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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梅的故事

2017-07-24 15:44劉詩宇
青年文學(xué) 2017年7期
關(guān)鍵詞:小蓮窄巷阿梅

⊙ 文 / 劉詩宇

阿梅的故事

⊙ 文 / 劉詩宇

劉詩宇:北京師范大學(xué)當(dāng)代文學(xué)方向博士生。曾在《小說評論》《理論界》《長城》等期刊發(fā)表文學(xué)研究與批評文章。小說《阿梅的故事》于二〇一五年獲臺灣師范大學(xué)“紅樓現(xiàn)代文學(xué)獎”小說組首獎。

一九八四年,阿梅十七歲,做夢都想嫁個香港人。

地圖

阿梅家在廣東的一個小漁村里,這漁村小到阿梅在廣東省地圖上都從未曾找見過。一九七六年,阿梅九歲。這年九月,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去世,在一個月后阿梅第一次有機會看到廣東省地圖。地圖是一個從小隨父母去香港生活的哥哥,回鄉(xiāng)探親時送給她的。其實這個哥哥與阿梅家的親戚關(guān)系很有些遠,也就是這個哥哥的媽媽是阿梅的爸爸的表姐的堂妹。所以這位哥哥并不是不遠迢迢專程來看阿梅的,只是漁村小而閉塞,又因為人少所以人們或多或少都能扯上親戚關(guān)系,所以有外地親戚回鄉(xiāng)探親時大家自然傾巢出動,阿梅就是其中一員。

印象中,阿梅只看到這個哥哥一個因為逆光而模糊的輪廓,但他身上那種不屬于漁村的氣質(zhì),卻讓兒時的阿梅迷戀,無法自拔。當(dāng)年在一群吵鬧的孩子中,可能阿梅也曾在一瞬間占據(jù)了哥哥的視野,于是為了快點打發(fā)開一群好奇的孩子,哥哥才將這本地圖放到了阿梅手里,任一眾孩子簇擁著哄搶。

上帝無心的一個舉動,讓地上的某個人以為自己成了天意的選民。地圖冊在孩子們中間傳閱了一圈之后,理應(yīng)歸阿梅所有。阿梅翻動著這本小冊子時,她的思緒隨著一個個陌生的地名到處亂飛,地圖冊是阿梅與香港以及那個哥哥之間的唯一聯(lián)系。但當(dāng)時有個頭發(fā)濃密如鳥窩、雙眼細長、眉毛整齊的男孩,總是沒完沒了地向阿梅借閱這本小冊子。開始阿梅不情愿,可后來還是禁不住他的軟磨硬泡借給了他。沒想到男孩還了又借,借借還還,就這么過了許多年,讓阿梅不勝其煩。

黃霑

一九八三年黃日華主演的電視劇《射雕英雄傳》開播,該電視劇“輾轉(zhuǎn)”到阿梅的漁村時已是一九八四年。想想若干年前還是一窮二白的小漁村,現(xiàn)在有了不下十臺電視機,村里的人們已經(jīng)非常滿足。

男孩子們喜歡跟著電視里的郭靖、洪七公們比比畫畫,阿梅則是沉迷于電視劇里的歌曲中。相比于《鐵血丹心》《人生有意義》等反反復(fù)復(fù)播放的主題歌,阿梅更喜歡劇里那首幾乎只出現(xiàn)過一次的《千愁記舊情》。不同于身邊的人,阿梅似乎擁有一個好腦殼,這首生僻的歌曲只在電視上播放了一遍,阿梅便記住了歌詞。后來她才知道寫這歌詞的人叫作黃霑,也是個香港人,與她思戀的哥哥在同一個地方。

⊙ 冷 冰· 穿過時光的印痕5

香港總是給人與眾不同的感覺,雖然阿梅身處的小漁村也都講著一口“洋氣”的粵語,但是她覺得身邊的每一個人都顯得鄉(xiāng)土氣十足。對于自己身處的地方,阿梅早就受夠了,看著身邊那些等著嫁給鄰居家男孩的女伴,阿梅覺得自己更“女人”一些。那些女伴在她眼里,簡直生下來就像是已經(jīng)活了幾十年的大嬸。

沒有人的時候,阿梅喜歡反復(fù)咀嚼那首歌詞里面的一字一句。字句間繚繞著黃霑的形象,與小時候見過的那個哥哥的身影重疊在了一起,夢里的阿梅總是想貼近他們,但是那模糊的所在卻永遠忽近忽遠。白天阿梅神游香港之時,那個借地圖的小子總是不時打斷阿梅的思緒。

“阿梅,地圖借我看一下好嗎?”

“你煩不煩?這么久了你畫也畫一本了吧?”

因為頻繁地被打擾,她記住了這個叫建明的男孩。

在小漁村的那些個女孩當(dāng)中,阿梅總是顯得獨樹一幟,她清瘦,又白,小鼻子、小眼,有著不矮的身材。她總是喜歡一邊若有所思,一邊將黑得出奇的幾綹頭發(fā)攏向耳后,那低頭的神態(tài)引得建明等幾個男孩朝思暮想。這是一個新舊思想交替的年代,村子里的阿姨們都說瘦瘦高高的阿梅,不像是能生兒子的樣子,但她們的兒子卻都希望能被阿梅多看幾眼。

后來建明終于按捺不住愛的沖動,向阿梅表達了自己的心意,卻在幾分鐘里得到了答復(fù)。阿梅的拒絕過于干脆,反而讓建明不想放棄。建明不是第一個向阿梅表白的人,甚至連前三都排不上,但是與另外那幾個人相比,起碼阿梅記得他的名字。

“阿梅,今后我會帶你過上好日子的,相信我。我今后要學(xué)地理,成為地理學(xué)家,到時候我們肯定能走出這個村子!”

“要多久呀?”阿梅若有所思地將目光穿過了建明的眼睛,然后又低下了頭,攏了攏幾綹黑發(fā),抱著細白的胳膊看著腳旁一步遠的石子。

“要不了多久的,你相信我,我覺得我在這方面很有天賦!”建明臉紅了。

“你要是真有天賦,還要向我借幾年地圖?”

“我、我,其實只是想見你罷了,地、地圖上的東西我早都背下來了,不信,不信你考!”

阿梅看著地圖隨便問了幾個地方,建明真的對答如流,不過,阿梅沒覺得這有什么了不起。

“我想嫁個香港人?!卑⒚返脑挀羲榱私鞯陌V心。

相機

一九八八年,阿梅二十一歲。村子里相熟的同齡女伴,都紛紛嫁人,變成粗手粗腳的主婦,她們每天曬網(wǎng)洗船,有幾個甚至已經(jīng)在背上或者胸前吊上了娃娃。同齡女伴看著阿梅清瘦高挑的身材、煢煢孑立的背影,投來羨慕、嫉妒和蔑視,讓阿梅覺得同齡人都開始走上衰老的路,而自己不過是在逆勢而行,自己身上多出來的這些讓人羨慕的東西什么時候會被時間收走,無非是看上天的心情。所以阿梅告訴自己,必須在還能做些什么的時候,擺脫這種無謂的生活。而離開這里去香港,是她能想到的唯一方式。

阿梅對漁民的生活絲毫沒有熱情,到了年齡又遲遲不愿結(jié)婚,父母對她的不滿越來越明顯。阿梅還是阿梅,但年齡上的變化憑空為她增添了幾分凄楚的氣質(zhì),她開始覺得自己更像是《射雕英雄傳》里面的穆念慈,而不是她最喜歡的黃蓉。

說到“射雕”就必須提到建明,這些年來建明還是一如既往地與阿梅保持著相當(dāng)接近卻又有些陌生的距離,想方設(shè)法地尋求著阿梅的認可。他甚至不知從哪里為阿梅弄來了《射雕英雄傳》的小說。盡管小說厚厚的一大本,字模糊又小,還不時出現(xiàn)錯別字,但阿梅還是一遍又一遍地閱讀著,這是她唯一接受的禮物。

幾年的成長讓建明變成了阿梅身邊所有男孩中看起來最順眼的一個,但他的臉還是屬于漁村的,與阿梅想象中的香港人的氣質(zhì)距離甚遠。所以對建明的幾次表白,阿梅都若有所思地拒絕了。

終于在一九八九年大年初一,阿梅帶著之前努力地、偷偷地攢下的積蓄,甚至還拿走了媽媽的嫁妝——一對金耳環(huán),趁家人還在熟睡時走出了小村,踏上了去往香港的路。沒想到,建明竟然在村口攔住了她,更沒想到的是他不知從哪弄來了一部帶三腳架的古舊照相機。他的臉蒼白而又透著病態(tài)的紅,好像正在發(fā)燒一般。建明一言不發(fā),臉上掛著阿梅從來沒見過的表情,他強拉著阿梅的手,兩人背對著海的方向留下了一張合影。

阿梅看見用電線連出來的手動快門,被建明手上的汗濡濕了,她躲避著他的目光,卻也絲毫不敢挪動腳步,生怕這個陌生的建明會突然叫醒附近的村民,讓自己再也走不成。

時間仿佛停滯一般,但天卻越來越亮,兩個人就這么僵著,不時海鳥低空飛過,傳來嘎嘎的叫聲。

“我必須要走了。”終究還是阿梅先開了口。

“阿梅,這個,這個給你吧?!苯鲝淖约旱钠瓶姘镄⌒牡靥统鲆粋€硬紙本,塞給阿梅,之后便放她走了。阿梅覺得莫名其妙,甚至有點厭煩,但前胸卻一陣一陣發(fā)酸,鼻尖也有點發(fā)麻,她頭也沒回,更不知道建明有沒有在村口站立很久。

一天后,阿梅坐在駛向夢想的破舊汽輪上,翻開了硬紙本。她沒想到原來建明還會畫畫。在每一頁幻想的街景中,阿梅都認出了自己的身影,畫中的每一個自己,都掛著以前夢里才會有的燦爛笑容。

一九八九年三月,阿梅二十二歲,輾轉(zhuǎn)了一個月,她來到了近在咫尺的香港。她被身邊經(jīng)過的人撞了四五下,方才摸下舷梯,還沒來得及抬起頭,一股極為陌生的氣味已經(jīng)告訴她,原來這就是香港。

香港的街上高樓林立,汽車滿地,街上人頭攢動,不知道大家都要去做些什么。雖然才三月份,但地上的空氣似乎已經(jīng)被高溫扭曲,人們好像是站在一個巨大的鍋蓋上無處下腳,所以才走個不停。

到處都是電視熒幕。電視上、街道上,大家都穿著讓阿梅陌生的時裝。

到香港不久之后,阿梅便發(fā)現(xiàn)自己最喜歡的黃蓉,早在四年前就自殺了。阿梅有些錯愕,但這錯愕自然沒能持續(xù)多久,新鮮而又刺激的環(huán)境就像身邊吹過的風(fēng),既刮得阿梅站不穩(wěn)腳跟,又讓她覺得被吹了個痛快。

原來在小漁村里,阿梅像是一朵白蓮花般惹人注目,但到了香港她立刻發(fā)現(xiàn)自己有多么普通,甚至比一般人還不如。這里到處都是高挑、漂亮、香噴噴的女孩,自己卻土里土氣,害羞時只能一個勁兒地攏耳邊的頭發(fā)。她曾經(jīng)喜歡看武俠小說、沉吟歌詞,看上去是那么的卓爾不群,在這里卻不過是一般人都會有的愛好。

阿梅當(dāng)然沒有找到十幾年前的那個哥哥,但是阿梅并不后悔自己的決定,既然沒有把小漁村當(dāng)成家,香港便不應(yīng)有什么陌生之感。這里漂亮如畫中的女孩多,像阿梅這樣的外地女孩一樣很多,在這片熱鬧的地方,阿梅覺得什么都多。她很快找到了組織,和五六個外地來的女孩住在一起。

阿梅長得并不丑,但也沒有多么驚世駭俗,如果時間可以放慢腳步,讓阿梅一點一點適應(yīng)女人成長的過程,再搭配上體面自尊的生活,她很可能發(fā)展出一種只屬于自己的從容。甚至因為她小小的五官不容易顯老,她還可能在三十五歲之后逐漸體現(xiàn)出相比于同齡香港女人的優(yōu)勢,而變成一個看上去氣質(zhì)很好的少婦。但事實上,香港的生活對于阿梅來說實在是太急迫了,她開始學(xué)會在臉上撲廉價的脂粉,燙上一頭卷發(fā),她以為這樣會讓自己更像香港本地人,但實際上只是更像香港本地的下層人。

因為沒有一技之長,所以阿梅的工作輾轉(zhuǎn)于酒吧、咖啡店、麥當(dāng)勞、發(fā)廊、按摩院。雖然她開始知道自己的地位有多么尷尬,但是她接觸到的卻常常是有一定消費能力的本地人,這讓她感覺到一絲滿足。那個曾經(jīng)到過小漁村的哥哥以及電視里黃霑的形象逐漸模糊,化成了眼前一張張流動的臉。這些臉,她飛快地記憶,再飛快地遺忘,周遭撲面而來的環(huán)境幾乎打散了自己。

事實上,自從得知飾演黃蓉的翁美玲死后,阿梅很快沉浸到了影院里看成龍刺激的打斗以及張國榮俊美的臉龐當(dāng)中了。她開始喜歡陳百強的粵語歌曲,有時對著《警察故事》里可憐的張曼玉發(fā)呆。

阿梅住的地方很逼仄,門口是條堪堪一人寬的窄巷?;蛟S這甚至不能叫作巷子,只是沒有什么更加適合的稱謂罷了。從外面看上去這窄巷仿佛只是樓與樓之間年久失修后迸出的一條裂縫,但阿梅她們就像是被施了魔法,住在了這看似不可能的地方。每天阿梅要夜里十一點才能回到這里,同伴們也是大同小異。大家都習(xí)慣匆忙擺脫窄巷撲向自己的床,阿梅卻喜歡等大家都睡熟了,大約零點二十,再從屋里出來,坐在門檻上,用拖鞋抵著對面的墻根抽上一支煙。夜里清冷,阿梅很喜歡抱著胳膊默默地抬頭望窄巷頂?shù)囊痪€天,這縫隙窄到運氣好的時候,中間才能夾上一兩顆星星。阿梅坐在地上的縫隙里看天上的縫隙,她感覺又回到了那個寂靜的漁村。阿梅希望這個時候自己能有個隨身聽,聽陳百強的《偏偏喜歡你》和張國榮的《無心睡眠》。

嫁人之后,老公會買給自己房子吧。阿梅常這樣想。自己也許會嫁給某一個常遇到的客人,或者是某一個雇主。相比之下,阿梅對咖啡店的老板更有興趣,而真心不希望命運選中的是按摩院。有人說阿梅胖了,她自己覺得可能只是有些水腫。現(xiàn)在的生活幸福嗎?香港人,香港人,嫁給香港人之后自己就能住上樓房了吧?

阿梅這種時候都在恍神,每個人一天中都會有這樣恍神的時間,何況夜深人靜。煙快燒到手指,阿梅才帶著一身夜涼回屋睡覺。煙蒂上已經(jīng)燒得疏松的細小煙屑,遇到窄巷里濕冷的磚石,時常發(fā)出細小的哧哧聲,在黑暗中閃爍極短暫的一絲火花,便被露水吞滅。

白色高跟鞋

一九九〇年,阿梅二十三歲,自己的母親在這個年齡生了自己,此時的自己來到香港則一年有余。潮濕而又疲憊的生活開始讓她意識到自己關(guān)節(jié)的存在,而胃也會因為不規(guī)律的飲食時有隱痛。于是在白天的時候,她偶爾也會因為不舒服請假回到窄巷來。原來白天的窄巷另有一番風(fēng)景。

曾經(jīng)有那么幾次,她恰好碰到小蓮與她的男朋友在她們共同的租屋里纏綿。小蓮是與阿梅同住的女伴之一,個子小小,聲音也小。阿梅幾乎都是在門外聽到有嬌羞的聲音,就轉(zhuǎn)身去別處待上幾個小時再回來,但除了第一次。那個下午實屬唐突。阿梅還沒有過和男人交往的經(jīng)歷,但當(dāng)她直接目睹到兩人的肉體接觸時,卻沒覺得有什么不妥。一年多的集體生活、幾百個幾乎沒有隱私的夜晚,已經(jīng)讓阿梅明白,有時底層人的生活就像動物一樣,而動物是沒有羞恥感的。

當(dāng)天晚上阿梅照舊在門口吸煙。差不多煙燃燒到三分之一的時候,阿梅覺得有人在自己的身邊坐下。一根火柴劃燃的瞬間,阿梅看到了小蓮的臉。有那么一小會兒,只有水藍色的煙暫時繞住了窄巷里的兩個姑娘,兩人背后是樓,面前也是樓,一線天之間沒有星星。

“那個是你男朋友嗎?”還是阿梅先開了口,這幾乎是兩人第一次聊天。

“嗯,是的?!毙∩徛曇粜⌒?,不過并不害羞。

“哦,真好……他是這里人嗎?”

“嗯,是。”小蓮低著頭微笑。

“真好。”阿梅吐了一口煙。

短暫的沉默后,小蓮問:“阿梅,你為什么來香港?”

“我啊,我從小就喜歡香港,香港有種家里沒有的感覺,所以我就來了?!泵鎸χ∩?,阿梅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也不想過多袒露已經(jīng)顯得有些不太切合實際的夢想。時間逐漸沖淡了記憶,阿梅現(xiàn)在似乎不能再那么干脆地說自己想嫁個香港人了,這件事現(xiàn)在變得比一年前還要遙遠。

“那你今后怎么打算的呀?”這樣的問話令阿梅感到一陣久違的心慌,這一年來鮮少有人關(guān)心這種事情?!霸趺凑f呢,唉,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卑⒚钒岩豢|垂下來的頭發(fā)攏到耳后,“如果一直是現(xiàn)在這樣的話,沒個落腳的地方,可能我在這兒也待不長吧……可是我也回不去呀?!卑⒚菲鋵嵰膊淮蠖约旱脑捠鞘裁匆馑迹蛟S這種困惑就是她的意思。

“唉,大家都一樣?!毙∩徠鹕砘氐轿堇铮俪鰜頃r手中多了兩罐生力啤酒。阿梅接過酒,并不熟練地拉開拉環(huán),啤酒的白沫順著阿梅的手流到了腳邊的地上,阿梅尷尬地笑了一下。小蓮重新坐在阿梅旁邊,又點起了兩支煙。

酒的味道有點苦,但氣泡在嗓子間噼啪的感覺卻很舒爽。兩人就這樣一邊吞吐著煙霧,時而喝上兩口,時而交談幾句。水藍色的煙順著墻壁慢慢飄著,漸漸消失到墨藍的天空里,頭上狹窄的一線天中,時而飛過一兩只烏鴉,嘎嘎地叫著。

小蓮顯然聽懂了阿梅話里的意思,因為這種想嫁人而無從下手的狀態(tài),恐怕每一個獨身來到香港謀生活的女孩,都多少體會得到。幾天后小蓮有些羞怯地與阿梅講了自己與男朋友相識的過程。原來小蓮曾經(jīng)在工作之余試著接客來減輕自己的生活壓力,而好在自己在前幾次里就遇到了現(xiàn)在的男人。之后小蓮便不再出賣肉體,專心戀愛,等待自己有一天或許可以嫁給這男人,擺脫現(xiàn)在的生活。

她曾經(jīng)對阿梅說,如果阿梅想要一試的話,自己可以把阿梅介紹給這一行的大姐,之后也許哪一次阿梅就會像自己一樣,碰到愿意接受她的如意郎君。阿梅想了想,淡淡地拒絕了小蓮。

一個月后,阿梅自己聯(lián)系到了一個叫芭姐的人。其實像這樣的皮條客在阿梅的生活中并不是什么隱秘的存在,或者說阿梅早就覺得有些眼睛盯上了自己。她并不覺得小蓮比自己低到哪里,她拒絕小蓮,只是覺得這樣仿佛還保留著一點記憶里的尊嚴(yán)而已。有時候阿梅真嫉妒電視劇里的女人,她們可以在大學(xué)、公司或者宴會里結(jié)識各種出色又般配的男人,可自己去不了這些地方。

阿梅不愿意和芭姐說自己還是處女。她知道處女會得到更多的錢,但她不是為了錢。然而芭姐眼光老辣,阿梅的第一次立刻被芭姐眉飛色舞地安排在了幾天后。

芭姐像是撿到了寶,但阿梅有自己的想法。她有兩條很長的腿,如果那個男人不合自己的意,她就逃跑。反正在她的要求下,對方得是本地人,并且交易被安排在一個跑出門就是大街的地方。阿梅知道自己不是為了錢,所以保證金丟掉也無所謂。阿梅甚至滿心希望得到這樣的結(jié)果,因為這樣她便可以死了心,確定香港并沒有她想要的東西了。她至少可以毫發(fā)無傷地回到漁村,哪怕今后過那種味同嚼蠟的生活。

她甚至準(zhǔn)備好了回去的船票,賭也只是賭這一次而已。

可是阿梅昏昏沉沉,大腦一片空白著便被男人擺到了床上,原來事情根本不如她想象的那樣。男人進入阿梅的身體后,她弱小的神志還沒有衡量清楚這個男人的分量。這個香港男人就像是一杯溫開水,他既不年老,也不年輕,沒有什么骯臟的感覺,甚至還稍微有一點溫柔,只是阿梅無法品嘗出任何味道。這個時候阿梅才發(fā)現(xiàn),她只能拿眼前的人與過去漁村里的毛頭小子們比較,卻又找不出什么可以比較的共通之處。

事后阿梅依偎在男人懷里,拉著男人說了許多話。她眼前閃過漁村男孩們獻殷勤的神態(tài),如今這變成了自己的神態(tài)。男人或許是因為發(fā)現(xiàn)了床單上的紅,一直饒有興致地瞇著眼睛聽阿梅說,時而還用味道很重的粵語插上幾句。阿梅看著男人的表現(xiàn),不自覺流下了眼淚。男人臨走時,她淚眼婆娑地留下了自己的地址,問男人還會不會找她。男人把她垂下的一縷頭發(fā)攏到耳后,說還會來找她。

這段時間里小蓮成了阿梅在香港唯一的朋友。時而她會陪阿梅在夜半慢慢地吸煙,并且講男人帶自己去金巴利街吃韓餐,或者去蘭桂坊喝酒的經(jīng)歷。阿梅總是笑笑,她從未向小蓮提起她找男人的事情,但在等待男人邀約的日子里,阿梅的生活逐漸亮了起來。阿梅愿意讓男人請自己到外面吃飯,無論是茶樓還是大排檔都好,然后再去旅館睡覺。自從第一次以后,阿梅再沒有收過那個男人的錢。那男人對阿梅日常生活的詢問總是淺嘗輒止,關(guān)于自己的情況也是不問不說,然而他總是很溫和,總是固定地每周出現(xiàn),向阿梅講很多從未聽過的新鮮事情。對此阿梅已經(jīng)知足了,她覺得兩個人越來越熟悉、自然,每一次阿梅都覺得自己離夢想稍微近了一點點。

或許是因為阿梅在第八次約會時旁敲側(cè)擊地問到了關(guān)于結(jié)婚的事情,終于在第一次見面的兩個月后,兩人的第九次約會變成了阿梅自己一個人的約會。那天晚上小蓮向阿梅說她的男人正在幫她辦香港城市大學(xué)的“專上”學(xué)歷,如果能有這個學(xué)歷,男人就可以把自己名正言順地介紹給家人了。

那天阿梅幾乎從頭到尾都沒太說話,甚至沒有吸煙。這個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那一次沒有逃跑之后,自己就已經(jīng)失去最后一次對生活做選擇的機會了?;蛟S她不該退掉那張船票,但她回不去了。一個星期后她賣掉了當(dāng)時從家里偷出來的金耳環(huán),買了幾身新的衣服,一個月后她有了第二個男人。

就是在阿梅與第四個男人交往時,小蓮在她們共同生活的房間里上吊自殺了。據(jù)警方說死亡時間在傍晚,那時阿梅們正各自奔波在城市的不同地方。阿梅不是第一個回到住處的女人,但是她也看到了小蓮變了形的脖子與踢掉了一只鞋的腳。當(dāng)時阿梅立刻想到大約是那個曾經(jīng)撞見過一次的男人離開了。后來找到小蓮字跡仿如小孩寫的遺書,印證了事情果然如此。

事后幾天,阿梅的住處發(fā)生了詭異的事情。兩三個同住的女伴都說半夜里小蓮不久前新買的白色高跟鞋會出現(xiàn)在門口,早上又消失不見。于是不到半個月,大家紛紛找到了新的住處,急于離開這個嚇人的地方。

盡管房東一再降低房租,阿梅也無謂多作停留,只是她最后一個搬走。在這里的最后一夜,也是第一次自己獨身一人在這間兇宅里睡覺,空蕩的房間與漆黑的夜,讓她感覺時間仿佛回到了漁村的歲月。阿梅覺得如果自己死了,是一定不會回來為難無辜的女伴的,所以她并不怎么害怕,只是一邊收拾著東西,一邊陷入回憶之中。她甚至將小蓮的東西也歸攏起來,打算和自己不想帶走的東西付之一炬,她沒有更體面的方式來祭奠小蓮,不過恐怕也沒人會做得更好了。阿梅將不滿一個鐵盆的過時衣服與小物件擺在窄巷里,一件件點燃。

起初小蓮的幾件衣服很難點燃,而一旦開始燃燒了,火舌一跳一跳的,卻又完全停不下來。阿梅一件件地?zé)?,火光照亮她的臉龐,也?qū)趕了漆黑的夜涼。她吸燃兩支煙,一支放在地上,一支銜在嘴里,然后就著火光翻開了剛才壓在最下面的一個硬紙本,那是當(dāng)初那個漁村男孩送給她的畫。

阿梅仔仔細細地從頭到尾翻了一遍,又倒過來翻了第二遍。這么一點點東西,似乎燒了那么久,而那一張張已經(jīng)褪色的仿佛別人的笑容,與畫中人背后根本不是香港的香港,讓阿梅感覺喘不過氣來。當(dāng)煙霧開始嗆鼻,火光逐漸變淡,阿梅將本子扔到了快要熄滅的火堆里,回到房間,關(guān)緊了門。

黑色的煙慢慢升起,仿佛要封住那狹窄的一線天。阿梅躺在黑暗里,反而期待那雙白色的高跟鞋今晚可以來陪陪自己,陪自己對過去做個簡單的告別。

訪談

一九九七年,阿梅三十歲,香港回歸祖國。在這之前的香港人以為大變即將來臨,所以那段時間警察與黑社會都忙得不亦樂乎。然而真到了七月一日凌晨,人們圍在大大小小的電視機前看罷了交接儀式之后,發(fā)現(xiàn)早上升起的太陽仍然是那個太陽,月亮也還是那個月亮,電視里的影視劇依舊,自己的工資也還是捉襟見肘,小孩子的學(xué)習(xí)仍然讓大人操心,物價也仍然在一點一點地增長。

兩間小小的臥室加上一個不大的客廳,還有一個陽臺改造的窄窄廚房,這便是阿梅現(xiàn)在的家。屋內(nèi)的地面是廉價的地板革,使用多年顏色逐漸暗沉,不規(guī)則地顯現(xiàn)出水痕與污漬,四邊也早已微微翹起,就像是一張老舊的書皮。除了歲月的痕跡其實地面尚算整潔,但床、沙發(fā)、茶幾上不時可見的報紙或者雜志,則顯現(xiàn)出屋主忙碌疲憊的生活。

阿梅站在這十二樓的窗邊時,常常望著對面樓墻體上密密麻麻的空調(diào)機發(fā)呆。不知不覺她已是三十歲的女人。獨自一人,又身在他鄉(xiāng),沒有一技之長,偏偏又有著一副女人的身體,阿梅過去七八年的生活,徘徊在容易與不易之間。她總覺得生活就好比夢游,風(fēng)吹雨打的經(jīng)歷讓她學(xué)會了該把什么當(dāng)作不堪回首的夢,也讓她的記憶變得模糊斷續(xù)。

好在生活沒有毀掉她,一九九四年,阿梅奉子成婚,當(dāng)年兒子阿越出生,至今已三歲。丈夫是一個朋友介紹的本地小職員,比阿梅大了八歲。丈夫難免像大部分中年不得志的男人一樣,有點對外懦弱對內(nèi)剛愎的缺點,可總體性格還算平順。阿梅雖然剛剛?cè)?,但在打扮上早已與中年婦女無甚差別,曾經(jīng)略顯夸張的大卷發(fā)變成了溫順的小卷發(fā),廉價的脂粉已經(jīng)不見,菜籃子、平底鞋,以及走路不規(guī)矩的阿越,則成了阿梅身體的延伸。

一個尋常的禮拜五傍晚,時鐘走至六點,阿梅從恍神中醒來。打開客廳的十七寸電視,將兒子安頓在沙發(fā)上,自己則匆匆走向廚房準(zhǔn)備一周當(dāng)中最不寒酸的一頓晚餐。正在加班的丈夫還有兩個小時歸來,明天就是辛苦了五天之后的周末,早下班回來的阿梅要做些不錯的食物犒勞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一家三口。

很快廚房里傳來熟練的切菜聲?;榍八龑τ谧霾藥缀跻桓[不通,然而短短幾年時間她已成為此中的行家里手。每當(dāng)在廚房勞作時阿梅便不自覺想起仿佛幾生幾世之前的漁村歲月,想起母親粗糙的手指,而憶不清母親的臉。因為當(dāng)年不回頭的決定,阿梅總是下意識地拒絕回憶,但自己年輕時候的聰明、對于那個回漁村探親的哥哥以及黃霑的喜愛,卻總是從嫻熟的家務(wù)聲音中溜走出來,只可惜那幾縷經(jīng)常落于耳際的黑發(fā)早已被自己染黃、燙曲、剪短了。

“各位觀眾晚上好,在今天的節(jié)目中,我們非常榮幸地請到了近來蜚聲海內(nèi)外的新銳插畫家鄒建明,來與電視機前的各位觀眾分享自己的美術(shù)人生……”客廳的電視機響著,阿越怎會看這樣的節(jié)目?定是白天在幼稚園瘋玩,現(xiàn)在又睡著了吧。阿梅放下手上的活計走回客廳,發(fā)現(xiàn)果然不出所料。

準(zhǔn)備把阿越抱回臥室的阿梅不經(jīng)意瞥了一眼電視,竟覺得電視里那個西裝革履的人物看上去有點面善。細長的眼睛瞇成一條線,眉毛卻又濃又黑,好像覺得在哪兒見過。阿梅不以為意,安頓好阿越后才又回到電視機前。

“小的時候我在漁村長大,那里雖然生活舒適但是消息十分閉塞。我在很小的時候便機緣巧合地看到了一本地圖冊,因為這本地圖冊,我對地理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甚至夢想著成為一名地理學(xué)家??墒呛髞砦衣l(fā)現(xiàn),我對于山川形貌的熱愛更甚于那些固定的名詞與數(shù)據(jù),所以我開始嘗試著用畫的方式,來表現(xiàn)……”

阿梅坐在沙發(fā)上,一手捻著自己穿了數(shù)年的毛衣邊角,仿佛想起了什么,卻怎么都想不清楚。過去這么些年的經(jīng)歷如同走馬燈,過去現(xiàn)實的回憶甚至不比一個星期前的夢境更加清晰,阿梅的眉頭微蹙,但幾分鐘后阿梅便笑笑,放棄了努力。過去的事,想起又有什么用呢?她起身回到廚房,繼續(xù)勞作,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

電視當(dāng)中,年輕的插畫家興致勃勃地向大家展示自己在一九八九年照的第一張照片。主持人被照片中的插畫家那不自然的神情逗笑,并開玩笑地逼問他照片中另外一個人是誰?現(xiàn)場的氛圍十分歡快。

伴著電視里的說話聲,廚房里的聲音又開始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起來,排風(fēng)機嗡嗡的響聲與油鍋噼啪的聲音不時響起,但從中似乎傳來一聲下意識的嘆息。嘆息幾乎細不可聞,又偏偏在電視里的掌聲、笑聲、說話聲與廚房的嘈雜聲中久久不散。

虛虛實實的感覺仿佛輪回轉(zhuǎn)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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