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有江

穿行在大別山腹地的六潛高速，劉家寶一直有個奇怪的方向感。明明是向南，他卻感覺向北。就連迎面吹來的冷風(fēng)、打在車窗玻璃上的斜陽、隧道門口的警示燈都是反的。他似乎在逆著時間，逆著洶涌的潮水，從北向南奮力地游蕩著。

臘月二十七下午，他終于帶著沉默不語的兒子小影，將皮卡車開上了六潛高速，鉆過或長或短的隧道，越過或高或低的橋梁，像喪家犬極力甩開追尾一樣，左彎右拐，將斑駁陸離的山嶺丘壑，都遠(yuǎn)遠(yuǎn)地丟在了腦后。

高速路的另一邊，花花綠綠的車一輛接一輛川流不息。而這一邊，只有他一輛車在飛奔。整條道路，就像是為他一個人準(zhǔn)備的。他一邊開車，一邊合計，到皖鄂分界處的界子墩服務(wù)區(qū)停下吃晚飯。其實從時間和距離來看，應(yīng)該在廬江服務(wù)區(qū)更合適。但界子墩服務(wù)區(qū)有好幾家餐館競爭，飯菜既便宜又好吃。那時，中午幾乎沒吃飯的兒子總該餓了。也許吃飯的時候，兒子會開口說話。臨走時，患有哮喘病的老父親喘著粗氣跟他交代，小影不吃羊肉、豬肉，喜歡吃土豆燒牛肉。到時，他要點上兩盤，讓他吃個夠。只要兒子愿意跟他說話，花多少錢他都不在乎。

夕陽落進(jìn)了山巒。天色漸暗，氣溫漸低。相向而行的車道，擁堵不堪。不少車都焦躁地打開了車燈，各樣的汽笛聲交混鳴響著，熱火朝天。他慶幸自己幾天前回來時選擇在后半夜出發(fā)，那時路上沒這么擁堵。他想起二十年前，第一次離家南下時，先是坐汽車到武漢，再擠上火車到長沙轉(zhuǎn)衡陽，去往廣州的可怕情形。大致相同的距離，他在路上足足被折磨了三天三夜，才一身餿臭，腫脹著雙腿到達(dá)。那時，兒子還不知在哪個姑娘的肚子里。

時間過得真快啊，一晃，兒子已是大小伙子了，他也兩鬢霜白。

當(dāng)初真不該將小影弄進(jìn)市里讀高中。不進(jìn)城，他或許就沒機(jī)會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也就不會曠課逃學(xué)、打架鬧事，最終被學(xué)校開除，更不會有現(xiàn)在的因集體嫖娼被抓……兒子初中畢業(yè)時，他跟老婆商量過，把他弄到南方來念私立技校。雖然入不了戶口，不能參加異地高考，總可以拿到畢業(yè)證。都怪老婆口口聲聲怕耽誤兒子前程，期望兒子在家讀個好高中，考個好大學(xué)，將來好就業(yè)，也能圓了她的大學(xué)夢?，F(xiàn)在看來真是雞飛蛋打。

當(dāng)初他為兒子進(jìn)城讀書的事，到處低三下四地求人不說，還花了一年的工資。其實，到小影他們這一代，大學(xué)畢業(yè)生早就不包分配了。他見過那么多的大學(xué)生，都是自己出來打工謀生。有沒有學(xué)歷，還真看不出有什么差別。也怪爺爺奶奶，當(dāng)初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舍不得，說他們孫子愛學(xué)習(xí)，性情溫順，放心交給他們看管，孫子將來一定會有大出息。這下倒好，沒“出息”先“出事”了。

去年，娘去世周年祭時，劉家寶回家，就看出兒子苗頭不對。他想硬著頭皮將兒子帶走，可無意間看到的一幕，讓他改變了想法。隔代親，多說的是老人疼孩子，卻沒能道出深處的秘密。

那日午后，院子里陽光正濃。他聽到屋里傳來悠揚的二胡聲。老父親因為胃病犯了，一直臥病在床。他回來時，父親說好多了，其實是在強(qiáng)忍痛楚，他幾次聽到父親的呻吟。他弓腰立在窗外向內(nèi)望，只見兒子坐在床頭，搖頭晃腦，十分熟練地拉著二胡。這把用蟒蛇皮繃琴筒的二胡，是父親大半生的珍愛。兒子什么時候?qū)W會拉二胡的，他不知道。他聽出兒子拉的是父親的拿手好戲《二泉映月》。父親躺在床上閉著眼，粗糙的手指隨著滄桑的旋律，時疾時徐地敲著床單?？雌饋恚瑺攲O倆都沉浸在這憂傷的曲調(diào)里不能自拔……這一幕留給他的羞愧和辛酸，讓他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沒有權(quán)利拆開這對相依為命的祖孫。

車過太湖，道路變窄。幾輛大車噴吐著黑煙，占據(jù)了前面的超車道。這些超高超重的大家伙，總是在夜晚開始上路，據(jù)說是為了降低被查車的概率。他減慢車速，回頭看了一眼。兒子靠在后面，戴著黑眼罩，耳朵里塞著耳機(jī)。不知道他是睡得正香，還是在聽那些烏七八糟的音樂。幾天前，和老父親熟識的派出所所長的話，又?jǐn)D進(jìn)他的耳朵。

劉先生，你再不弄走你兒子，他會惹出大麻煩，一輩子就葬送了。你父親老了，現(xiàn)在又一身病，指望他管教孫子，我看沒戲。你們別只知道賺錢，這可是一代人的大事。大哥也說，現(xiàn)在這樣的情況，你最好還是將他帶走吧。家里有我照顧父親，你不用擔(dān)心。其實，這幾天他都看見了，小影已經(jīng)到了誰都管不住的地步。

好不容易才勸順兒子，愿意和自己一起到南方。他本來打算陪老父親過完年再走，但怕夜長夢多。兒子懷疑自己嫖娼被抓，是一個叫老三的家伙舉報的。他在謀劃著要找人報復(fù)。劉家寶只好別了老父親和大哥，在新年前兩天，心情沉郁地打馬南下。

上車時，他多么希望兒子能坐在副駕駛位，一路上陪他說說話?？墒莾鹤永矶疾焕硭?，自顧坐在了后排。從上車到現(xiàn)在，三個多小時里，兒子總共只跟他說了兩句話。上高速之前，兒子跟他說，你去幫我買一瓶木糖醇。在白馬尖服務(wù)區(qū)加油時，兒子從后面探過頭說，你拿下充電器給我，手機(jī)要充電。找充電器給兒子的那次，他滿心期待兒子能在話語間夾雜一個叫“爸爸”的名詞?？墒牵畮啄陙?，“爸爸”和“媽媽”這兩個詞語，早就從兒子的口頭詞典里被陌生化，最終刪除了。

超過大車后，劉家寶舔舔嘴唇，忍不住再一次和兒子搭訕。他大聲地問，小影，你給你媽打電話說我們回來了嗎？沒有回應(yīng)。小影，你媽給你打電話問了嗎？兒子終于不耐煩地取下耳機(jī)，但還是什么也沒說，只是往口里丟進(jìn)幾?？谙闾?，很響地咀嚼起來。他知道兒子沒在睡覺，就絮絮叨叨地說起來。既像是跟兒子說話，也像是在自言自語。

你媽早幾年就想辭工，但一直都不敢辭。也不是廠里不給辭工，是怕自己主動辭工拿不到補(bǔ)貼。按照勞動合同規(guī)定，員工主動辭職的，工廠不付工齡補(bǔ)助工資；被公司解雇的才補(bǔ)償。小影，你覺得這樣合理嗎？你媽在那家廠做了十幾年，按照規(guī)定，要是廠里愿意炒她，可拿到五萬多塊補(bǔ)貼，辭職實在是太虧了。小影，你有多久沒見到你媽了？一年半了吧？她最近查出有高血壓，已經(jīng)開始服藥了。你有空要多關(guān)心她。

說起來，你媽的工作倒是輕松，就是責(zé)任重大。她在廠里看廢水處理，檢查排放的廢水是不是達(dá)標(biāo)。上班時間就是看看儀表，抄抄記錄，按按開關(guān)。現(xiàn)在的環(huán)保工作，我們那邊抓得很嚴(yán)，間間廠都重視。要是你媽不負(fù)責(zé)，造成廢水不達(dá)標(biāo)排出去，禍害了人家魚塘，不僅你媽要被處罰，老板也要被處罰。性質(zhì)嚴(yán)重的，還要拉去坐牢。這樣也好也不好。好的是廠里不敢拿你媽怎么樣，最多不加工資；不好的是，你媽也在冒險工作……他看見兒子又戴起了耳機(jī)和眼罩，沒興趣聽他說話，只好失望地住了口。

路牌顯示，界子墩服務(wù)區(qū)還有三十公里。這段路，他盡量什么都不去想，集中注意力開車?？墒?，連日來聽到的、看到的事情，總是一不留神就浮上腦際，揮之不去。眼角還留有被打淤痕的兒子，為什么對自己犯的錯誤絲毫也不在乎？除了對爺爺，他似乎對任何人都失去了親情和注意力。多年來照顧他、關(guān)心他的大伯，站在他面前，甚至遞煙倒茶給他，他都視而不見。兒子，是他和老婆在異地他鄉(xiāng)時刻掛在心頭的一塊肉，是他們多年來吃苦受累、無怨無悔的全部希望啊。

可是，兒子的房間里貼滿了日韓明星照，凌亂不堪的桌面灑滿了煙灰。床上、衣柜、躺椅里，放的不是仿瑞士軍刀，就是裸體撲克牌和花里胡哨不能見光的三級片?？繅Φ匕迳希涣锱艁G著東倒西歪的皮靴、啤酒瓶、易拉罐……甚至，連安全套都不加掩飾地丟在那里。這哪還有一點點學(xué)生的味道？好端端的一個孩子，為什么進(jìn)城讀兩年書，就變成了這副德行？聽大哥說，他從看守所保釋兒子出來的時候，兒子表現(xiàn)得毫不在乎，還罵罵咧咧地說，媽的，老子被老三坑了，遲早要去找他算賬。大伯，你先去幫我開個房洗洗晦氣，然后再吃飯。你別告訴我爺爺。

聽到這些，劉家寶的心都要碎了。兒子，從前那個乖巧天真的兒子，小學(xué)時給他們寫信，總說要爭全班第一的兒子，完全走丟了。眼前這個小伙子，是如此的陌生。但，他吊梢的粗眉、分明的唇線，又不容置疑地告訴他，這就是他的親生兒子。

一股濃烈、沉悶的煙味傳過來，嗆得他連咳好幾次。他對兒子說，不要在車?yán)锍闊?，待會到了服?wù)區(qū)再抽吧。兒子打開車窗，將香煙隨意彈射出去。

你什么時候?qū)W會抽煙的？他問。

沉默了很久，一種狂躁的爵士樂突然響起來，嚇了他一跳。

把聲音開小一點。你以后打算做什么？能跟我說說嗎？

不知道。

你愿意跟爸一起上班嗎？他做著不切實際的幻想。要是兒子聽話，他可以去求一下以前他送外賣的飯店老板。兒子當(dāng)個服務(wù)員應(yīng)該綽綽有余。但他立即就否定了這個念頭。就算那老板愿意，兒子也不一定干。跟自己擺車送貨，風(fēng)里來雨里去，幫著搬抬貨物，他這身板，估計根本干不動。那就托那個當(dāng)經(jīng)理的老鄉(xiāng)，送他再去技校讀兩年書，學(xué)點技術(shù)，比如學(xué)模具制作和平面設(shè)計。上次聽老鄉(xiāng)說，這兩個行當(dāng)，現(xiàn)在工廠緊缺，很賺錢。可是，兒子現(xiàn)在這個樣子，還能去讀書嗎？

一排醒目的、越來越寬的斑馬線在眼前展開。他們駛?cè)胼o道，進(jìn)入界子墩服務(wù)區(qū)。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星星點點的路燈點綴著服務(wù)區(qū)廣場。低矮的、灰蒙蒙的冬青樹，隔開稀疏的車輛。滯留在外面的人稀稀拉拉，清冷的空氣里散發(fā)著干燥的塵土味。

劉家寶夾起一大塊紅燒牛肉，往兒子碗里送，兒子毫不客氣地用筷子一打，那塊冒著熱氣的牛肉，小青蛙一樣跳到桌面上。我不吃，要吃你自己吃！兒子說完，沒事人一樣，用筷子夾起一小塊土豆，扔進(jìn)嘴里。

他愣怔了一下，說，我聽你爺爺說，你在家最喜歡吃牛肉。

我只喜歡吃爺爺做的。

那你自己夾，多吃點。他夾起掉在桌上的那塊牛肉，放進(jìn)自己碗里。他邊吃邊看著兒子，這小子只吃了幾塊土豆，一碗米飯幾乎沒動。

你就吃這么點怎么行？你看還要不要點些你喜歡吃的？等會我們要跑幾小時才休息，你會餓的。兒子朝他伸出手，說，給我一百塊錢，我自己去買。他掏出一百元錢遞給兒子。兒子打了個響指，朝旁邊的超市走去。

吃完飯，他打了一個包，提著走到車前。兒子站在旁邊，一邊抽煙，一邊打電話。只見兒子一會哈哈大笑，一會罵罵咧咧，一會怒目圓睜，一會又嬉皮笑臉。他皺著眉，看兒子手里移動的煙火，視線捉螢火蟲似的。一米八三的兒子，站在燈火闌珊處的身影顯得過于單薄，但仍不失英俊。就是背有點駝，頭發(fā)凌亂得像一把韭菜。他耐心地等著，十多分鐘后，兒子終于收起表情，上了車。他啟動車時，兒子將他放在副駕駛的打包盒提起來，下車丟進(jìn)了后拖斗里。放在車?yán)锖艹?，污染空氣！兒子說。隨后，兒子打開便利袋，拿出一罐啤酒，撕開一條火腿腸，邊吃邊喝起來。

習(xí)慣了開夜路的劉家寶再次開上高速時，在心里計劃抓緊趕路，爭取明天一早到家。家里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最要緊的，有兩家飯店的送菜款要收回來。過年就不好討要了。老婆來電話說，她已經(jīng)租好了新房，兩室一廳，家具也都買差不多了，就是房租比以前貴一倍。老婆拍了新房的照片給他看，他嫌沙發(fā)買得太貴。老婆得意地回復(fù)，我兒子滿意就好。

我勒個去啊！車過南昌，坐在后面的兒子冷不丁響亮地冒出一句話。

他心里涌上一股暖流。從后視鏡里看兒子甩頭發(fā)，仰臉。走了四百多公里，這是兒子第一次出聲。他趕緊問，兒子，你說什么？

兒子的臉在后視鏡里迅速又結(jié)成了一片冰。被他問急了，兒子冷冷地說，我什么也沒說。他還不死心，說，我聽你剛才說，說要去……去哪里嗎？他討好地笑著，小影，到了東莞，你想去哪里玩我都陪你去。過完年，咱一家三口好好出門轉(zhuǎn)轉(zhuǎn)，看看松山湖、威遠(yuǎn)炮臺、南社古村落，去深圳華僑城、世界之窗也行，聽說這些景點都不錯。我和你媽還沒去玩過。往后，我們一家人再也不分開了。

兒子將頭比先前低得更深，不搭他的話。線路又?jǐn)嗔?。他收起驚喜，無趣地目視前方，看著灰白的路面從腳下流淌過去。如果不是偶爾的顛簸和發(fā)動機(jī)的鳴響，他簡直懷疑車子沒在走，像是停泊在河面上的一條小船。寬直的車道，只有稀稀拉拉的幾部車在奔跑。已經(jīng)是夜里十一點多了，相向車道的車輛雖然比白天少些，但還是一輛接一輛，行駛緩慢。

停車！我要下去！兒子在身后突然大叫起來，像是瘋了一般，破口大罵，我操他姥姥的！我要回去滅了他全家。你快停車，再不停車我要跳了……他受到驚嚇，一個急剎車，車頭擺動，他連續(xù)修正方向不及，車子在劇烈晃蕩的滑行中擦上了護(hù)欄。右側(cè)車燈迅疾碎裂，一片濃重的黑暗罩住右邊。好在前后無車！車停下時，劉家寶驚魂未定地伏在方向盤上，氣喘吁吁，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兒子緊緊地抓住靠背，目瞪口呆。

缺了一只眼，屁股閃著黃色警示燈的皮卡慢速進(jìn)入了灣里服務(wù)區(qū)。

對不起。但不管怎么樣，我都要回去。我是被人害的。

你剛才差點害了咱倆的命，知道嗎？劉家寶忍無可忍地對兒子說，你這孩子太不懂事了！我們現(xiàn)在用什么回去？你看看，他氣急敗壞地指著往南昌方向的高速路，這么多車，要走到猴年馬月？天一亮，車會更多，回到六安就是明年了！

我不管，反正我要回去。老子要回去找老三，滅了他全家。

還有臉說人家害你，你們出去嫖娼是不是事實？就算真是那個老三舉報，你真能去殺了他全家？我看你是回去送小命。有本事你自己回，我不回！你明年也回不到六安。我去修車了，你想怎么樣，自己看著辦吧。劉家寶將車開進(jìn)了修理部。

回頭望時，兒子單薄的身影正焦急地穿行在車輛間，東尋西問。他大約是在和人商量，能不能將他帶回去。劉家寶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盡力克制住焦躁、憤怒的情緒。幾天前的深夜，他出發(fā)時，老婆一再囑咐，這次回去，不管咱兒子什么樣，怎么跟你鬧，你都不能跟他發(fā)火。要學(xué)會哄著他點，他畢竟還是孩子，才十七歲。這些年，咱們虧欠他太多。父親和大哥那邊，你多拿點錢。父親一直是大哥在照顧，咱兒子也多虧了大哥。要不是大哥幫忙，也許這回還出不來呢……想到此，他鼻子發(fā)酸。他一直瞞著老婆，沒臉跟她說兒子是嫖娼被抓的，只說是和同學(xué)打架。

修好車，已經(jīng)深夜一點多了。他偷偷地望著兒子，兒子正在滿世界給人打電話。大約已經(jīng)走投無路了。他結(jié)完賬，將車子開過停車場，沖兒子大喊，小影，你過來……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父子倆終于達(dá)成協(xié)議。下半夜三點出發(fā)，他送兒子回六安，陪他一起去搞清楚事情到底怎么回事。他們將在下一個路口掉頭回去。兒子被迫答應(yīng)了。劉家寶到服務(wù)區(qū)樓上開了一個小房間，兒子進(jìn)去倒頭就睡下了。

他呆呆地坐在床邊，看著身材修長的兒子。許久之后，他掩上門，悄悄地溜出去。服務(wù)區(qū)廣場上很熱鬧，從對面人滿為患的服務(wù)區(qū)經(jīng)地下隧道過來休息的車輛很多。高速路兩邊的服務(wù)區(qū)，在春運期間是互通的。他拿出手機(jī)，給老婆打了電話，說因為車子半路拋錨，找維修部花了好幾個鐘頭，現(xiàn)在又遭遇修路堵車，無法走了，只能在服務(wù)區(qū)過一夜，估計要后天才能到家。老婆只能囑咐他小心點，照顧好兒子，能趕在除夕前到家就好。

打完電話，他去超市買了一瓶啤酒，躲在二樓的走廊盡頭，一口氣喝下一半，然后趴在水泥欄桿上看天，灰蒙蒙的。高速路上，往南昌方向的車輛開始變得順暢有序。地下拐角處，有個垃圾桶。他再喝一口，瞄準(zhǔn)了垃圾桶，狠狠地將酒瓶摔下去?？上て耍孔幼苍谒嗟匕迳?，飽滿的爆裂聲讓他全身痙攣了一下。他看見瓶子四分五裂，瓶碴在白色的泡沫里閃著晶瑩的淚光。他用手掌捂住口鼻，兇猛地嗚咽起來。

時近正午，車子淹沒在前不見首、后不見尾的車龍中間，拱卒一樣，一步一步往前挪。距離廬江服務(wù)區(qū)幾公里的地方，徹底堵死了。高速路成了停車場。不少人下車抽煙、隨地小便。有婦人捧著孩子屁股在路邊大便。有人打開保溫壺，為孩子泡方便面?？諝饫锘祀s著嗆人的油煙、方便面和屎尿味道，簡直就是兵荒馬亂年代的大逃亡。兒子躲在車?yán)锎螂娫?。劉家寶站在隔離帶，踮著腳朝前看。車龍一動不動。遠(yuǎn)處淡藍(lán)的天幕上，一片灰白的云飄在塵囂之上，也一動不動，好像失去了漂流的方向。

不知什么時候，兒子站在了他身后。兒子一手捂鼻，一手拽他的衣襟，大聲說，你回車?yán)?，我有話跟你說。劉家寶坐進(jìn)車?yán)?，關(guān)嚴(yán)窗子，總算將喧囂關(guān)出去大部分。兒子皺著眉頭，說，我們從前面服務(wù)區(qū)掉頭吧。我已經(jīng)叫哥們?nèi)ゲ榱?，也許不是老三舉報的。但是要給我哥們點錢，兩千。

你朋友去查，不會跟人打架吧？

他直接去問派出所的內(nèi)線。

要這么多錢？現(xiàn)在怎么給他？

你打電話給她，叫她轉(zhuǎn)我卡上，我用微信轉(zhuǎn)賬。兒子有點不耐煩了。

他下了車，編了一個令人半信半疑的理由，叫老婆給兒子卡上打來兩千元錢。他在心里對自己說，這是最后一次了。他覺得自己胸腔里正在裝填炸藥，又在被一股膨脹的氣體壓縮，只差一條引信了。

從廬江服務(wù)區(qū)調(diào)頭回來，重新踏上坦途。他沒再試圖和兒子溝通，只是兇猛地往前開車。兒子像是放在車上的一袋面粉，在后面搖晃著。從廬江到南康的七百多公里，他們只是在贛州服務(wù)區(qū)稍作停留，各自上了一趟廁所，抽了一支煙。

傍晚的時候，他將車開進(jìn)了南康服務(wù)區(qū)。車油箱已經(jīng)報警。加完油，他將車停在一邊，問兒子要不要吃飯？兒子搖搖頭。他去廁所，叫兒子在車?yán)锏人?。等他回來的時候，看見兒子已經(jīng)將車開到了入口處，坐在駕駛座上。

你要干嗎？快下來，不要開玩笑。

我開一段。

他伸手去拽兒子，這是高速路，不能開玩笑。

你不讓我開是吧？那我不回去了。兒子下了車。

你這孩子，你你，你到底要怎么樣?。课叶伎毂荒惚扑懒?，知道嗎？他朝往服務(wù)區(qū)廣場走的兒子喊。兒子沒理他，徑直走到綠化帶邊，掏出煙點上。

他鐵青著臉，攥緊拳頭，走到兒子旁邊，說，我不是不讓你開。你沒駕駛證，出了事就沒命了。就算不出事，你這也是違法，被警察抓到，連我也完了。

切！看不出你比我還怕死。我早拿到駕駛證了。劉家寶記起去年給兒子匯過五千塊學(xué)車費，但兒子不夠年齡，根本不可能拿到駕駛證，要是出了問題……他不敢想象。我他媽真想狠狠揍你一頓！

兒子回頭看他氣急敗壞的樣子，吊兒郎當(dāng)?shù)卣f，有本事就過來打。他優(yōu)雅地彈出手中的煙蒂，說，不過我可警告你，我是不會不還手的。

……你開到廣東路段就下來，那邊車多，我來開，行不行？

兒子轉(zhuǎn)身，從他手里奪過鑰匙，朝車上走去。

暮色彌漫，路上的車輛漸漸多起來。他提心吊膽地坐在副駕駛，左手扶著手剎，右手抓著車門把手，兩眼直視前方，嘴里不停地提醒不要超速。幾十公里之后，他發(fā)現(xiàn)兒子的車開得還算熟練，超車并道的動作較規(guī)范。他松開左手，調(diào)低空調(diào)，抹掉額上那層閃著銀光的細(xì)汗。

小影，前面過了贛粵收費站就出江西了。你開進(jìn)和平服務(wù)區(qū)，我要方便下。咱再換過來，那邊車會更多，司機(jī)的許多駕駛習(xí)慣都不一樣。

好。你不用怕，我開過很多車。

他松了一口氣，手按在手剎上。兒子，你車開得不錯。往后要是喜歡開車，就去拿個證，跟我一起送貨怎樣？那樣，我也能輕松點。

廢話。你這個鳥車，加速到一百二全身哆嗦。

你都開過什么車？

奔馳、寶馬、奧迪，兒子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驕傲地說，還有泥頭車和三輪車，全開過。我有個哥們，是土豪，家里特有錢。他爸是副局長，給他買了一部寶馬X6，我們隨便開，撞壞有人免費專修。

那人要是出了事怎么辦？

這是人的命。該你死，坐在家里也會地震；不該你死，上刀山下火海都沒事。

你這孩子……這些話都跟誰學(xué)的？

網(wǎng)上說，廣州腫瘤醫(yī)院賣一種靈芝粉，治哮喘很好，就他媽太貴，要一千五一包。

真有的話，我陪你去買。他明白，兒子在惦記爺爺。

他發(fā)現(xiàn)兒子開上車，突然興奮起來，話也多了，身體抖動著，像一只發(fā)情的小公雞。

小影，你，你談過女朋友嗎？

吹了。我他媽算是看透女人了。兒子說。

你將來想做點什么？愿意進(jìn)廠打工嗎？

不知道。

唉！我們當(dāng)初出來打工，丟下你和爺爺奶奶在家，也是沒辦法……

不說這個，你都說一萬遍了。兒子打斷他，說點刺激的。

你這孩子，我能有什么刺激的？

你在東莞搞過雞嗎？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鬧得他一時臉紅心跳，尷尬不已。

什么雞啊鴨的，你小子胡說什么！我跟你商量個事好不好？

你先說雞的事。一輛路虎飛速超過他們，拉起的風(fēng)力讓他們的車顫抖了一下，車頭也微微擺動了一點。劉家寶迅速緊張起來，小影，減速！

我是問，你在東莞找過小姐嗎？兒子抬手朝他伸出中指，做了個猥褻動作。

好好開車。我想跟你商量個事。

聽說你們那里到處都是小姐，隨時可以搞。前年都上中央電視臺了，名氣海了去。都是男人，我理解。你搞了就搞了，沒搞就沒搞，我又不會跟她說。我哥們?nèi)ツ銈儢|莞洗過桑拿，他回來吹得神乎其神，羨慕死我了。

住口！你當(dāng)我是什么人！輪到他不理兒子了。他屈辱得想抽一支煙。兒子的滿口胡言讓他心驚肉跳。那是遠(yuǎn)遠(yuǎn)高于他的，另一層人的生活。作為男人，他只是在電視播出時才知道，世間還有那么多無法想象的事情。當(dāng)時，他只是獨自無聊地笑笑，覺得一輩子活得有點虧，有點無奈。兒子怎么會變得如此厚顏無恥？

你媽有高血壓。

你說過了。

我跟你商量個事。你到家不要提這些無聊的事。我跟她說，你……被抓，是因為和同學(xué)打架。還有，算我求你，你能不能叫她一聲媽？你知道這些年你媽……他又頓了頓，繼續(xù)說，她聽見別人孩子喊媽就想答應(yīng)。我不要求你叫我爸，行嗎？

不知道。

我問你行還是不行？算我求你好不好？

不好。

你這孩子。注意路牌，前面兩千米是服務(wù)區(qū)，減速。天墨黑一片，偶爾能聽到隱約的鞭炮聲。右側(cè)雪亮的車燈刷亮了路邊的隔離欄，斑馬線開始由窄變寬往前延伸。

你修車時，應(yīng)該將左邊的燈也換了。兒子說，你看這一明一暗，像是鬼火。他沒有理睬兒子的意見。服務(wù)區(qū)停車場有人在放煙花，流星一樣的軌跡盡頭爆開一朵巨大的、五彩繽紛的菊花。

夜里兩點多，他們轉(zhuǎn)上了廣深高速。他第一次驚訝地發(fā)現(xiàn)，路上的車輛特別稀，道路特別寬闊，兩旁的路燈也異常明亮，照得形同白晝。他的心里也亮堂起來。臨近東莞石鼓高速路口時，他對在后面沉睡的兒子喊，小影，小影，你醒醒，我們快到家了。今天過年了，我們倆是不是第一個走下東莞高速路口的？哈哈……

剛過收費站，他的電話響了，是老婆打來的。他將車停在一邊，按下接聽鍵，不等老婆開口，就聲音響亮地說，新年好！我們下了石鼓收費站，馬上就到家了。

這才到?。鹤羽I了沒？老婆在電話那頭聲音異樣地問，絲毫沒有感受到他的情緒。他覺得有點不對勁?；仡^看兒子，兒子正在路邊，一邊小便，一邊接電話。

你沒事吧？他疑惑地問老婆。

大哥來電話了。老婆哽咽著說，我，我本來，大哥叫我等你們到了再說。爸，爸病危，可能已經(jīng)……老婆說不下去了，大聲地抽泣起來。

什么，什么時候的事？我，兒子……他的頭轟隆一聲，好像爆開了。電話里的聲音突然變小，小得他無法捕捉。他沖電話那頭喊著，你不要急，我到了，我，兒子，我們馬上到家。他的眼淚接連不斷地涌出來，趕緊抽手抹臉，咬著嘴唇，轉(zhuǎn)頭找兒子。

兒子正在將車往高速入口方向開去。他趕緊追上去，喊著，等等我！但車突然加速。他想著翻過柵欄，在入口處堵住車，但還是慢了一步，兒子已開過了收費站，只給他丟下一句，我要回家看爺爺！他沖著收費站大喊，兒子，小影，你站??！你等等！我們回家，我們，我們一起走……但那輛疲憊不堪的老爺車好像突然間充滿了青春的血液，十分沖動地奔上了主車道。

他扒著橘黃色的站前欄桿，身體抖動得像一只被剝了皮的棕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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