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逗
1
楊緲是一個單身的女人,又是個不善于交際的女人,當(dāng)她放棄了自己對理想的追求,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最富裕的就是時間了。她住在六樓,是租的房子。她的老家在外地的鄉(xiāng)村。這個城市里幾乎沒有她的一個至親好友。假如要是有那么三兩個知心友人的話,她也許會少些空閑。也就是說,沒有了這份空閑,她興許就不會發(fā)現(xiàn)自己屋里的這個螞蟻家族了。
起先發(fā)現(xiàn)屋子里有螞蟻的時候正是晚上,楊緲洗完粥鍋又在鍋里加了些水,端回來習(xí)慣性地放在電爐子上。電爐子已經(jīng)沒有了溫度,從飯熟拔下插銷到現(xiàn)在已足有一個小時,但是楊緲還是擔(dān)心電爐子的余溫會把空鍋燒壞了。萬中有一的事情,楊緲總是提防著。就在她放下鍋就要站起來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了那隊螞蟻——螞蟻排著隊,正匆忙地前進(jìn)著。楊緲奇怪了,在這六樓的空間里,竟然有這么的一隊螞蟻,她干脆蹲了下來。
其實很簡單,石灰地面上有條線一樣的縫兒,螞蟻的家就在那里。此時,有從那里正鉆出來的,還有拖著東西正往里鉆的。一只螞蟻可能忘記了它家門口的尺度,忘記了那條線縫兒的狹窄,竟然不自量力地拖著一塊大于它幾乎是兩倍的食物正使勁地往狹窄里鉆,努力了半天也是枉然。這時又過來了兩只螞蟻,一齊幫它,推的,拽的,但還是進(jìn)不去。楊緲替它們著急,不自覺地提示它們說,分開,把食物分開運(yùn)。螞蟻不懂人語,繼續(xù)自己的工作。楊緲再也不能袖手旁觀,她伸出食指,本想把螞蟻的食物給弄小,卻嚇跑了三只螞蟻。仔細(xì)看那用食指按過的螞蟻棄物,形跡像饅頭屑,楊緲想起來,這兩天,自己幾乎吃的都是饅頭。再看那三只嚇跑的螞蟻,楊緲有些后悔,對著它們說,我是在幫你們,別走啊你們。三只螞蟻其實也沒有跑多遠(yuǎn),它們很快又爬回來,拖著楊緲給弄小的饅頭屑進(jìn)了洞。楊緲竟然想到了這么一句話:相親相愛的一家人。三只螞蟻——一家人。
自此,楊緲晚飯后或者周末,有時間就蹲在地上看螞蟻。掃地時候她會小心地繞過螞蟻的家,盡管那道縫線橫亙在她房間地面的中間,楊緲還是會巧妙地避讓過去。同時還會睜大著兩只眼睛,以免傷害到無辜。楊緲心里感慨著,螞蟻也是條生命啊。她想到了自己的村莊,不大但緊湊地住在一起的幾十戶村民;她想到了家人,小時候,家里窮,有一個白面饃饃,母親也會分成四份,分給她和姐姐、弟弟、妹妹。父親在縣城上班,離家?guī)资锫罚羰菃挝皇程觅u的菜有魚和肉,他會不顧天氣如何,工作如何勞累,騎車子把魚和肉送回家。之后,在家吃頓玉米面餅子和咸菜,再回去上班。相親相愛的一家人!楊緲想到這些,眼睛就酸。
楊緲把饅頭揉成屑撒在螞蟻家的附近,她不愿意要螞蟻為了吃飯?zhí)^于勞累。不就是一群螞蟻嘛,她是養(yǎng)的起的,即使再難,自己少吃口,它們一個家族都餓不著的。
把螞蟻當(dāng)作了自己的家人,楊緲心里有了一份責(zé)任。傍晚下班走在路上,她竟然感覺到了牽掛。開始她自己還不清楚這份牽掛來自哪里,下班就是趕緊收拾東西往家趕,路上買飯買菜也是麻利的很,不再東游西逛。以前拿不準(zhǔn)吃什么菜,買什么飯,是面條?包子?饅頭?還是米飯?現(xiàn)在好了,有了螞蟻,螞蟻吃饅頭屑,那就只買饅頭。你不能放根面條到地上,要螞蟻一個家族集體出動去拖運(yùn)吧,即使給截成段段,沾沾乎乎的,弄不好,還會傷著它們。至于米飯和包子類的食物,楊緲想不出把它們怎樣給螞蟻們吃,就干脆自己也不吃了,她不能餓著螞蟻。
冬天的夜是漫長的,5點半下班,連路上買饅頭的時間,楊緲到家才7點。做飯吃飯,洗漱完才十點半。楊緲蹲在螞蟻們的跟前,跟它們做伴。排隊的螞蟻背家而去,零散著的螞蟻有往回拖著食物的,也有空著手游蕩著的。背家而去的螞蟻隊伍空著行囊,楊緲猜測不出它們要去做什么,面對楊緲剛?cè)鲈诘厣系酿z頭屑它們視而不見,只是一味地往離家遠(yuǎn)的地方奔。楊緲問,你們?nèi)ツ睦??看你們的腳下不就是飯嘛?螞蟻們不理她。楊緲說,其實遠(yuǎn)地方不一定就有好吃的呀?說到這兒,楊緲又說了一句給自己,其實,遠(yuǎn)地方不一定就有自己的夢啊。
楊緲想起自己十年前離家來這座城市的情景,背著一個癟小的背包,里面就一套換洗的衣服。姐姐、弟弟、妹妹都已經(jīng)結(jié)婚成家,惟有她還不肯定親結(jié)婚。在那個當(dāng)時閉封的平原小村子里,她小學(xué)、中學(xué)同學(xué)有的都生了兩個孩子了。父母急的睡不著覺,每晚靠吃安定休息;街坊鄰里對她指指點點,說她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終于在一個清晨,楊緲就背著那個簡單的行囊走出了小村子。都市迎接她的是一連幾天的陰雨綿綿,也就是在晴天的那天,她找到了一個在私人的小廠子做文員的工作。自此,她開始了在這座城市的生活。
私人公司的工作是緊張的,忙里偷閑,楊緲還在繼續(xù)著自己的夢,她把自己微薄的工資除了交房租吃飯,剩余的都買了染料。她想成為一名畫家。她想成為一名大畫家。那時的她充滿了激情,每幅畫的主題都是憧憬。她的信條是:過了今天,明天會更好。
私人的小廠子最終倒閉了。幾乎是在她剛接到外省一個美協(xié)舉辦的油畫大賽通知她獲得了三等獎的消息時,她失了業(yè)。三等獎只給證書,自己去那里領(lǐng),來回路費(fèi)自己出,外加1600元食宿費(fèi)。楊緲翻過來倒過去,看了一晚上那張帶著鮮紅圓印章的紙,在快要天亮的時候,她一點點地撕成了碎片。她沒有1600元錢。她現(xiàn)在口袋里就1347元了。小廠倒閉,拖欠的5000元工資成了泡影,廠長是女的,姓何,年齡比楊緲的媽小不幾歲,天天被債主圍攻著,先前的圓臉都成了刀條臉,皺紋也就是在一夜間的工夫占滿了她的臉。楊緲不忍再追她討要工資,自己收拾了自己的東西,朝何廠長說了聲,多保重,就走了。
交過房租,楊緲口袋里還剩下了147元。那幾天,她放下畫筆,把全部精力都投放到做簡歷找工作上去。倒也稱心,新工作是給一家叫做《好好小學(xué)生》的少兒雜志社做美工。每期給主要的幾篇文章畫畫插圖,其次再畫點小花小朵的,裝扮一下內(nèi)文里的空白頁。每周比在私人小廠里多一天休息的時間。這里是雙休。小廠時候只休周日。由此可見,當(dāng)時那個何廠長只所以最終走到工廠倒閉,和經(jīng)營理念有很大的關(guān)系。只知道索取,不知道給予,更不知道回報。何廠長只把目光緊盯在員工工資上,只會一味地降啊降,降到員工心情浮躁不塌實工作,降到員工主動辭職,她好履行合同里的那一條:員工自動辭職,本廠將扣發(fā)當(dāng)月的全部工資。她以為她這樣做沾了很大的便宜,孰不知卻吃了大虧。技術(shù)人員自動辭職都是找好下家的,那下家只所以挖走技術(shù)人員肯定是和競爭一詞有關(guān),既然是競爭,那肯定是和何廠長唱對臺戲的,雙方對峙,自有一傷。何廠長犯眾怒,被拿下也是常情。小廠倒閉時,員工大多都從廠子里拿了東西走,說是頂替自己部分的工資。楊緲什么都沒有拿。她不想在何廠長不允許的情況下,私自拿走她的一點東西。她不想給人雪上加霜,她也不想要自己沒有骨氣。
雜志社的工作得心應(yīng)手,工作的時間也把自己的繪畫水平提高了。但是楊緲把作品參賽的事情看淡了。雜志社是自籌自支的性質(zhì),因此為了更好的盈利會策劃些活動,搞比賽就是此活動里的其一。比如花朵杯少兒創(chuàng)作大賽,比如蓓蕾杯少兒同題作文大賽等等。參賽者需交參賽費(fèi)N元,性質(zhì)均為獲獎?wù)叱l(fā)獲獎證書外還將免費(fèi)參加夏令營一天游或者兩天游。后面括號里注明:來回路費(fèi)自理?;顒邮且黄谝黄诘嘏e辦了下來,但是夏令營卻一期也沒有舉辦起來。其實本雜志社根本也沒有想舉辦什么夏令營。大賽簡章里提到的聘請著名的作家和專家做評委,其實定獲獎名單的就是那兩個編輯。兩個編輯在一堆稿子里,根本不審稿子內(nèi)文,只是看作者地址,地址離這里越遠(yuǎn)越是獲獎目標(biāo),套用一句廣告詞,不怕你遠(yuǎn),就怕你遠(yuǎn)的沒有留詳細(xì)地址,到時還得給你查。
你想啊,誰家放心一個孩子為了一個鼓勵獎的證書和一日游千里迢迢萬里迢迢地去遙遠(yuǎn)的異地啊,即使大人有時間相隨,但孩子得的是鼓勵獎,可能也不好意思長途跋涉地帶孩子去露那個臉吧。大賽簡章里明文規(guī)定了的,凡有家長帶孩子參加一日游或者兩日游的,大人費(fèi)用自理。楊緲常想,假如獲個大賽里說的特等獎、一等獎、二等獎的,肯定有孩子被父母帶著,滿懷興奮和喜悅的心情風(fēng)塵仆仆地來參加這個活動。但是,大賽里的特等獎、一等獎、二等獎是假的,就是三等獎的人名也是編的。
進(jìn)了那個《好好小學(xué)生》雜志社,楊緲沒有參加過一次油畫大賽。
2
北方冬天的夜晚來的格外早,楊緲支好車子,站在賣饅頭的店鋪前舉著一塊錢等著買饅頭,她前面的一位老太太穿的太多,正費(fèi)力地從大棉襖的內(nèi)口袋里掏錢,顯然已經(jīng)掏了會兒了,賣饅頭的老板有些急,雖沒有說什么,但那眼神分明是恨不得過來幫老太太把錢掏出來。他也死板,就不知道趁老太太掏錢的工夫,賣下一份。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楊緲聽到身后的呵斥聲:這里哪有吃的,你快去別處要吧!
楊緲回頭,見是一個要飯的站在烙大餅的案板前。案板上已經(jīng)放了一大摞烙餅,中年女人正拿著個長棍在鍋里翻動著另一張油餅。攤鋪一側(cè)站著個中年男人,看不出是幫中年女人干活的還是和中年女人說話玩的,但是顯然他不是買餅的,剛才的呵斥聲就是出自這個男人之口。他還在驅(qū)趕著乞丐,說,快去別處吧你,都臭死了。
乞丐是個十八、九歲的男孩,他眼睛眨巴著,但是明顯地看出他是個雙目失明的人。他穿著一件已經(jīng)看不出什么顏色滿處是窟窿的破棉大衣,雙手沒有一根指頭,他用沒有手指頭的兩個肉棒緊抱著肩上的一根扁擔(dān),扁擔(dān)上一頭是幾床破棉絮,一頭是幾個塑料袋子,塑料袋子里裝著一些也看不出什么來的東西,但是,不重。乞丐筆直地站在餅攤前,臉上和兩只肉棍的手都被黑色的污垢沾滿著,一看就是日積月累的結(jié)果;亂草搬的長頭發(fā)披散著,上面沾著圬臟的東西。他小聲地說,我想吃餅。
餅攤旁的男人不耐煩地說,這里沒餅。
楊緲趕緊從賣饅頭的攤鋪前跑過來,邊跑邊大聲地對乞丐說,想吃什么我給你買,說,是想吃餅還是想吃饅頭?語氣如同對待自己的孩子。她的大聲是為了阻止那個男人對小乞丐不耐煩的驅(qū)逐。
小乞丐說,我想吃餅。聲音細(xì)小,但卻肯定。
楊緲望著瘦如竹竿的小乞丐,心里是想著給他買饅頭的。饅頭是發(fā)面做的,容易消化。餅是死面的,硬,吃多了,胃里不舒服。小乞丐饑頓飽頓的,吃死面餅肯定不好消化。但是見小乞丐如此堅決,也就不好再說什么,過來買了餅,遞給小乞丐。小乞丐一條胳膊搭在肩頭的扁擔(dān)上,伸出沒有手指頭的掌心,和另一只沒有手指頭的掌心合一起,費(fèi)力地夾著盛著餅的塑料袋。楊緲?biāo)奶幟徰仓u粥的鋪子,她想不能要小乞丐光吃干餅,如此寒冷的天氣,又是晚上,小乞丐半夜胃里不舒服了怎么辦?必須再給他買碗熱粥喝。
楊緲家里的抽屜里放著半瓶胃康寧,那半瓶她已經(jīng)吃了。胃里不舒服了,她就吃上幾片,不難受了就停藥。那藥也是花錢買的,能省點是點的。
這是一條偏僻的小街道,楊緲不怎么熟悉,只記得從這里走過。騎自行車由這里去火車站可以抄近,今天楊緲下班直接去的火車站,幫老家的一個遠(yuǎn)房哥哥買了車票,抄近回家。
小巷很短,菜攤也就是那么幾個,攤主都穿得渾身臃腫,頭上蒙戴的自是男女不分。行人也不怎么多。兩邊有數(shù)的兩家小飯店縮在旮旯里,招牌上字跡模糊,許是夜幕降臨的原因,楊緲仔細(xì)看了半天,也沒有看清是不是粥屋。就干脆和小乞丐說,你跟我走,我到那邊給你買碗粥喝。
小乞丐顯然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情,他忙說,有,有餅,餅就夠了,不,不用粥了。
楊緲已經(jīng)推著車子在朝小飯店走了,邊走,邊招呼小乞丐,說,走吧,你吃飯也得找個地方呀??偛荒茉谶@老過車輛的路中間吧。
小乞丐抱著肩上的扁擔(dān)和餅,走在楊緲的身邊。楊緲用車子把小乞丐圈在里懷,這樣,即使窄窄的街道上偶爾過來一兩輛汽車,小乞丐也受不到驚嚇。楊緲邊走邊和小乞丐嘮嗑,問他的家庭和流浪情況。小乞丐平淡地說,他出來已經(jīng)6年了,他的老家在塞北,那是一個很貧窮的村子,靠天吃飯,每年也就只種一季。他在家是老三,他下面還有老四。他一出生就雙目失明,沒有手指頭。楊緲同情地望著小乞丐的臉,小乞丐的臉上平靜的就像在說別人的事情,以至于他的臉上,還有淡淡的一絲笑意。楊緲問,你想家嗎?
這回小乞丐確實是笑了,污垢的堆積也遮擋不住青春的氣息。他說,想有什么用啊,在家也幫家里做不了什么活兒。
楊緲問,那你父母舍得你這樣出來???
小乞丐平靜地說,只吃閑飯,誰喜歡白養(yǎng)閑人啊。
楊緲心里一緊,不再問下去。她是不敢再問下去了。
這條街道上根本沒有賣粥的。確定了這件事情后,楊緲站在暮色里,有些失望,她真不忍心要小乞丐只吃餅。突然眼前一亮,不遠(yuǎn)處的一個大字招牌吸引了她,那上面就三個字:大鍋菜。大招牌的底下,支著一口大鍋,騰騰蒸汽從鍋蓋的周圍竄出來,彌漫在夜色里,很是朦朧。真好。楊緲心里對自己說。半斤餅就一碗熱騰騰的大鍋菜吃下去,最起碼小乞丐的今夜不至于過于寒冷了。
大鍋菜的老板是個女的,年齡要比楊緲大幾歲的樣子。她剛賣走一份菜,才蓋上鍋蓋,見推著車子的楊緲,熱情地招呼著,您要大碗還是小碗?是帶走還是在這里吃?
楊緲扭臉問小乞丐,給你要份大碗的吧,你吃得了嗎?同時,拉開提包的拉鏈,給拿錢。
女老板這才看見了楊緲身邊的小乞丐,驚疑了下,好像明白過來,她忙說,哦,大鍋菜還沒有熟呢。
大鍋菜攤的旁邊支著兩張桌子,幾把椅子,但那里沒有一個客人坐。寒冷的暮色里,小攤的生意顯得有些蕭條。
楊緲有些氣,想同她理論,眼睛一扭正瞥見小乞丐提著鼻子貪婪地吸著空氣里大鍋菜的氣息,她自己一提鼻子,也聞到了,味道確實不錯。此時她清楚自己不能賭氣,賭氣帶小乞丐走了,正對女老板的想法。
楊緲壓下氣,微笑著說,沒有關(guān)系,讓他在這里等等吧。說著,引導(dǎo)著小乞丐朝飯桌走過去。
女老板過來用身體阻擋在了小乞丐的面前,目光躲閃著楊緲的眼睛支吾著說,菜剛放鍋里,離熟還得半個來小時呢。
此時楊緲已經(jīng)從女老板的角度理解了她,小乞丐身上的骯臟足以趕走任何一個客人。最起碼客人不會與他同桌。她歉意地向女老板微笑著,因為沒有戴圍巾,她臉上被凍的有些僵。她說,老板,你看天這么冷,他又是盲人,還餓,他光吃餅,我擔(dān)心他胃里受不了的呀,他沒有家,病了誰管他啊,你說呢?女老板不出聲。楊緲說你看他這樣子,天又這么冷,不吃些暖和的湯菜,晚上怎么過?初亮的燈光被寒風(fēng)扯拽的如同一塊紋線淺淡的布,罩在他們的頭頂,人影恍惚。小乞丐身上有些抖,他專注地提著鼻息,好似周圍的聲音與他丁點無關(guān)。女老板用為難的目光在小乞丐身上一遍遍地看著,那口蓋著鍋蓋的大鍋四周胡亂地向上竄著騰騰蒸汽。那老板的目光不時地掃向那騰騰蒸汽,似欲捂住什么,又似欲放開什么。
楊緲懇切地說,他臟不要緊,你可以在碗上套個袋子的,再說,碗臟了不是還可以洗的嘛,你說呢?我也是和他剛認(rèn)識,也是和你剛認(rèn)識。他是個殘疾人,需要幫助,也就是我們一抬手的事,我們就可以做到了。你說,我們都一齊幫幫他好嗎?
老板娘揶揄著說,要是不怕等,那就等會兒吧。
楊緲望著擋在小乞丐面前的女老板的身體,說,你看,先要他坐下等好嗎?你看他老這樣站著等,眼睛也看不到東西,別碰著什么。你說呢?
女老板終于躲開了身子,朝身后的空凳子扭扭頭,說,那就坐那里吧。
小乞丐終于坐在了桌旁。楊緲跟女老板付過大鍋菜錢,她再三請女老板多費(fèi)心多給照顧著。說等他吃飯菜的時候,給他再來碗熱水喝。
楊緲還急著趕路,她租住的地方離這里還有好長一段路程。她怕走夜路。即使在亮如白晝的都市,她也不喜歡在夜晚獨自一人走在路上。況且,家里還有一個大家族的螞蟻等著她呢。
想到家里的螞蟻,楊緲的心里就滾過柔軟的感動。在這遠(yuǎn)離家鄉(xiāng)的異地,除了家里的螞蟻,誰還離她更近?她過的如此清貧,螞蟻還留守在她家。不離不棄,多么仁義。
女老板終于爽快地回答,好了,你放心吧。難得你這樣的好人。
楊緲俯身跟小乞丐叮囑,你在這里等等,一會兒菜就好了。錢我已經(jīng)付過了,一會兒你只管吃就可以了。我走了啊。
小乞丐雙掌夾著那餅,睜著兩只沒有光彩的眼睛,聽話地點著頭。
推著車子離開,楊緲走的很慢,對小乞丐她還是有些不放心。不遠(yuǎn)處拐彎時,楊緲扭臉,隱約地看見小乞丐已埋頭一只碗中,頭都不抬地吃著。老板娘從里屋正雙手端出一碗好似很燙的東西來,放在他的跟前。楊緲想,那是開水吧。
突然想起,還沒有給自己和螞蟻買晚飯呢。楊緲回到賣餅的攤鋪前,她突然地就想今晚和螞蟻一起吃餅了。
3
隔壁住著一位女孩,二十剛出頭的年紀(jì)。搬來有幾個月了。不怎么交往,就是在樓道上遇見彼此打個招呼。幾個月前,還是夏天,那時剛搬來的女孩門窗常常大開,周末休息,從大開的門窗里不時傳來女孩的聲音,有時是歇斯底里,有時是惟妙抒情,有時是生冷如冰,有時是暖如夏陽。但是,不管是哪一種,楊緲都不喜歡。只要是女孩子在家把門窗大開的時候,楊緲肯定是把門窗緊閉,即使屋里的溫度都成了桑拿房,她也會這樣。頂多把電扇開到最大檔。
那時楊緲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唯一做的就是對著某處發(fā)呆。她把一切與畫有關(guān)的東西都收拾進(jìn)了一個大紙箱子。她不再有夢,也不再有幻想。每天把手機(jī)關(guān)掉,她不接聽任何人的信息。當(dāng)然她的手機(jī)里也沒有多少信息。
隔壁女孩青春靚麗,朋友多多,把酒歡聚的場面也是多多。女孩毫不顧及把老男士和小男士帶回家歡酒歡歌的影響。有別的幾家鄰居對此拍過她的門,她都懺悔地承認(rèn)自己的錯誤,認(rèn)真檢討,客氣地送走。之后,一切照舊。不知道鄰居們是不是被靚麗女孩的客氣感動著,還是不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門去指責(zé)了??傊?,女孩的生活習(xí)慣照舊進(jìn)行著。我行我素,有意見你就找來。門窗打開,歡迎光臨。所有的憤怒和指責(zé)在鮮花和春天面前都會止步。
楊緲把鍋洗了,把臉洗了,把腳洗了,總之是把該搞的個人衛(wèi)生都搞過了,蹲在了螞蟻們的跟前。給它們?nèi)嗳鲞^饅頭屑,就那樣看著它們。螞蟻們依然忙忙碌碌,進(jìn)進(jìn)出出。它們在尋找著什么?它們在追逐著什么?
隔壁女孩又招集來幾個男女在把酒歡暢,雖是寒冬,但酒精和心底激情的燒灼令他們還是大開著門窗。楊緲蹲在螞蟻跟前,一薄墻的間隔使她如同置身于隔壁酒場的中央。
女孩叫寵兒。一個聲音干澀的男音說,寵兒,來,給我們即興賦首詩吧。
幾聲附和,對,寵兒,來給我們即興賦首詩吧。
寵兒極富抒情的聲音,春,天,來,了,花,兒,都,開,了。一,朵;兩,朵,……
楊緲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不光楊緲,今晚整個樓道所有聽到寵兒聲音的人家,好像都得起身雞皮疙瘩。楊緲堅持著,想,花兒頂多開上三朵,就足可以代表整個春天了。哪知道,寵兒春天的花兒,直開到九朵上,才算完。
熱烈的掌聲未過,一個渾濁的男音激動地說,寵兒啊,以后快給我們詩社寫稿吧,你太有詩歌創(chuàng)作細(xì)胞了……
渾濁的男音還未說完,即被一個尖細(xì)的男音打斷了,寵兒已應(yīng)給我了,給我寫情感的……
尖細(xì)的男音被一個不男不女的聲音給截住了,寵兒可是在你們之前就答應(yīng)給我寫另類的啊。
幾個男人爭的不可開交,寵兒嬌甜的聲音傳過來,你們這是想把我給瓜分了耶,太不仁慈了嘛。
緊接著,打情罵俏的意思就出來了。
楊緲用兩只手使勁堵住了耳朵,兩只胳臂肘放在腿上。她不想聽到隔壁任何聲音了。
地上的螞蟻又有排隊出發(fā)的了,還有在家門口轉(zhuǎn)悠的,有拖著食物正往家門里鉆的,有急匆匆在尋覓的。楊緲不知道它們在尋覓什么,它們的腳下就是飯,它們卻要繞過去。難道它們還有別的追求不成?
楊緲不知道隔壁有沒有螞蟻,她猜測,假如隔壁有螞蟻的話,那隔壁螞蟻的生活質(zhì)量一定比自己家的螞蟻高,最起碼有酒有肉。把酒問蒼天,不知道今日幾何的生活其實也是一種快樂。自己不食煙茶,不食酒肉,想想,竟然感覺有點對不住自家的螞蟻了。
心生愧疚,她就會想起鐘夏陽。那個小她十歲的男人,即使當(dāng)時離開她時,她都沒有后悔一點點,但是,當(dāng)他離開她僅僅一周的時間后電話里親口告訴她,他已經(jīng)結(jié)婚了的消息后,她才徹底地醒悟,徹底地掉進(jìn)了痛苦和愧疚的深淵里,并且不能自拔。
鐘夏陽是楊緲小工廠時候的同事。鐘夏陽在業(yè)務(wù)部,每天早上簽完到就出去跑市場。下午下班前回來遞交一份當(dāng)天日報。楊緲在辦公室,負(fù)責(zé)早簽到和下班前的接收日報工作。在廠子里,同事間都喜歡按年齡稱呼比自己歲數(shù)大的人姐呀、哥呀的,對于楊緲,年輕的同事都叫她緲緲姐。就一個鐘夏陽整天跟她嘻嘻哈哈,沒大沒小的。他見楊緲就和楊緲說,楊緲你見有合適的給我介紹個對象啊。
楊緲開玩笑說,你連個姐都不叫,不給你介紹。
鐘夏陽就嘻哈著說,楊姐,緲姐,楊緲姐,好了吧?
楊緲不怎么喜歡和同事貧嘴,就扭身忙別的去了。鐘夏陽也不多鬧,一般打兩句哈哈就去工作。但幾乎見到楊緲就是要她給介紹對象。為此楊緲感覺很沒有面子,她自己都還沒有對象呢,又怎么好去給別人介紹對象。開始她以為鐘夏陽不知道她的個人情況,就在只他們兩個人在場的時候,和鐘夏陽說,你對象的事情,我真的幫不了你,你快找別人給你介紹去吧。我這里認(rèn)識的人很少。鐘夏陽翻著女孩般的大眼睛說,我就相信你啊。
楊緲實在不愿要鐘夏陽以后再和自己提要她給找對象的話茬了,就干脆直說了,我自己還沒有找到呢,我去哪里給你找去啊。
鐘夏陽笑了,說,那好啊,我們不是正好了嘛?
楊緲不解,什么正好了?
鐘夏陽笑著說,我們都沒有對象,不是正好合適嗎?
楊緲握著個拳頭就過去打鐘夏陽,說,要你瞎說,要你再瞎說。
鐘夏陽不躲不閃,說,我沒有瞎說,我的簡歷在你檔案柜里,你可以去翻,我的本人擺在你面前,你可以看。我的人品嘛你自己體會。說完,推車出門做業(yè)務(wù)去了。
楊緲可沒有當(dāng)回事,小毛孩子的戲話,她不會當(dāng)真??墒敲\(yùn)卻在那個時候給了她很重的一棒。體檢的時候,她的子宮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很大的瘤子,必須手術(shù)。并且醫(yī)生說了,子宮保住保不住不能確定。本來就膽小的楊緲嚇得只會哭,這座城市里沒有她的一個親人,別說找個拿主意的人,她連找個聽她訴說恐懼的人都沒有。下班回到家就躺在床上哭,她還沒有想好怎么和家里說,父母都那么大年紀(jì)的人了,她真的擔(dān)心年邁的父母經(jīng)受不住這樣的打擊。也就是這個時候,鐘夏陽的短信一條條地傳了過來:緲緲,你的事我都知道了,別怕,有我呢;緲緲,相信我,多么艱難我都會陪你度過,我會對你好的,我愛你;緲緲,什么都別怕,準(zhǔn)備去住院手術(shù),我照顧你……
一個病人的夜是孤寂和恐怖的,楊緲在孤寂和恐怖里如同一個溺水的人無助而又無力地掙扎著。鐘夏陽的信息在那個時候無疑給予了楊緲溫?zé)岷透袆?。她給他第一次回了信息:謝謝你,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鐘夏陽的電話打過來了,她想不接,但是執(zhí)著的來電鈴聲還是戰(zhàn)勝了她。她接通了,鐘夏陽的聲音傳過來,緲緲,相信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要想,手術(shù)后什么后果我都會愛你。
楊緲本來還想掩飾掩飾自己的恐懼的,但是沒有忍住,一下就哭出了聲,說,我真的好怕!
鐘夏陽如同哄一個小女孩,說,別怕,有我呢。聽話啊。現(xiàn)代醫(yī)學(xué)很發(fā)達(dá)的。我剛在網(wǎng)上查了,這個病大多女性都有。沒有什么的。
楊緲在恐懼的深海里終于抓住了一根稻草,她哭著說,醫(yī)生說子宮也許保不住,可是我好想要小孩的。
鐘夏陽安慰著她說,生命是最重要的,我們先治病,子宮保不住,我們可以不要孩子,你要是喜歡,以后我們可以抱養(yǎng)一個。
楊緲哭著說,我不要抱養(yǎng)的,我就要自己生嘛??謶衷俅我u來,楊緲嚇得把頭鉆進(jìn)了被子。
鐘夏陽說,緲緲你別哭,告訴我你在哪里,我這就過去陪你。
楊緲的住處從沒來過男生,她驚慌地說,不要,你不要來。
鐘夏陽說,緲緲,你放心,我不會趁人之危的。若你同意,我們明天就去領(lǐng)結(jié)婚證,若你不同意,我可以等,等到你什么時候同意我們什么時候去好嗎?
楊緲已經(jīng)恢復(fù)理智,邊擦著淚邊說,謝謝你鐘夏陽,那是好遙遠(yuǎn)以后的事。我現(xiàn)在只想手術(shù)成功,否則,我寧愿死掉。
鐘夏陽急切地說,緲緲你給我記住,車到山前必有路,沒有路了咱再往回走,有我呢,我就是你的一切,你什么都不許怕。
……
楊緲的手術(shù)是在老家的縣城醫(yī)院做的,進(jìn)了醫(yī)院才知道,這是一個很小的手術(shù)。并且醫(yī)院里每天要做好幾個這樣的。鐘夏陽幾次打過電話來,說要過來照顧她,楊緲都沒有同意。從心里,她還是沒有接受鐘夏陽。鐘夏陽畢竟小她十歲,她的老家在鄉(xiāng)村里,她怎么向家人說?她的鄉(xiāng)鄰又會怎么說她?
鐘夏陽心地善良,也是個好男生,本廠就有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女孩子喜歡他,但是鐘夏陽不愛,卻來追求她,楊緲有時自己想,鐘夏陽是不是同情自己?同情自己漂泊在異地的形單影只,同情自己老大嫁不出去的尷尬。楊緲接受不了鐘夏陽,在她眼里,鐘夏陽始終是個孩子。
但是楊緲動過手術(shù)回到這個城市時,鐘夏陽卻以自己是她男朋友的角色進(jìn)入了他們共同生活的圈子里。小廠里的人都知道了,卻沒有引起轟動,大家都早已經(jīng)看出了鐘夏陽在追求著楊緲。畢竟是都市,人們的思想和觀念都很開放,都覺得年齡和愛情是無關(guān)的事。只要兩個人相愛,年齡相差多少都無可厚非。隨著工廠的日漸破落,鐘夏陽首先辭職去了別的公司。他跟楊緲說,親愛的,我要盡快地給你買房子,買很大的房子,給你很大的畫室。
再后來就是廠子倒閉,楊緲去了雜志社做美工。
倆人不在一起了,見面的機(jī)會也就少了起來。但是鐘夏陽每次開了工資,總會買些栗子給楊緲?biāo)娃k公室來。鐘夏陽沒有去過楊緲的住處,他幾次要求去楊緲住的地方,都被楊緲婉轉(zhuǎn)地拒絕了,也說不清楚為什么,楊緲就是不愿意要鐘夏陽去自己的住處。她去過鐘夏陽的住處,是他自己租的房子,一室一廳,房間里雖然沒有什么擺設(shè),但是收拾的非常干凈。就連廚房里,都沒有一點油膩。鐘夏陽進(jìn)廚房先清洗一遍鍋灶再做飯,飯后又是清洗一遍。鐘夏陽給楊緲做飯,不要楊緲沾一點手,要她在一邊看著,楊緲喜歡吃什么他給做什么。楊緲特愛吃栗子,剝皮時一不小心栗子堅硬的皮就會把楊緲的手弄破。鐘夏陽買了栗子,抽時間把皮剝?nèi)?,再用塑料袋裝了,給楊緲?biāo)瓦^來。來了就在楊緲辦公室坐等著她下班,然后倆人要不去外面吃飯,要不去鐘夏陽的家里做飯。
日子在一天天地過著,楊緲心里還是接受不了鐘夏陽做自己的丈夫,她也喜歡他,但是,就是愛不上他。她說,我們做姐弟做朋友不是很好嗎,做戀人做以后的夫妻真的不合適啊。
鐘夏陽多少次的表白,多少次的被拒。那天鐘夏陽來到了楊緲的辦公室,沒有坐,而是站著,問楊緲,你真的接受不了我嗎?
楊緲使勁地想啊想,但最后,還是點了頭。
鐘夏陽說,那我要是離開了,你后悔嗎?
楊緲想了想,搖搖頭。
鐘夏陽淚就流出來了。他澀著聲音,說,緲緲,那好,我走了。
楊緲又使勁地想了想,遲疑了下,點點頭。
鐘夏陽背對著楊緲走到門口,站住了,他面對著門,背對著緲緲問,緲緲,你真的不后悔嗎?
這次,楊緲不再猶豫,清晰地說,不后悔。說完,自己還感到了由心底發(fā)出的輕松。這樣分手,鐘夏陽可以找個年齡相當(dāng)?shù)?,楊緲不止一次地為他設(shè)想過他同年齡相當(dāng)女孩的生活——青春朝氣的兩個大孩子,快快樂樂地在一起。楊緲心底固執(zhí)地認(rèn)為,鐘夏陽娶誰都會比娶她幸??鞓返?。
楊緲真的沒有想到,鐘夏陽的這一轉(zhuǎn)身,竟然真的就是一生。一周后,鐘夏陽給楊緲打來個電話,告訴她說他結(jié)婚了。楊緲心里一咯噔,問,這么快?
鐘夏陽說,對,快,既然你不嫁我,我娶誰都無所謂。
楊緲急了,說,直到現(xiàn)在你還這樣說?
鐘夏陽說,是你逼的我,我愛你,可你不相信我對你的感情,你老以為我比你小的多,不會對你好一生一世。那也好,我娶別人給你看。
楊緲說,你何必?。?/p>
鐘夏陽提了下鼻子,顯然是含著了酸楚和淚。他說,既然我心愛的女人不嫁我,那我還在乎什么,有嫁的就娶了。
楊緲問,她是什么樣的人?話出口,楊緲就覺得后悔,自己真不該問這個,他娶什么樣的人和自己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鐘夏陽說,比我大的,離婚的,有孩子的。你還想知道什么?
楊緲突然就哭了,她說,求你別和我再說這些了,請以后也不要再讓我知道你的一點點信息了。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了!說完,掛了電話。
自此,鐘夏陽再也沒有打電話過來。
楊緲的心里卻從接到鐘夏陽電話的那時起,就翻江倒海般地慚愧起來,她感覺是自己害了鐘夏陽,她感覺是自己毀了鐘夏陽的一生,她感覺自己很對不起他。假如能夠回到從前,假如還有假如,楊緲想,自己會無論如何也要嫁給鐘夏陽。但是,現(xiàn)在什么都晚了。
楊緲生活在了愧疚中,無法自拔。
楊緲對著地上的螞蟻說,我要好好愛你,好好愛你,不再要你受委屈,你知道嗎?你知道嗎?
半夜十二點多鐘,隔壁的女孩寵兒又繼續(xù)抒情起來,春,天,來,了,花,兒,都,開,了。一,朵;兩,朵……楊緲趕緊用被子蒙上了頭。
4
令楊緲不解的是一只螞蟻竟然和一條白色的蟲子打起來了。原因不詳。楊緲發(fā)現(xiàn)的時候,那只小黑螞蟻正麻利地折騰著那只比它要大幾倍的白蟲子。白蟲子笨拙地扭轉(zhuǎn)著身體,顯示出力不從心的樣子。小黑螞蟻越戰(zhàn)越勇,精神百倍。
楊緲蹲在它們跟前,越看越有氣,她氣的是螞蟻,你精明難道你就要去欺負(fù)心眼實成的笨家伙嗎?那蟲子是不如你力量大嗎?那是它有涵養(yǎng),不和你一般計較。你以為你當(dāng)眾羞辱人家一番你就榮耀了,你怎么就不知道你羞辱別人的同時也是在羞辱你自己?。?/p>
螞蟻和蟲子都無語,它們在殊死搏斗。
楊緲上班的雜志社還是散了攤子。原因為牛副主編兒子上封面的事引起的。本來每期的封面是從自由郵寄來的照片里篩選,作者在郵寄來自己照片的同時都是郵寄來親筆寫的承諾書的,所謂的承諾書就是本人同意將自己的照片給雜志社刊用。
本期的照片本來已經(jīng)定了的,是楊緲從自由來稿中選的,也和照片本人聯(lián)系過。但是,文字編輯閑來無事,非吵吵著要看牛副主編家小帥哥的照片。文字編輯是個大專畢業(yè)已經(jīng)在社會上趟過幾年渾水的女子,說話聲音嬌柔動聽,并喜歡配合肢體動作,即使坐著,也喜歡騷首弄姿。牛副主編是??偩幍氖宀?,高中畢業(yè)沒有考上大學(xué),在村里算是個秀才。在村里結(jié)婚生子,孩子上學(xué)后,他實在養(yǎng)活不了家口,戴著副近視鏡去建筑工地做小工,一天半就累回了家。他爹找到當(dāng)時正在城里文化圈兒混的侄子,把兒子塞給了侄子就回家了??偩巹偤藐P(guān)門一家報紙的掛靠,正弄個書號辦雜志,就把叔伯弟用做了副主編。當(dāng)然這些都是楊緲在來了好久之后才知道的。但是,文字編輯顯然早已熟悉這些脈絡(luò)或者說是枝蔓裙帶關(guān)系。
牛副主編家的“小帥哥”楊緲看見過,長的小老鼠頭小麻桿身子,整天還喜歡吸溜鼻子。但是,牛副主編還是把兒子“小帥哥”的照片拿來了,照片上不光有他小老鼠頭的兒子,還有一個小光頭,和一個小胖子。三個孩子正坐在綠草地上開懷大笑??蓱z了那片綠草,被三個東倒西歪的孩子壓的一片萎靡。牛副主編給照片加以解說,這是他們?nèi)乙积R去郊游時候給照的。
文字編輯當(dāng)場拍板,當(dāng)期封面用這個。楊緲說,這期不是已經(jīng)定好了的嗎?下期吧。
文字編輯說,換。就這期。
楊緲說,已經(jīng)通知作者了的。
文字編輯說,那也得換。
楊緲說,那信譽(yù)呢?
文字編輯說,無所謂。
楊緲心里大堵,去望牛副主編。牛副主編滿臉掩飾不住對自己小老鼠頭兒子“小帥哥”的陶醉中。
楊緲堵著氣只好放棄。她不放棄又能怎樣?人家的天下。但是還是出于責(zé)任心,提醒著兩個正陶醉其中的人,趕快聯(lián)系那倆孩子的家長,簽份協(xié)議書。
兩個陶醉其中的人一齊說,用不著。文字編輯說,這是多少人爭都爭不上的機(jī)會啊,他們這是粘咱小帥哥大光了的,回頭要他們好好請咱小帥哥的客。
牛副主編自得地說,我和那倆孩子的父母都是要好的朋友。沒說的。
雜志一出,發(fā)到學(xué)校一周后,就捅了馬蜂窩。那兩個孩子的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共八人人手一份《好好小學(xué)生》找到了雜志社。他們不吵吵,是一人一句有板有眼地說,我家孩子看了這封面就不去上學(xué)了,并且還不吃飯。光哭。情緒不穩(wěn)定。夢里還驚醒。怕見人。自言自語。胡言亂語……
剛才還興奮激動的文字編輯突然發(fā)現(xiàn)苗頭不對,人家好像不是來表示感謝的,不解地問,這不是好事嗎?別人想上封面爭破腦袋還上不了呢。
八位老人相繼說,我們家孩子不稀罕上封面。你把我們家孩子上封面問我們同意了嗎?現(xiàn)在全學(xué)校都在說這個封面上一個是孫猴子,一個是豬八戒,一個是沙和尚……
楊緲聽到這兒,就用眼睛去掃一老太太因激動摔在辦公桌上的雜志,不經(jīng)提醒還真沒有想到,經(jīng)老太太這么一說,還真像,越看越像了。
索陪共計四萬,私了無果,八位老人人手一冊《好好小學(xué)生》上告到了法庭。
其間牛副主編找過那倆孩子的父母——他所謂的都是他要好的朋友。但是他的好朋友們都一致很無辜很無奈地跟他說,那是他們家老爺子老太太們的事,他們老爺子和老太太們的事他們管不了。
法律是公正的。原來牛主編自己整的這個書號就如秋風(fēng)落葉般飄搖,經(jīng)受不了任何風(fēng)雨。這樣一來,徹底散了攤子。
鐘夏陽的事情剛剛發(fā)生,就又趕上了失業(yè),就是這樣,楊緲也不氣餒,自己心中有夢就有動力。她的理想是成為大油畫家。她的油畫已經(jīng)被全國大刊大報用過幾幅了,現(xiàn)在她正參加一個油畫大賽。大賽是省級一個協(xié)會舉辦的,要是能在本次大賽中獲獎,那對于正在爬坡的她是一個多么大的鼓勵和動力。
消息終于等來了,組委會一位女士給她打來的電話,通知她參賽的那幅《深處》獲得了一等獎。但是還未等楊緲從欣喜中走出來,也就是一天的時間,那位女士又打來電話,說昨天她通知錯了,她的畫沒有獲獎……
楊緲簡直都不相信這是真的了,怎么會這樣?。繛槭裁磿沁@樣的?她把電話打過去問,那位女士支吾幾句就把電話掛了。再打過去,是那位女士不耐煩的聲音,她說,錯了就是錯了,你沒有獲獎。就又把電話掛了。楊緲還是不死心,再把電話打過去,卻始終沒有人接了。她知道,人家肯定看是她的號碼不接她電話了。
楊緲心里實在憋悶,也就是那個傍晚,她騎著車子,就轉(zhuǎn)悠到了那個大賽組委會的樓下。都過下班時間了,事實她也沒有想要走進(jìn)去,去找人家質(zhì)問什么。自己沒有獲獎難道還要去非和人家要個獎嗎?藝術(shù),神圣的殿堂,是參不得一點虛假的。自己沒有獲獎,那就是自己水平還差著呢,得努力,力爭下界獲獎就是了。
但是這里畢竟是她夢想的搖籃啊。她感覺自己很累了,都走不動了,就把車子支好,抱著雙膝坐在了那個機(jī)關(guān)大門的一側(cè)。也不知怎么的,就迷糊了,似睡非睡的,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被幾個人的說話聲吵吵醒了。門口停著一輛新穎的小車,楊緲叫不上什么名字,不知道什么牌子,但是車旁站的兩個人的對話卻吸引住了她。矮胖子握著一個人的手,吐字不清地說,這次真太謝謝您了王主任,要您費(fèi)了這么大的心,咱可說好啊,大賽頒獎后,我定請您海南、澳門玩圈兒,到時您一定去。
被稱為王主任的人大著個舌頭,顯然是喝高了,他說,不客氣,自家兄弟。上界你贊助了那么多,下界記著再搭把手就成了。我哪里知道你家小子也好畫畫啊,要是知道,上界的一等獎也給他。
矮胖子說,我家那小子我自個兒都不知道他好什么,今天打鳥,明天溜冰的。我哪里知道這小子躲屋里幾天畫拉出一幅畫來,我也看不出他畫的是什么。哈哈,以后還請您多給指教了啊王主任。
王主任說,哪里,他畫的是印象派,想像什么就是什么。咱說好,舉辦下界油畫大賽你出贊助費(fèi),一等獎還是他的。
矮胖子突然想起什么,問,對了,不是說這界的一等獎都公布出去了嗎?
王主任說,公布出去了,還可以收回來嘛。就又通知那作者了,說通知錯了,她沒有獲獎。
矮胖子可能感覺這個話題很有意思,就問,那可以給她換成二等獎三等獎的?。?/p>
王主任說,二等獎三等獎早就是內(nèi)定的了。鼓勵獎都是下邊縣級市報來的,屬于照顧類的。這界本來想以不靠任何關(guān)系,不以任何背景,只憑真才實學(xué),真實力評個一等獎,大力提高一下本協(xié)會的信譽(yù)度,結(jié)果還是被你給打亂了。你要是早一天來說你兒子的這個事,也不會通知到那個作者。
矮胖子感慨,錢就是能說話能辦事啊。
王主任有點不愛聽,收斂了隨意,說,你可記住了,下界辦大賽的贊助就定你了,到時可不許讓我找不到你。
……
此時,那條大白蟲子已經(jīng)被小黑螞蟻欺逼到了小螞蟻的家門前,楊緲果斷地伸出食指,救下了白蟲子。
5
楊緲不再畫畫了,她把一切與畫有關(guān)的東西包括畫具都收拾了起來。收拾到自己看不見的地方,她怕痛。藝術(shù),神圣的殿堂,竟然有如此的交易,竟然是如此的骯臟。那晚,在組委會的門口,她看到和聽到的一切,都把她驚呆了,她都不相信那一切竟然是真的。王主任,大賽簡章上標(biāo)注的很詳細(xì),全國著名畫家,書法家,藝術(shù)家,還有各種頭銜。楊緲真的沒有想到,在夜色里,這個集眾頭銜于一身的人原來就是這個模樣!當(dāng)楊緲清醒過來的時候,眼前已經(jīng)空了,沒有了矮胖子,也沒有了王主任。她真懷疑剛才是自己睡著了的一個夢,她也但愿這是自己的一個夢。但是,真的是嗎?
沒有愛情,沒有工作,又沒有了事業(yè),沒有了夢想的楊緲成了一個空殼。她去找工作了,一個寫生認(rèn)識的人介紹她和一個雜志社的胡主編聯(lián)系。楊緲還真聯(lián)系上了,胡主編沒有一點主編的架子,電話里熱情地招呼楊緲去他家里談。楊緲看手機(jī)時間,周四啊,胡主編定在辦公室。楊緲說,我去您辦公室找您吧。
胡主編說,我把位置讓給年輕的同志了,我也沒有要辦公室?,F(xiàn)在我在家里了。
楊緲疑惑,您現(xiàn)在沒有上班?
胡主編干脆說,我退休了。但是,您的事情,我還是可以給你辦的。你來家里吧,家里就我和老伴,我聽口音,你沒有準(zhǔn)和我老伴是老鄉(xiāng)呢。
楊緲沒有再多想,就買了些水果,來到了胡主編的家。開門的是胡主編的老伴,熱情得如同見了親人,緲緲啊,大熱天,來,喝點水歇歇。聽口音,胡主編的夫人百分之百地是南方人,而楊緲是地道的北方人,她幾乎一天南方都沒有去過。胡主編坐在沙發(fā)上,慈祥的不像是老爺子,倒像是個老太太。真要比他老伴還慈祥。楊緲剛坐椅子上,胡主編就向她介紹起了他的這個家,要楊緲去各房間里轉(zhuǎn)轉(zhuǎn)看看他家跟別人家有什么不同?
楊緲從來不喜歡串門,即使以前的同事邀請她,她也很難去趟她們的家。這個問題她做不了比較,又不好欺騙胡主編,只好歉意地笑笑。其實胡主編也未必真要她來給區(qū)別什么不同,他招呼他老伴,要他老伴引導(dǎo)著楊緲去各房間轉(zhuǎn)轉(zhuǎn)。楊緲心里急著工作的事,又不得不跟著老太太各房間里轉(zhuǎn),轉(zhuǎn)半天出來,她也沒有看出個所以然。其實她根本就沒有看,只是跟著老太太出來進(jìn)去的,心里想著自己的事,想怎么跟胡主編來說。
轉(zhuǎn)完回到客廳坐下,胡主編問,看出來了嗎?
楊緲真的不會說謊,她不好意思地低頭。胡主編得意地喝了兩口茶水,才說,每個房間的門都不對著啊。裝修的時候,我自己設(shè)計的。
楊緲不解地問,門跟門對著會怎么樣呢?
胡主編說,門跟門對著,不是這屋子看見那個屋子里了嘛。
楊緲恍然大誤,說,真是。這樣就看不見了。
胡主編一拍大腿,說,就是啊。我自己設(shè)計的。
楊緲說,您真厲害。
厲害,是楊緲的口頭禪。她夸誰或者貶誰,一般都用“厲害”兩個字。還有面對別人,一般想不起用什么話回過去或者接過來的時候,她也一般都是用“厲害”兩個字來搞定。
胡主編聽見“厲害”兩個字越發(fā)得意,竟如一個做了什么大好事得到家長夸獎的孩童。
楊緲不是來看人家門跟門不對著的房子的,也不是來莫名其妙地夸獎?wù)l毫無原由地奉承誰的。她說到了自己工作的事情。
胡主編一手舉著他沒有退休前所在的那家雜志社做主編的雜志,一手伸兩根指頭敲著,很爽快地說,好呀,你就給我們拉廣告吧。
楊緲望著胡主編,聽他說下去。胡主編繼續(xù)敲著雜志說,拉著廣告呢,大夏天的,我們看你熱得死鼻子汗流的,我們也不會要你白拉,總得給你點買飲料的錢吧,總比你沒有工作強(qiáng)吧。
楊緲聽著這話非常別扭,她突然就微笑著沒有禮貌地從胡主編手中拿過雜志,翻了翻,問,你們?您代表誰?雜志社嗎?
胡主編自得地點頭。
楊緲用眼睛看著雜志扉頁,用手成心找著,問,哪個是您的名字?哪個是您?哦,您用的是筆名吧,那請問您的筆名叫什么?
胡主編聲音有些澀,說,我退休了,就不要什么名字了。
楊緲把書還給胡主編,站起身說,謝謝您了。這個事我看我還是不做了吧。但是我非常感謝您。聽您一習(xí)話,勝讀幾年書啊。
楊緲頭也不回地走了。
城市就是門多,走在街上,到處是門,但到處又都是關(guān)閉的。進(jìn)哪扇門你都得需要有理由,比如,“沒有事,就是逛逛?!边@也是個理由。
楊緲從那個天天得意其中“門跟門不對著”的胡主編家出來,進(jìn)的第二個門是家報社。確切地說,是一個女人買了一家報紙的一個版面自己來做有償宣傳。女人有個好聽的名字叫蕊馨。蕊馨在大招兵,來者不拒。同樣沒有底薪,只有業(yè)績提成,楊緲之所以留下來,是因為蕊馨的口號為:同謀利益,共同發(fā)展。不管怎么說,這詞遠(yuǎn)比門跟門不對著的那個胡主編說的“拉著廣告呢,大夏天的,我們看你熱得死鼻子汗流的,總得給你點買飲料的錢吧,總比你沒有工作強(qiáng)吧”強(qiáng)多了。
楊緲就天天去報社早報到晚匯報中間出去找目標(biāo)去了。她什么目標(biāo)都找不到。事實她也根本沒有找什么目標(biāo)。她的心是空的,她天天裝著個空心去馬路上,看見的人是空的,見到的車是空的,見到的樓房和門都是空的。她不知道自己是玻璃的,還是她身外的一切是玻璃的。她就天天行走在玻璃中,或者是玻璃間。一切與她無關(guān),她也與一切無關(guān)。
只有在晚上回到自己的住處,只有在把晚上睡前的內(nèi)容都全部畫上個句號,她蹲在螞蟻們面前,她的心才好像突然落到實處。她的生活才好像是真正的開始了。
楊緲抱著雙膝蹲著,螞蟻們還是那么忙碌。它們今天沒有排隊出發(fā),只是散亂地行動著。楊緲給它們?nèi)錾宵c餅干屑,就有的螞蟻來咬了往家里趕。楊緲看著心里發(fā)熱,它們的溫飽僅僅是自己拇指和食指輕輕揉糅的那么一小捏粉末。以至于一次連一小塊餅干的四分之一都用不了,就能令它們的整個家族豐衣足食。自從知道螞蟻愛吃甜食和油膩性的食物后,楊緲就不再給它們饅頭屑吃了。餅干蛋糕和油餅輪換著來。楊緲不光要讓它們吃飽還要吃好,她自己經(jīng)受的事情,她不忍心要她的螞蟻們經(jīng)受。盡管她曾經(jīng)在螞蟻和大白蟲子打架的時候袒護(hù)了大白蟲子,但是那也是她對那只驕橫的小螞蟻的愛。你可以玩小聰明但是你一定不能驕橫。你沒有什么了不起,你就是占了個身輕靈便的光,其實你的智商還就僅僅是只螞蟻。你沒有理由驅(qū)趕和欺負(fù)另類。那另類對于我和我對于你的感情是一樣的,對你如此,我也會對它如此。對你愛有多深,對它我就愛有多深。我把你們當(dāng)做我的手心和手背,對于我自己的手心和手背我是分不出哪邊更好來的。事實我也不會去分的。我愛護(hù)我的手心和手背,我愛護(hù)你們,我熱愛你們。
所以你們要相互敬重,相互友好。
蕊馨招的人已經(jīng)被她給炒掉了一多半了。炒掉的對象大多為家庭幸福,夫妻和睦的。蕊馨37歲,沒有結(jié)婚。她的隊伍里誰要是夫妻恩愛,愛情甜蜜,要她知道了,肯定得走人。她不缺錢,她要的是眼不見著愛情中的人們她心不亂。她寧愿失去你這個精英,也不愿意要你在她眼前愛情幸??鞓窛M面。
楊緲沒有愛情,并且也是大齡女子。雖然她沒有做業(yè)務(wù)的天賦,也沒有拉業(yè)務(wù)的技能,但還是被蕊馨邀請著去了她家。楊緲真實在不愿意再去人家的家里,任何人的家里她都不愿意再去了,但領(lǐng)導(dǎo)說要她跟著去她家看看,又是女領(lǐng)導(dǎo),她能找什么理由推脫呢。她也就不好說什么,只得跟著蕊馨就去了。蕊馨的家不錯,半豪華。楊緲對豪華不感興趣,更是對別人的豪華不感興趣。她沒有流露出一點劉姥姥進(jìn)大觀園的表情,只是淡淡地把目光放在該放的地方。蕊馨有些興奮,她咋呼著說,我這個地方啊,什么人都沒有來過,尤其男人,我一概不要來家里……說著,腳下暗使勁兒往一個櫥柜底下踢著什么。楊緲順著眼光去看,是只男人的鞋。男人的鞋,被突然的一腳塞在那里,顯然不明就里,很難受也很委屈的樣子。
楊緲把頭埋在膝上,困惑地望著分不出趙錢孫李周吳鄭王的螞蟻們。螞蟻們回家的,從家里出來的,各忙各的,沒有誰理她。楊緲真的很想知道,螞蟻們的家里是什么樣子的。假如有可能,她倒真想去螞蟻們的家里做客,去螞蟻們的家里轉(zhuǎn)轉(zhuǎn)。她真的很想知道,由五樓到六樓地板間的厚度里孕育和生存著多少這樣的生命,而這生命里又有多少是在陪著她,或者說,是她在陪著它們一天天生活著的。夾縫里生存,她和它們共同的命運(yùn)。他們共同的命運(yùn),它們共同的命運(yùn)。他們和它們,一字之差,又有什么區(qū)別嗎?
隔壁毫無聲息。顯然女孩沒有在家。已經(jīng)是好幾天了,女孩都沒有回來過。她去了哪里?楊緲竟然莫名地惦念起隔壁的女孩來。
6
一大早,楊緲就被隔壁的響動給吵醒了,一墻之隔,隔壁女孩家傳過來的磕磕碰碰聲很是清晰。賊?楊緲騰地坐起來。她第一感覺就是隔壁進(jìn)去賊了。要不要打110報警?楊緲輕輕開手機(jī)看時間,都已經(jīng)快8點了。今天是周末,手機(jī)沒有定響鈴,所以就睡沉了。起來拉開窗簾,太陽都已經(jīng)出來了。楊緲打開門端著臉盆去公共水房洗漱,從隔壁大開著的門口經(jīng)過,無意地往里面一望,正看見一個人彎著腰在里面收拾著東西。地上已經(jīng)收拾好了兩個特大紙箱子,旁邊還有兩個大紙箱子張開著個大嘴巴在等待著吞噬著什么。楊緲就要從門口過去了,那人抬眼望過來,兩人的目光就在那一刻相遇了。是他,鐘夏陽。
因為鐘夏陽以前從來沒有來過楊緲的家,所以,不知道楊緲就住在這里。今日突然在這里遇見,他也感覺到突然和驚喜。
幾個月不見,鐘夏陽明顯地瘦了,兩只大眼睛深陷在眼眶內(nèi),還有點血絲。顴骨突出來,顯示著經(jīng)歷了些什么。一種親情的觸動,楊緲心里一酸,不忍心再看,就把眼睛望向別處。別處的余光里,又正瞥見鐘夏陽腳穿的塵污污的皮鞋。心里就又余震似地晃了晃,又把目光趕緊逃到別處。這次的別處就什么也看不見了,有東西模糊了雙眼。楊緲心里是酸酸的難受。
鐘夏陽是來收拾寵兒的東西的。寵兒現(xiàn)在醫(yī)院里,生命已經(jīng)脫離了危險。楊緲問,她病了?什么病?
鐘夏陽輕輕搖搖頭,說,是自殺。流了很多血。在家里。她媽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快沒氣了。補(bǔ)了很多血。全家他最年輕,抽了他兩次。他又說,他的血能夠救她的命,他心也就塌實了。楊緲在他的眼睛里發(fā)現(xiàn)了一絲亮光。那亮光如火一樣地閃亮了下,就又暗下去。
楊緲不自覺地問,她是你女朋友?
鐘夏陽臉紅了起來。有些許的尷尬,說,她是咱們以前何廠長的女兒。
楊緲“哦”了聲,說,不錯啊,你做了何廠長的女婿。
鐘夏陽臉更紅了,說,不是的。
楊緲不明白他們的關(guān)系了,見鐘夏陽那尷尬的樣子,也就不好再問。管那么多做什么,自己的事情還整理不清楚呢。楊緲就閉上了嘴巴。
鐘夏陽見楊緲不再問什么,倒覺得更不自在了。他垂著個頭,說,你想知道我娶的是誰嗎?
楊緲突然覺得鐘夏陽無論娶的是誰都與自己無關(guān)。就說,不想。
鐘夏陽說,可是我想告訴你,她就是何廠長。
楊緲差點吐了。那個欠了滿屁股債的比鐘夏陽足大了二十歲的女廠長嗎?
鐘夏陽點頭。說,我找的是女人。和年齡無關(guān),和金錢無關(guān)。
楊緲心里有些堵,但她覺得自己說什么都是多余。就把張開的嘴巴緊緊閉上了。
何廠長的女兒小鐘夏陽三歲。這樣的一家三口鄰居覺得別扭倒沒有什么,問題是何廠長的女兒受不了啊,她明確地要她的母親在她和大她三歲的后爸之間選擇:要么要她,要他走人;要么要他,她走人。她的母親毫不含糊,連考慮都沒有考慮,就出口說要他。何廠長的女兒可能是實在沒有想到一向嬌寵著她的母親會有這樣的選擇,呆愣了半天后憤然起來,在把那個算不上富貴堂皇但也絕對屬于高檔水平的室內(nèi)家具砸了個稀巴爛后,毅然離開了家。并在出門口時留下了血淚誓言:死也不再進(jìn)這個家。
好半天楊緲才從鐘夏陽的故事里走出來,她如同做了個夢般清醒了。盯緊了眼前的鐘夏陽細(xì)看,他已經(jīng)是個男人了,真正的男人,有老婆孩子的男人。鐘夏陽的下巴上有未及刮掉的胡茬,記得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鐘夏陽總喜歡突然襲擊,趁楊緲不注意的空就上去一口,吻得楊緲總是捉住他就一頓痛打。那打開始是羞怒,后來就沾了些喜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楊緲自己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也已經(jīng)愛上了鐘夏陽。愛是會傳染的。她愛上了鐘夏陽對她的愛,也就愛上了鐘夏陽完完整整的一個人??墒?,最關(guān)鍵的時刻,也就是他向她求婚的時候,她還是拒絕了。后來她無數(shù)次想這個“為什么要拒絕他”的問題,再后來她終于想清楚了,那還是愛。她是愛他的,她希望他過的幸福過的快樂,也希望他過正常人的生活。她希望他找個年齡和他相當(dāng)?shù)呐⒆舆^大眾平淡的日子。她覺得鐘夏陽娶了她,會要鐘夏陽受委屈。可是,可是她沒有嫁給鐘夏陽,他鐘夏陽就不受委屈了嗎?……楊緲的淚悄然地下來了。
鐘夏陽看見了楊緲在流淚,他的眼睛也濕了,深眼眶里汪上了層亮,晶晶的就要落下來。但他還是忍住了,那晶晶的亮就窩在那里。他走過來,遲疑了下,想把楊緲的頭攬在懷里。楊緲敏感地躲開了。她以前的依靠是自己,那么她此時的依靠還是她自己。眼前的男人是別人的丈夫,是別人的父親。是她的什么?楊緲心里竟然苦笑了下,要是知道他會娶那個大他二十歲的女人,她想她當(dāng)時會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他的求婚。想到這里,她竟然問了句傻到家還有些影視劇里作秀般的話,你們,你和她幸福嗎?
鐘夏陽笑了,咧著嘴。盡管沒有笑的模樣,楊緲還是把那當(dāng)作了鐘夏陽的笑。鐘夏陽沉思了會兒,顯然在斟酌用詞,他說,當(dāng)時我們分開后,我心里很難受,萬念具焚那種。就在一個小飯店自己喝多了,趴在那里的桌子上哭。正好遇到她,她那時被債主們追的也沒有停腳的地方,也是去小飯店吃飯吧,發(fā)現(xiàn)了我,就把我扶到了她的車上,拉回了她的家。
楊緲眨巴著眼睛,還是不能把何廠長將醉酒的他拉回家和他們結(jié)婚聯(lián)系到一起。不過她倒感謝鐘夏陽這里的用詞,沒有說她不要他,也沒有說他離開她,而是說他們分開。一個“分開”,把他們之間的誰是誰非給抹掉了。這樣誰也不用為對方內(nèi)疚和愧疚,誰也不用為眼前的這份后果擔(dān)當(dāng)責(zé)任,因為眼前的這份責(zé)任畢竟不是輕松的。自欺欺人,有時真的可以用用。
鐘夏陽說,喝酒亂性。我是個男人。那晚就什么都發(fā)生了。
楊緲還是眨巴著眼睛,不說話。望著鐘夏陽。
鐘夏陽喉結(jié)上下動了動,使勁咽了下,楊緲不知道他咽下的是什么,她真的很想知道,但是她沒有問。鐘夏陽說,那是我的第一次,我是個男人,我也是個負(fù)責(zé)任的人,第二天就和她一起領(lǐng)了結(jié)婚證。
楊緲終于明白了過來,領(lǐng)證了,就是結(jié)婚了。他們結(jié)婚了,他們的故事該是畫句號了。就說,酒是你們的媒人。
鐘夏陽又咧了下嘴,楊緲想,他這是在笑了。鐘夏陽繞過楊緲的話題,說,也沒有擺酒席。第三天,我們?nèi)ソ纪廪D(zhuǎn)了圈回來,就當(dāng)是旅游結(jié)婚了。
應(yīng)該不錯,最起碼鐘夏陽不用愁房子了。何廠長房子很大,一百六十來平方的面積,足夠鐘夏陽住了。楊緲想說恭喜你,話到嘴邊,覺得不妥。就說了句,好好過吧。說完又覺得很后悔,人家用你說好好過吧干嗎,人家本來就好好過,人家沒有理由不好好過的,再說人家為什么不好好過呢,又是老婆又是那么大女兒的,真是的。這樣想著,表情就有些僵,就有些尷尷尬尬。
鐘夏陽突然抱住頭,說,對不起。就嗚咽起來。
楊緲慌起來,不知所措,也更不知道鐘夏陽的所謂對不起所指的是什么,要是非要往上追索誰對不起誰的話,好像是該楊緲對不起他,而不是鐘夏陽對不起她。一這樣想,楊緲心底對鐘夏陽已經(jīng)泯滅的那份愧疚就又滋生了出來。就啞著嗓子,也說了句,對不起。
鐘夏陽干脆嗚咽了,說,我本以為這樣做是對你的報復(fù),這樣我心里就好受了??墒?,走了這一步,才知道,我錯了,我報復(fù)的是我自己啊??墒且徊藉e,步步錯,什么都晚了。
楊緲的心里更加愧疚起來。她使勁地想擺脫眼前的這個事實,可是越想擺脫愧疚越深。這時鐘夏陽的手機(jī)鈴聲響,鐘夏陽穩(wěn)定了下情緒,接通了電話。一旁的楊緲還是斷續(xù)地聽出了電話里的聲音。電話是他的妻子——何廠長打來的,意思是問他收拾的怎么樣了,她開車過來給拉走。
鐘夏陽說,你在醫(yī)院里好好照顧寵兒吧,她沒有人陪哪成?我快收拾好了。一會兒我自己打車回去就行了。聲音里有丈夫?qū)ζ拮拥那?,也有父親對女兒的意。盡管鐘夏陽的聲音平淡,但是楊緲還是聽出來了那份感情。她是搞過藝術(shù)的,是懂得感情的。
楊緲借機(jī)抽身,說,你快忙吧。我也幫不上你,不知道該怎樣收拾。我有事得出去下。
鐘夏陽把手機(jī)放口袋里,說,噢,你去忙你的吧。把你現(xiàn)在的手機(jī)號告訴我好嗎?你換號了,我找不到你,心里一直很惦念你,牽掛你。
楊緲心里一熱,她的號碼當(dāng)時就是因鐘夏陽而換的,她不想再有他的一點點信息了。可是現(xiàn)在,他就在眼前,就在當(dāng)面問她的號碼,她能夠拒絕嗎?可是,她不拒絕她又能和他保持聯(lián)系嗎?猶豫的剎那,鐘夏陽還是看出來了,他說,你放心,我不會為難你的,曾經(jīng)我沒有為難你,現(xiàn)在也不會為難你,以后就更不會為難你的。我只是想有你的一點點信息。讓我的身邊有你的一點點信息,我就知足了,好嗎?
楊緲不好再說什么,就把手機(jī)號告訴了他。她心里很難受,她在告訴他自己手機(jī)號碼的同時,心里已經(jīng)在決定,過段時間,改新的號碼了。
回到自己的房間里,楊緲反鎖了門,倚著床沿坐在了地上,坐在了螞蟻家的門前。她現(xiàn)在想流眼淚,想說話。留淚,但不是哭。說話,但不是傾訴。
螞蟻們不知道都做什么去了,地上就零星地爬著那么幾只。昨晚撒在縫隙旁邊的面包屑還清晰可見,顯然,螞蟻們沒有餓著。它們還有余糧。還有余糧,就是生活富裕日子小康的表現(xiàn)。但是楊緲自己的生活,只有她自己清楚,快要揭不開鍋了。她的生活就要斷炊了。
怎么辦?怎么辦啊?到底怎么辦???
7
生活還得繼續(xù)。
楊緲又換份工作,是一家科技公司。楊緲在辦公室做文員。公司規(guī)模很大,往辦公室里一坐,就使人感覺到充實和有朝氣。楊緲精神好起來,最起碼敢于面對藝術(shù)了,敢于面對自己的那次被藝術(shù)玩弄或者說是被搞藝術(shù)的人玩弄的精神經(jīng)歷。她回到小小的家里,偶然地竟也思念下自己曾經(jīng)的理想。
喂螞蟻還是她每晚的必做工作。地上的螞蟻看不出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兒子和女兒,也看不出男螞蟻和女螞蟻。
在書上看到一句名言,說生活是網(wǎng)??墒菞罹樀纳钍鞘裁茨兀棵鎸χ浵亗?,楊緲給了自己答案,她的生活是根繩子。
繩子樣的生活在繼續(xù)。楊緲在辦公室做著繁雜而又毫無結(jié)果的內(nèi)勤事情,日復(fù)一日。周而復(fù)始。螞蟻,對,自己的現(xiàn)狀就是螞蟻樣的生活?;秀遍g,楊緲常常把自己想像成一只螞蟻。
在辦公室,楊緲把自己想像成螞蟻;在自己租住的小屋里,楊緲又會在恍惚間把螞蟻想像成自己。螞蟻們天天忙忙碌碌的,自己天天忙忙碌碌的,都到底為了什么?為了什么?一日,楊緲茅塞頓開——活著。對,是為了活著。
這是一個與時俱進(jìn)本市市場還沒有拓展開,就天天想著和國際接軌的科技公司??偨?jīng)理年輕,業(yè)務(wù)員年輕,各部門人員都年輕。楊緲的年齡在這里,相對就是老的了。年輕人工作時間是瘋狂的,業(yè)余時間也是瘋狂的。本市新開了家俱樂部,名字叫“單行道”,是周末,就聽了有人吵吵,單行道誰去?單行道誰去,楊緲不知道。反正楊緲不會去那里。從同事的只言片語里,楊緲大致了解了那家單行道的經(jīng)營性質(zhì)。無非是給些有錢而又對家庭失去興致向往和尋求新奇刺激的人安排的一個娛樂場所。公司有個僅小于楊緲的女子武蝴,已婚也有一子,從進(jìn)公司的那天起就在辦公室里天天傾訴她和他丈夫的種種不和,有點空閑就起草與之離婚的協(xié)議書。周末見誰吵吵去單行道,她就把涂的紅紅的嘴巴輕輕啟開,瞇斜著眼睛,強(qiáng)裝燕語鶯聲說,我去。
據(jù)說武蝴一次和某同事男去了單行道,竟然在那里的門口正好遇到了她的丈夫與某女也正要進(jìn)去。結(jié)果他們誰也沒有進(jìn)去,把單行道的門口臨時發(fā)揮成了他們的戰(zhàn)場,后來經(jīng)過多種版本傳到本公司員工耳朵里的最終版為:武蝴的抓撓水平何嘗了得,那一抓下去,她老公的半邊臉就開了花,那兩把下去,她老公的臉就成了公園里的大紅牡丹花兒開。而她老公那巴掌水平也是頂級的,一巴掌下去,武蝴的多半張臉成了饅頭,兩巴掌下去,武蝴的整個臉?biāo)查g成了一盆發(fā)酵久致而無人理睬的面。
武蝴是請了半個月的事假在家休息了半個月才上班的。她上班的時候,楊緲用心不用心的在她的臉上倒也沒有看出什么。不過武蝴上班后,起草離婚協(xié)議書的進(jìn)度提高了,常常是早來晚走地做這項工作。不光如此,她還老往外打電話咨詢。同一個辦公室里坐著,楊緲不想聽也會不連貫地了解了一和二,武蝴是想離婚能夠從她老公那里更多地分得財產(chǎn)。
正是下班時間,楊緲突然接到胡老主編夫人的電話,告訴她說胡老主編快要不行了。楊緲在記憶里搜尋了好半天電話里說話的婦人是誰?她說的胡老主編是誰?她想不出胡老主編快要不行了,和她有什么關(guān)系?腦袋里突然地就閃現(xiàn)出一個瘦瘦的老頭一手舉著雜志,另一只手敲著雜志說,拉著廣告呢,大夏天的,我們也不會要你白拉,總得給你點買飲料的錢吧,總比你沒有工作強(qiáng)吧。
胡老主編!楊緲如釋重負(fù)般呼出一口氣,終于對上了號。可她的心即而又縮緊了,胡老主編怎么了?怎么就快要不行了呢?她把這個疑問送向電話那端的婦人。老太太說,晚期,他不愿意壞在醫(yī)院里,剛回家里來。楊緲聽明白了,但還是不明白這和她到底有什么關(guān)系?就拿著電話聽著,對面無聲息了一會兒,說,老胡說很想見見你。楊緲不覺疑惑地問,想見我?
是啊,想見見你。胡老夫人說。楊緲使勁把胡老主編往德高望重的詞上扯,因為只有這樣,她才會找到去他家看望他老人家的理由。但是,她還是失望了,她睜眼閉眼看見的就是胡老主編當(dāng)時對她的那份不屑與屈辱。唉,是不是胡老主編要在最終的時刻還想要居高臨下地扮演下偉人或者救世主的模樣,行使下他過期無效而他自己卻執(zhí)意地保留下來并且將與死一起帶走的權(quán)力?還是再要她去他家參觀參觀他家那門跟門都不對著的老鼠洞穴一樣的房間?
不管胡老主編處于什么心理,楊緲還是決定抽空去看望一下他。楊緲現(xiàn)在口袋里實在沒有錢,她去看望胡老主編不能空手去,不能空手去,就得需要人民幣。她回家找遍了犄角旮旯,翻遍了書籍和衣箱,也沒有找出能買到送與胡老主編禮物相應(yīng)的人民幣。那就等開工資去吧。楊緲把這件事用藍(lán)色的筆使勁標(biāo)在墻上貼著的小日歷上。
武蝴和她老公的戰(zhàn)爭還在如火如荼地進(jìn)行著。每天上班打掃完衛(wèi)生忙完手頭的工作,就是武蝴向楊緲匯報頭天她和她老公戰(zhàn)績結(jié)果的時間。武蝴說,楊緲你知道,現(xiàn)在的鄰居都是多么的可惡啊,他屋里打我,都快把我打死了,我喊救命,都沒有人過去救救我啊。當(dāng)楊緲第一次聽到武蝴的這句話的時候,她感到的是可怕,怎么還會有這樣的事情?還會有這樣的鄰里?怎么這樣的鄰里又都和武蝴住一片?住一個小區(qū)?聽的多了,楊緲也知道了,武蝴從和她老公結(jié)婚就在那個小區(qū)里住著,他們結(jié)婚十一年,如此激烈地打了十年半,鄰里可能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們家這樣的生活了吧。
一日,武蝴憤怒地說起,常年累月不出差的她的老公有一天心血來潮,要去深圳玩幾天去。于是就帶著放暑假的兒子去了。家里只剩下了她自己。無人打架的日子,武蝴說那感覺真是度日如年。她使勁想半天,給正大睜著眼睛疑惑地望著她的楊緲打個比方,說,就如同,如同,哎楊緲你見過蠶寶寶食桑葉吧?見楊緲點頭,她繼續(xù)說,對,就那感覺,這個心里啊老是卡擦卡擦地響。楊緲提醒武蝴說,吃東西卡擦卡擦響的是老鼠。武蝴說,不是老鼠,我心里的那感覺就是蠶寶寶食桑葉,絲絲的,癢癢的,分不清原由的……武蝴還在自己的想象里沉醉,楊緲依然得到了答案,武蝴,整個就是欠揍!武蝴憤怒的原因終于到站了,她開始傾瀉了,她說,她自己在家過到第三天的傍晚,就有鄰里去敲她家的門了,她打開門,鄰里說也沒有什么大事,就是不放心,來她家看看。這樣接待了幾個鄰里后,她突然就感覺不對勁了,鄰里對她家到底有什么不放心的?這一天來了好幾個。尤其當(dāng)她打開門,鄰里那驚慌和探詢等等復(fù)雜的表情交織在一起的眼神,令她不得其解。還有,他們最為關(guān)心的是她家除她以外的主要成員——也就是她的丈夫。他們不是幾乎,是一致地見到她后,就問詢她的丈夫的去處,當(dāng)她逐一給以解釋,說去深圳了怎么的,有的就如釋重負(fù)地哦哦哦著走了,有的,則疑惑地問,去的還很遠(yuǎn),好模樣地突然去那里做什么???說著,有的就從她身邊擠過,顧自在她家的各房間里轉(zhuǎn)轉(zhuǎn),還有甚者,竟然彎著身子裝系鞋帶,使勁往她家床底下看。她之所以說人家是裝著系鞋帶,是因為那女人的鞋子上根本沒有鞋帶,女人只是做做樣子,兩只手縷著空氣在比畫。然后把撅起的大屁股放下去,站起身,看也不看武蝴,就邊朝外走,邊舒口長氣,說,很干凈很干凈。武蝴大惑不解,她一向和她的丈夫打架,即使渾身挨著暴揍也要口齒凌厲地攻擊她老公的天才般的口才,在此時,竟然無有用武之地。因為,她實在不知道她的這些數(shù)年如一日不相往來的鄰居們這突然的是怎么了,怎么如此地關(guān)心起她家的事情來。直到她茫然不解地在把一個鄰居送到樓底下,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鄰居僅僅是一小撮鄰居差去的一個代表,代表一露頭,那一小撮鄰居就都圍上她,急切地問,303家沒有出事吧?怎么都三天了,他們家一點動靜都沒有呢?什么去深圳?你看清楚了嗎?真不是命案?沒有血跡?不保險啊,天天鬼哭狼嚎的,這突然的一消停了吧,還倒真讓人不放心了……武蝴說她那一刻,差點被氣昏過去。
楊緲突然很同情起武蝴的鄰居們來。他們有武蝴家這樣的鄰居,過的也是相當(dāng)不容易的啊。
省油畫大獎賽組委會的王主任就是在武蝴痛訴她家史而中途去洗手間的空隙里打來電話的,他通知楊緲說,被省油畫大獎賽組委會送報的楊緲那幅《深處》的作品在全國大賽中獲得了二等獎。電話里他興奮地告訴楊緲,他是剛接到通知的,就趕緊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給了楊緲。楊緲握著電話真是激動啊,但等聽完王主任的通知、原由、祝賀后,她突然平靜了,問了句,這回還會變嗎?王主任顯然不知道楊緲?biāo)f的變指的是什么,電話里,一再地說,定了的,定了的。下周二上午9點你準(zhǔn)時到省油畫大獎賽組委會這邊來,咱自己帶車一起去北京領(lǐng)獎去。這是咱省的榮譽(yù)啊!哦,對了,我告訴你省油畫大獎賽組委會詳細(xì)的地址……
楊緲突然思念起被自己擱置在一旁很久的畫具來。她感覺她拋棄的東西,突然地追隨上了她,一下子,就牽緊了她的身心。
8
鐘夏陽離婚了。
他發(fā)信息把這個事情告訴給楊緲。楊緲正在自己的小屋里一樣樣地洗刷畫板、畫筆和裝燃料的大小盒子。她看完信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該給他回復(fù)什么好,是說離的好?那不是幸災(zāi)樂禍的角色嗎?是說離的不好?可是人家都已經(jīng)離了。楊緲干脆就把手機(jī)關(guān)了。收拾完畫具,楊緲突然想起去看望胡老主編,自己昨天下午快下班時發(fā)的工資,今天周末,正好去買些禮物把人家給看望了。想先給打個電話過去,但是她沒有留胡老主編那里的電話。反正也認(rèn)識他家的住址,楊緲買了一籃時鮮水果就直接去了。可是在胡老主編家門口正要敲門,卻發(fā)現(xiàn)了他家門上貼著的黃紙,就心里一緊,手里的水果差點掉地上。胡老主編顯然是去了,那門上整齊的黃紙說明著胡老主編也就剛?cè)ナ啦粠滋?。那一刻楊緲真的有些愧疚,怎么就來晚了呢?怎么就沒有再見到德高望重的胡老主編呢?竟也奇怪,此時,她竟然把“德高望重”這個詞毫不吝惜地送給了胡老主編。她心里也已經(jīng)做好聽胡老主編再講他家門口跟門口都不對著的事了,也做好他坐在椅子上,身子倚在后靠背上,一手舉著他曾經(jīng)任職的那家雜志,一手指點著封面,居高臨下地向她敘說著什么。想到這,楊緲剛才內(nèi)心涌出的那份愧疚竟然消失了,她在眼前的門前看了幾眼,就果斷地扭身下了樓。在樓門口,楊緲果斷地把水果放在了一旁的地上,走了。
一路上都感覺自己很累,說不清楚原由的累。楊緲抬著鉛一樣重的雙腿好不容易回到家門口,卻見鐘夏陽坐在門前。鐘夏陽瘦了,也黑了,但身上衣著很體面也很光鮮。此時這身體面也很光鮮衣著的主人坐在地上,而且是別人家門前的地上,情景就有些暗淡。見楊緲回來,鐘夏陽忙從地上站起來,說你出去了?
愣著的楊緲這才緩過勁來,忙點頭,說,啊是,出去了下。
鐘夏陽好像長出了口氣,說,我還以為你就在屋里了呢。
楊緲掏出鑰匙開門,門是暗鎖,所以看不出門到底鎖沒鎖。但是楊緲還是不解,鐘夏陽怎么會這樣以為自己呢?難道自己在鐘夏陽的心里就是這樣一個心胸狹窄的人嗎?
鐘夏陽進(jìn)了門口,卻有些難為情,楊緲讓坐,鐘夏陽才拘謹(jǐn)?shù)刈诹艘巫由?。楊緲放下包,給他倒了杯水,說,喝點水暖和暖和。鐘夏陽接過杯子,有心思的樣子,說,我離婚了。
楊緲收拾著散亂的畫具,只是“哦”了聲,就再沒說什么。她真的不知道該說什么,對于鐘夏陽,對于他們曾經(jīng)過去了的一切,她真的都不知道該用怎么樣的心情來回憶了。
鐘夏陽喝了口水,說,她女兒回家住了。我不想要她再失去女兒,也不想再要她的女兒失去親媽。我退出來了,在那個家庭里,其實,我知道我本就不該走進(jìn)去的。
楊緲還是沒有說話,她在聽著。
鐘夏陽放下杯子,突然激動地抓住了楊緲的手,說,緲緲,你還,還要我嗎?
真是太突然了,楊緲正手拿著一支滿是顏料的畫筆,她下意識地一躲,那支筆正好掃在鐘夏陽的前襟上。倆人都愣住了。
面對現(xiàn)實。楊緲躲都沒有躲過的現(xiàn)實,她坐下來,任沒有收拾完的畫具散亂地攤開在那里。她起先是思忖了下,說,春去春會回嗎?
鐘夏陽說,會。
楊緲說,可那還是從前的春嗎?
鐘夏陽沉默了。
楊緲說,謝謝你,對我的感情。
鐘夏陽還是沉默著。
楊緲站起身,她要工作了,心里構(gòu)思的作品她要完成,下周去北京時她想帶幅自己更滿意的作品去拜見自己慕名已久的一位老教授,聽王主任說,那位老教授就是這次大賽的評委之一。楊緲想考他的研究生。
鐘夏陽走到門口時,漫漫回過身,盯著楊緲的眼睛說:我決不會放棄,我會再來的。
不待楊緲說什么,鐘夏陽疾步走了,咚咚的腳步聲響在樓道里,慢慢遠(yuǎn)去。
人在命運(yùn)面前都是瞎子。明天也許會更壞,也許會更好,誰也不會知道。但誰都會期待明天會更好。楊緲辭職了,她把自己全部的家當(dāng)收拾進(jìn)了行囊,她想此次去北京就先留在那里,找個工作,邊掙錢維持生活,邊找個油畫班進(jìn)修學(xué)習(xí),明年報考研究生。說不清楚為什么,她就是很想進(jìn)修深造了。
去電信局消了手機(jī)號。自己本就不多的行李打個車?yán)搅嘶疖囃羞\(yùn)處托運(yùn)了。把房子退了。把鑰匙交給了房東,最后走的時候,只要把門一帶,它就會自動反鎖上了,這里也就永遠(yuǎn)地和她再見了。站在門口,望著空空的四角,楊緲心里一陣酸楚,淚滿了兩眼。小小的房間,城市小小的一角,陪她度過了幾載的酸甜苦辣,風(fēng)風(fēng)雨雨,朋友又如何,知己又如何。慢慢地拉著門,而就在即將把門帶上的那瞬間,楊緲突然想到了螞蟻,她一把推開門,只一步就來到螞蟻家族的門前,她蹲在地上,蹲在它們的面前。是啊,她怎么就差點把它們給忘記了呢——她的鄰居,她的老友。楊緲從背包里拿出自己路上準(zhǔn)備吃的面包,揉成了屑,撒在了螞蟻家族的門前。她在和它們話別,和它們再見。螞蟻們各忙各的,沒有誰會注意她的離去。更沒有誰停下來,抑或地瞧她一眼。
誰和誰都會再見,誰和誰都會最終永別。楊緲站起身,還是走向了門外,還是把那扇門帶上了。
門一關(guān),門里門外,就成了兩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