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條橙
2016年的春天,我在維也納終于又見到了寧孜涵。他穿著燕尾服,坐在白色臺式鋼琴前,美妙的旋律從他修長的手指下流溢出來。
和我夢中的他一模一樣。
四年大夢一場,我鼓足所有勇氣,跋山涉水趕來,卻沒有力氣走到他的面前。
【春】
春雷陣陣,好一場雨,萬物復蘇。這是1992年,寧孜涵在那場雨時出生。
院子里的小孩玩扮家家酒,寧孜涵從來不玩,他總是有沒完沒了的琴課。大家理所當然地認定他不合群,自然也不太喜歡他。
寧孜涵那天路過時,有小伙伴沖著他喊:“喂,呆子!來扮家家酒呀,我們正好缺個人!”
他禮貌地微笑,搖了搖頭,調皮的孩子還在喊:“蒲微和你住隔壁,你倆正好扮夫妻!”
小孩們嘻嘻哈哈笑起來,開著玩笑,寧孜涵還是站在原地,一句話不說,而我已經害臊得滿臉通紅。
“打死我也不要和你扮夫妻!”我較真,大聲聲明立場。
“嘁,寧孜涵不是經常去你家吃飯嗎,你倆多般配!”
我啞口無言。寧家的叔叔阿姨工作總是太忙,時常將寧孜涵托付給我家。
我爸爸媽媽都很喜歡他,他總是很安靜,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墒?,也許是有了不合群的印象,我總小心翼翼地躲在門后看他,也不與他說話。
有時他扭過頭來,發(fā)現(xiàn)了我,我一個激靈就躲進自己的房間。
“寧孜涵,你不要再來我家了!”
認真就輸了,說的就是我。我不想與寧孜涵同流合污被大家討厭,當時我只有這一個想法。
我跑開老遠,才發(fā)現(xiàn)自己哭了。
我還沒明白自己為何哭鼻子,寧孜涵已經追了過來。
他喊我的名字:“蒲微,別哭了?!?/p>
我抬起頭,看到天空很藍很高很遠,看到寧孜涵微笑,他用手指輕輕擦去我眼角的淚珠。
他說:“哭多了就不好看了?!?/p>
我忽然犯了平日嬌生慣養(yǎng)的毛病,哭得更厲害了。我說:“不哭也不好看,穿小公主裙才好看!”
第二天,寧家人登門拜訪,我被鎖在臥室里。
我才知道,寧孜涵當真買了一條白色紗裙,那是寧家讓他去挑小提琴的錢。
【夏】
爸媽難為情,補了錢給寧家,白色紗裙歸我了,可寧孜涵沒有再去挑小提琴。
但我打心底總覺得,這公主裙是寧孜涵送我的。
之后每當大家再排斥寧孜涵,我都拿人手短,不得不幫他說兩句。
最后,正如我所擔心的那樣,大家真的不跟我玩了。
我抽了抽鼻子,只好屁顛屁顛地跟在寧孜涵后面。
“寧孜涵,陪我玩呀。”
“我要上琴課。”
我就知道,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蒲微別哭了,”他說,“你來聽我彈琴吧。”
我去文化路轉了一圈,有個美術班,教室離寧孜涵的鋼琴教室不遠。我就搖著爸爸媽媽的胳膊,說我想學畫畫。
平日,我就敲開寧孜涵家的門,他練琴,我趴在地板上揮舞著蠟筆或水彩,然后不知不覺地睡過去。
等他再叫醒我時,窗外總是紅彤彤的,是夕陽的顏色。
他總說:“別餓著了,回家吃飯吧?!比缓髱臀沂帐昂昧鑱y的畫紙和畫筆,再把地板上的顏料清理干凈。
那個年代飛機還不多見,每次飛機轟隆隆飛過,劃出白色的線,我們都要仰頭看很久。
我們被夏天的太陽刺得睜不開眼,卻還是抬頭仰望著。
我鼓起勇氣,問寧孜涵:“飛機會飛到地球的另一邊,你想去嗎?”
他堅定地點了點頭。
我努了努嘴,說:“我才不要,我恐高?!?/p>
命運也許就是從那時開始,有了最初的折痕。
寧孜涵從小學開始,就拿各種鋼琴比賽的獎狀。同學們偶爾說起他,卻從來沒有人放在心上。
他依然獨來獨往,朋友二三。也許是出于男女生之間的不好意思,在學校我總裝作與他不熟。
去寧孜涵家時,我看著獎狀一點點貼滿墻,驚嘆不已。
他依然在安靜地練琴,我放下不知所謂的殘畫,扭頭看到他的側影,第一次隱約感到他與別人不同。
初中時,有幾個女生來向我打探寧孜涵的星座愛好等。我怔在原地,她們嘰嘰喳喳地拉扯著我來到公告欄前。上面寫著:熱烈祝賀我校寧孜涵同學榮獲全市少年鋼琴大賽第一名。
“就是他呀,你跟他不是鄰居嗎,一定很熟吧!”
后來,他不再是沒有朋友的寧孜涵,而是好多人口中的鋼琴王子。
我忽然有點害怕,怕寧孜涵出了名,就不跟我做朋友了。放學路上,他推著車,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喂,早發(fā)現(xiàn)你了。”他忽然停了下來,回頭看過來。
我下意識后退了幾步,才發(fā)現(xiàn)公路寬敞霍亮,根本沒有地方躲藏。被抓了個正著,我一下子紅了臉。
他笑了,拍了拍車后座,示意我坐上去。
風像絲綢般柔軟,沿路的法國梧桐粗枝大葉,陽光從葉子縫隙漏下星星點點。
我在后座上搖搖晃晃,手心滲出了汗,也沒有勇氣抱住他的腰。
我聞見太陽曬過的味道和檸檬香氣,仰頭望見寧孜涵白色薄襯衣干凈的衣領和后腦勺細碎的黑發(fā)。
原來又是夏天了啊。
【秋】
再次敲開寧孜涵的門已是高一,我這才恍惚意識到,自己早已無師自通了矜持,不會沒羞沒臊地去他家地板上睡著流口水。
他打開了門,像以前一樣,說了聲“你來啦”,就轉身回屋練琴了。
我只好進門,換了鞋,跟了進去。
“我今天來,是受人之托?!蔽仪辶饲迳ぷ?,鄭重其事。
鋼琴聲還是沒有停下,對他來說,一切都和尋常一樣自然。
“有人托我來問問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鋼琴聲忽然生硬地錯了一個音,我跟著心上一緊。
“有啊?!彼f,“德彪西?!?/p>
“噗——”
看著我郁悶到吐血的表情,寧孜涵笑了起來,陰謀得逞。
沒過多久,我也收到了表白。那是在放學后的樓道里,我知道寧孜涵的車就停在樓下等我,故心急火燎地拒絕了對方。
我匆忙沿著樓梯跑,那男生沖我喊:“是因為寧孜涵?”
我怔住了,回頭白了他一眼。
“省省吧你!”他的聲音在樓道里回蕩了好久,莫名的刺耳。
寧孜涵直到畢業(yè)都沒有緋聞,女生都在討論他,卻沒有聽說過他與誰曖昧。
其實我有些失落,彼時誰都知道我與寧孜涵很要好,卻沒有關于我們的任何緋聞。
即使我每天都在眾目睽睽下坐著寧孜涵的單車回家,所有人也只把我們當作從小到大的好鄰居。
“省省吧,蒲微?寧孜涵甩她好幾條街好嗎。”
在學校偶然聽到這句話時,恰好快要入冬。金黃的銀杏鋪了一地,距離高考還有200天。
【冬】
高考結束,發(fā)生了兩件大事。寧孜涵準備搬家。我與寧孜涵讀的大學天南海北。
他還是每天練琴,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動。
寧孜涵,接下來的4年,我都要見不到你了。我想著想著,就忍不住大哭起來。
隔壁傳來的鋼琴聲停了許久,我才意識到,下了床,打開門,寧孜涵就在門外。
“跟我來?!?/p>
他說完便轉身,不容我拒絕。
我踩著涼拖連忙跟上他。一米七八的個頭,逐漸展開的肩膀,分明曾幾何時還是個小不點。那個同樣小不點的我也曾這樣跟在他身后,嚷著要他陪我玩。
頭頂是8月的璀璨星河,橫亙在藍絲絨色的夜空里,回憶在長河那邊涉水而來。我知道,此后有人與我提起童年與少年,都印著寧孜涵的名字,就這樣已然印在生命里。
即使畢業(yè)之后,再見不知在何時,不知在何地。
他帶我去放河燈,問我:“你有什么心愿?”
我想了想,一筆一劃地在紙上寫下,放進河燈里。
河燈載著燭光慢慢漂走,夜空都映在河水里,為兩盞孤零零的河燈踐行。
我轉過頭來,正好寧孜涵也看著我,一夏天的星光都落在他眼里。他說:“蒲微,你別哭,你要保重?!?/p>
可我還是沒能忍住,淚如雨下,那么無助。我想說,寧孜涵,別走,我還想聽你彈鋼琴,可到了嘴邊,卻只能一遍遍喊著他的名字。
“寧孜涵,寧孜涵……”
3個月后,我和寧孜涵又回到了家鄉(xiāng)。
是媽媽的電話催我回來的,然后我才得知,寧孜涵的媽媽意外去世。媽媽以為,我與寧孜涵從小是朋友,回來陪陪他也好。
葬禮上,寧孜涵看了我一眼,有些詫異,眼神復雜,然后簡單頷首,卻一句話也沒說。
他對每一個前來的人都如此,忽然變得沉默寡言。我不敢過多打擾他,卻實在想與他說說話,我說:“我陪你守夜吧?!?/p>
一整晚,他都隨著風俗,不停地燒紙。后半夜,我終于支撐不住,趴在桌子上睡了過去。
我夢見小時候大家一起玩扮家家酒,大伙起哄要我和寧孜涵扮夫妻,我臉紅極了,大聲說著:“打死我也不要和你扮夫妻!”然后忽然就驚醒了。
我看見寧孜涵,他面上沒有表情,也沒有哭。有人說,莫大的悲傷是沒有眼淚的。
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這些小時候的事。可我忽然好難過,此情此景,我還想到了死亡,想到了一生。我怕在世幾十載,萬一身邊他都不在,我該怎么辦。
“寧孜涵……”
我害怕得哭了起來,他便上來擁抱我,給我臂彎依靠。
后來寧孜涵沒有再回來,或者回來了也沒有聯(lián)系我。母親在這里去世,在他心上劃下了很深的傷口,而人有時只想一個人獨自難過。
我才明白距離有多么可怕,不管曾經多么熟識,若不盡力保持聯(lián)絡,就會看起來絕緣。
好在,想要得知關于他的事并不難,他們學校的貼吧上甚至時不時都會有人向他告白。寧孜涵彈得一手好鋼琴,走到哪里都熠熠生輝。
我知道有不少人追他,甚至有人持之以恒,然后我知道他有了女朋友。白底黑字,簡單幾句話,在小小的屏幕上生生呈現(xiàn),竟足夠將我擊倒。
所有悉數珍藏的從前,與期待的以后,都一下子被人剮去。
我渾渾噩噩地吃飯上課,一天天度過,成癮一般關注著他和他女朋友的事,然后獨自難過。南方總在下雨,清冷冷全下進了我心里。
舍友當然不知緣故,都說我像是中了邪,再這樣下去,不瘋也抑郁。
終于,我等到有天,據說寧孜涵和他的女朋友分手了。
我買了最近的機票,千里迢迢去北京找他。
我有幸在校門口就見到熟悉的背影,開心的笑容上了嘴角。
然后,我看到他低下頭,替身邊的女孩子理了理圍巾,吻了她的額頭。
他忽然看了過來,我連忙轉過身匆匆離開。就算被看到一眼,他應該也想不到會是我吧,茫茫人海,他一定會以為是認錯了人吧。
他總能發(fā)現(xiàn)我,小時候來我家吃飯時,中學我跟在他身后時。可是為什么不是我,為什么他可以吻其他任何女孩,卻沒有來吻我。
我知道自己也許不夠好,可是為什么他就是沒有發(fā)現(xiàn),我一直都在等,一直都在努力啊。
北京的冬天紛紛揚揚落下大雪,不知走了多久,我停在了白茫茫的雪地中。我想好了,如果寧孜涵確定沒有認錯人,現(xiàn)在就追過來找我,我就撲進他懷里。
直到我等到雙腿發(fā)酸,直到我失去氣力,癱在雪地里,像沉入窒息的深海。
許久,許久。
【終】
直到畢業(yè)后,我都一直在關注著寧孜涵的事。
人總要長大,總要學會放棄,或某日清晨醒來恍然大悟,或大悲大痛以后死而復生。
他去了維也納,認識了不少鋼琴大家,也逐漸混出了名氣。
有次采訪,記者問他小時候是出于怎樣的契機,一直堅持學習鋼琴,他卻說他原本不喜歡鋼琴。
他笑著說:“學了一段時間以后覺得不喜歡,打算換小提琴玩玩。但當時買小提琴的錢被我花光了,所以只好硬著頭皮一直學鋼琴了?!?/p>
“花光了?”記者窮追不舍,“你小時候是調皮的孩子?”
他想了想,說:“嗯,用來給一個女孩買公主裙了,不過她很喜歡。”
語氣輕松,沒有時光落下灰塵的凝重。我正抱著挖了一半的西瓜坐在電視機前,忽然就嘗到嘴角咸咸的眼淚,原來是因為我,他才要一生都彈鋼琴。
后來我再也不追有關寧孜涵的訊息了。
我簽了份平淡的工作,每天擠過地鐵,在便利店吃過午飯,聽著爸媽時不時催我找男朋友,我想寧孜涵真的已經淡出我的生活了。
可是當我無意中在網上看到維也納音樂會的門票,看到演出者中出現(xiàn)了他的名字,還是寫了辭職信。
我寫道:我要去維也納,見我喜歡了20多年的人。
聽起來很浪漫,不是嗎?直到18歲,我都和寧孜涵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鄰居,但自從那次去北京遠遠地看他,4年過去了,竟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4年,對于之前的18年來說,不是一瞬而已嗎?可是為何那么久,久得我忘了自己還喜歡他,久得我差點寧愿聽從安排嫁了人終此一生。
我在維也納金碧輝煌的劇院里遙遙見到了他,四下都是靜謐的黑暗,聚光燈從高高的地方打下來,圣潔的光落在他頭發(fā)上、睫毛上、肩膀上和白色臺式鋼琴上。
這是我此生真心喜歡過的人啊,他是否還記得我?我在無限的黑暗里,在蕓蕓眾生的人海里遙望他,那么遠。
我飛過半個地球,只剩百米之遙,卻沒有勇氣去找他,直面他。
如果灰姑娘沒有仙女送來的南瓜馬車,她還能進得去城堡嗎?如果王子沒有執(zhí)意拿著水晶鞋去眾里尋伊,他們還會幸福地在一起嗎?
我在維也納的圣斯特凡大教堂里懺悔,陽光正好穿過彩繪玻璃,染上了更加濃烈的顏色。我仿佛又看見小時候,跟著小伙伴不分青紅皂白地排斥寧孜涵,我無比真誠地為此道歉。
天知道,那些話沒有一句是真心的。
我把這些說給神父聽,神父卻笑了。他說:“中國人的含蓄,真是讓你們在愛情里走遍了彎路?!?/p>
我不明所以,神父接著說:“有一個中國男孩來過,說在他曾經生活的地方發(fā)生了最讓他傷心的事,他想把以前的記憶都拋掉,重新來過,卻不小心弄丟了一個女孩。我問他,你要天父如何幫你,你該行動起來,去把她找回來?!?/p>
我下意識地猜測,是寧孜涵嗎?神父執(zhí)意不肯告訴我那人的名字,只說主自然會安排好一切。
城市開始翻新,高樓大廈聳起雨后新竹,終于連當年寧孜涵帶我放河燈的岸邊也要改建了。
故地重游的河邊,我閉上眼睛,憶起那晚的銀河與他的眼眸,太久遠了。
“蒲微?!?/p>
熟悉的聲音,我甚至以為這是幻覺。而寧孜涵就站在我面前,他笑起來還是一樣好看。
他說:“我回來看你?!?/p>
只一句話,盛滿我所有等待的酸楚。
眼淚奪目而出,我說:“寧孜涵,你再不回來,我就要嫁人了?!?/p>
“我知道?!彼f,“我還記得當年我在河燈上寫下的愿望,你呢?”
愿望,當然記得,我寫得一筆一劃,小心翼翼。
我說:“我記得,我寫了‘就算與寧孜涵分開,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夠重逢。你呢?”
“我寫了‘小時候我買白色公主裙給你,以后也會買白色婚紗給你?!?/p>
他長舒一口氣,笑著說:“蒲微,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