨水。
我姥姥漲紅著臉問,都記下啦?
我姥爺點(diǎn)頭。
我姥姥接著去纏五彩線。
我姥爺蹲下身去,拿著剪刀修剪著艾蒿,剪去根部,剔除黃葉,四五棵一把,剛往地上蹾整齊了,我姥姥扯著五彩線的手就跟了上來。我姥姥扯出線頭兒往艾蒿上攔腰一纏,繞了兩圈,再把那一嘟嚕的小猴小桃小粽子之類的小玩意纏在上面,打了個活扣兒,我姥爺右手上的剪刀就伸了過來。
兩個人你來我往,不說一句話,卻合作得十分默契。
最后,我姥爺把一把一把的艾蒿整齊地插在盆里,又在上面淋了一些清水,以防明早兒掛時(shí)蔫巴。
吃完晚飯,我姥姥好像有些累了,靠著炕琴閉上了眼睛。我們輕手輕腳退了出來。
我大姨在外屋地上放好桌子,我媽端來了江米和葦子葉。我知道,她們準(zhǔn)備包粽子了。
每年端午節(jié)的頭天晚上,我姥姥家都要包粽子。江米提前用水泡了一天一夜,白白胖胖的。葦子葉是我姥爺幾天前去葦塘打的,又寬又大。馬藺是自己家的,我姥姥在房后小路邊種了好幾堆兒,又高又密,足有二尺多長,手指一般寬。
我大姨和我媽默默包著粽子,誰也不說話。我覺得沒啥意思,進(jìn)了東屋,找我姥爺玩。
東屋的炕上鋪了一大張紅紙,我姥爺手里拿著毛筆,站在炕沿旁,望著大紅紙發(fā)呆。
我姥爺見我進(jìn)來,沒吭聲,俯下身,在紅紙上寫了幾個大字: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不用問,一定是準(zhǔn)備明天貼在戲臺子上方的。我姥爺?shù)拿P字寫得一向不錯,今天晚上不知怎么了,手里的毛筆哆哆嗦嗦的,根本沒有平時(shí)寫得好。
出了東屋的門,見我姥姥正從西屋出來,洗了手,坐在了桌子旁。
我大姨說,媽,不用你包了,已經(jīng)包好一盆了。
我媽說,我和我姐一會兒就包完了,媽你歇著吧。
我姥姥說,包幾個吧。
我姥姥將葦子葉對折成圓錐形,把江米裝進(jìn)去,放進(jìn)去一個紅棗,用大拇指壓實(shí),再把上面的葦葉折過來包住江米,最后用馬藺纏繞幾圈系上活結(jié),一個四角的粽子就包好了。
盆里的粽子又要滿了。每年我姥姥都要包不少粽子,但都沒有今年多。我問姥姥咋包這么多。我姥姥說給親戚們帶份兒了。明天讓來看大戲的親戚們扒了趁熱吃。
我姥姥用兩個葦葉包了一個大大的粽子,接著又把葦葉橫著撕成兩半,包了兩個小粽子。然后用馬藺把一大兩小三個粽子拴在了一起。
我看著新奇,問我姥姥,咋把三個粽子拴在了一起?
我姥姥說,這叫母子粽。媽媽和孩子永遠(yuǎn)在一起。
我大姨和我媽同時(shí)停住了手。
我媽把包好的粽子碼在鍋里,添上了水,在灶膛內(nèi)架上木頭絆子。不多時(shí)就咕嘟咕嘟開鍋了,粽子的清香味兒在堂屋里彌漫開來。
我姥爺坐在灶前的馬扎上,灶膛里的炭火燃得正旺,紅紅的火苗兒一躥一躥地發(fā)出嗶嗶剝剝的聲響。
粽子短時(shí)間內(nèi)不可能煮熟。通常都要等明天早晨,捂在鍋里的粽子才能煨熟。
我在對明天的無限憧憬和粽子的香味兒中甜蜜地睡著了。
我睜開眼睛,見手腕子上各綁了一根鮮艷的五彩線。舉起兩條腿,見腳脖子上也綁了。扭頭看旁邊的衣服,紐扣上掛著一嘟嚕小粽子小猴。不用問,一定是我姥姥給我系上的。我三下五除二穿上衣服,跳下地,趿拉著鞋往外跑。
太陽還沒升起來,東邊的天上剛剛露出魚肚白。
一股好聞的清香味兒鉆進(jìn)了我的鼻子里。我抬頭往上看,一把艾蒿和桃樹枝插在房檐下,青枝綠葉在晨風(fēng)中輕輕搖曳著。
我姥爺揮著掃帚正在掃院子。
我沖著墻根兒澆了泡尿,扭頭看見我姥姥手里拿著艾蒿和桃樹枝,正在往羊圈門上插。
我撒腿跑到我姥姥跟前。
我姥姥把手里的艾蒿和桃樹枝遞給我,接著用手指了指雞架。我立刻就明白了,撒腿向雞架跑去。
等我重新跑回我姥姥跟前,見我姥姥一只手緊緊抓著羊圈門,眼睛緊閉,正一呼一吸做著深呼吸。
聽見我的腳步聲,我姥姥睜開眼睛,對我說,寶子,給姥姥也綁上五彩線吧。
我高興地說,好!
大人們都不怎么愛綁五彩線,包括我大姨和我媽。還有我姥爺。往年我姥姥也不綁,今年怎么主動要求綁了?
我和我姥姥走回老棗樹下。
我姥姥拿出一根五彩線遞給我,隨后伸出了右手。我把五彩線綁在了我姥姥的手脖子上。
我姥姥舉起胳膊,端詳著手脖子上的五彩線,嘴里說,綁上五彩線,辟邪驅(qū)瘟,逢兇化吉。
我姥爺停下掃帚,望著我姥姥。
我姥姥又拿起一根五彩線,走到我姥爺跟前,示意我姥爺把左手伸出來。
我姥爺順從地把左手伸到我姥姥面前。往年我姥爺說啥也不綁,今年真聽話!
我姥姥一邊綁著五彩線,一邊說,綁上續(xù)命繩,祛病強(qiáng)身保平安。
給我姥爺綁上五彩線,我姥姥慢慢走到雞架跟前,打開了上面的柵欄門,輕聲說,天亮啦,都起來吧。
一只紅冠子的大公雞率先沖了出來,后面跟著幾只母雞。大公雞一躍,飛上了墻頭,抻著脖子,喔喔喔地啼叫起來。
大花貓伸著懶腰,從屋內(nèi)走了出來。
我姥姥見了,笑著問,你也醒啦?
大花貓喵地叫了一聲,像在回應(yīng)我姥姥。
在動物們的合奏中,一輪旭日噴薄而出,院子里撒滿了萬道金光。
我姥姥手搭涼棚,瞇縫著眼睛,癡癡地凝望著東方的天空。我姥姥周身沐浴在霞光里,像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
我姥爺端來了一盆洗臉?biāo)旁诹死蠗棙湎碌陌宓噬稀?/p>
水面上飄著細(xì)碎的艾葉。有了艾葉的映襯和浸泡,臉盆里的水也變得綠瑩瑩的,還飄著好聞的香味兒。
我姥姥俯下身,雙手捧起臉盆里的水,一邊洗著臉一邊說,洗洗臉,驅(qū)瘟去災(zāi)蟲子不咬。然后又叫我姥爺和我都過來洗臉。
我學(xué)著我姥姥的樣子洗了兩把臉,淡綠色的艾蒿水涼絲絲地滋潤著我的臉,真香??!
我姥爺洗得很慢。最后兩只手捂著眼睛,好像是眼睛里進(jìn)了水。
老棗樹下的桌子上擺著糖塊、毛嗑,還有一大盤子切好的紅瓤兒黑籽兒的西瓜。
門簾一挑,我姥姥走了出來。我姥爺?shù)难矍熬褪且涣?。我姥姥的身上換上了一套紫紅色碎花的衣褲。這套衣服是一個多月前我媽給我姥姥買的。我媽把衣服拿出來讓我姥姥試試大小。我姥姥揮舞著胳膊說啥也不試,臉紅脖子粗地說她有一件就夠了,非讓我媽去退了不可。逼得我媽和我大姨躲到偏廈子里吧嗒吧嗒直掉眼淚。我姥爺也用巴掌抹著眼睛。
換上新衣服的我姥姥像換了一個人,頭發(fā)也剪短了,兩邊掖在耳后,梳得一絲不茍的。菜青色的臉上竟然泛起了些許的紅潤。我姥爺望著神采奕奕的我姥姥,竟有些愣神兒。
見我姥爺望向自己,我姥姥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頭發(fā),又抻了抻衣襟,沖我姥爺笑了笑,問,瞅啥,不認(rèn)識啦?
我姥爺說,好看。
我也拍著手叫,姥姥真好看!
我大姨走出屋來,手里拿著一條紅腰帶,對我姥姥說,媽,把這條紅腰帶系上。
我姥姥說,來,給媽系上。
我大姨幫我姥姥系著紅腰帶。
我姥姥低著頭,擺弄著腰上的紅腰帶,嘴里說,扎上紅,消災(zāi)免禍,大吉大利!
我媽端著一盆煮好的粽子和雞蛋走了出來,放在了桌子上。
我姥姥拿起一個雞蛋,一邊在我的肚子上咕嚕著,嘴里一邊念叨著,寶子吃蛋,災(zāi)星滾蛋。
我媽拿起一個紅皮的雞蛋,對我姥姥說,媽,過生日了,給您咕嚕咕嚕運(yùn)氣。
我姥姥說,好!說著背過身去。
我媽拿著一個雞蛋,從我姥姥的頭頂開始往下咕嚕,邊咕嚕邊說,給媽咕嚕咕嚕運(yùn)氣,愿媽好運(yùn)當(dāng)頭,長命百歲!
我媽蹲下身,把雞蛋順著我姥姥的褲腿一直往下咕嚕,越來越慢,最后在腳踝處停住不動了。
我姥爺說,行了,吃飯吧。一會兒親戚們上門了。
我姥姥說,吃完了該切的切,該燉的燉,咱好待客唱大戲!
大門口傳來了一陣喧嘩聲。
我姥姥扭頭說,四舅媽來了!急忙起身,緊走兩步迎上前去。
我姥爺也忙跟著迎上去。
我姥姥一面攙著四舅媽的胳膊,一面笑語連聲詢問著四舅媽的身體狀況。轉(zhuǎn)身讓我大姨回屋把炕上的棉墊子拿來。我大姨拿來了棉墊子,我姥姥把棉墊子鋪在椅子上,用手拍了拍,攙扶四舅媽坐下。隨即又拿了一塊西瓜塞到四舅媽手里。
還沒等坐下,我爺我奶進(jìn)了院子。我姥姥轉(zhuǎn)身又去迎客。
安頓好坐下后,我姥姥有幾分氣喘,我姥爺急忙端了一個塑料凳子放在我姥姥屁股底下。
我姥姥剛坐下,院門口又傳來了喧嘩聲。又一撥客人到了。我姥姥雙手撐著膝蓋剛要站起來,被我姥爺按住了。
我姥爺迎上前去。剛接過親戚們遞上來的壽面壽桃之類的賀禮,就聽后面我姥姥同親戚們熱情打招呼的聲音。
親戚們?nèi)宄扇鹤诶蠗棙湎碌牡首由?,我姥姥端著盛滿糖塊毛嗑的盤子,依次走到親戚們面前,弓著腰,讓大家抓著吃。又讓我大姨端來了一盆煮好的熱乎乎的粽子,讓大家伙兒剝了蘸白糖吃。同時(shí)詢問著親戚們的近況,打探著久違的信息。
我跑到大門口,見門口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站的站,坐的坐,鬧鬧嚷嚷,跟趕集差不多。幾個上了歲數(shù)的早早坐在了小板凳上,側(cè)著耳朵大著嗓門兒啊啊地嘮著嗑兒。一群半大孩子魚一樣在人群里鉆來鉆去,招來大人們善意的笑罵,有時(shí)腦袋上會落下不輕不重的一巴掌。
我姥爺也來到了大門口。
一個我不認(rèn)識的老頭兒推著一輛人力三輪,車上坐著一個富態(tài)的胖老太太,同我姥爺打著招呼說,聽說你家唱大戲,扒了一個粽子吃就從家里出來了。十多里地,總算沒來晚。
我姥爺嘴里啊啊地應(yīng)著。
我姥爺同村里幾個熟識的按照輩分打著招呼。
一個說,二哥你這一唱大戲可倒好,俺家七大姑八大姨來了一大幫,晌午還得待客。
另一個說,俺家親戚也來了不老少??蛠碇魅烁?,不唱大戲哪來這么全和!
旁邊一個白胡子的老頭用拐棍點(diǎn)著地說,有兩年沒這么熱鬧了?。?/p>
大家都紛紛點(diǎn)頭,說起五爺過八十大壽請戲班子唱大戲。
我的幾個同學(xué)跑過來跟我打招呼。幾個男同學(xué)拿出雞蛋要和我頂,我說頂雞蛋有啥意思,讓你們開開眼。我撩起掛在紐扣眼兒上的一嘟嚕小猴和小粽子讓他們看。男同學(xué)們用手摸著說,這也太小了吧?沒等我說話,小鳳在一旁說,你們懂什么,越小越難做,這才叫精致呢。
我還看見我的幾個同學(xué)的爺爺奶奶也來了,都是周圍幾個村子的。開家長會時(shí)他們到學(xué)校來過。
人群后面停了幾輛電動三輪,有的上面插著蓬松的棉花糖,有的盤著黃澄澄的炸馓子,還有的掛著一袋袋崩好的爆米花,做生意的一邊忙著一邊大聲小氣地吆喝著招攬生意,惹得一群孩子圍前圍后,嚷著讓大人買。這些做生意的消息倒是挺靈通,哪里熱鬧到哪里去,不過,唱大戲少了他們就不熱鬧了。
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突突突向這邊駛過來。
有人喊,戲班子來啦!
小鳳喜滋滋地奔了過去。
三輪車停在了院門口。車門一開,小鳳她爸從駕駛室偏腿下來,同我姥爺打了一聲招呼,右腿一甩一甩的,指揮幾個人搭戲臺子。小鳳她媽也從車上下來,穿著水紅色的戲裝,臉上描紅畫綠的,同我姥爺打著招呼。
幾個人把三面的車廂板放了下來,把上面的鑼鼓家伙擺放好,一個簡易的戲臺子就算搭好了。
我姥爺把昨晚他親手寫的紅紙的條幅拿了出來,讓小鳳她爸貼在上面的木頭框上。
幾個人各就各位,鑼鼓家伙就響了起來。
幾個孩子爬上了院墻,兩腿一跨騎在了上面,高聲喊著:唱大戲嘍!
門前的村路上,街坊四鄰相互吆喝著,向這邊涌來。
我姥姥扶著四舅媽,后面跟著眾親戚出了院子。
戲臺前的正位置自然給留了出來,我姥姥把四舅媽安頓在凳子上坐好,回身又張羅著給親戚們找地方坐。等大家伙兒都坐下了,我姥姥才在大門邊坐了下來。
小鳳她爸和她媽登上了戲臺,沖下面深施一禮。
小鳳她媽說,今個兒是嬸子七十大壽,咱先祝嬸子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小鳳她爸和她媽沖我姥姥這邊抱拳施禮。
我姥姥臉上漾起了笑容。
我姥爺把老棗樹下的椅子搬了出來,又在上面鋪了棉墊子,放在了我姥姥身后。
我姥姥回過頭,沖我姥爺一笑,隨后坐在了椅子上,把上身靠在了椅背上。
戲臺上,小鳳她爸和她媽輪番轉(zhuǎn)著手絹。大紅的手絹,四邊綴著黃色的銅制裝飾品,旋轉(zhuǎn)起來如同一把撐開的鑲著金邊兒的紅傘,煞是好看。臺下的觀眾不住叫好。
我跑進(jìn)外屋。從敞開的后門望去,我大姨和我媽在房后搭了鍋灶,正在煎炒烹炸。我抓了兩個煮熟的紅皮雞蛋,撒腿往回跑。一會兒我非要和我同學(xué)比試比試不可,看誰的雞蛋硬!
跑到葡萄架下,見我姥姥手扶著一旁的葡萄架,身子篩糠一般,止不住打著哆嗦。
我剛要問我姥姥怎么了,我姥爺從大門口三步并作兩步奔了過去,一把扶住了顫抖的我姥姥。
我姥姥抹了一把額頭上沁出的汗珠子,用手扇著風(fēng)說,今個兒這天兒有點(diǎn)熱呀!
我說,姥姥,我給你拿把扇子扇扇風(fēng)兒!說完,我扭轉(zhuǎn)身向屋里跑去。
我拿了用布補(bǔ)著的蒲扇跑回到葡萄架下,見我姥姥坐在了葡萄架下的矮墻上。我姥爺坐在一旁。
我要它一兩星星
再要二兩月
三兩清風(fēng)四兩白云
五兩炭煙六兩氣
七兩火苗八兩琴音
雪花曬干要九兩
冰溜子燒炭要他十斤
我姥姥輕聲一笑,說,這個佘太君,也太會要彩禮了,你說讓皇上上哪兒給她淘弄去呢。
我姥爺沒搭言。
我姥姥忽然說,給你破個悶兒?。?/p>
我一聽破悶兒來精神了,我就喜歡猜謎語。
我姥爺點(diǎn)頭說,破吧。
我姥姥慢悠悠地說,新蓋的房子不朝陽,新娶的媳婦不合房,新得的烏紗戴不長。說的是啥?
我皺著眉頭冥思苦想。
我姥爺苦笑一下說,唱戲。
我姥姥說,你記沒記住,我過門兒沒幾天,正趕上掛鋤,我娘家那堡子唱大戲,我媽捎信兒讓咱倆回去看戲,咱倆坐在戲臺底下,我第一回給你破這個悶兒,憋得你臉紅脖子粗的,撓了半天后腦勺兒,也沒破出來??烧姹浚?/p>
我姥爺咧嘴一笑。
我姥姥咬著牙說,你去房后看看晌午飯準(zhǔn)備得咋樣了。
我姥爺說,不用看,倆閨女正整著呢。
我姥姥眉頭緊鎖,說,讓你去你就去。告訴她們姐倆,用大盤子盛菜,別摳摳搜搜的,整一碟子芯兒,夾兩筷子就沒了,讓親戚里道的笑話。不夠再去買點(diǎn)兒。
我姥爺只好轉(zhuǎn)身向屋內(nèi)走去。
我姥姥閉上眼睛靠在葡萄架上。陽光透過葡萄架的縫隙,細(xì)碎的光斑投射在我姥姥的臉上,看上去顯得有幾分怪異。
我心里想著頂雞蛋的事,剛要往大門口跑,聽見后面?zhèn)鱽砦依牙烟撊醯穆曇?,寶子,給姥姥拿條手巾吧。
我答應(yīng)一聲,撒腿跑回屋里,拿過毛巾剛要往回跑,見我大姨和我媽手把門框往葡萄架下望著,兩個人的眼睛都是紅紅的。我姥爺垂頭喪氣地坐在后門口的門檻上。
我問,媽,你們咋的了?
我媽訓(xùn)斥我說,沒你的事,玩去吧。
我拿著毛巾,跑回葡萄架下,見我姥姥閉著眼睛,眉頭皺成個大疙瘩,臉上是細(xì)密的汗珠。
我姥姥聽見動靜,睜開眼睛,從我手里接過毛巾,不住地擦汗。
戲臺上,小鳳她爸和她媽舞著扇子你來我往,唱得正歡。
我姥爺和我姥姥重新出現(xiàn)在大門口。
我姥姥擦了一把臉上的汗,又讓親戚們嗑瓜子吃糖,張羅了一圈后,才重新坐了下來,微閉著雙眼,不時(shí)做著深呼吸。
忽然,我姥爺站起身來,沖臺上喊了一嗓子,停!
人群紛紛扭頭望著我姥爺。
臺上小鳳她爸和她媽停了下來,問,咋啦?叔。
我姥爺說,接下來這段我來唱。
小鳳她爸說,您老要唱?
我姥爺點(diǎn)點(diǎn)頭。
小鳳她爸說,好??!那您老上臺來唱吧。
我姥爺走到戲臺前,手扒著車廂板,小鳳她爸伸出一只手,把我姥爺拉了上去。我姥爺站定后,沖臺下一抱拳,感謝大家伙兒來捧場啊!然后轉(zhuǎn)向我姥姥這邊,老婆子??!下面這段你最愛聽,我唱給你聽。
我姥姥微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
我姥爺從小鳳她媽手里接過扇子,扭了起來,邊扭邊唱道:
王二姐在北樓哇眼淚汪汪啊
叫一聲二哥哥呀
咋還不還鄉(xiāng)
啊哎哎嗨呀
想二哥我一天在墻上畫一道兒
兩天道兒就成雙
畫了東墻畫西墻
畫滿南墻畫北墻
畫滿墻那個不算數(shù)呢
我蹬著梯子就上了房梁
要不是爹娘管得緊喲
我順著大道哇畫到沈陽
啊哎哎嗨呀
臺下傳來一陣掌聲和叫好聲。
我姥姥站了起來,沖臺上的我姥爺微笑著。
我大姨和我媽也出現(xiàn)在我姥姥身后,一邊一個挽著我姥姥的胳膊,揚(yáng)臉望著臺上的我姥爺。
我姥爺賣力地扭著,像是要把平生的力量都用上。
“嗖嗖嗖……”一個又一個閃亮的小蝌蚪拖著長尾巴鉆入夜空中。隨著轟的一聲炸開后,耀眼的光亮四外擴(kuò)散,變幻成怒放的金菊、綻放的牡丹、絢爛的滿天星。各種顏色交相輝映,流光溢彩,恣意渲染著夜空……
大人小孩歡呼著,雀躍著。
下午,我姥爺帶著我又去鎮(zhèn)子上買了大禮花。村子里每逢有喜事,晚上都要放禮花。我姥爺說咱也放。
我姥爺和我姥姥坐在老棗樹下,抬頭仰望著夜空。
轉(zhuǎn)瞬之間,落英繽紛,那些光焰瀑布一般紛紛墜落。夜空暗淡下來,世界又恢復(fù)了寧靜。
我姥姥說,她老姑不光連夜蒸了壽桃,還給我買了衣裳,花那錢干嗎?手頭兒也不富裕。有空兒給她老姑拿回去吧。
我姥爺說,給你買,你就穿。
我姥姥說,我有兩件就夠了。還是給她拿回去穿吧。咱倆身量差不多少,肥瘦一準(zhǔn)兒行。沒事兒勸勸她老姑,她老姑父到那邊是享福去了,活著的人要想開點(diǎn)兒,日子還得過不是。
我姥爺沒吭聲。
我姥姥說,老頭子,今個兒你在臺上唱得真好。我在臺下瞅著你,跟年輕時(shí)一樣……
我姥爺說,你愛聽,我以后天天給你唱。
我姥姥輕笑一聲,好啊。
停頓了一會兒,我姥姥又說,集上賣的蓬松棉的棉襖棉褲,瞅著挺厚實(shí),冬天穿上北風(fēng)一打就透。還是自個兒家做的壓風(fēng)……我給你做了好幾套,夠你穿個十年八年的,都放在柜里了。左手邊那摞是棉襖,右手邊那摞是棉褲……面兒有棉的,也有線緹的,我把壓箱底兒的那幾塊線緹都找出來做了,里兒也是新的,棉花都是大花的好棉花。你不是稀罕帶紐襻兒的嗎,所以做的幾件棉襖都是帶紐襻兒的。閨女她們那茬人都不會打紐襻兒,我都打好釘上了……有薄的,有厚的,入冬剛?cè)隼淠阆劝驯〉恼页鰜泶┥?,?shù)九了天兒冷了,再把厚的換上。別左一層右一層往身上套夾襖,窩囊不說,也不暖和。十層單不趕一層棉,有數(shù)兒的……
我姥爺仍舊沒吭聲。
黑暗中,我姥姥有些氣急,喘了一會兒,又說,咱倆的裝老衣裳我也做好了,放在偏廈子里的板棚上了。最里面藍(lán)塑料袋裝的那包是你的,靠外面黑塑料袋裝的那包是我的……被褥都是線緹的,不能用緞子面兒的,緞(斷)子絕孫,對晚輩不吉利。棉襖面兒也是線緹的,大紅色,上面是圓形的福壽圖。鞋呢,幫兒上和鞋面兒上我都繡了蓮花,腳踩蓮花上西天嘛。你的那套還差一雙襪子,等將來你有那一天,讓閨女給你買雙白襪子就行。老輩人說有令兒,裝老衣裳都置辦齊了不好,忌諱。我那套不用你管了,都齊全了。到時(shí)候你跟閨女給我穿上就行了……別大操大辦,車馬人那些紙活兒也別扎,一把火就燒了,啥用也沒有……也別花錢雇戲班子,都是活人的眼目,花那個錢不值……西大溝的祖墳也被征去了……唉,那就把我埋在咱那塊苞米地邊兒上吧。你在地里侍弄莊稼春種秋收,我也好能看見你,跟你說說話……
夜風(fēng)襲來,我姥爺?shù)暮韲道锇l(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像什么東西想往外跑,被我姥爺堵在了那里。
我姥姥慢悠悠地說,老頭子,再給我唱一段吧。
我姥爺哽咽著說,好。
我姥爺使勁清了清嗓子,夜空中響起了熟悉的唱段:
王二姐在北樓哇
眼淚汪汪啊
叫一聲二哥哥呀
咋還不還鄉(xiāng)
啊哎哎嗨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