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白
魯國公在他的臥室里召見吳起的時候,天已經(jīng)有些擦黑兒了。本來這個時候,吳起是可以下班的,但他還不想回家。他一個人坐在辦公室的皮椅上,思緒像長了翅膀的鳥,撲棱棱的神游去了。
最近邊境線上有些吃緊,齊國已經(jīng)撕破了臉皮,魯國派去的使者一個都沒能回來,他們都被當(dāng)成了人質(zhì),戰(zhàn)爭已是早晚的事了。吳起有些心緒不寧地站起來,他背著手在房間里踱著步,已經(jīng)成熟的軍事方案在他的腦子里又被過濾了一遍,一些細(xì)小的情節(jié)都跳了出來,它們像幻燈片子一樣的在他的腦子里閃過。實際上,在吳起的眼里,戰(zhàn)爭已經(jīng)開始了。都什么時候了,魯國公怎么還不召見我呢?他的軍事方案已經(jīng)遞上去一個禮拜了,可這是為什么呢?吳起一想到這里,便加快了他的步伐,兩個手掌心止不住的磨搓著。機(jī)不可失,時不再來,魯公啊,魯公,你還在等什么呢!
吳起正想著,他辦公室的門被人輕輕地推開了。吳起站住了腳,他仔細(xì)辨認(rèn)了好一會兒才突地想起來,來人是魯國公身邊的一個貼身下人。
“陛下讓我捎話給您,他讓大人現(xiàn)在就去一趟?!眮砣藟旱吐曇粽f。
吳起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輕聲地問:“陛下可曾說些什么沒有?”
“回大人,陛下什么都沒跟小的說?!?/p>
吳起一時的就愣在那里,眉頭也緊緊地蹙在一起了。
“回大人,小的告退了?!蹦侨苏f著便作了個揖,轉(zhuǎn)身要走。
“等等!”吳起說著他回轉(zhuǎn)了身從抽屜的底格里取出一根黃貨。
“小哥兒,一路辛苦了?!彼f著便笑呵呵的把那東西遞了過去。
“大人這是為何?再說事情還沒有眉目,等有了結(jié)果,大人再謝我也不遲。”來人說著又重新作了個揖,然后倒退著身,去了。
吳起回到家的時候,他的小孩正哇哇地哭,奶媽王婆正抱著他滿地的走,房間里也不點燈,黑的像個地窖。
“為什么不點燈!”吳起問王婆。
“夫人說要打仗了,火燭要節(jié)省著用,據(jù)說街上的鋪子里已經(jīng)買不到了?!?/p>
“婦人之見!”
吳起說著就進(jìn)了屋,但不提防腳下一絆,他趔趄著差點沒摔倒在地上。吳起一腳踢開了那個絆他的東西,嘴里大喊著:“給我點燈!全點上?!?/p>
房間里的燈都亮了,吳起一個人坐在書房里想心事,這時,夫人輕輕地敲他的房門。
“老爺吃飯嗎?我親自給你做的炸醬面?!?/p>
“滾!”吳起大吼一聲。
門外的夫人躊躇了一小會兒,然后地板發(fā)出了咯吱吱的聲響,漸漸的遠(yuǎn)去了。
吳起這時候是沒有心思吃炸醬面的。他滿以為魯國公召見他,事情就八九不離十了,到了那里,吳起才知道,事情原比他想的還要復(fù)雜。
魯國公壓根兒就沒和他說他那套軍事方案的事,他只說現(xiàn)在國難當(dāng)頭,國家正需用人之際,望先生還是以大局為重。吳起聽的云里霧里一樣的迷茫,他不知道魯國公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陛下,臣乃一介布衣,本沒有良才,然陛下視臣為知己,愛臣如明珠,臣就是肝腦涂地也無以回報。如今,大敵當(dāng)前,正是臣效犬馬之力之時,愿陛下立我為大將軍,臣愿奔赴殺場,雖死而無悔矣?!?/p>
吳起的話可謂錚錚有聲,句句感人肺腑,但魯國公卻長長地嘆了口氣。
“唉!寡人豈不知先生的心意,但有人向我進(jìn)言,說先生不是本國人,不可重用。寡人只一張嘴,難以說服他們,唉……”
吳起略微沉吟了一下,然后試探著說:“這有何難?”
“哦,先生說說看?!濒攪鋈挥檬秩嘀亲樱塘撕冒胩?,終于暢快淋漓的打了一個地動山搖的噴嚏。
“陛下,臣老母現(xiàn)居衛(wèi)國,陛下只需一輛車騎便可將老母接來,一則讓我們母子團(tuán)聚,二則也可封堵那些小人的口實,這樣豈不是一舉兩得嗎?”
“先生果然聰明,寡人怎么就沒想到呢,這樣吧……”魯公說著就打著呵欠,他轉(zhuǎn)身走到榻前,掀開被窩鉆了進(jìn)去。
“你讓寡人再好好想想,寡人累了,你也該回家和老婆親近親近了?!棒攪俸俚匦ζ饋怼?/p>
吳起慢慢地退了出來,在經(jīng)過門外走廊的時候,他看到魯國公貼身的那個下人站在走廊的盡頭正笑瞇瞇地看著他呢。
不知不覺房間里已沒了動靜。孩子不哭了,連王婆的嘮叨聲也沒了。許是后半夜了吧,吳起呆呆地坐在那里,睡意全無。
“唉!”吳起重重地嘆了口氣。
說得容易,要把老母接來豈不是要了她的命。兒子不孝?。∫幌氲侥赣H,吳起的眼便潮濕起來了。當(dāng)年離家時,老母正病在塌上,吳起跪在那里不忍離去。
“孩兒,好男兒志在四方,娘不擋你,你放心地去吧?!?/p>
“娘……”吳起已經(jīng)泣不成聲。
“還不快走!等著娘來罵你嗎?”母親說著就要掙扎著坐起來。少年吳起重重的給娘磕了三個響頭,然后他一把擦干臉上的淚。
“娘,兒不出息,絕不回來見你!”說著他猛地一口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大滴大滴的血砸在了母親的病榻前。
一連幾天過去了,吳起拜大將軍的事還沒有消息,但前線的戰(zhàn)況卻頻頻地傳到宮里來,大家議論紛紛地說什么的都有。吳起不言語,他冷靜地觀察著戰(zhàn)局。形勢越來越不好了,吳起的心在暗暗著急。魯公啊,你還在想什么?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你將老母接來,你還想要怎樣!
晚上回來,吳起發(fā)現(xiàn)夫人已經(jīng)哭過了。
“怎么了?”他問。
“老爺,我們還是走吧?!?/p>
“走!往哪走?”
“回齊國,回我父母那里去。”
“笑話,你以為我們現(xiàn)在還走得了嗎?”
“可憐我的兒……”夫人說著便復(fù)又哭了起來。
“哭什么,咱們現(xiàn)在不是好好的嗎?”
“老爺,魯國早晚要亡的?!?/p>
“放心吧,魯國只要有我在,就絕對亡不了!”
“可他們是不會重用你的?!?
“你怎么知道?”
婦人被他問的怔怔地站在那里,末了,她擦拭了一下臉上的淚,然后問:
“老爺,你吃什么?我給你做。”
“真是婦人之見!”吳起說著就轉(zhuǎn)過身,他拿起那把心愛的佩劍,錚的一聲拽出了鞘,然后小心的用手指輕輕彈試著。
這樣過了兩天,魯國公仍然沒有動靜。吳起再也沉不住氣了,他幾次要見魯國公,都被擋了回來。
吳起徹底的失望了。
看來魯國真的要亡了!
這天下班,吳起正要收拾東西走,這時門輕輕地一開,那個魯國公貼身的下人無聲地走了進(jìn)來。
“你有事嗎?”吳起冷冷地問。
“大人,小的是給你報喜來了?!?/p>
“喜!哪有喜???”
“大人怎么反倒糊涂了,那大將軍的寶座可等著你呢?!?/p>
“說說看?!?/p>
“只要大人舍得一樣?xùn)|西,我保您得到大將軍印。”
“東西?”
“只要大人舍得……”那人說著就用手做了個砍殺的動作。
吳起緊緊地盯著他,半晌,倒吸了口涼氣?!澳愕囊馑际恰?/p>
“大人怎么糊涂了,不是我的意思,是陛下的意思??!”
吳起一屁股窩在椅子里,半天一句話也說不出。
“大人,機(jī)不可失,時不再來呀,男子漢大丈夫豈能為一婦人折腰。”
“大人,大人?!蹦侨俗呓藚瞧?。
“小的可是擔(dān)著風(fēng)險來的?!?/p>
吳起一下子從懵懂里轉(zhuǎn)了出來,他麻利地打開抽屜,取出一根黃貨。
“大人,小的可不是輕易就出口的人。”
吳起看了他一眼,心不在焉地從抽屜里又取出兩根黃貨一并地交到他手里。
“謝大人!”他說著接過他手里的黃貨轉(zhuǎn)身走了。
吳起晚上回來的時候,夫人正在做炸醬面,這可是吳起最愛吃的美食了。想當(dāng)初,吳起剛到齊國,就同要飯花子沒什么區(qū)別。但夫人不嫌棄他,而且還以身相許。洞房花燭夜,吳起突然想吃炸醬面,夫人起身親自下廚。想那時的吳起和夫人是多么得恩愛呀??勺詮牡搅唆攪?,吳起一心想當(dāng)大將軍,他的心已不在家里了。洞房之夜夫人說,你不是一個久居人下的人,日后當(dāng)了官,不要嫌棄我這碗炸醬面就行了。吳起一想這些,淚水就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了。他故意地做出一副輕巧的姿態(tài),他跑到王婆那里把孩子奪過來,抱在懷里不住地逗弄著。可夫人把炸醬面捧到他面前的時候,他忽然轉(zhuǎn)過臉去,說:“哎呀,怎么總是炸醬面!”
一宿無話。第二天早起,吳起收拾停當(dāng),他看著還在沉睡的夫人,心便如刀絞一般難過了。
“委屈你了夫人,如果有來生我再好好的報答你吧?!彼朴频貒@息了一回,一轉(zhuǎn)身便從墻上摘下了他的佩劍,錚的一聲,寶劍出鞘,手一抖,一綹自己的頭發(fā)便攥在手里了。
“夫人,一路走好?!闭f完,他輕輕的把佩劍和頭發(fā)放在她的梳妝臺上,一個人退出去了。
“王媽,夫人起得晚不要去打擾她?!?/p>
吳起說著就走出了門,頭也不回的一路去了。
上午的時候,王婆連滾帶爬地闖進(jìn)了辦公室,好多人想攔都沒有攔住她。
“老爺,夫人她……”王婆哽咽地說著,大滴的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王媽,你先回去吧,我隨后就到。”吳起淡淡地說著。
窗戶外面天陰著,似乎要下雨了。
后來,吳起被魯國公拜為大將軍,他統(tǒng)領(lǐng)著魯國人,不費吹灰之力就擊敗了齊國。很快的,戰(zhàn)爭就結(jié)束了。不久,吳起就交出了大將軍印,在一個漆黑的夜晚,他坐上了逃離魯國的車騎。
“唉!想我吳起一世英名到頭來卻不及一婦人矣!”他坐在車?yán)镩L長的發(fā)出一聲感嘆,人就哭成淚人一般了。
我死,事成,速去!他手里攥著個木牌,那上面的字是用血和淚寫成的。
吳起這個時候就想起夫人那碗熱騰騰的炸醬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