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有一天,朱哲琴來故宮,告訴我在著名建筑師王澍設(shè)計的富春山館,她展出了一個聲音裝置,希望我有時間去看——或者說,去聽。我問聲音裝置是啥,朱哲琴說,是她采集的富春江面和沿岸的聲音素材,加工成的聲音作品。她還說,那聲音是可以被看見的,因為她還采集了富春江水,聲音讓水產(chǎn)生震動,光影反照在墻上,形成清澈變幻的紋路。她給這一作品起了個名字,叫《富春山館聲音圖》。
我敬佩朱哲琴對聲音的敏銳,她讓《富春山居圖》這古老的默片第一次有了聲音,但我想,《富春山居圖》里原本是有聲音的,只不過黃公望的聲音,不是直接訴諸聽覺,而是訴諸視覺,通過空間組織來塑造的。其實黃公望本身就是一個作曲家,徐邦達先生說他“通音律,能作散曲”1。黃公望的詩,曾透露出他對聲音的敏感:
水仙祠前湖水深,
岳王墳上有猿吟。
湖船女子唱歌去,
月落滄波無處尋。2
元至正七年(公元1347年),黃公望與他的道友無用師一起,潛入蒼蒼莽莽的富春山,開始畫《富春山居圖》。這著名的繪畫上,平林坡水、高崖深壑、幽蹊細路、長林沙草、墟落人家、危橋梯棧,無一不是發(fā)聲的樂器。當我們潛入他的繪畫世界,我們不只會目睹兩岸山水的浩大深沉,也聽見隱含在大地之上的天籟人聲。也是這一年,黃公望畫了《秋山圖》,《寶繪錄》說他“寫秋山深趣長卷,而欲追蹤有聲之畫”。
黃公望把聲音裹藏在他的畫里,朱哲琴卻讓聲音(光影圖像)從畫里脫穎而出,這跨過七百年的山水對話,奇幻、精妙,仿佛一場曠日持久的共謀。
但我想說的,卻是另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富春山居圖》(包括古往今來的中國山水畫),之所以與音樂合拍,有一個原因:中國的山水畫,有很強的抽象性。
繪畫,本來是借助形象的,但趙孟頫老先生一句話,為繪畫藝術(shù)定了性。他說:“書畫同源”(趙孟頫原話為“書畫本來同”)。這句話,一句頂一萬句,因為它不僅為中國書法和繪畫——兩門最重要的線條藝術(shù)——溯清了源頭,解釋了它們在漫長文明中親密無間、互敬互愛的關(guān)系,更為它們指明了未來的路徑,尤其是繪畫,本質(zhì)功能是寫意(像書法一樣),而不是為現(xiàn)實照相。
中國畫,起初是從圖騰走向人像的,唐宋之后,中國畫迎來了巨大變革:
首先,山水畫獨立了,不再依附于人物畫充當背景和道具,如東晉顧愷之《洛神賦圖》里的山水環(huán)境,還有五代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里的山水屏風。
其次,色彩的重要性減弱,水墨的價值凸顯,于是,“草木敷榮,不待丹碌之彩。云雪飄揚,不待鉛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鳳不待五色而<\\Xhyq\新華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17年當代\2017年當代\4#\鏈接\粹.eps>”3,因為墨色中包含了世間所有的顏色,所謂“墨分五色”(張彥遠的說法是“運墨而五色具”),水墨也從此在中國畫家的紙頁間牽連移動、潑灑渲染,締造出素樸簡練、空靈韻秀的水墨畫。
最后,這份素樸簡練不僅讓中國畫從色彩中解放出來,亦從形象中解放出來,從而更具抽象性,更適合宋人的哲思玄想。
當然,那是有限度的抽象,是在具象與抽象之間進進退退,尋求一種平衡。
總之,繪畫由彩色(青綠)時代進入黑白(水墨)時代,這是中國藝術(shù)的一個巨大進步,或曰一場革命,這一過程,與由黑白時代進入彩色時代的攝影藝術(shù)剛好相反。
大紅大紫的青綠山水也沒有從此退場,在歷史中不僅余脈猶存,且漸漸走向新的風格。青綠與水墨在競爭、互動中發(fā)展,才有各自的輝煌歷史。
也因此,今人用材料指代繪畫,一曰水墨,一曰丹青。
為此我們要回看兩張圖,一是北宋王希孟《千里江山圖》,一是南宋米友仁的《瀟湘奇觀圖》。
其實王希孟與米友仁,年代相差不遠。
王希孟生于北宋紹圣三年(公元1096年),很小就進了宋徽宗的美術(shù)學院(當時叫“畫學”,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宮廷美術(shù)教育機構(gòu),也是中國古代唯一由官方創(chuàng)辦的美術(shù)學院),但他畢業(yè)后沒有像張擇端那樣,入翰林圖畫院當專業(yè)畫家,而是被“分配”到宮中的文書庫,相當于中央檔案館,做抄抄寫寫的工作?;蛟S因為不服,他18歲時創(chuàng)作了這卷《千里江山圖》,被宋徽宗大為贊賞,宋徽宗親自指導他筆墨技法,并將此畫賞賜給蔡京。王希孟從此名垂中國畫史,迅即又在歷史中銷聲匿跡,不知是否死于靖康戰(zhàn)亂。
米友仁是米芾長子,生于北宋熙寧七年(公元1074年),比王希孟還年長22歲,畫史卻常把他列為南宋畫家,或許因他主要繪畫活動在南宋,而且受到宋徽宗他兒子宋高宗的高度賞識,宮廷里書畫鑒定的活兒,宋高宗基本交米友仁搞定。所以今天,在很多古代書畫上都可看見米友仁的跋尾。
王希孟《千里江山圖》與米友仁《瀟湘奇觀圖》,一為青綠,一為水墨,一具象,一抽象(相對而言),卻把各自的畫法推到了極致,所以這是兩幅極端性的繪畫,也是我最愛的兩張宋畫。
這兩張圖,好像是為了映照彼此而存在。
它們都存于故宮博物院,不知什么時候,它們可以同時展出,同時被看見。
先說《千里江山圖》吧,這幅畫上,群山涌動、江河浩蕩,夾雜其間的,有高臺長橋、松巒書院、山塢樓觀、柳浪漁家、臨溪草閣、平沙泊舟……這宏大敘事的開闊性和復雜性自不必說,只說它的色彩,至為明麗,至為燦爛,光感那么強烈,頗似修拉筆下的《大碗島的星期日下午》,陽光通透,空間純凈,青山依舊,水碧如初,照射古老中國的光線照亮了整幅畫,使《千里江山圖》恍如一場巨大的白日夢,世界回到了它原初的狀態(tài),那份沉靜,猶如《春江花月夜》所寫:
江天一色無纖塵,
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4
……
有評者曰:“初唐詩人張若虛只留下一首《春江花月夜》,清代王闿運評為‘孤篇橫絕,竟為大家?,F(xiàn)代聞一多譽之為‘詩中的詩,頂峰中的頂峰。北宋王希孟的青綠山水卷《千里江山圖》可比《春江花月夜》,孤篇壓倒兩宋,而論設(shè)色之明艷,布局的宏遠,說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也不為過?!?
然而,假如從這兩幅畫里再要選出一幅,我選《瀟湘奇觀圖》。雖然王希孟的視野與胸懷已經(jīng)有了超越他年齡的博大,但他的浪漫與天真,還帶有強烈的“青春文學”印記,他對光和天空的神往,透露出青春的浪漫與傷感,還有失成熟和穩(wěn)定。
這只是原因之一,更深刻的原因在于,比起王希孟《千里江山圖》,米友仁《瀟湘奇觀圖》更加深沉凝練、簡約抽象,且因抽象而包羅萬象。米友仁不僅舍棄了色彩,他甚至模糊了形象——《千里江山圖》的焦距是實的,他截取的是陽光明亮的正午,每一個細節(jié)都清晰畢現(xiàn);《瀟湘奇觀圖》的焦距則是虛的,截取的煙霧空蒙的清晨——有米友仁自題為證:“大抵山水奇觀,變態(tài)萬層,□在晨晴晦雨間?!迸c《千里江山圖》的濃墨重彩相比,《瀟湘奇觀圖》是那么淡,那么遠,那么虛,全卷湮沒于煙雨迷蒙中,山形在云霧中融化、流動、展開,因這份淡、遠、虛而更見深度,更加神秘莫測。在“實體”之外,山水畫出現(xiàn)了“空幻”之境。
《瀟湘奇觀圖》才是北宋山水畫的扛鼎之作。
但繪畫走到元朝,走到黃公望面前,情況又變了。
那被米友仁虛掉的焦距,又被調(diào)實了。
看元四家(黃公望、吳鎮(zhèn)、王蒙、倪瓚),云煙空蒙的效果消失了,山水的面目再度清晰,畫家好像從夢幻的云端回到了現(xiàn)實世界。
但仔細看,那世界又不像現(xiàn)實,那山水也并非實有。
它們似曾相識,又似是而非。
就像這《富春山居圖》,看上去很具象,畫面上的每一個細節(jié),似乎都是真實的,但拿著《富春山居圖》去富春江比對,我們永遠找不出對應(yīng)的景色。
可以說,《富春山居圖》是黃公望精心設(shè)置的一個騙局,以高度的“真實性”蒙蔽了我們,抵達的其實是一個“非真實”的世界。
那仍然是一種抽象——具象的抽象。
或者說,它的抽象性,是通過具象的形式來表現(xiàn)的。
很像小說中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細節(jié)真實,而整體虛幻。
王蒙后來沿著這條路走,畫面越來越繁(被稱“古今最繁”),畫面卻呈現(xiàn)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超現(xiàn)實氛圍,像是一個烏有之境”6。
那真實,是憑借很多年的寫生功底營造出來的。
《富春山居圖》,黃公望78歲才開始創(chuàng)作,可以說,為這張畫,他準備了一輩子,而且一畫就畫了七年。80歲老人,依舊有足夠的耐心,猶如托爾斯泰在61歲開始寫《復活》,不緊不慢,一寫就寫了十年。他們不像當下的我們那樣活得著急,連清代“四王”之一的王原祁都在感嘆:
古人長卷,皆不輕作,必經(jīng)年累月而后告成,苦心在是,適意亦在是也。昔大癡畫《富春》長卷,經(jīng)營七年而成,想其吮毫揮筆時,神與心會,心與氣合,行乎不得行,止乎不得止,絕無求工求奇之意,而工處奇處斐然于筆墨之外,幾百年來神采煥然。7
黃公望活了85歲,他生命的長度剛剛夠他畫完《富春山居圖》,這是中國藝術(shù)史的大幸。
可以說,他活了一輩子,就是為了這張畫。
放下黃公望一生的準備不談,只說畫《富春山居圖》這七年,他兢兢業(yè)業(yè),日日寫生,“五日畫一山,十日畫一水”,如他在《寫山水訣》中自述:“皮袋中置描筆在內(nèi),或于好景處,見樹有怪異,便當模寫記之,分外有發(fā)生之意?!?
李日華在《六研齋筆記》中記錄:“黃子久9終日只在荒山亂石、叢木深筱中坐,意態(tài)忽忽,人莫測其所為,又每往泖中通海處,看激流轟浪,雖風雨驟至,水怪悲詫,亦不顧?!?0
因此,《富春山居圖》上畫了十數(shù)峰,一峰一狀,數(shù)百樹,一樹一態(tài),“雄秀蒼莽,變化極矣”11。明代大畫家董其昌看到,徹底服了,簡直要跪倒,連說:“吾師乎,吾師乎,一丘五岳,都具是矣。”這贊美,他寫下來,至今裱在《富春山居圖》的后面。
在這具象的背后,當我們試圖循著畫中的路徑,進入他描繪的那個空間,我們一定會迷失在他的枯筆濕筆、橫點斜點中。《富春山居圖》里的那個世界,并不存在于富春江畔,而只存在于他的心里。那是他們精神世界的一部分,而不是現(xiàn)實世界的一部分。那是他的夢想空間,他內(nèi)心里的烏托邦,只不過在某些方面,借用了富春江的形骸而已。
但在他其他山水畫中,山的造型更加極端,比如故宮博物院藏《快雪時晴圖》卷、《九峰雪霽圖》軸,還有云南省博物館藏的《剡溪訪戴圖》軸。就說《快雪時晴圖》卷吧,這幅畫里的山,全是直上直下的懸崖,基本上呈直角。它不像王希孟《千里江山圖》那么明媚燦爛,不像米友仁《瀟湘奇觀圖》那樣如詩如夢,甚至不像《富春山居圖》那么溫婉親切,在這里,黃老爺子對山的表現(xiàn)那么決絕,那么粗暴,那么蠻橫。他畫的是人間沒有的奇觀,那景象,絕對是虛擬的。顯然,黃公望已經(jīng)迷戀于這種對山水的捏造,就像夏文彥所說:“千丘萬壑,愈出愈奇,重巒疊嶂,越深越妙?!?2
我們在現(xiàn)實中找,卻聽見黃公望在黑暗中的笑聲。
自我們今天能夠見到的最古老的山水畫——隋代展子虔《游春圖》(故宮博物院藏)開始,中國畫家就沒打算規(guī)規(guī)矩矩地畫山。中國畫里的山,像佛塔,像蘑菇,像城堡,也像教堂。古人畫山,表現(xiàn)出充分的任性,所以中國山水畫從來不是客觀的地貌圖像,即使作者為他的山水注明了地址——諸如“瀟湘八景”“剡溪訪戴”“洞庭奇峰”“灞橋風雪”,也大可不必當真。五代董源《瀟湘圖》與南宋米友仁《瀟湘奇觀圖》,畫的是同一個瀟湘(瀟江與湘江),卻幾乎看不出是相同的地方。中國山水畫里的山形,大多呈縱向之勢,一副“欲與天公試比高”的架勢,仿佛大自然積聚了萬年的力量噴薄欲出。這樣的山恍若想象中的“魔界”,適合荊浩《匡廬圖》、范寬《溪山行旅圖》(皆藏臺北故宮博物院)這樣的畫軸,即使像北宋張先《十詠圖》、王詵《漁村小雪圖》、宋徽宗《雪江歸棹圖》、王希孟《千里江山圖》、南宋趙伯駒《江山秋色圖》(以上皆藏故宮博物院)、元代黃公望《富春山居圖》這樣的橫卷,也不例外。如此汪洋恣肆、逆勢上揚的山形,在現(xiàn)實中難以尋見(尤其在黃公望生活的淞江、太湖、杭州一帶),除了夢境,只有在畫家的筆下才能見到。
中國古人從來不以一種“客觀”的精神對待山川河流、宇宙世界。中國古人的精神世界沒有像西方那樣,經(jīng)歷過“主”“客”二分,世界沒有分裂成“主體”(subject)和“客體”(object)兩個部分,而外部世界(自然)也沒有成為與主觀世界(自我)相對(甚至對立)的概念,不是一個獨立于自我之外的“他者”,因此也不僅僅是一個“看”的對象。自然就是自我,二者如身體發(fā)膚,分割不開,如莊子所說:“天地與我并立,而萬物與我為一”,大千世界,變化萬千,一滴水、一粒沙、一片葉、一只鳥,其實都是人類感覺器官的延伸。
人類對世界的探索與發(fā)現(xiàn),其實就是對自我的探索與發(fā)現(xiàn)。莊子說:“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背浅λ?,所以它不知月(月初為朔,月底為晦),蟪蛄過不了冬,所以不知年(春秋)。他說的不只是自然界的兩種小蟲子,而是說人類自己——我們自己就是朝菌、蟪蛄,我們所能知道的世界,比它們又多得了多少?當然,莊子不會以這樣的蟲子隱喻自己,在他眼里,自己是美麗的蝴蝶,所以周莊夢蝶,不知道是自己夢見蝴蝶,還是蝴蝶夢見自己。李白獨坐敬亭山,說:“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鄙郊慈?,人即山。這山,不只是敬亭山,而是包括了天底下所有的山,當然也包括南宋詞人辛棄疾在江西信州13所見的鉛山,所以他說:“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看我應(yīng)如是”,人與自然、“自我”與“他者”,在古人那里,完全是重合的,它們的界限,在古人那里并不存在。
這種“天人合一”的觀念,幾乎構(gòu)成了中國古代思想和藝術(shù)的核心觀念。魏晉時代,山水繪畫與山水文學幾乎同時起步,歷經(jīng)宗炳、王微,到唐代李思訓手里初步完成,引出山水畫大師王維,再經(jīng)五代荊浩、關(guān)仝、董源、巨然的錘煉打造,在宋元形成山水畫的高峰,有了前面說到的米芾、王詵、王希孟、米友仁的縱情揮灑,有了趙孟頫的鋪墊,才有黃公望脫穎而出,歷經(jīng)倪瓚、吳鎮(zhèn)、王蒙,在明清兩代輾轉(zhuǎn)延續(xù),自然世界里的萬類霜天,才在歷代畫家的畫卷上,透射出新鮮活潑的生命感,那“無機”的世界,于是變得如此“有機”,山水畫才能感人至深(哪怕倪瓚的寂寞也是感人的),月照千山,人淡如菊,連頑石都有了神經(jīng),有悲喜、有力量。
徐復觀先生在《中國藝術(shù)精神》里說:“中國的風景畫較西方早出現(xiàn)一千三四百年之久” 14,相信這只是一種大而化之的說法,實際上,古代中國沒有風景畫——在古代中國人的心里,山水不只是風景,山水畫也不是風景畫。風景是身體之外的事物,是“觀看”的對象,山水則是心靈奔走的現(xiàn)場——山重水復中,既包含了痛苦的體驗,也包含著愿望的實現(xiàn)。人不是外置于“風景”,而是內(nèi)化于“風景”,身體是“風景”的一部分,“風景”也是身體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因此,“風景”就不再是“風景”,中國人將它命名為:山水。山水不是山和水的簡單組合,或者說,它不只是一種純物質(zhì)形態(tài),而是一種精神的體現(xiàn)。正因如此,在千年之后,我們得以透過古人的畫卷,看見形態(tài)各異的山水,比如董源的圓轉(zhuǎn)流動,范寬的靜穆高遠,王希孟的青春浪漫,趙孟頫的明凈高古……
在西方,德國古典哲學自17世紀開始使用“主體”與“客體”概念。有了“主”“客”二分,人類才能“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以研究和改造客觀世界為目標的西方近代科學才應(yīng)運而生,而西方風景畫,就是“主體”觀察、認識和表現(xiàn)“客體”的視覺方式,所以它的方法也是科學的,比如人體解剖,比如焦點透視。西方的風景畫,也美,也震撼,比如俄羅斯巡回畫派大師希施金(Ivan I. Shishkin),以生動的筆觸描繪出俄羅斯大自然,亦偉大,亦憂傷,但他所描繪的,是純粹的風景,是對自然的“摹仿”與“再現(xiàn)”。相比之下,中國山水畫不是建立在科學之上,所以中國山水畫里,沒有極端的寫實,也沒有極端的抽象,它所描述的世界,介于二維與三維之間。
西方風景畫是單點透視,無論畫面多么宏大,也只能描繪自然的片段(一個場面),中國山水畫里則是多點透視——高遠、平遠、深遠的“三遠”圖式,在唐代就已流行,北宋郭熙說:“自山下而仰山巔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后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15而這仰望、窺視與遠望,竟然可以運用到同一幅畫作中。
這是最早的“立體主義”,因為它已不受單點透視的局限,讓視線解放出來,它幾乎采用了飛鳥的視角,使畫家自由的主觀精神最大限度地滲透到畫面中,仿佛電影的鏡頭,“空間可以不斷放大、拉近、推遠,結(jié)束了又開始,以至于無窮盡,使觀者既有身在其中的體驗,又獲得超乎其外的全景的目光。山水畫表現(xiàn)空間,然而超空間;描繪自然,然而超自然?!?6
西方人覺得,中國畫是平面的,缺乏空間感,豈不知中國畫里藏著更先進的空間感。以徐復觀先生的說法,中國畫領(lǐng)先西方現(xiàn)代派一千三四百年,又是成立的。但“主”“客”不分的代價是,中國人強調(diào)了精神的蘊含而犧牲了對“物理”的探索。像黃公望這些畫家,一生中大部分時間在云游,但興趣點卻不在地理與地質(zhì)。古代中國人的世界觀,是經(jīng)驗的,而不是邏輯的;是哲學的,而不是科學的。著名的“李約瑟難題”,即“為何近代科學沒有產(chǎn)生在中國,而是在17世紀的西方,特別是文藝復興之后的歐洲”,我想其秘密就藏在:中國人的思想世界,沒有像西方人那樣,經(jīng)歷過“主體”與“客體”的分家。這一看似微小的差別,在17世紀以后被迅速放大,經(jīng)過幾百年的發(fā)酵,中國與西方的歷史,已判若云泥。
關(guān)于中國山水畫的抽象性,我說得有點抽象了,還是回到黃公望吧。
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
黃公望的履歷,至為簡單——他幾乎一生都在山水中度過,沒有起伏,沒有傳奇。
他的傳奇,都在他的畫里。
他一生中最大的轉(zhuǎn)折,出現(xiàn)在47歲那年。那一年,黃公望進了監(jiān)獄,原因是受到江浙行省平章政事張閭的牽連。四年前,黃公望經(jīng)人介紹,投奔張閭,在他門下做了一名書吏,管理田糧雜務(wù)。但這張閭是個貪官,他管理的地盤,“人不聊生,盜賊并起”,被百姓罵為“張驢”。關(guān)漢卿《竇娥冤》里有一個張驢兒,不知是否影射張閭,從時間上看,《竇娥冤》創(chuàng)作的時間點與張閭下獄基本吻合,因此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傊谠拥v二年(公元1315年),張閭因為逼死九條人命而進了監(jiān)獄,黃公望也跟著身陷囹圄。關(guān)鍵的是,正是這一年,元朝第一次開科取士,黃公望的好朋友楊載中了進士,熱衷功名的黃公望則失去了這一“進步”的機會。
人算不如天算,出獄后的黃公望,漸漸斷了入仕的念頭,只能以兩項專業(yè)技能為生——一是算卦,二是畫畫。還有兩件事值得一說:一是他在50歲時成為趙孟頫的學生,從此自居“松雪齋中小學生”——顯然,他上“小學”的時間比較晚,這也注定了黃公望大器終將晚成;二,是他在60周歲時,與28歲的小鮮肉倪瓚攜手加入了一個全新的道教組織——全真教,從此改號:“一峰道人”。
詩人西川在長文《唐詩的讀法》里說,“唐以后的中國精英文化實際上就是一套進士文化(宋以后完全變成了進士—官僚文化)?!彼岬剑彼瓮醢彩帯短瓢偌以娺x》中近90%的詩人參加過科舉考試,進士及第者62人,占入選詩人總數(shù)的72%。而《唐詩三百首》中入選詩人77位,進士出身者46人。
據(jù)此,西川說:“進士文化,包括廣義上的士子文化,在古代當然是很強大的。進士們掌握著道德實踐與裁判的權(quán)力、審美創(chuàng)造與品鑒的權(quán)力、知識傳承與憂愁抒發(fā)的權(quán)力、鉤心斗角與政治運作的權(quán)力、同情—盤剝百姓與賑濟蒼生的權(quán)力、制造輿論和歷史書寫的權(quán)力。你要想名垂青史就不能得罪那些博學儒雅但有時也可以狠刀刀的、誣人不上稅的進士們?!?7
但任何理論都是模糊的,比如黃公望,就是這“進士文化”的漏網(wǎng)之魚,在這規(guī)模宏大的“進士文化”中,黃公望只能充當一個“路人甲”。而且,在元代,“進士文化”的漏網(wǎng)之魚還不只黃公望一個18,吳鎮(zhèn)、倪瓚、曹知白等,都未考科舉,未當官,王蒙只在朱元璋建立明朝以后當過一個地方官(泰安知州),后來因胡惟庸案而慘死在獄中,他在元朝也基本沒當過官(只在張士誠占據(jù)浙西時幫過一點小忙)。在道教界,這樣遠離科舉的人就更多,僅黃公望的朋友中,就有畫家方從義、張雨,以及著名的張三豐。
盡管元朝統(tǒng)治者希望像《尚書》里教導的那樣,做到“野無遺賢,萬邦咸寧”,但在帝國的山水之間,還是散落著那么多的“文化精英”。他們不像唐朝李白,想做官做不成(西川文中說李白沒有參加科舉考試的資格),但他承認自己“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心里是想著當官的,這些元朝藝術(shù)家,對科舉一點興趣沒有,也不打算搭理什么鳥皇帝。所以,清代孫承澤《庚子銷夏記》說:“元季高人不愿出仕?!边@樣的一個精英文化階層,成為元朝的一個“文化現(xiàn)象”,也是“進士文化”傳統(tǒng)的一個例外。
由此我們可以知道,黃公望的內(nèi)心世界與當了大官的趙孟頫截然不同。當然他們也不是“竹林七賢”,躲在山水間,裝瘋賣傻;也不像李白,張揚、自傲,甚至有點跋扈。黃公望內(nèi)心的純?nèi)?、寧靜、瀟灑,都是真實的,不是裝給誰看的,當然,也沒有人看。
所以,才有了黃公望對山水的癡迷。
他也才因此成了“大癡”。
他在王蒙《林泉清話圖》上題詩:
霜楓雨過錦光明,
澗壑云寒暝色生。
信是兩翁忘世慮,
相逢山水自多情。
他的內(nèi)心,寧靜澄澈、一塵不染。
他的心里,有大支撐,才不為功名所誘引,不為寂寞所負累。
山是他的教堂,是他的宮殿。
是不絕如縷的音樂。
他晚年在富春山構(gòu)筑堂室,說:“每春秋時焚香煮茗,游焉息焉。當晨嵐夕照,月戶兩窗,或登眺,或憑欄,不知身世在塵寰矣?!?/p>
《畫學心印》說,他的世界“靜觀自得,非躁妄之人所能領(lǐng)會”19。
也是清“四王”之一的王時敏稱他:“迥出塵埃之外者”。20
黃公望或許就像《射雕英雄傳》里黃蓉他爹黃藥師,隱居桃花島,“桃花影落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巧合的是,黃公望不僅像黃藥師那樣,有一套龐雜的知識結(jié)構(gòu),所謂上通天文,下通地理,五行八卦、奇門遁甲、琴棋書畫,甚至農(nóng)田水利、經(jīng)濟兵略等亦無一不曉,亦曾隱居于太湖,而且,也喜歡一種樂器,就是鐵笛。
有一次黃公望與趙孟頫等人一起游孤山,聽見西湖水面上隱約的笛聲,黃公望說:“此鐵笛聲也?!庇谑敲錾砩系蔫F笛吹起來,邊吹邊朝山下走去。湖中的吹笛人聽見笛聲,就靠了岸,吹著笛上了山。兩處笛聲,慢慢匯合在一起。兩人越走越近,錯身而過,又越走越遠,那笛聲在空氣中蕩漾良久。
黃公望為人直率透明,如童言般無忌。74歲那年,危素來看他,對著他剛畫完的《仿古二十幅》,看了許久,十分眼饞,便問:“先生畫這組冊頁,是為了自己留著,還是要送給朋友,傳播出去呢?”黃公望說:“你要是喜歡,你就拿走吧。”危素大喜過望,說:“這畫將來一定值錢?!睕]想到黃公望聞言大怒,劈頭蓋臉罵了一頓:“你們敢用錢來評價我的畫,難道我是商人嗎?”
其實危素雖然小黃公望34歲,卻是黃公望最好的朋友之一。他曾官拜翰林學士承旨,參與過宋、遼、金三史的編修,他曾珍藏二十方宋紙,從不示人,他向黃公望求畫,就帶上這些宋紙,因為在他心里,只有黃公望的畫能夠配得上(《寶繪錄》說:“非大癡筆不足以當之”)。對危素求畫,黃公望從未拒絕,僅60歲那一年,黃公望就給危素畫了《春山仙隱圖》《茂林仙閣圖》《虞峰秋晚圖》《雪溪喚渡圖》四幀畫作,而且在畫末,還有柯九思、吳鎮(zhèn)、倪瓚、王蒙的題詩。黃吳倪王“元四家”在相同的頁面上聚齊,這危素的人品也太好了。
關(guān)于黃公望的個性,元代戴表元形容他“其俠似燕趙劍客,其達似晉宋酒徒”21。關(guān)于他喝酒,有記載說,當他隱居山中,每逢月夜,都會攜著酒瓶,坐在湖橋上,獨飲清吟,酒罷,便揚手將酒瓶投入水中。
那種瀟灑,有如仙人。
以至于很多年后,一個名叫黃賓虹的畫家仍在懷念:“湖橋酒瓶,至今猶傳勝事?!?2
我不知道黃公望的山水畫里包含了多少道教的眼光,但仙俠氣是有的。所以看他的山水畫,總讓我想起金庸的武俠世界,空山絕谷之間,不知道有多少絕頂高手在隱居修煉——《丹崖玉樹圖》軸的右下角,就有一人在木橋上行走,可見這座大山,就是他的隱居修煉之所。只是在他的大部分山水畫里,像前面說過的《快雪時晴圖》卷、《九峰雪霽圖》軸,看不到人影,到處是直上直下的疊嶂與深淵,讓人望而生畏。
假如我們將黃公望的山水畫卷(如《富春山居圖》《快雪時晴圖》)一點點展開,我們會遭遇兩種相反的運動——手卷是橫向展開的,而畫中的山峰則在縱向上躍動,一起一落,表現(xiàn)出強烈的節(jié)奏感,如咚咚咚的鼓點,氣勢撼人,又很像心電圖,對應(yīng)著畫家的心跳,還像音響器材上的音頻顯示,讓山水畫有了強烈的樂感。
其實,在山勢縱向的躍動中,還摻雜著一種橫向的力量——在山峰的頂部,黃公望畫出了一個個水平的臺面。好像山峰被生生切去一塊,出現(xiàn)一個個面積巨大的平臺,與地平線相呼應(yīng),似乎暗示著人跡的存在。這樣的“平頂山”,在以前的繪畫中雖亦有出現(xiàn),但在黃公望那里卻被夸大,成為他筆下最神奇的地方,在《巖壑幽居圖》軸、《洞庭奇峰圖》軸、《溪亭秋色圖》軸、《溪山草閣圖》軸、《層巒曲徑圖》軸(皆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等畫作中反復出現(xiàn),仿佛由大地登天的臺階,一級級地錯落,與天空銜接。那充滿想象力的奇幻山景,有如為《指環(huán)王》這樣的大片專門設(shè)計的布景。那里是時間也無法抵達的高處,是人與天地對話的舞臺。又儼然一位紙上建筑師,通過他的空間蒙太奇,完成他對世界的想象與書寫。又像一個孩子在搭積木,自由、率性、絕然地構(gòu)筑他想象中的城堡。
西川在《唐詩的讀法》中,說唐人寫詩,“是發(fā)現(xiàn)、塑造甚至發(fā)明這個世界,不是簡單地把玩一角風景、個人的小情小調(diào)?!?3其實,中國畫家(包括黃公望在內(nèi))描繪山水,也是在締造、發(fā)明著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他如此肆意妄為地塑造、捏合著山的形狀,透露出畫家近乎上帝的身份——他是真正的“創(chuàng)世者”,在紙頁上、在想象中,締造出一種空曠而幽深、靜穆而偉大的宇宙世界,并將我們的視線、精神,從有限引向無限。
黃公望筆下的富春山,山峰起伏,林巒蜿蜒,平崗連綿,江山如鏡。
那不是地理上的富春山。
那是心理上的富春山。
是一個人的意念與冥想。
是彼岸,是無限。
是滲透紙背的天地精神。
“宇宙便是吾心”。
在高處,白發(fā)長髯的黃公望帶著無限的慈悲,垂目而坐,遠眺群山。
《富春山居圖》原本是無用師的“私人訂制”。他似乎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將得到的注定是一件偉大的作品。它在繪畫史上的地位,可比王羲之《蘭亭序》在書法史上的地位,如明代鄒之麟在卷后跋文中說:“至若《富春山居圖》,筆端變化鼓舞,右軍之《蘭亭》也,圣而神矣?!?/p>
這幅浩蕩的長卷,不僅收容了眾多山峰,它自身也將成為無法逾越的高峰。所以,他為黃公望提前準備了珍稀的宋紙,然后,耐心地等待著杰作的降臨。只是他沒有想到,這一等,就等了七年。
我想,這七年,對無用師來說,是生命中最漫長的七年。想必七年中的日日夜夜,無用師都在煎熬中度過。因為無用師并不知道這幅畫要畫七年,不知道未來的歲月里,會有怎樣的變數(shù)。在《富春山居圖》完成之前,一切都是那么不確定。為了防止有人巧取豪奪,無用師甚至請黃公望在畫上先署上無用師本號,以確定畫的所有權(quán)。
黃公望似乎并不著急,好像在故意折磨無用師,他把無用師等待的過程拖得很長。實際上,黃公望也在等,等待一生中最重要作品的到來。盡管他的技巧已足夠成熟老辣,盡管生命中的盡頭在一點點地壓迫他,但他仍然從容不迫,不緊不慢。
此前,黃公望已完成了許多山水畫,全是對山水大地的宏大敘事,比如,他76歲畫的《快雪時晴圖》、77歲畫的《萬里長江圖》。與《富春山居圖》同時,79歲時,他為倪瓚畫了《江山勝覽圖》,80歲,畫了《九峰雪霽圖》《剡溪訪戴圖》《天涯石壁圖》,85歲,畫了《洞庭奇峰圖》……
他的生涯里,只缺一張《富春山居圖》。
但那張《富春山居圖》注定是屬于他的,因為那圖已在他心里醞釀了一輩子,他生命中的每一步,包括受張閭牽連入獄,入趙孟頫室為弟子,加入全真教,在淞江、太湖、虞山、富春江之間輾轉(zhuǎn)云游,都讓他離《富春山居圖》越來越近。
《富春山居圖》是建立在他個人藝術(shù)與中國山水畫長期漸變累積之上的。
它必定成為他藝術(shù)生涯中最完美的終點。
于是,那空白已久的紙上,掠過干瘦的筆尖,點染濕暈的墨痕。那些精密的點、波動的拋物線,層層推衍,在紙頁上蔓延拓展。遠山、近樹、土坂、汀洲,就像沉在顯影液里的相片,一點點顯露出形跡。
到了清代,畫家王原祁仍在想象他畫《富春山居圖》時的樣子:“想其吮毫揮筆時,神與心會,心與氣合,行乎不得行,止乎不得止,絕無求工求奇之意,而工處奇處斐然于筆墨之外,幾百年來,神采煥然……”24
終于,在生命終止之前,這幅《富春山居圖》完整地出現(xiàn)在黃公望的畫案上,像一只漂泊已久的船,“泊在無古無今的空白中,泊在杳然無極的時間里”。
《富春山居圖》從此成為巔峰,可以看見,卻難以抵達。此后的畫家,無不把親眼見到它當成天大的榮耀;此后的收藏家,也無不把它當作命根,以至于明代收藏家吳問卿專門筑起一棟“富春軒”安置《富春山居圖》,室內(nèi)名花、名酒、名畫、名器,皆為《富春山居圖》而設(shè),幾乎成了《富春山居圖》的主題展,甚至連死都不舍《富春山居圖》,竟要焚燒此畫來殉葬,所幸他的侄子吳子文眼疾手快,趁他離開火爐,返回臥室,從火中搶出此畫,把另一軸畫扔進火里,偷桃換李,瞞天過海??上Т水嬕驯粺秊閮啥?,后一段較長(橫636.9厘米),人稱《無用師卷》(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前一段只剩下一座山(橫51.4厘米),人稱《剩山圖》(現(xiàn)藏浙江省博物館)。2011年,這兩段在臺北聯(lián)合展出,展覽名曰:“山水合璧”。這是《富春山居圖》分割三百多年后的首次重逢。
永遠不可能與我們重逢的一段,畫著平沙禿峰,蒼莽之至。當年燒去、化為灰燼的,大約是五尺左右的平沙圖景,平沙之后,方起峰巒坡石。吳問卿的后代曾向惲格口述了他們記憶中的《富春山居圖》被焚前的樣貌,惲格把它記在《甌香館畫跋》里。
在元代無用師之后、明代吳問卿之前,兩百多年間,這幅畫過過好幾道手,明代畫家沈周、董其昌都曾收留過它。沈周是明代山水畫大家,明代文人畫“吳派”開創(chuàng)者,與文徵明、唐寅、仇英并稱“明四家”?!陡淮荷骄訄D》輾轉(zhuǎn)到他手上時,還沒有被燒成兩段,雖有些破損,但主體尚好,這讓沈周很興奮,認為有黃公在天之靈護佑,立馬找人題跋,沒想到樂極生悲,畫被題跋者的兒子侵占,拿到市場上高價出售,對沈周不啻當頭一棒。沈周家貧,無力贖回,只能眼睜睜看著它漸行漸遠,直至鞭長莫及。痛苦之余,極力追憶畫的每一個細節(jié),終于在60歲那年,把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全圖默寫下來,放在手邊,時時端詳,唯有如此,才能讓心中的痛略有平復,同時向偉大的山水傳統(tǒng)致敬。
這幅長卷,即《沈周仿富春山居圖》,現(xiàn)存故宮博物院。
《富春山居圖》是黃公望用命畫出來的,所以它也滋養(yǎng)著很多人的命。
我不曾去過王澍設(shè)計的富春山館,但我去過富春江。那是很多年前,我第一次到富春江時,穿過林間小徑,看到它零星的光影,待走到岸邊,看到那完全倒映的山形云影,猜想著在茂林修竹內(nèi)部奔走的各種生靈,內(nèi)心立刻升起一種招架不住的歡欣,仿佛一種死灰復燃的舊情,決心與它從此共度一生。
一個朋友問:
今天的人們,為什么畫不出從前的山水畫,寫不出從前的山水詩?
我說,那是因為山水沒了。
變成了風景。
甚至,變成了風景點。
前面說,風景是身體以外的事物,是我們身體之外的一個“他者”。
風景點,則是對風景的商業(yè)化。
它是我們的旅行目的地,是投資者的搖錢樹。
風景點是一個點,不像山水,不是點,是面,是片,是全部的世界,是宇宙,把我們的身體、生命,嚴嚴實實包裹起來。我們存在于其中,就像一個細胞,存在于我們的身體中。我們就是山水間的一個細胞,生命被山水所供養(yǎng),因此,我們的生命,營養(yǎng)充足。
古人不說“旅行”,只說“行旅”。“行旅”與“旅行”不同,“行旅”不用買門票,不用訂酒店,“行旅”是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是在自然中的遨游,是莊子所說的、真正的“逍遙游”。
行旅、漁樵、探幽、聽琴、仙隱、覓道,都是生命的一部分。
所以,范寬畫《溪山行旅圖》。
要畫“溪山旅行”, 境界立刻垮掉。
“行旅”與“旅行”,見出今人與古人的距離。
黃公望很少畫人,像王維所寫,“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他的山水世界,卻成全了他的頑皮、任性、自由。
他的眼光心態(tài),像孩子般透明。
所以董其昌形容黃公望“九十而貌如童顏”,“蓋畫中煙云供養(yǎng)也”。
但現(xiàn)在,我們不被山水煙云供養(yǎng),卻被錢供養(yǎng)了。
山水被劃級、被申遺、被分割、被出售。
我們只是在需要時購買。
霧霾壓城、堵車難行,都提升了風景的價值,拉動了旅游經(jīng)濟。
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所謂的風景點,早已垃圾滿地,堵車的地方,也轉(zhuǎn)移到景區(qū)里。
我們或許還會背張若虛的詩:
江天一色無纖塵,
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心里,卻升起一股揪心的痛。
空山無人,水流花謝。
那空山里有什么?
有“空”。
2017年4月11日至5月5日
責任編輯 石一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