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齊林
到了臘月,整個故鄉(xiāng)便活泛起來。集市上人來人往,十分擁擠,在陣陣叫賣聲中,一切顯得熱鬧而富有年味。幼時,打工的浪潮還沒興起,每逢趕集,方圓十里的人們都聚集在這里,他們牽著牛,挑著擔,抱著孩子,三五結(jié)伴,像是去趕赴一場盛會。眼下的熱鬧卻帶著一絲虛空,帶著一絲蒼涼和撕裂感。這種熱鬧是暫時的,宛如集市旁的那片墓地,喧囂過后,終歸要歸于宿命般的沉寂。我站立于故鄉(xiāng)喧囂擁擠的街道旁,仰望著陽光燦爛的天空,獨自在外流浪時的所有黑暗逼仄的角落仿佛頓時被擦亮了。風吹起,那一串串熟悉的名字呈現(xiàn)在我眼前,他們過往的命運在我心底呈現(xiàn)……
米 嬸
米嬸住在我家對面,中間隔著一條小泥路,相距不足百米,門前種著一棵枇杷和桂花樹。深秋時節(jié),桂花的幽香就會氤氳整個院落。在孤寂的院落,它獨自綻放,獨自飄零輾轉(zhuǎn)成泥,顯得有些落寞。除了這兩棵樹,米嬸還養(yǎng)著一條老黃狗,狗瘦骨嶙峋的,終日搖著尾巴跟著她,像一個老孩子,顯得溫順乖巧。米嬸在門檻前靜坐發(fā)呆時,老黃狗蜷縮成一團,在晚風里酣睡。
米嬸住在大兒子三層樓高的洋房里,照顧著兩個孫女。后來,兩個孫女漸漸長大,米嬸就漸漸閑了下來。整個房子空蕩蕩的,就剩下她一人。老伴和她話很少,經(jīng)常一整天在茶館里打牌,獨來獨往。
母親和米嬸走得近。聽母親說米嬸是從我外婆家那邊嫁過來的,年輕時和外婆是好姐妹。留守在寂寥故鄉(xiāng)的她們彼此照應(yīng)著,有點相依為命的味道。
米嬸的兒媳比較強勢,心底瞧不起她,嫌她人老不講衛(wèi)生,渾身是病,啥農(nóng)活都干不了,是家里的累贅。米嬸把求助的眼神投向大兒子,大兒子在老婆面前不敢吭聲。大兒子逢年過節(jié)背著老婆偷偷給米嬸一些生活費,也不敢多給,老婆那邊看得緊。
米嬸在老屋里躺了幾天,再次出門時左手提著一只蛇皮袋,右手拿著一把生銹的火鉗。她開始走街串巷撿破爛了。
她走一段路,就在石墩上坐下,休息一會兒。米嬸患有腰椎間盤突出癥。
空蕩蕩的鄉(xiāng)村,米嬸走了一圈下來,只撿到一雙破鞋,兩個酒瓶,外加一只塑料可樂瓶。撿的次數(shù)多了,米嬸就有經(jīng)驗了,鎮(zhèn)上的中學每天放學后,她就提著蛇皮袋在學校放置垃圾的那塊空地上尋覓著她眼里的寶貝。垃圾場旁邊是學校廁所,臭氣熏天。學生捂著鼻,把簍子里的垃圾一扔,匆匆轉(zhuǎn)身離去。一個酒瓶一毛錢,一雙破鞋五毛,廢紙三毛錢一斤,廢鐵八毛,鋁制的易拉罐,一斤能賣到五塊錢。米嬸把撿到的破爛積攢起來,湊夠了,便拿到山下的廢品站賣。一天能賣個七八塊,運氣好,能賣個一二十塊。
2004年的中秋,天空下著一絲毛毛雨,米嬸在細雨中撿著破爛。村里人見了,看不下去,說,米嬸,下雨天還撿破爛,你這身子骨要緊!大概是有人實在看不過去,電話打到米嬸在外打工的兒子和兒媳那里,罵他們沒孝心。兒媳見老人在外人面前丟了自家的名聲,一時怒火中燒。
那年年底,米嬸外出撿破爛被一條烈狗咬傷,小腿肚流了很多血,在家休養(yǎng)了一個禮拜才好。這些事情成了她與兒媳吵架的導火索。
臘月,兒媳打工回來??粗∥堇锒逊e的廢品,滿是污垢,憋著的那股火氣像是終于找到了發(fā)泄口,大罵道,好好的新房,被你弄成這么臟,我是叫你看房子的,不是叫你把它當成裝破爛的地方。
兒媳在大廳里罵,米嬸孩子般躲在屋里不敢吭聲?!袄喜凰赖?!想死怎么不早點死!”屋外的兒媳罵罵咧咧著。米嬸承受不住,一個人躲在屋子里生悶氣。吃晚飯時,她就一直躺在床上,孫女來叫,她也不去。她聽見兒媳在下面罵,最好早點餓死,不要再來害人!米嬸聽了,眼角溢出一滴渾濁的淚。
關(guān)系鬧僵后,米嬸就獨自住在灰暗潮濕的老屋里,逢年過節(jié),任孫女和兒子怎么請,也不上兒媳的門。兒媳見狀,丟下一句,給臉不要臉,愛來不來!這話傳到米嬸耳里,米嬸的心就打上了一個結(jié),再也沒進過門。大兒子和兒媳出門打工時,看管新房的任務(wù)就落到了米嬸她老伴身上。
米嬸感覺自己活得像一條狗,一條看門的狗。她心里難過。
母親瘸著疼痛的腿,去老屋里看米嬸。米嬸躺在床上,埋在被窩里哭泣,像一個受到委屈的孩子。米嬸緊握著母親的手,說著她曾經(jīng)的過往。米嬸說,那時年輕多好,能吃能干,挑著一擔一百多斤的稻谷,走在田埂上,健步如飛。米嬸說著沉沉地嘆息起來。人老了,渾身是病,成了一條沒用、遭人嫌的看家狗。米嬸邊說邊用手帕擦眼角的淚。
母親安慰完米嬸出門時,李嬸后腳走了進來。她也是來看米嬸的。
李嬸跟米嬸年紀相仿,晚年的境況卻迥然不同。李嬸身子骨好,沒什么病,年逾七旬了,依然能吃能干。一個人帶著兩個孫子,一個七歲,一個三歲。照看兩個孫子之余,李嬸還獨自種了兩畝地,菜園子里種上了許多蔬菜,每到逢墟趕集時,就會早早起床,摘一兩擔子蔬菜去街上賣,換一些錢來貼補家用。深秋時節(jié),收割完稻谷,她就種上油菜。幾年下來,她倉庫里積攢了足夠的菜籽油和稻谷,足夠她一人吃到老。她家的兒子和兒媳每年過年回來,看見滿倉庫金黃的稻谷和油菜籽,心底很驚訝。他們心疼李嬸的同時,內(nèi)心卻又感到十分寬慰,娘不僅給他們帶著兩個娃,還給他們減輕了這么大的生活負擔。李嬸吃的都是自己種的東西,米嬸因身患多疾,米和油都需要兒子兒媳寄錢回來買。
米嬸和李嬸,因為疾病之隔,呈現(xiàn)出兩種不同的鄉(xiāng)村命運。
米嬸和我留守在家的母親相互照應(yīng)著。村里的二流子會選擇合適的時機在窗戶口徘徊,伺機偷點東西。時常,半夜里窗外有個人影徘徊,母親就跑到隔壁房間的窗前,朝著小路對面的窗戶喊,米嬸,米嬸,你睡下了沒有?人老了,睡眠跟著銳減。通常我母親一喊,幾秒鐘后,對面窗戶的燈就亮了,緊接著就響起米嬸的聲音。窗戶那邊,米嬸故意大聲說著話,而后拉亮屋外大門口的燈,披著衣服走了出來。暗夜里,米嬸的聲音讓母親惶恐的心頓時踏實了許多。
母親跟米嬸一樣,常年在疾病中煎熬。她們?nèi)諠u蒼老的臉龐和瘸著的步履,慢慢在我內(nèi)心深處行走成一枚細小的針,在時光的打磨下,它顯得愈加銳利無比。
母親患有幾十年的風濕病,她彎曲變形的手腳成為天氣的晴雨表。每逢天氣突變,手腳的疼就慢慢鉆進骨子深處,疼痛螞蟻般撕咬著她,她疼得渾身打滾,徹夜難眠,蒼白的月光映射著被虛汗浸濕的臉龐。天亮時,她扶著墻壁一步步行走。從床上下來,她渾身沉重,仿佛灌了鉛一般。她躺在床上,努力把自己彎成一張弓,試圖窮盡全身的力氣擰去身體里藏著的水分。
我五歲的侄女,從小由我母親帶大。見奶奶扶著墻壁去廚房給她做飯,就步步緊跟在她身后,一雙小手緊緊拽著她衣角的一端,擔心母親摔倒。實在疼痛難忍,母親就在窗戶邊喊米嬸,叫她幫忙煮一碗面給我五歲的侄女婷婷吃。侄女開始懂事了,見奶奶喘著粗氣,一臉病容地躺在床上,從廚房里端來小板凳,一邊吃面,一邊靜靜地守候在她身旁。時常,感覺渾身濕氣很重時,母親就會去找米嬸幫忙刮痧。米嬸拿著一把光滑的瓷調(diào)羹,在灰暗的房間里,撩起母親的衣服,一下又一下的在她瘦弱的身軀上刮著,很快,一道道鮮紅的血痕就呈現(xiàn)在眼前,有些地方呈現(xiàn)青黑色,暗喻體內(nèi)寒氣逼人。刮完痧,母親頓覺輕松了許多。米嬸患有嚴重的腰椎間盤突出癥,通常給我母親刮痧完,她就會趴在床上,讓母親按摩下疼痛難忍的腰部。
長年疾病纏身的米嬸躺在床板上,像一尾風干的魚,我五歲的侄女站在暗房的門口,似懂非懂地目睹著這個場景,母親撩開米嬸的衣服,呈現(xiàn)在人眼前的是她肋骨橫突的身軀,皮膚松弛下來,帶著色斑,寫滿歲月的蒼涼與殘酷。她靠著以前積攢下的微薄的積蓄和政府每個月補助的68塊錢,艱難度日。在外打工的大孫女每隔一段時間會偷偷寄給她500塊錢,叮囑她不要告訴別人。她患有嚴重的肺病,一聲聲干咳。我走出屋,刺眼的陽光落進眼底,耳邊卻始終回蕩著米嬸那一聲緊接著一聲的咳嗽,像破舊的風箱,在來回地抽動著,發(fā)出異響。
米嬸終日住在灰舊的老屋,她老伴則守在大兒子的新房里,他們是夫妻,卻形同路人。即便如此,畢竟是夫妻,有一些溫暖可以相互汲取和守望,就像兩片樹葉,風吹雨打之下抖擻著,卻不顯得孤零零。
世事難料。2006年,那個悶熱的夏天,米嬸她老伴從茶館喝茶回來,彼時正是薄暮時分,天色漸漸暗淡下來,曬在樓上的稻谷正等著收倉。三樓一直沒有弄欄桿。米嬸她老伴莫六爺上三樓收稻谷,一個不慎,雙腳踏空,從三樓墜落下來,重重地掉落在兩屋之間的過道里。逼仄的過道還沒有鋪上水泥,滿是棱角的鵝卵石密密麻麻地分布其間。
米嬸、李嬸、我母親,呼喊著莫六爺?shù)拿?,尋找了半夜也沒找到莫六爺?shù)娜擞?。次日清晨,李嬸推開后門,看見莫六爺仰躺在地,整個身子骨早已僵硬,雙眼圓睜著,一副死不瞑目的神情。米嬸頓時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身體伏在莫六爺身上,喊著,你丟下我一個人怎么辦?米嬸和莫六爺好幾年不說話了,外人眼里以為兩人感情淡了,沒想到老伴的死,米嬸哭得這么傷心。米嬸是在哭自己的老伴,更是在哭自己晚年悲苦的境遇。米嬸的哭聲驚醒了睡夢中的人們,他們循聲而來,被眼前的場面驚呆了。人影繚亂,他們紛紛行動起來。米嬸的大孫女連夜從深圳趕回來,長跪在家門口,哭泣不止。
天仿佛塌了下來,大半年的時間,米嬸才從極度的悲傷中緩過神來。
莫六爺去世后,米嬸她大兒子買了中藥,給米嬸治腰椎間盤突出癥。米嬸慢慢恢復了一些元氣。
2015年,米嬸大兒子在給別人家做室內(nèi)裝修時,一下子踩空梯子,頭重重地摔在地上,拉到醫(yī)院搶救沒幾天,撒手而去。命運突如其來的兩擊重拳,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電視劇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這一幕發(fā)生在米嬸身上。一夜之間,米嬸坍塌在地,像一堵經(jīng)年失修的墻。我無法去揣摩一個晚年喪子的老人那種悲傷的心境,她迷??斩吹难凵褚恢痹谖已矍盎问?,揮之不去。下葬那天,米嬸和兒媳抱在一起痛哭,彼此曾經(jīng)的疙瘩在共同的悲傷里消融殆盡。
兒子下葬后,孫女返深圳前一晚,來到米嬸面前,說,奶奶,以后我養(yǎng)著你。孫女說著說著,忽然又哭起來,撲在米嬸的懷里,像一個未經(jīng)世事的孩子。
次日,米嬸送啊送,一直堅持著把孫女送上車。
米嬸完全蒼老下來,她蹲在老屋的門前,靜靜地凝望著大山,老黃狗蜷縮成一團,緊挨著她,偶爾從悠遠的睡夢中醒來,緩緩抬頭朝她張望一眼,又埋下頭。
家清:留守80后
盛夏,灼熱的陽光讓眼前的事物呈現(xiàn)出蒼白的色澤。一股沉悶的風裹著絲絲熱氣從過道里襲來,牛皮癬一樣裹在人身上,讓人產(chǎn)生一股窒息感。穿過過道,再拐一個彎,來到廣州中山大學附屬醫(yī)院。
醫(yī)院矗立在喧囂的街頭,街頭的人走進醫(yī)院里,醫(yī)院里的人重新融入街頭,院內(nèi)擁擠的人群映襯著馬路上擁塞的車流,同樣的喧囂里,卻是天壤之別的兩個世界。
家清一路小跑著從醫(yī)院出來,他消瘦,臉色蠟黃,一臉病容。我們緊緊地擁抱著,像是久未相見的親人。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發(fā)小,從初中到高中一直在同一個學校同一個班級。大學畢業(yè),由于身體原因,家清選擇在家鄉(xiāng)的小學教書。
醫(yī)院一直往前走一段路,是一個很大的公園。我們靜靜地坐在湖邊一塊干凈的大石頭上,望著天空翻飛的云朵發(fā)呆。聊完家里發(fā)生的一些事情,忽然間,我們陷入一陣巨大的沉默之中。不遠處,一對甜蜜的夫妻在湖邊漫步著,爸爸牽著女兒的左手,媽媽牽著女兒的右手。他們漫步在林蔭道間,孩子一蹦一跳,嘟著小嘴,滿是幸福。我微微轉(zhuǎn)身,看見家清久久地凝視著那個幸福的小家庭,直至他們消失在視線盡頭。
這幾年,每到寒暑假,他就候鳥般在廣州和江西老家兩地之間來回顛簸著。他來廣州這邊的醫(yī)院,住一個月或者半個月,差不多要花費他三個月的工資。
時光回到2009年的春天,在東莞一個五金塑膠廠打工的我忽然接到他的電話。電話里,家清吞吞吐吐地讓我先借出一萬給他。他說他后天就要做脾臟切除手術(shù)了。多年后的今天回想起來,那一年幾乎成了他生命的分水嶺。家清幾乎從不向朋友求助,只有在最無助時,他才會向別人開口。
在廣州那一晚,我們又幾乎聊了一個通宵,一直到凌晨三點半才昏昏沉沉睡去。每次我們聚在一起,他總會跟我聊起他的那些事情,以前是一點點,像擠牙膏一般,這次卻不知道為什么,他內(nèi)心世界的那道門完全向我打開了。在如水般流逝的時光里,家清仿佛意識到,死亡的陰影正一步步向他靠近,加快速度,籠罩在他頭頂,烏云密布。
以下是家清的講述,我試圖以第一人稱的口吻,還原故事每一個真實的細節(jié)。
1988年,我已經(jīng)四歲多了。那年冬天的一個晚上,奶奶抱著我在廚房的柴火旁烤火時,我不慎掉落在燃燒正旺的柴火堆里,造成臉部燒傷。治療過程中,屋漏偏逢連夜雨,引起急性腎炎。那時家里三四個孩子需要照顧,燒傷治好后,因為拖延,急性腎炎最終轉(zhuǎn)化成慢性腎炎。
臉部的燒傷導致年幼的我臉上有一塊比較大的疤痕,下巴有些歪曲。我總是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靜靜地發(fā)呆。站在鏡子前,看著鏡中的自己,內(nèi)心升騰而起的是一種陌生感。去村里的小學上學時,同學們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班里的女同學見到我像是見到怪物般,都躲得遠遠的。在學校受了委屈回來,總是獨自一人躲在被子里哭泣。母親見我這么小就受了這么多磨難,心底挺自責,在生活上對我倍加關(guān)心和照顧。
在隔壁鎮(zhèn)上讀高中時,因和同班同學在同一個飯盆里吃飯,我被同學傳染上了乙型慢性肝炎。那時的我臉很黃,沒食欲,渾身無力。肝腎同源,肝腎都染上了慢性疾病,這無異于雪上加霜。吃治療肝炎的中藥對腎臟不利,因而肝炎病情得到穩(wěn)定和控制后,慢性腎炎病情又加重了。我頓時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
高中畢業(yè)那年,慢性腎炎已經(jīng)病變,逢年過節(jié),家家戶戶大魚大肉之時,我只能吃些素菜。吃葷就會引來疼痛。痛風成了一種自修課,一痛就會持續(xù)一周,疼起來時,雙腿不能動彈,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仿佛癱瘓了一般。我第一次深刻感受到來自身體的疼。高考完,我去了福建福州大學大哥那里玩,大哥在福州大學讀研,土木工程專業(yè)。在那里結(jié)識了他一個學醫(yī)的朋友,比較年輕的醫(yī)學博士。
在得知我痛風比較厲害的復雜病情后,博士給我開了一個方子。服藥半年后,痛風得到了緩解,但這種毒性比較重的藥物卻加重了肝病的病情。原來方子里有一味藥叫雷公藤,這種藥毒性較大,雖然能治痛風,但對肝臟副作用很大。
大學畢業(yè)后,我選擇回到老家的鄉(xiāng)村小學教書??粗瑢W們個個南下廣東打工,心底想出去打拼一番的愿望由于身體原因頓時化為泡影。
2009年夏天,我的臉色變得異常蠟黃,身體十分消瘦,渾身乏力。去醫(yī)院一檢查,結(jié)果是肝硬化壓迫脾臟,必須盡快進行脾臟切除手術(shù)。這個結(jié)果讓母親的心徹底涼了下來。她抱著我,無助地流著眼淚。長期的服藥造成了這樣嚴重的后果。
在南昌省醫(yī)院,醫(yī)生以風險太大為由,不敢做手術(shù)。如果不做手術(shù),回家就意味著死亡。我還想繼續(xù)活下去,哪怕一天。我一直堅持著不出院,任憑醫(yī)生怎么說。后來這個科室的大主任在得知我的病情后,權(quán)衡之下,做了立刻做手術(shù)的決定。三個小時后,我從手術(shù)室推出來,脾臟摘除了。一個月后,從鬼門關(guān)走了一趟的我回到了老家。
脾臟切除后,免疫力驟然降低,身體變得異常虛弱。但春意蕩漾時,躺在床上,看著窗外金黃麥浪里閃爍著的陽光,心底是歡喜的。
從讀大學開始,我?guī)缀跻恢痹诜?,每個月要花費一千多。做完脾臟切除手術(shù)后的一年,每個月吃中藥和西藥的費用增加到了三千多。在鄉(xiāng)村小學做老師,2007年畢業(yè)到現(xiàn)在,轉(zhuǎn)眼8年過去,我的工資剛好三千。一個月的工資剛剛夠我每個月的醫(yī)藥費。第一年每個月的醫(yī)藥費是哥哥負擔的。第二年,我沒再麻煩大哥。
為了省點錢,我去縣城的圖書館買了幾本專業(yè)的藥用書籍,對照著上面與自己相同的病例,然后照著書上的藥方,去藥店抓藥。母親看我隔三岔五去藥店抓藥,問我哪里來的藥方。我搪塞過去,不敢告訴她真相。
有一次,當天黃昏把藥煎好,服下,到了晚上,忽然拉不出尿來。我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仿佛熱鍋上的螞蟻,膀胱越來越漲,幾乎要炸裂開來??粗巴鉂鉂獾暮谝梗翌D時陷入巨大的恐慌里。一直熬到半夜,正當我一臉絕望時,閘門開啟,一泡尿終于拉了出來。躺在床上回想起去藥店抓藥時,藥店老板指著藥方上的一味藥說,熟附片沒有,用生附片可以嗎?我當時說可以。深夜迅速打開電腦,查生附片的藥效,原來一字之差,生附片服用后對身體泌尿系統(tǒng)有很大影響。我離開電腦,望著窗外的沉沉黑夜,忽然悲從心來。我一抬頭,仿佛就看見了自己的宿命。在自己日漸衰敗不堪的軀體里,我看見死神正加快著步履朝我趕來。我站在房門口,聽見隔壁傳來母親微弱的鼾聲。因疾病長久的折磨,對于生死,我早已看透。只是想起日漸蒼老年邁的母親,心底便禁不住涌起陣陣心酸。從小到大,而今已年逾三十,一直還在花家里的錢,未曾孝敬過父母一回。而母親,她關(guān)愛的眼神里,一直在擔心著她哪一天老去,誰來照顧多病的我?
次日,倩發(fā)來短信,詢問我身體好點沒,叫我注意休息,不要胡思亂想。我沒有回復她。我心底很愛她,但是我知道自己必須拒絕她,不能去害她。倩是三年前大學畢業(yè)時來到我所在的鄉(xiāng)村小學教書的,她皮膚白皙,身材高挑,性格也很溫柔。在她沒來之前,整個小學就我一個年輕老師,其他的老師都已近中年。倩的到來給學校注入了新鮮的血液,每天看著她穿著潔白的裙子,仙女下凡般在學校里蹦蹦跳跳,一臉可愛的樣子,我的心底就涌起一股深沉的愛意。不時有老師撮合我們,但我內(nèi)心卻本能地排斥和抗拒。我想起她剛來學校實習那段時間,我們經(jīng)常騎著自行車一起去郊游,在燦爛的油菜花里嬉戲。那個深夜,她發(fā)高燒,我焦急地把她送到醫(yī)院,看著她孩子般躺在懷抱里的樣子,心底是甜蜜而又憂傷的。寂靜的深夜,我想著時光的腳步就在此刻打下永久的停頓號該多好。愛情多么美好,慢慢潛入心尖的愛意卻讓我心生恍惚,讓我更加意識到自己的生存處境。我殘缺的身體經(jīng)受不住時間的煎熬,在藥物的折磨下,生命加速蒼老。長痛不如短痛,愛她,就應(yīng)該遠離她。
過了三十,時光的腳步就匆匆起來,年輕的一輩一撥撥上來,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一般,90年代出生的一輩,在我眼里他們一直是孩子,十多年過去,他們的孩子已經(jīng)滿地瘋跑。年老的一輩,仿佛懸掛在枝頭的樹葉,一個個離開人世。老弱病殘把冷寂的故鄉(xiāng)掏出了一個個窟窿,遍體鱗傷。
年前,1996年出生的表妹生下一個男娃。作為1984年出生、比表妹大12歲的我卻還深陷疾病之中,婚姻情感仍是一片空白。曾經(jīng)長輩眼里不懂事的1980年代的后輩,早已走向中年。我?guī)缀跽沾诩依铮悴怀鰬?。每次走出房門,村里人總會用異樣的眼神看著我。他們問我怎么還不結(jié)婚。不時有媒婆上門來向我介紹女孩子,都被我憤怒地趕了出去。在鄉(xiāng)里人眼里,我成了一個怪人。與我家有矛盾的鄉(xiāng)里人,每次在路上擦肩而過,總是用意味深長的眼神看著我,嘴角露出一絲冷笑,眼底滿是不屑、嘲笑和可憐的復雜意味。我視而不見,然而當這種帶有明顯優(yōu)越感的示威降臨到父母頭上,那種精神的傾軋感在內(nèi)心深處所帶來的傷卻是難以言喻的疼。我把自己關(guān)閉在屋內(nèi),自虐般緊握拳頭,使勁捶打墻壁,直至拳頭溢出血絲來。我試圖用這種自虐的方式來緩解內(nèi)心的壓抑和無奈。
年底,村里在外打工的人都回來了。高中同學輝跟我聊起剛在外買下一套房子,月供要三千多,一個月工資才五千多,上有六十多歲剛做完一次大手術(shù)的母親,下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壓力巨大。我說你身體這么棒,怕什么?熬一熬就緩過勁來了。我想起自己這些年每個月吃藥錢都要花費三千多,也相當于供著一套房子,相當于房奴。我藏身于疾病纏身的肉體里,靠每天煎服中藥來延緩肉體這座房子坍塌下來的可能。
去年,年邁的父母四處籌錢給弟弟一家四口蓋了一棟新房。今年初,父母打算也給我建一棟房子。打地基時,卻被我強行制止了。他們一臉無奈地看著我。那晚,我用央求的語氣說,爸,媽,你們把給我建房子的錢好好存著,將來老了好養(yǎng)老。我深知自己活不了多久,愈來愈重的病情已經(jīng)在不斷地提示我死神即將來臨。死神將帶我回家。每個深夜,躺在床上,我一遍又一遍地觸摸自己肋骨橫突的病軀,想起這些年深夜不時襲來的疼痛,看著手機里儲存著的病歷,一種不祥的預感早已在我心底扎根下來。這不是悲觀的表現(xiàn),而是自我清醒的認識。當我當著父母的面,把這句話說出來時,父母親頓時眼眶濕潤起來。撕開那層隱藏的面紗,瞬間暴露事物的真相,在經(jīng)過短暫的陣痛后,有時反而能讓我們得到心靈的舒緩。
死神的腳步愈來愈近,它要帶我回家了。我已經(jīng)買下了大病保險和汽車意外險,以后的日子,哪一天我離去,這些保險能給我父母的晚年提供一些保障,這樣長眠在地下的我會安心許多。
蘭伯一家
茶館是鄉(xiāng)村的一個精神符號,它是人氣聚集的地方。茶館相當于一個鄉(xiāng)村新聞發(fā)布會的發(fā)布場所,鄉(xiāng)村大大小小的事情在這里聚集,而后又口口相傳地散播開來。在歲月的腐蝕下,凋零的茶館帶著一絲腐朽氣息。
盛夏時節(jié),在地里忙碌了一天的男人,晚上會到茶館泡上一陣,他們抱著一杯茶,靜靜地坐在小板凳上看著電視上不停閃動的畫面,聽聚集在這里的鄉(xiāng)里人扯家常或者吹牛皮。隆冬時分,村里的老人喜歡抱著一杯熱騰騰的茶水圍在茶館燒得通紅的爐火邊烤火,安靜而又溫暖。有人靜靜地坐著,抱著一杯茶,茶喝干了,又繼續(xù)續(xù)水,不吭一聲;有人一進門就嘮叨著,說著村里最近發(fā)生的新鮮事情,說到起勁處眉飛色舞,許多人圍繞著他,頓時成為人群聚焦的核心處。
蘭伯的茶館位于村子的中央,四五條路交叉著抵達這里,而后又伸向遠方。鄉(xiāng)里方圓幾里,就數(shù)蘭伯的茶館最熱鬧。
蘭伯性格隨和,好說話,人也大方,他經(jīng)常拿零食給我吃。在蘭伯的細心經(jīng)營下,茶館生意紅紅火火。茶館緊鄰村里的小學,蘭伯又在茶館的大門口開辟出一個小賣部,下了課,學生像是被一塊巨大的磁鐵吸引著,紛紛往蘭伯的小賣部跑,小賣部生意出奇的好。那時纏著爸媽要來的零花錢,幾乎都花在了蘭伯的小賣部里。年幼的我十分貪吃。記得八歲那年春天,午飯后,嘴饞的我趁著父母午睡的空隙,偷偷爬上樓梯拿母親晾曬的蘭花根吃。上樓的過程,一個踏空,我從半空中摔了下來。只聽啪的一聲,我摔在地上,嘴巴瞬時腫脹起來,腫得像豬八戒一般。正在午睡的父母循聲趕來,嚇壞了。母親一臉心疼地看著我,父親滿臉憤怒,巴掌揚到半空中又緩緩放了下來。這次摔倒換來了父親給我的兩塊錢零花錢。我拿著父親給的錢買了四毛錢的葵花籽。兩毛錢一杯,蘭伯舀了滿滿的兩杯給我,我褲子左右兩邊的褲兜裝得滿滿的。蘭伯見我下巴腫了,故意問我緣由。我不好意思說。他見狀又從貨架上取了一個面包塞到我的懷里。蘭伯兒子明華和我是同班同學,他每天都有吃不完的零食,我像跟屁蟲一樣步步緊跟在他身后。那時年幼的我經(jīng)?;孟胫囊惶炷苓^上明華家那樣幸福的日子。
讀高一時,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蘭伯家那棟灰舊的老屋在莊里眾多泥瓦匠的幫助下,坍塌在地,激蕩而起的灰塵彌漫在空氣中。蘭伯站在坍塌的老屋旁邊,雙手插著腰,一臉激動地望著眼前的一切,他準備蓋一棟三層樓高的洋房。那年暑假,我家準備蓋房子,父親打好地基后就外出打工了。填地基需要雇貨車去河邊裝沙石來填充,成本比較貴,為了省一點錢,母親跑去蘭伯家,詢問能否把拆老屋時產(chǎn)生的廢土和廢磚拉去填地基。這是一舉兩得的事,蘭伯正愁怎么運走這些沙石,他立刻答應(yīng)下來。烈日下,我跟著瘦弱的母親拉著板車一車一車地把廢棄的土塊拉到幾里之外的空地上,而后把一板車的廢土推倒進一米深的宅基地里。中途,蘭伯見我們母子倆在烈日下拉廢土拉得辛苦,主動雇了一輛卡車,幫我們填了兩天。兩個月下來,一百多平米的房子七八個一米多深的地基終于填滿。對此,母親心存感激。
那年年底,蘭伯家那棟三層的小洋房矗立在村子中央,一時傳為佳話。一個黃昏,我從明華家門前走過,看見他們一家三口正圍坐在飯桌前,香氣彌漫,此后多年這幅溫馨的家庭畫卷一直在我腦海里回蕩著,揮之不去。
高中畢業(yè)后,明華上了省城的一個大專院校,畢業(yè)后留在省城南昌做銷售,很快成為銷售部經(jīng)理,一時順風順水。而彼時的我們還在異鄉(xiāng)的烈日下為一份工作四處顛簸著。明華成了我們羨慕的對象,我們羨慕命運對他眷顧的同時,感嘆著自己生活的種種不如意。
多年后的今天,村里的中心小學在一旁的空地上建起了新的教學樓,十幾年前的舊教學樓廢棄在一旁,成了危房,綠綠的青苔爬滿墻頭。蘭伯十幾年前蓋的那棟房在村里處處拔地而起的新房里,早已泯然眾人矣。蘭伯的小賣部依然開著,生意冷清,偶爾有一兩個老人邁著蹣跚的步履,過來買鹽買味精。茶館里幾個年逾七旬的老人在里面喝茶,人影寥落。一旁的學校已經(jīng)實行封閉式管理,上課時,學校的那扇門緊鎖著。透過學校校門,能看見學校門里有一個小賣部,學生下課后都往里面涌。教室里傳來響亮的讀書聲,朗朗上口,驚醒了沉睡中的故鄉(xiāng)。
2010年,我因病回到了故鄉(xiāng)。家里附近的學校放學后,我常抱著一個籃球在寬敞的操場上打籃球。經(jīng)常會看見蘭伯抱孫子來學校里玩耍。明華結(jié)婚好幾年了。學校里靜悄悄的,蘭伯一臉幸福地跟他孫子玩著捉迷藏??諘绲男@里,他孫子清脆的笑聲回蕩在我耳邊。蘭伯年輕時很少干農(nóng)活,看起來依舊那么年輕,頭上鮮見白發(fā)。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命運曲線上升的趨勢里隱喻著墜落的疼痛。一年后,當我重新回到外面打工時,中秋打電話回家,忽然聽母親說蘭伯快不行了。那年夏天,蘭伯干農(nóng)活時不小心被一塊玻璃劃破了腳,出了很多血。到鄉(xiāng)鎮(zhèn)診所包扎,傷口也沒有止住,一直血流不止。緊急送往縣醫(yī)院后,被診斷為急性白血病??h醫(yī)院招架不住,連夜送往省醫(yī)院。省醫(yī)院也束手無策。蘭伯堅持著一直撐到兒子回來。一星期后,蘭伯撒手離開人世。
蘭伯走后,家里只剩王嬸一人,偌大的房間,空蕩蕩的??帐幨幍拇迩f,老弱病殘留守著,村里經(jīng)常會發(fā)生偷盜現(xiàn)象,時不時會有人家丟了錢財。附近村里的二流子瞄上蘭伯家,他們趁著黑夜的掩護,爬上樓,盜取錢財和一些家電。一次王嬸醒來,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在大廳走動。她起身,正準備開燈大喊,一把明晃晃的刀擱在她的下巴。王嬸哭喊不得,只得任人擺布。這些人明顯是有備而來,他們擄去王嬸身上的貴重物品,而后迅速消失在夜色里。王嬸呆呆地端坐于夜色之中,心神恍惚。她懷念起曾經(jīng)那些溫暖的日子,老伴和兒子陪伴在身邊,而今老伴早已深入泥土深處,兒子則在幾百里之外的異鄉(xiāng)。
明華匆匆趕到家里裝上了防盜窗和防盜門,而后把母親接到南昌。王嬸住了一個月,感到十分不習慣。白天,兒子和兒媳都去上班了,孫子也去附近的幼兒園上學,他們一走,整個屋子就空蕩蕩的。一整天,她獨自一人待在家里。王嬸說,住在那里感覺像坐牢一般,白天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還是老家好,沒事可以在菜園子里種菜,還可以四處串門聊聊家常。兩個多月后,王嬸憋不住,回到了村里。
2013年初冬,寒風呼嘯,患了重感冒的王嬸在鎮(zhèn)上的診所連續(xù)掛了三天點滴,獨自回到家里時已是深夜。王嬸回到家里不到一個小時,心臟病突然發(fā)作昏倒在冰涼的地上。一星期后,明華往家里打電話卻一直無人接聽。
他托人去他家看一下,一推開門,卻看見他母親僵硬地躺在地上,雙目圓睜著,渾身早已冰涼。連夜趕回家,明華長久地跪在地上,滿心內(nèi)疚。三年間,父母相繼撒手而去,他的頭發(fā)瞬間白了很多,心底的那股涼意慢慢滲透到骨子里去。
幾年時間,當初我們羨慕無比的明華,轉(zhuǎn)眼間成了大家同情的對象。命運像過山車一般,一下子從頂端滑到底谷。他長久地沉默著,神思恍惚,從他頭上矗立著的幾根醒目的白發(fā)里,我窺探到悲傷的河流。
此后,每年春節(jié),他都堅持著回家過年,清掃干凈屋子,給父母上一炷香。他靜靜地坐在屋子里,仿佛又看見父母在他眼前走動的身影。他從這種冥想里緩過神來,回應(yīng)給他的是空蕩蕩的屋子,風吹到屋內(nèi),吹動門板,發(fā)出咔咔的響聲。
過完年,明華帶著妻子兒子又回到了南昌。在溫暖如春的客廳里,他卻一臉憂郁。他久久地望著大廳墻壁上懸掛著的父母的遺像,而后是長久的沉默。他感覺自己就像鐘擺一樣,在異鄉(xiāng)和故鄉(xiāng)來回搖擺著,始終停不下來。雖然有妻兒相伴,他始終感覺自己像孤兒般存活于世。
茶館還在,門緊閉,布滿灰塵。黃昏時分,在春節(jié)濃濃的鞭炮聲里,我從茶館門前走過,一只蜘蛛懸掛在窗戶的蜘蛛網(wǎng)上,一臉落寞。我在茶館門口駐足了一會兒,那些兒時鮮活的記憶迅速涌現(xiàn)在腦海里,像是被某種東西激活了一般。夜完全黑了下來,我重新走進濃濃的黑夜,一股深沉的憂傷忽然把我攫住。
花姐的愛情
1990年代初期,花姐是我們村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女,個子高挑,皮膚白皙,長發(fā)飄飄,粉嫩的臉上總是紅撲撲的。
彼時,年幼的我每次從睡夢中醒來,窗外的溪流旁就會傳來浣洗衣服的聲音,棒槌敲打在濕淋淋的衣服上,發(fā)出清脆的拍打聲。打開窗,會看見村里年輕的女子都聚集在溪流邊洗衣服,晨曦中,她們的倩影倒映在水中,爽朗的笑聲回蕩在半空中。揉著惺忪的睡眼,看見花姐夾雜其間。彼時的我還只有五六歲,還未出嫁的花姐看見我,總會親昵地把我抱在懷里,然后捏捏我的小臉蛋。
母親一直都夸花姐長得標致,她走在大街上,回頭率很高。給花姐提親的人踩破了門檻。當我們一直以為花姐會嫁給一戶富有的人家時,她卻跟村里的木興走到了一起,引來她父母的一致反對。村里人一片嘩然,說這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糞上。木興家跟我家同屬村里的一個組,他家窮,他在家里排行老二,上有一個姐姐,下面還有三個弟弟妹妹。
木興為人憨厚老實,長得高大帥氣,略顯清瘦?;ń隳赣H說下一句狠話,你要是嫁給他,就不要認我這個娘?;ń阈囊粰M,未婚先孕,嫁給了木興。她母親抱著白白胖胖的孫子,心底那股怨憤也頓時消失,滿心歡喜。
木興雖然年輕,但手藝好,是村里排名前三的木匠,頗受人喜歡。他能吃苦,在兩個人的苦心經(jīng)營下,日子也逐漸過得敞亮幸福起來。幾年后,花姐又生下一個女兒,兒女雙全,兩家人都皆大歡喜。打工的熱潮興起后,木興隨著村里人外出打工,每年農(nóng)忙時節(jié)和年底才回來?;ń悛氉栽诩?guī)е鴥蓚€孩子。
花姐家在街頭的那一排新房里,她家的那棟兩層新房就在里面。街頭相比其他地方人流多一些,孩子每天放學都要從這里經(jīng)過?;ń阋婇T口人多,就在門口擺了一個小賣部,賣煙酒和小孩子喜歡吃的零食,一個月下來掙的錢足夠一家人的生活費?;ń泐^腦靈活,又在家里支起幾張折疊桌,供村里的老人和婦女打紙牌和麻將,一桌收十塊錢茶水費?;ń阋幌伦泳桶岩粋€沉寂的家盤活起來,村里都說她能干。
去花姐家打牌的人以老人婦女居多,也有年輕人往里鉆。不少男子沖著花姐的漂亮和性感才去她家打牌。村里的一些二流子和中年男子,色迷迷地看著她,像饑餓的狼一般,垂涎三尺,虎視眈眈。暗地里,男人們對她議論紛紛。他們叼著一根煙,噴著唾沫星子,說,看著她顫悠悠的奶子,真想撲上去狠狠地抓一把。早晚我要把她上了。這話傳到花姐耳里,她臉上一熱,直感到頭皮發(fā)麻,對不正經(jīng)的男子來打牌就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那些男人見她掛著個臉,都暗地里罵道,別裝了,男人一整年不在家,你自己就不想要?說完,他們又一臉猥瑣地哈哈大笑起來。他們一個個試圖放長魚餌,欲釣上一條鮮美滑嫩的美人魚。只是等了良久,卻遲遲不見上鉤,反而被對方耍得團團轉(zhuǎn),便失了耐心,憤憤而去。
雖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年逾35,但花姐依舊耐看,愛打扮的她在時光的精雕細琢之下愈加顯露出成熟女人的韻味。晚上,花姐經(jīng)常會收到曖昧的陌生短信,她不為所動,直接刪除,或者拉入黑名單。也有膽大的人,直接把電話打到座機上,花姐把話筒放在耳邊,卻始終不見那邊有人說話?;ń銢_著電話筒大罵著,直至對方砰的一聲掛掉?;ń愀九d商量后,把座機給停掉了,一時屋里清凈了許多。
2008年那年夏天,花姐患了流感,硬撐幾天,卻愈來愈嚴重,晚上八點多頭暈腦漲,渾身發(fā)燙,跑去鎮(zhèn)醫(yī)院打點滴。開了藥,花姐獨自坐在在鎮(zhèn)醫(yī)院三樓的點滴室掛點滴,室內(nèi)空蕩蕩的,山風從窗外吹進來,花姐禁不住打了一個噴嚏。她舉起懸掛的藥瓶,正欲起身去關(guān)窗時,適才給她開藥的王醫(yī)生走了進來。王醫(yī)生見狀,迅速走過去把窗戶關(guān)了。王醫(yī)生正好這周值班,是隔壁油田鄉(xiāng)的人,30出頭,白白凈凈的,帶著一副眼鏡,面相斯文。王醫(yī)生跟花姐聊了幾句就下去了。
夏季,故鄉(xiāng)的夜,窗外蛙聲片片,空氣里彌漫著泥土氣息。整個鎮(zhèn)醫(yī)院人跡寥落,門口值班的保安靠在床頭打著酣,偶爾有人進來,便冷不丁從睡夢邊緣驚醒過來。
花姐打完點滴已是深夜12點半,值班的護士已經(jīng)睡下。血倒流進針管里,花姐呼喊幾聲護士,沒有回聲,正欲出門,王醫(yī)生又走上樓來,出現(xiàn)在她眼前,像救命稻草一般。王醫(yī)生拿來棉簽,嫻熟地幫她拔了針?;ń阆聵菚r,夜色已經(jīng)很深了,屋外伸手不見五指。見花姐在門口徘徊猶豫,王醫(yī)生問要不要送她回家。他邊說邊把墻角的摩托推了出來,說道,你一個人走回去不安全,我送你回去吧,騎摩托也就十分鐘,走路恐怕要二十幾分鐘。花姐猶豫了下,便坐了上去。一路無語,花姐心底卻挺感激的,回到家躺在床上,她心底感到一股莫名的溫暖。連續(xù)四個晚上打點滴,花姐緩過勁來。四天時間,花姐跟王醫(yī)生漸漸相熟起來。后來花姐的兒女身上有個小毛病,她都會帶到王醫(yī)生那里看看,一臉斯文的王醫(yī)生總是笑臉相迎,對她和孩子噓寒問暖。
一段時間,王醫(yī)生經(jīng)常去花姐家打牌。一來二去,兩人慢慢熟絡(luò)起來,話不多,卻用眼神交會著?;ń憔瓦@樣陷了進去。傳聞四起,有人說經(jīng)??匆娺@個醫(yī)生深夜進她家的門,次日清晨趁孩子還在熟睡中就早早離開。那天,王醫(yī)生值班,花姐假裝去看病,在王醫(yī)生的私人休息室里被王醫(yī)生他老婆堵在門口,兩人被抓了個現(xiàn)行。
花姐頓時成了村里的蕩婦。消息一傳開來,炸開了鍋,死氣沉沉的鄉(xiāng)村,頓時熱鬧不已。村里一直以來對花姐垂涎三尺的男人,變態(tài)似的打聽著故事的每個細節(jié),試圖滿足內(nèi)心殘存的那絲欲望。
花姐在情感的深淵里掙扎著,她以為自己付出了一段真摯的感情,沒料想到一臉斯文的他,竟是一只披著人皮的狼。她絲毫沒想到,醫(yī)生的噓寒問暖,其實是一場蓄謀已久的獵艷,他給她挖了一個坑,看著她一步步跳進去。在異地分居所產(chǎn)生的情感空白里,他趁虛而入。
王醫(yī)生的風流韻事迅速在村里散播開來。整個鄉(xiāng)鎮(zhèn)里,稍微有點姿色的留守婦女,幾乎都與他有染。眾人倍感驚訝,他道貌岸然的外表下,竟然藏著一顆如此骯臟的心。他成了村里的獵艷高手。鄉(xiāng)里的男人都罵罵咧咧,說要拿刀去把這個人砍死。他們需要一個人來給他們出頭,出這口惡氣。
木興充當了這個角色。一個月后,在外打工的木興毫無征兆地突然坐車回鄉(xiāng)。下車后,他在醫(yī)院旁的飯店一臉從容地吃了一碗湯米粉,而后走進這個醫(yī)生的診療室,從背后抽出早已準備好的鐵棍,砸在醫(yī)生的膝蓋骨上。面對突襲,醫(yī)生頓時癱倒在地。木興又掄起鐵棍朝醫(yī)生頭上掄去。旁人見狀,迅速拉住了他。醫(yī)生瘸著腿,逃了出去,滿臉鮮血。木興在后面追趕著,他明顯想把他打殘。
這件事當年在村里迅速成為一個波及很廣的桃色事件,成為村里人茶余飯后的熱點話題,在村里人一遍遍的復述下,開始變味。木興在持棍的追趕里,發(fā)泄著淤積在內(nèi)心深處的憤恨和一個作為男子的尊嚴。許多男人暗地里為他鼓掌,仿佛他為他們出了一口惡氣。
在村里已經(jīng)無法待下去,像是逃跑一般,暑假,木興帶著花姐和兩個孩子出去打工了。曾經(jīng)活潑開朗的花姐變得郁郁寡歡,沉默寡言。
一兩年,已經(jīng)沒有他們的音訊。有人說他們早已經(jīng)離婚,有人說木興原諒了花姐,他們已定居在外面。一塊巨石砸入水中,激蕩而起的浪花,最后又重新消失在水中。他們慢慢消失在人群中,離村莊越來越遠。
責任編輯 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