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斌川
我讀武俠小說起步很晚。
當年,大家一窩蜂看金庸、古龍、梁羽生、臥龍生、溫瑞安、諸葛青云、于東樓等武俠名家的小說時,其況之盛,無法言說。小書攤上十之八九是武俠;大街上隨便拉出一個人,都能夠比劃一招兩式。那是一個激情滿懷的時代,人人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武俠夢。
而我是個例外。那時的我,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對課外閱讀壓根就沒有興趣,更遑論武俠小說了。
我離武俠最近的一次,也有兩三公里的距離。那時,河南嵩山少林寺在鶴峰云夢開設分寺。寺院就在大姐家屋后山頂,距離兩三公里的地方。我小時候身不強體不壯,母親和大姐便向父親建議,讓我在暑期到寺里習武,做一名少林寺的俗家弟子,一來強身健體,二來保家衛(wèi)國。父親深思熟慮后否決了這一建議。他擔心我習武歸來,本領在身,不再聽從他的差遣,更害怕我仗著武功蓋世(其實也就是武功蓋過我老爸)對他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來。父親的決定讓我日后與一代武學宗師擦肩而過,甚是遺憾。
第一次接觸武俠小說,我已經在離家四百多里的縣城念高一了,是高一上學期還是下學期已然記不清楚,只記得那是一節(jié)語文課。我讀書的時候,語數(shù)外物化都是兩節(jié)課連堂,老師一般在第一節(jié)課講授新知識,第二節(jié)課留給我們自習。自習課花樣繁多,有的真自習,有的假自習;有的借自習之名談戀愛,有的假自習之便挖墻腳??傊粤曊n,教室里就是一幅熱火朝天的場面。
同桌黃猛,自小學而初中而高中,前后七年與我同班同學。此人虎背熊腰,性格剛韌,念初中時便擅長打坐,常能鬧中取靜、靜中入寂,又有家傳氣功絕學在身,整個人便氣宇軒昂、氣度非凡。像這種從小浸淫在武功絕學中的人,對武俠小說自然是分外迷戀。在連堂的第二節(jié)語文課自習的時候,黃猛大部分時間是在偷偷地看武俠小說。當時的語文老師是位年輕的帥哥,姓張,單名一個杰字。戴一副眼鏡,斯斯文文,行事淡定坦然。張老師也是藏龍臥虎之人,在高一上學期班級元旦晚會上,一掌下去,齊刷刷劈斷三塊火磚。從此,張老師名聲大震。其實,江湖中早就流傳著他的傳說,張老師修煉氣功多年,平時打坐參禪,頗有心得。我們吵著嚷著要拜老師為師。老師拗不過我們,在高一下學期上語文課的時候,就帶領我們練十到十五分鐘的氣功,從天、地、人到日、月、星,從水、火、風到精、氣、神,一一指點。整整一個學期的光陰,練到最后,只有黃猛登堂入室了。不過,整個過程,我也是十分享受,收獲不少。它讓我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行事盡可能純粹純凈,心胸盡可能豁達坦蕩。當然,這也得益于黃猛把他的家傳氣功絕學傳授給我。想起黃猛教我家傳氣功絕學,就覺得古人不誑虛言。黃猛因為生活費安排不合理,有時上頓接不著下頓,便時不時地向我借錢。我也大方,有錢就借,從不吝嗇。黃猛常常感念我的大恩大德,加之這恩情他一時半會兒也無以為報,便在一日酒足飯飽之后把家傳氣功絕學教給了我,從此,黃家祖?zhèn)鳉夤^學便旁落他人之手。這正印證了“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的古語。不過,我武德深厚,自從習得黃猛家傳絕學后,從未在外人面前泄露天機。如今十九年過去了,黃氏家傳氣功絕學共十式還是十一式,我只記得第二式了。嗚呼哀哉!
就在黃猛優(yōu)哉游哉偷看他的武俠小說的時候,鬼使神差,我的頭稍稍偏了一下,眼睛就瞟了幾行黃猛藏在桌肚下的書,就在這一剎那,我讓武俠小說迷住了。我相信,一見鐘情,就是那個樣子。我給黃猛說,看完了,借給我看看。黃猛自無二話,看完就借給了我。我也是在連堂的第二節(jié)語文課自習的時候,偷看的我的第一本武俠小說。小說確實吸引人,依稀記得里面有位武功高手,折枝為劍,意在劍先,意到劍到,劍鋒凌厲,威猛無比。就在我沉浸在飛檐走壁、劍走龍蛇的武俠世界的時候,黑乎乎一團暗影投在了我的小說上,等我回過神來,暗影已經靜靜地投了六七分鐘。原來,所有的廝殺和過招,都是在張老師的掌控之下。張老師硬是等我自動從武俠世界抽身出來,才輕輕地拿起我的書,看了一下書名。書是著名作家金庸的《王重陽》。張老師看了書名之后,輕輕地把書翻到我正在閱讀的那頁,再輕輕地把書放在我的課桌上,最后輕輕地走了。這期間,我連死了的心都有。一怕老師沒收了書,二怕老師雷霆之怒撕毀了書,這兩招都會置我于死地。因為十塊錢的押金,足以讓每天只有四塊錢生活費的我三天之內滴米全無。最好的結果,老師不收書,只是當眾批評一番,也會讓我羞愧難當。然而,所有的擔心都是多余的,整個過程張老師一言未發(fā),連動作都是輕柔的。這讓我對張老師一直心存感激。高中二年級,張老師就不教我了,但此后的高中生涯中,我從未在課堂上分過神,看過課外書。后來我做了老師,遇到學生上課看課外書的時候,也只是輕輕地拿起書,看看書名,然后輕輕地放下。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金庸根本沒有寫過一本叫《王重陽》的小說。我的武俠小說閱讀處女秀就這樣被盜版毀了。
兩年前的三月,張老師因病離開了塵世,享年四十一歲。此后的每年三月,我的心都會隱隱地痛一下。
近年來,我斷斷續(xù)續(xù)讀了一些武俠小說,書是舊書。清末文人孫寶碹說:“以新眼讀舊書,舊書皆新書也;以舊眼讀新書,新書亦舊書也?!蔽乙詾椋∈堑莱隽宋易x武俠小說的心境。無論是仗劍行俠、快意恩仇,還是笑傲江湖、浪跡天涯,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我們的期待視野。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武俠夢,只是我掩藏了三十幾年而已。
2014年8月于蘇州
今夜,四周這么寂寞
我的閱讀,通常是從深夜開始的。
夜,給了我最初的安靜與平和。我讀書的時候,窗外已經很靜了,只有一些夜游的動物,還在黑夜里做著只有它們才會做的事情。
閱讀和寫作的習慣是在大學時期養(yǎng)成的。在大一大二的兩年時間里,我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了寫作上。寒冬臘月的天,窗外大雪盈尺,我就著蠟燭昏黃的光焰在三尺見方的宿舍里,寫作到深夜。室友們早已沉入到夢鄉(xiāng),只有我還趿著一雙夏天穿的涼拖鞋,自得其樂地沉醉在寫作里。有時候腳凍得厲害,一個晚上也暖不過來。大三的那年,我突然發(fā)現(xiàn)閱讀能把界限推倒,它能夠消彌人生處境與命運的惡化趨向,實現(xiàn)生命的自主自為。從那時起,深夜,我開始了閱讀。而這一習慣,一直延續(xù)到了現(xiàn)在。
工作這么多年,如果說有什么事能讓我終生受益的話,一是每天閱讀兩小時,二是每個月用工資的百分之一買書。
我常說,看一座城市的人文素養(yǎng),你只要到那座城市的圖書市場看看。如果圖書市場秩序井然,買書的人絡繹不絕,圖書經營正規(guī),那么這座城市一定積極向上,欣欣向榮。反之,如果盜版鋪天蓋地,圖書市場喧鬧嘈雜,那么這座城市一定人心浮躁,暗流潛藏。
很慶幸,我生活的這座城市,沐浴著二千五百年的古風和神韻,即使是路過的一陣風,也會沾染這座城市的融合與儒雅。
在打工樓的那幾年,生活率性而隨意。和同事談天,與朋友說地,待各自散去,我便回到那間安靜的宿舍,攤開書,開始我一天的閱讀。
如果是夏天,晚上的光陰,會被蛙聲染亮。有一兩年,宿舍東邊是一工地,一到下雨天,地上就有許多水洼。每每夜深人靜之際,盈盈蛙聲,不絕于耳。一聲聲蛙鳴,就如一朵朵出水芙蓉,水淋淋鮮嫩欲滴。這是另一種母語分娩的鄉(xiāng)音,是一朵沐浴著月之清輝和夏之潔凈的夜的花朵。
往往這個時候,書只翻著,人只坐著,不讀不語,就這么安安靜靜地相互守望。
這種閱讀,詩意十足。因為傾聽蛙聲本身就是一次審美意義上的勃發(fā)。
我們每個人的心中,都懷著對美的渴望和向往,這源自于人的精神存在。藝術審美開拓了人的詩意生存的可能性。海德格爾說:“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贝蟮厥浅聊?,遮蔽而無名,而藝術審美能在大地上讓“世界”自我顯現(xiàn),意義由此獲得。
更多的時候,我是從蛙聲中進入一種深邃。入迷者能悟其表,入靜者能悟其道。人生苦短,它消解了生命的恒久和撫慰。因為短暫,所以倍加珍惜;因為短暫,所以彌足珍貴。一如無法將飄搖的雪花攥在手里,無法把晚霞的凄美定格永恒。所以這夏夜的蛙聲,有一種甜美的憂郁或者憂郁的甜美。為了留住這短暫的美麗,我把生活中的淡淡的甜美,化成深沉的詩,幻為激情的詞。因為我相信,在人生和世界的激流中,即使是短暫的人生,也必然會像初冬從樹上飄落下來的最后一片枯葉,在西風殘照里舞出一種悲涼的溫馨……
一代梟雄曹操有詩云:“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何以解憂,唯有杜康?!辈懿偈巧贁?shù)幾個對“生死進退”有著深刻體悟的偉大政治家。對于一般常人來說,醉心于紛紛攘攘的事物也便可以解憂,忘卻所憂(死亡——有限性),但對于曹操這個偉大的常人,即便是蓋世功業(yè)的榮耀,南征北戰(zhàn)的倥傯,也難消他心頭之憂——人生幾何?可以說,曹操是從另一個向度對生命的短暫,對生命的美麗作出了闡釋。倘如我們也能從生命在世的整體性存在——憂的角度去關切自身,則是一個更加宏大的生命哲學命題。
這些,都是閱讀賦予給我的。
一本好書,就是一位智者。博爾赫斯說,對于那些好書,我們第一次接觸就已經是第二次了,因為我們是在知道它之后才去閱讀的。
這又讓我想起了上大學那會兒的閱讀。那個時候,窮,買不起書,借書又常遇尷尬。我還記得自己有感而發(fā)寫了一篇短文《讀書與挨餓》——
“買書就要挨餓!
“在書店里,看到一本好書,第一件事就是看書價,然后計算需要勒緊褲帶多少天。
“買書后的日子是清貧的,每天只能保證有食物進肚,不論好、壞、多、寡。饑腸轆轆的我,不敢有別的奢望,哪怕是多打一兩飯(兩角錢),否則,以后的日子,就會出現(xiàn)青黃不接的饑荒。買書后的日子又是富有的,與書中一群高尚的人為伍,生活變得充實而快樂。馮驥才說:書里夾著許多有生命的人,只要你打開書,他們全都能站起來。”
在文章的后面,我無限憧憬地寫道:
“假若有一天,我不再擔心餓肚的事,我一定會買很多很多的書;倘若有一天,我藏書豐厚,也決不玩‘惟書與老婆不外借的把戲,我一定會給像我一樣酷愛讀書卻要忍饑挨餓的讀書人借書,限期也決不會只有半天,或許是一月,一年,甚至一輩子?!?/p>
工作之后,生活無憂了,看中的書也都買得起,逛書店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然而,當我擁有很多書的時候,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也不愿意給別人借書了。
我記得幾年前有一位朋友,某日專程到我這里借書,還十分真誠地要我推薦幾本,我很認真地給她挑選了幾本我認為比較好的書。
沒想到,兩個月后,朋友還書給我的時候,說太忙了,每次都只打開了第一頁。這也就罷了,更可氣的事,書已經污穢不堪,我想象不出這兩個月里,書是在怎樣一個環(huán)境下生存的:白的地方全黑了,黑的地方發(fā)亮了,整齊的書角全卷了,裝幀完好的書脊開裂了。這著實讓我心疼了很久。
后來,我就不大給人借書了。也許是我還沒有遇到真正喜歡閱讀的人。
讀書從來就是一樁寂寞的事情。只有一個真正理解了生命孤獨和寂寞的人,才會靜下心來,和那些圣哲先賢對話,和蒼天私語,與世間萬物和鳴。
我最初的故鄉(xiāng)是書本。在我寫作陷入困境的時候,我常常記起瑪格麗特?尤瑟娜爾的話。
我一直認為,文學是一種高貴的生存狀態(tài)。寫作,大抵是在為自我文化立場做出某種價值的承諾。這種承諾有的著眼于“已逝去的過去”,有的著眼于“未來臨的將來”,有的則著眼于“當下存在的現(xiàn)在”,而我的寫作則是從回憶開始的。
從某種意義上說,寫作都關乎回憶,或者說,它可以統(tǒng)一到“回憶”的當下語境里。因為,在時間的洪流中,你已經遺忘了那些遺忘的東西,記住了那些記住的東西。這也告訴我們,回憶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情,忘卻與牢記都不由自己作主,它在寫作的視閾中失察。
寫作的過程,也是我對自身處境由不明到發(fā)現(xiàn)的過程。寫作的實質是一種掩蓋和喚醒,是對自身知識結構、心理結構和心性視野的內在調整,也是對自我思想的一次清場。在寫作中,能形成生命內在的張力。
因此,寫作的要義是從已逝的時間出發(fā),去尋找到一個活生生的人,也惟有活生生的人才是自由之人,才有超越的絕對價值。于是,解決寫作中有關回憶的問題,本質上是捍衛(wèi)人的自由問題,也就是如何在哲學層面上挽救人的生命的問題。這是寫作的核心,也是閱讀的本質。
深夜,最適合閱讀和思考,那是一種有真正主體精神的觀照。每個人的生存狀態(tài)不一樣,每個人的成長經歷也不一樣,但我知道,在那道路的盡頭,我們殊途同歸。
讓閱讀回歸寂寞與深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