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上
1
從某種角度上講,宜珍是熱愛培訓(xùn)的。這倒并不是因為培訓(xùn)本身會讓她有所提升,恰恰相反,她參加過的大多數(shù)培訓(xùn)枯燥且乏味,如果不是為了湊滿所謂的學(xué)分,她根本連提都不想提。但凡事都有它的另一面。多少次,宜珍發(fā)現(xiàn)只要她一腳踩出校門,她就和那群學(xué)生徹底劃清了界限,她不用再來來回回地叫他們訂正作業(yè),又或者扯著嗓子命令他們迅速安靜下來??傊闪巳肆髦性僬2贿^的一個人,帶著點新鮮、貪婪,若剛剛出鍋的熱氣。這和她下班時的感覺完全不同。
而當(dāng)她坐在其他學(xué)校的報告廳里——那種報告廳多半是階梯式的,中央會放許多張多功能座椅,最邊上那排座椅的外側(cè)常常會有一面寬大的落地窗——那種感覺便益發(fā)明顯了,簡直像極了在工作日偷跑出去喝下午茶。她習(xí)慣在簽到處拿一個紙杯,將自己帶的速溶咖啡泡開了,再捧到某個靠近玻璃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有時是一片操場、一條花園小徑,有時則是臨街的馬路。她呢,總是微側(cè)著腦袋,這樣既看得到外邊的風(fēng)景,又不至于太離譜——臺上講的東西雖沒多大用處,但表現(xiàn)得太過總歸不大好。
今天的情況有些例外。本來,培訓(xùn)的地點在城西,宜珍該高興的。上高中以前,她一直住在那里。那兒俗稱松木場,自從她搬了家,又嫁了人,就很少回去了。同行的還有同事羅玨,她比宜珍大幾歲,是上學(xué)期剛從外地調(diào)過來的。她們開車進到培訓(xùn)學(xué)校時,宜珍順嘴說了幾句。怕羅玨不知底細(xì),又說,這兒算是老底子杭州最有文化氣息的地方了,老杭大就在這一帶。?。×_玨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種驚羨,只一下,又變得專注了。她們來得晚了些,車位早被停光了,她現(xiàn)在要按照保安的指示把車停進一條小路里。
可惜我今天要回老家,不然,你可以帶我到附近轉(zhuǎn)轉(zhuǎn)。她們說好等培訓(xùn)結(jié)束后由她開車把宜珍在學(xué)校附近放下,而她則直接上高架,再轉(zhuǎn)繞城高速回老家。是啊,宜珍也嘟囔了聲,可心下卻想,虧得第二天是端午小長假,不然,她怎么回絕?她打定主意,不再多嘴,免得招惹上了人家,又掃了對方的興致。她當(dāng)時還沒有料到這長假亦會帶給她麻煩,等她意識到這點,已是三點鐘。秦建林發(fā)來微信,問她幾點結(jié)束。她前一天跟他講過今天有培訓(xùn),但沒想到他這么早就來問了。老時間吧。她回道。一般情況下,培訓(xùn)總是在四點左右結(jié)束,等她折回學(xué)校,和平時下班時間差不多。幾秒鐘后,屏幕上跳出了一行字,好,你快點。否則,今天要堵。她看了會那條信息,將它刪除了。
2
宜珍不會開車。早先,學(xué)校和秦建林的單位只隔著三條馬路,秦建林通常會把她在學(xué)校附近放下,再去自己單位上班。
學(xué)校里不會開車的很少,宜珍對此卻并不在意。有專車接送嘛,方便,還省錢。而當(dāng)她應(yīng)付了一天的各類瑣事再坐上副駕駛座,那簡直成了一種享受。她用不著考慮路面是否擁堵,有無停車位,她要做的只是閉上眼,又或者,對著車窗。車窗外是飛速后退的樹木、行人、各式建筑,廣播里播放的是她喜歡的歌曲。偶爾,天氣好一點,秦建林還會打開車上的那個天窗。風(fēng)從天窗里直灌進來,微涼的,帶著醉意,她的一頭長發(fā)就在風(fēng)中亂舞。
貝貝上幼兒園后,情況發(fā)生了一些改變。關(guān)于貝貝上哪家幼兒園家里沒少鬧意見。秦建林的意思是,幼兒園就近讀就行,他們家附近就有一所。宜珍卻不那么認(rèn)為,她幾經(jīng)打聽,將目標(biāo)鎖定在了秦建林單位旁的那所幼兒園上。那是所甲級特等幼兒園,宜珍七拐八拐找了好幾道關(guān)系,總算把貝貝弄了進去。
但問題接踵而來。新上的幼兒園不比家門口那個,走幾分鐘就走到了。公交車站離得又遠(yuǎn),有將近一站半的路程,貝貝便只好跟著他們走。每天早晨,宜珍從床上拖起貝貝時,貝貝的眼皮耷拉著,嘴巴翹得老高。我還想睡會嘛,貝貝撒嬌道。她看著肉痛,但也只能硬下心腸。再不起來,就要遲到了。她說著,拿起衣服,給他換上。
這么小,就要起這么早,真是可憐啊。婆婆從隔壁房間走出來了。婆婆原本是住另一個小區(qū)的,自從貝貝出生后就住了過來。貝貝已經(jīng)換好衣服了,聽到這話,兩只腳在床上亂踢了起來,不嘛,不嘛,我就要睡嘛。哎喲,我的心肝寶貝喲。宜珍聽到了一記顫音,綿長、幽怨,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來。
但真正哭起來的是貝貝。貝貝的腳胡亂地踢著,小小的胸脯則在劇烈的哭泣中急遽起伏。秦建林的聲音砸過來了,怎么搞的?還走不走?。孔吡?,走了。婆婆把貝貝抱起來了,貝貝乖啊,不哭啊……宜珍看著這亂哄哄的一團,只感到焦躁、無力,當(dāng)然還有懊惱,就好比自己給自己挖了一個坑,跳了,被埋了,還得心甘情愿地接受別人的指責(zé)??伤y道不是為了貝貝?但她沒時間再想下去了,她要準(zhǔn)備好貝貝的書包、水壺、毛巾毯。對了,還有吸汗巾,老師昨天特別交代過的。
這還僅僅只是開頭。每天傍晚,手機鈴聲更是雷打不動地在辦公室里響起。我們出來了,你抓緊。婆婆在電話那頭的腔調(diào)是命令式的,不容她反駁。從秦建林單位開到學(xué)校大約是七分鐘。宜珍掛了電話,開始理包,關(guān)門,再到校門口的那條馬路上等他們。有兩次,她才掛了電話,臨時多出點事情,婆婆便說開了。怎么出來得這么晚?剛剛有點事,她解釋道。好了好了,下次快點,貝貝還等著吃飯呢。婆婆打斷了她。
她心下不解,她前前后后總共只慢了十來分鐘,十來分鐘的時間,至于嗎?更何況,婆婆那套程序她再清楚不過。每天下午,她接了貝貝,就到秦建林公司底下的公園、超市溜達,她會在那里給貝貝喝水、吃水果,順便等秦建林下班。既如此,貝貝又怎么會餓呢?不過,也只是想想。她的一根食指緊按著太陽穴,偏過頭對準(zhǔn)窗外,但這沿路的風(fēng)景,她是怎么都欣賞不起來了。
3
宜珍的娘家人是不管貝貝的。宜珍上初三時,她父母離了婚。這對吵了十多年的夫妻,臨分手前,客氣得反倒像是陌生人。他們心平氣和地做了一筆清算,結(jié)果是:他倆的積蓄對半平分,而宜珍以及松木場的那套房子則歸男方所有。那大概是他們婚后最愉快的一次合作。那以后,宜珍母親和她在舞場里的一個男伴結(jié)了婚,幾年后,又生了個兒子。
有一種說法是,宜珍母親早在離婚前就和那個男伴勾搭上了。不過,也只是傳言,沒人拿出證據(jù)。而她父親根本懶得理會那些閑言碎語,離婚后,他徹底從那段不太成功的婚姻中解放了出來,看書,下棋,天氣好的時候,他還會拿上釣魚竿,拎一只水桶到江邊釣魚。
總的來說,父親算不上個稱職的監(jiān)護人。家里的地面是臟的,做的飯菜總是放多了鹽(后來還是宜珍學(xué)會了,自己燒的),在很多事上,他也并不怎么關(guān)心宜珍。不過,他好歹陪了她那么多年,并將她拉扯大。而等宜珍參加工作后,他索性搬去了鄉(xiāng)下。他在那租了間房,種菜、養(yǎng)雞,過上了他夢想的田園生活。
對于父親的離開,宜珍并沒有多說什么。事實上,她是很早就領(lǐng)會了生活中“忍”這個真諦的。她父母離婚后,每個周末,她都會去她母親那里。她會看到繼父沒有任何表情的臉,再過幾年,則是她那個調(diào)皮搗蛋、不怎么討她喜歡的弟弟。她母親會問她最近怎么樣?她會回答,還行。所有一切就跟設(shè)定好的程序一樣,單調(diào)而乏味,可下個禮拜,她仍得再來。
4
“忍一時風(fēng)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宜珍忘了自己頭一次聽到這句話是在什么時候。是九歲還是十歲?反正,她一下就記住了。這倒不是因為她真的理解了什么,當(dāng)時,她只是純粹想把這句話寫進作文里,能有個好分?jǐn)?shù)。等再往后,她發(fā)現(xiàn),這句話的背后其實隱藏著一個巨大的信息:生活里到處都是暴風(fēng)雨,而她一不小心便被打得七零八落,體無完膚。
衛(wèi)生間里的頭發(fā)絲東一根西一根,衣服幾天不洗就堆得快要滿出來,奶瓶沒來得及消毒,尿布(有段時間貝貝紅屁股,她只好改用尿布)不管她怎么洗都有股騷味。還有婆婆——她下意識咬了下嘴唇。下班出來得晚一點,要說;飯喂得少一點,要說。有一回,她帶著貝貝參加同事的婚禮,婚禮上,貝貝不小心摔了跤,摔破了一塊皮。怎么搞的,你要管牢他的呀。回家后,婆婆把那個傷口看了又看。幾周后,她仍能從婆婆的話里聽出一絲耿耿于懷。
她只覺得委屈。事情發(fā)生得有些突然,等她去扶時,已經(jīng)晚了??伤y道就不心疼,不肉痛?但她只是緘默。她不是不知道婆婆的脾氣,假若她多說上一句,她們兩個人非吵起來不可。她會舉出一大堆的例子,誰誰誰家的小孩因為無人看管從十八層樓上掉了下去,誰誰誰家的小孩又因為大人看管不力被車子撞倒在地……你以為這是什么?兒戲?
她不否認(rèn)管小孩必須得有責(zé)任心。可另一方面,這樣難道就一定正確?就好比貝貝,很多時候,她覺得他就像是只被圈養(yǎng)的羊,他已經(jīng)沒什么可活動的地了,可就是這樣,他仍是被套上了繩索,拴了起來。但她能怎么辦?老人家嘛,她管孩子也辛苦,我們做小輩的多讓著點她。秦建林一定會這樣說。
事實上,就算他不說,她也會想到的。孩子總得有人管,以她目前的情況,要么辭職,要么請保姆。她不可能辭掉工作,辭了工作,就意味著沒了經(jīng)濟來源,且不說家庭地位,萬一家里有了變故,她連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都拿不到。交給保姆吧,可這年頭,新聞里到處都是保姆虐童事件,叫她怎么放心?既如此,她便只能咬咬牙,乖乖閉上嘴巴。
忍。忍。忍。她辦公室桌頭就擺有一張大大的“忍”字。那是她去河坊街時買的,上頭還畫有一朵蘭花,其中一片的花瓣正好開在上半個“忍”字的那個點上。這種字國內(nèi)哪條商業(yè)街上都有,但她還是買下來了。每每,她委屈、難過、心煩,便對著它看了又看。再大的事忍一忍就過去了,她這樣安慰自己。可她恰恰忘了,忍字頭上開的其實并不是花。那是一把刀,尖銳、鋒利,隨便晃動兩下便在她身上戳出一道疤。
5
松木場車站距離宜珍培訓(xùn)的學(xué)校有一站多的路。十分鐘前,她站在來時的那條小路上,絕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里。羅玨在打電話,她開出去時不小心撞到了前面那輛車。她該打電話給他嗎?告訴他眼下的情況。他會等她處理好,回去,然后,一齊被堵在回家的路上:車子一輛接著一輛,后面的那輛車在按喇叭,左邊那個車道上則開始不停地罵娘。他會把右手按在方向盤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而婆婆呢,會抱怨這座城市的交通,抱怨不斷涌進這座城市的外地人,抱怨著抱怨著抱怨到她頭上來,怎么會回來得這么晚?又或者,干脆像那次那樣將她丟棄。
那次,她感到身體哆嗦了下。她臨時被叫去開會,出門時,忘了帶手機。等回到辦公室,已經(jīng)超出平常下班二十多分鐘了。她慌忙打電話給他,卻聽到他說,他已經(jīng)回去了。你回去了?她有點不敢相信。是啊,他的語氣卻顯得再正常不過。媽要先回家燒飯,貝貝等得都餓了。打你電話又不通。
生活有時就像一團巨大的稀泥,你越是想弄清楚,越是弄不清楚。譬如她認(rèn)為的那次丟棄,到了他那里卻理所當(dāng)然地成了一次再平常不過的事件,無非是貝貝肚子餓了,她又沒接到手機。再者,她一個大活人,還不能一個人回去了?她就那么矯情?不——不——她難道是因為自己一個人回去而生氣嗎?當(dāng)然不,事情的關(guān)鍵在于他沒有告訴她便自顧自走了。還有,那天晚上,當(dāng)她搭乘公交車精疲力竭地回到家,他們竟也沒有多問她幾句。婆婆在給貝貝洗澡,秦建林在書房里看籃球比賽,見她回來了,只是照例問了聲,便再也沒說下去。
如果我那天離開了,你怎么辦?幾天后,她終于問他。離開?他被問得莫名其妙。亂說什么呢?好好的,干嘛要離開?她沒再說什么。多年來,她成功扮演了一個沒有脾氣沒有自我的賢妻良母,連生氣都顯得如此悲涼。
這里堵車,你先回家好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打出了這幾個字,發(fā)給他。出乎意料的,并沒有想象中那么糟糕?,F(xiàn)在,她不用急著趕回去了,當(dāng)然,也不用再看婆婆的臉色。她把手機關(guān)了,塞進包里。與此同時,一股難以言狀的通暢感布及了她的全身。
6
和整座城市的建設(shè)相比,松木場的變化實在不算大:路面被拓寬了兩米,兩旁的人行道上,水杉樹比之前高大了些。也僅僅只是這些,路的基本輪廓還是在的。宜珍走在這條路上,過去的點點滴滴一下變得豐沛了起來,仿佛她還是過去那個她,背著個書包,扎著馬尾辮,嘻嘻哈哈地和同學(xué)們走在一塊。
偶爾,她也會在路上碰見阿倫。阿倫已經(jīng)很高了,他剃著個小平頭,穿一套深藍(lán)色的校服,連底下的白球鞋都是清清爽爽的。她曉得再過半年,阿倫就要高考了,他在市區(qū)的一所重點高中上學(xué)。阿倫的功課很好。宜珍還在念幼兒園的時候,就經(jīng)常聽樓道里的大人們夸阿倫。他們夸他聰明、懂事,夸著夸著便捋一下自己孩子的頭,叫他(或者是她)向阿倫學(xué)習(xí)。
宜珍也是其中之一。不過,對于她來說,阿倫之所以特別,還有另一層原因。宜珍從小學(xué)一年級開始就去阿倫家做作業(yè)。這是宜珍母親的意思。你阿倫哥哥成績好,你不懂的就叫他教。也有反過來的時候,阿倫父母上夜班或者有事出去,他就在宜珍家做作業(yè)、吃飯,再一道玩。
宜珍還記得自己有次想要捉知了,阿倫知道后,二話不說,挽起褲腳就朝樹上爬去。那是棵七米來高的法國梧桐,阿倫瘦小的身體在枝椏間行進著,一個沒踩穩(wěn)便從樹上摔了下來。他的右腿在掉下來的時候擦到了,開了道口子。血溢了出來,流得到處都是,阿倫沒哭,倒是宜珍哭得跟個淚人兒似的,怎么止都止不住。阿倫母親趕過來了,她邊給阿倫清理傷口邊打趣道,看這孩子哭的。以后,就做我們阿倫的老婆好了。宜珍那時候還小,聽了也不害臊,兩人照舊一塊兒吃,一塊兒玩。
他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客氣起來的呢?她想。是在她上了初中以后吧。開始還好好的,忽地,就變得生疏了。她不再到他家找他復(fù)習(xí)功課,他也不再來她家找她玩。即使在路上碰了面,也只是互相點一下頭,又或者,索性裝沒看到。他們之間仿佛生出了一條巨大的不可轉(zhuǎn)寰的鴻溝,但若要追溯起這鴻溝的源頭,也只是一條不起眼的間隙。她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他們有些不一樣了,對撞時的眼神,忽而濃重的呼吸聲。假若她當(dāng)時能稍微勇敢一點,結(jié)果大概就會不一樣了吧??伤菚焊具€是個不經(jīng)事的孩子,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再后來,她父母離了婚,她隨父親離開了這里。
7
他們就這樣斷了聯(lián)系。他以后的事都是她從父親那里聽來的。聽說他考上了重點大學(xué),又報考了研究生。畢業(yè)后,去了某個政府機關(guān)就職。她對他的了解僅限于此了,而他對于她的了解,她猜想,也不會更多。
倘若他們兩人的關(guān)系僅僅到這里,倒不為一件幸事了,就好比是一顆遺珠,雖有遺憾,終歸還是美的??善虚g發(fā)生了一件事。那是五年前的夏天,住在鄉(xiāng)下的父親忽然打電話來說要賣房。父親說的是松木場的那套老房子,那房子租出去好些年了,她父母離婚后,他們就搬回了她爺爺那里。每年春節(jié),他們幾乎都要為來來去去的房客忙乎上好一陣子。這事累心。父親說。反正我也不回來,倒不如賣了。話里頭卻有了要在鄉(xiāng)下終老的意思。宜珍聽了不悅,但父親執(zhí)意如此,她亦無可奈何。
當(dāng)下聯(lián)系好了中介去看房,等洽談好出來已經(jīng)快十二點了。大熱天的,又是正午,簡直跟碳烤了一樣。她叉著個手,昂著脖子,站在車站前等公交車來。這時,她看到了他——他變胖了點,穿一件立領(lǐng)的白色襯衫,手上拿只棕色的大號公文包。他也看到她了,臉上隨即浮現(xiàn)出了一股驚訝的神情。這種神情久未碰面的人都會有,但他的表情里顯然還包含了另一層意味:她怎么就變成了這樣?
是啊,她怎么就變成了這樣?肥了整整兩圈的身體套在了一件更肥大的棉布裙子里,臉上沒上妝,許多大大小小的雀斑一覽無余??稍谟龅剿?,她是已然接受,甚至習(xí)慣了這樣的自己呀。她總是對自己說,這算什么,哪個哺乳期的女人不這樣?可這當(dāng)口,他的眼神卻還是刺到了她,她驚惶、羞赧,恨不得立馬縮成一根針,一根刺,一股空氣,好趕緊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
一輛車開過來了,不是她要坐的車。可她哪里還管得了那么多,她胡亂地跟他揮了下手,朝車子跑去,跳上。等做完這一連串的動作,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胸前濕了一大片。奶早漲出來了,她竟沒發(fā)覺。某種熟悉而潮濕的腥銹味竄入了她的鼻孔,她皺了下眉頭,又想起了他的眼神。那么說,他看到了?她這么想著,將那塊地方揪緊了。
8
為什么偏偏是在那時?她低頭看了下自己。如果是現(xiàn)在——她的身材雖沒能百分之百地恢復(fù),但同那時比,已經(jīng)纖瘦了不少;她的穿著雖稱不上時尚,但也還得體;特別是她那張臉,在一層白的薄透的粉底的掩蓋下,甚至還有了點光彩照人的味道。她可以大方地同他閑聊,問問他最近的情況。也許,他們會發(fā)生點什么;又也許,什么也不發(fā)生。無論怎樣,都好過那次的狼狽、倉皇。
可要在茫茫人海中遇見一個人又是何等地難!整個松木場公交車站站滿了人。她左邊的一個少婦抱著個孩子,正唔哩哇啦地對邊上的男人說著什么。她的右側(cè)是一個體型魁梧的老太太。老太太背著個橘色的環(huán)保袋,仿佛隨時都會爆裂開來。她往邊上退開了點,看到一輛公交車穿過紅綠燈,朝她這兒奔來。
她沒有上前,轉(zhuǎn)而走到車站的長凳旁,坐下。頭一次,她失去了時間感。她可以反反復(fù)復(fù)地觀看來往的行人、車輛,尋找有無他的蹤影。她想起初三那年,她曾計劃過一次行動。具體去哪,帶什么東西,她都沒想好,但出走后的情景卻在她的腦子里上演了無數(shù)遍:那里的天空是透藍(lán)的,空氣無比清鮮。她在一片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奔跑,平躺,甚至從這一頭滾到那一頭。反正,再怎樣也不用聽她父母的爭吵。
他們吵了多少次了?她想。每天都吵,難道不嫌煩?諷刺的是,他們離婚前的一天,竟奇跡般地沒有吵。等第二天天亮,他們頗為平靜地告訴她,他們已經(jīng)商量好了,馬上就離婚。
那感覺,她這輩子都不會忘,就好像某只被遺棄的狗。她寧愿他們天天吵,吵個天翻地覆,頭破血流,至少,她可以有所準(zhǔn)備??赡峭?,他們卻像是一致對外的盟友,果斷地將她排除了。她最后收到的只是一則通知,一份聲明,無論她愿意與否,他們都不會改變。
9
那個計劃便胎死腹中了,她再也沒聽到父母的爭吵聲。而等她搬回了爺爺家,她更是很少有地才會想起。那就像是個夢,又或者,從來就不曾出現(xiàn)過。但此刻,它回來了。她坐在公交車站的長凳上,感到冥冥之中有一種神秘的呼應(yīng)。
她在人群中來回搜索他的身影。這個不是,那個不像。她的身體慢慢地開始發(fā)困,眼皮也打起架來。只要她稍加思考,便可以想到其實他們碰面的機會微乎其微。他也許搬了家,又也許不再坐公交車,即便他仍舊住在這里,他也未必會在這個時間點同她碰頭??伤褪遣辉敢獬姓J(rèn)。再等一會,說不定就能遇見了。她對自己說。
在不知道第幾輛車朝她駛來時,她終于意識到,她是等不到他了?;秀敝?,她隨著擁擠的人流上了車。車門被人卡住了,敞開在那里,司機半探著身子,不停地?fù)]動著雙手,喊,往后點,往后點。等那小部分人上來后,車門終于笨拙而艱難關(guān)上了。
她站在駕駛座的右后方,兩只腳旁滿是其他的腳、行李。她抓著扶手的胳膊撞到了邊上的女人,而后邊的男人又撞到了她,但在這種情況下,誰都懶得查看一眼。也就在這時,她感到背部一陣異樣。似乎有什么東西劃了她一下。那一下很輕,但也正因為輕,讓它旋即和其他的動作分別了開來。
她的背弓起來了,手心里冒出了一層汗。她聽說過不少公交車偷竊事件。最夸張的一次,小偷直接從外面割破了皮包,拿走了錢,失主卻渾然不知。硬拼肯定不行。這些人身上大多藏有家伙,對她沒有任何好處。她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一只手則去拉肩上的那只包。謝天謝地!錢包和手機都還在。她把包捏緊了,移至了胸前。
又是一下。這回不是劃而是捏,輕輕軟軟的,還帶著點力道。她明白過來了,那人并不是要偷她的錢。明白了這點后,她感到胃部一陣泛酸。她猛地扭過頭,卻看到了他:瘦長的腦袋,利落的小平頭,鼻子很挺,下方是一片薄薄的向上彎起的嘴唇。
一時間,她忘了要干什么。她想,這個人長得多像阿倫啊。更準(zhǔn)確地說,是少年時期的阿倫。他當(dāng)然不是真的阿倫,可是,這么年輕、俊朗的男人居然在摸她。她說不出是驚訝,新奇,還是高興,只是木然地站在那里。
10
車窗外,天完全黑了。車窗映著她的臉,有些模糊不清。在她那張臉的右側(cè),還有張臉,正拼命地示意她什么。那是個大媽,手里握著根艾葉,一對眼睛則不停地朝她眨巴著。她曉得她想要說什么,撇過臉,權(quán)當(dāng)沒看見。
車子快要到武林門西站時,那只手再沒了動作。透過車窗,她看到他側(cè)過身子,朝后門移去。他要下車了。她想,心里頭一陣失落。她聽到車門吱呀一聲開了,緊接著,人們推搡著下了車。一個女人突然喊了起來,來人啊,抓人啊。
人群騷動了起來。她隨著人群朝那邊挪動了兩步,看到一個約莫四十來歲的女人。女人個頭不高,一張小臉上兩塊顴骨高高凸起,看上去顯得格外兇相。
起先,他還掙扎兩下,很快,便服了軟——司機和另外兩個男人一起按住了他。小西斯(杭州話,混蛋的意思)。司機將他的兩只胳膊抓住,按緊了。他的臉壓得很低,她看不到他那張阿倫式的臉,只能看到他那個小平頭若皮球似的顛了兩下。叫你耍流氓。司機又按了他一下,上一次也在我這輛車上,拘留所還沒待夠啊。
一瞬間,她只覺得羞辱漫過了她。那只手——她現(xiàn)在看清了——那只細(xì)白得有些過分的手,摸過多少個女人啊。漂亮的,丑的,老的,少的……她只覺得腦袋發(fā)暈,兩條腿虛得厲害。她勉強支撐著退到一張椅子上坐下(現(xiàn)在好多椅子都空了,人們都圍到車后門看熱鬧去了),看到那個拿艾葉的大媽朝她走過來了。
哎,他剛剛也弄你了吧?大媽的聲音異常刺耳。我一直在叫你,你怎么都沒反應(yīng)?一車子分散的目光登時聚攏了,所有人齊刷刷地望向了她。她就像個被強行推至舞臺中央的演員,上千只聚光燈毫無預(yù)兆地打在了她的臉上,還有身上。
她的臉憋得通紅。她應(yīng)該說點什么的。譬如,車實在是太擠了,她還以為那不過是普通的擦碰;又譬如,她早知道了,可她怕那人手里握有刀。她明明可以解釋的,可要命的是,她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她的上下嘴唇被黏住了,嘴巴干燥得很,她只能若條擱淺的魚,半張開嘴,發(fā)出微弱而無力的喘息聲。
她終于想起了什么,半是拉半是扯地拉開皮包拉鏈,打開了手機。手機里有一條新微信,那是秦建林發(fā)來的。秦建林說,好。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什么。她咽了口口水,對著手機說道,流氓,臭流氓。然而,沒有人聽到了。她的手因為顫抖沒能長按住語音鍵,一車子的喧雜聲蓋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