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末
ⅰ
我曾經做過一個夢,夢里有一朵紫色的小花,它獨自在春風中搖曳,在夏雨里飄搖,在秋霜中凋零,最后在冬雪里被埋葬……
可那,只是一個夢。
我埋下的種子,它到底也沒能開出一朵紫色的小花。
2008年仲夏的某一天,爸爸送了一包紫茉莉的種子給我。他告訴我說:“顏顏,這是你媽媽最喜歡的花,只要等到種子開出花朵,媽媽就會回來了。”
我鄭重地點頭,對他的話深信不疑。
我小心翼翼地將那一粒粒裹著漿黑色外衣的種子埋進土壤,然后日日祈禱它們能早日破土而出,長出嫩綠色的枝芽,開出紫色的花朵。那些日子里,我就像一個狂熱癡迷著上帝的信徒一樣,將等待當成了唯一的念想。
這個念想,眾火不能熄滅,大水也不能淹沒,橫亙我整個13歲的夏日,執(zhí)拗又神圣。
所以,肖景明,你知道當你毀掉我所有希望的時候,我有多恨你嗎?
ⅱ
那是初秋極悶熱的一個傍晚,我搬了一張小凳子坐在院子里的大榕樹下乘涼,兀自對著手里那一只長滿雜草的白瓷花盆自言自語。
許是我太聒噪擾了你的清靜,你才穿著拖鞋出現在我的面前,說:“顧夕顏,你能安靜點嗎?”
那時我的性格怪得很,就像一只抱成團的小刺猬,身上的芒刺讓所有人都望而卻步。對于你也是如此,我連頭也不抬地說:“嫌吵你別聽就是了?!?/p>
“你這是蠻不講理?!蹦惚锪税胩?,才說出來這么一句。
嗬,肖景明,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連罵人都不會啊,翻來覆去就只會這一句,所以才被我氣得敢怒卻“不能言”。大概是因為眼看著自己的“討伐行動”就要折戟沉沙,你終將目標轉向了我懷里的那一個花盆,說:“顧夕顏,你別白費力氣了,被開水燙過的種子根本就發(fā)不了芽?!?/p>
“你胡說,它一定會開花的?!蔽姨饋矸瘩g,刻意拔高了幾個分貝的音量,只為掩飾自己心中的惶恐,卻不曾想被幾滴滾燙的眼淚出賣所有。
肖景明,你一定不知道吧?其實,那天你在院子里看著我爸爸用開水煮燙花種的時候,我正透過窗子看著你們。
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種子發(fā)不了芽,我也比誰都更清楚媽媽其實回不來了。
ⅲ
2008年的祖國除了歡聲雷動、世界矚目的奧運會,還有一場劫難。5月12日的那一場地震搖碎了無數個幸福的家庭,也包括我。
我還記得,那個早晨,媽媽輕聲細語地哄著滿臉不舍的我說:“顏顏乖,媽媽出差很快就回來了,回來的時候拍好多熊貓的照片給你看好不好?”
她費盡周折之后,我總算癟著嘴巴點了點頭。卻不曾想,那竟成了我和媽媽最后的對白。她永遠地留在了那個群山環(huán)繞、竹葉長青的地方。
我不愿意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于是我告訴自己媽媽只是迷路了,她只是需要更多的時間。就像這一盆遲遲不肯發(fā)芽的紫茉莉,總有一天會循著春日的陽光和雨水爬出土壤,陪在我身邊。
可是你,毀了我所有的幻想,讓我連自欺欺人也不能。
你讓我怎么能不討厭你呢。
所以,在你震驚的目光中,我摔碎了那一個白瓷花盆,將剩余所有紫茉莉的種子悉數扔到墻角。我的一番大哭大鬧、撒潑叫嚷換來的結果就是,你被媽媽揪著耳朵拖回了房間。我聽到她教訓你說:“臭小子,夕顏剛沒了媽媽,你就不能多讓讓她?”
仿佛,那時候全世界的人都在包容我,我也理所當然地習慣了不懂妥協,哪怕是對你,也一樣。
后來,我再沒跟你說過一句話,哪怕我們整日抬頭不見低頭見,哪怕你總是對我腆著笑臉。
ⅳ
我不得不接受母親已經離開的事實,是在高一那一年,爸爸帶回來一個阿姨,她姓陳。跟媽媽一樣的姓,我不知道那是意味著什么,還是只是巧合。
但不管怎樣,我的反應都是一樣的。我抱著媽媽送我的那只小熊撒腿就跑,邊跑邊哭,邊哭邊喊:“你要是娶她,我就再也不認你了?!?/p>
我不管不顧的樣子可真是狼狽啊。腳上的鞋子什么時候掉了一只,我渾然不覺。只是忽然覺得腳掌扎心一疼,不知踩到了哪個失意的醉漢摔碎在路邊的玻璃碴。
燥熱的午后,蟬鳴的街道,鮮紅的血液順著腳掌汩汩地流淌。我從沒那么無助過,就像一個被全世界拋棄的流浪者,坐在馬路上失聲痛哭。我從沒想過,最先找到我這個流浪漢的人竟然不是爸爸。
而是你,肖景明。
當你在我面前逆光而立時,我拼命想看清你的樣子??申柟馓萄郏业难劾镏挥心:?。意識渙散,我還是沒撐住,很丟臉地在你面前倒了下去。
我再睜眼,看到的是爸爸那焦急的面容。他紅著眼眶,亂蓬蓬的頭發(fā)罩在頭頂,被醫(yī)院白色的墻壁映出蒼白。
他似乎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顏顏,你不會有后媽了,以后再也不會有了?!卑职謸碇业募绨?,我清楚地聽到他嗓間的哽咽和顫抖,那是害怕,害怕失去的聲音。
“爸爸,你娶她吧。”我若有若無的聲音讓爸爸頓了身形,他不敢置信地看著我,內心的錯愕不言而喻。我扯了一個有些牽強的笑容,重復了一遍:“你娶她吧,陳阿姨。”
就算有些牽強又怎樣,我總能慢慢去習慣。更何況,陳阿姨對我的體貼已經算是到了無微不至的程度,那種惡毒后媽的橋段根本不會上演,這也算是我的幸運吧?
似乎中暑加缺氧,讓我懂事了不少,堅強了不少,對你的討厭也少了不少——當然,前提是你不要總是仗著救命之恩,在我面前那么有恃無恐的話。
ⅴ
“顧夕顏,救命之恩,是要以身相許的,你懂不懂啊?”在家養(yǎng)傷的那半個月,我都快被你這一句老生常談的話給折磨瘋了,關鍵是你還那么恬不知恥地大口喝著陳阿姨特意為我準備的藥膳。
鑒于你確實救過我一次,我也不好再那么毫不避諱地嫌棄你,只能旁敲側擊地提醒你我們之間的恩怨是說不清的。我說:“肖景明,你說過被開水燙過的種子是發(fā)不了芽的,那你知道被眼淚澆過的感情該是什么樣的嗎?”
你茫然地搖搖頭。
我說:“該是老死不相往來的?!?/p>
“顧夕顏,你還真是沒良心?!蹦惆櫭疾粷M地嚷嚷,我撇撇嘴對你的話不以為意,我總覺得自己的論斷是很有道理的。
直到有一天,你像是發(fā)現新大陸一樣拉著我跑到墻角,指著一株嫩綠色的植物說:“顧夕顏,你快看,紫茉莉發(fā)芽了。”
那些被我隨手扔到墻角、而且還被開水燙過的種子,竟然真的有一顆發(fā)芽了。看著那脆弱到幾乎透明的枝芽,我想哭卻不敢哭。因為眼淚太沉重,它承受不起。
“顧夕顏,開水燙過的種子都發(fā)芽了,你是不是也該原諒我了?”你站在我身后輕聲說,語氣竟不覺有些委屈。
那時你已經比我高出了許多,我仰頭看著你,禁不住笑說:“好,那就留校察看吧?!?/p>
書上說45度是最完美的角度,也許是吧。因為那一刻映在我眼底的少年的笑臉,是我后來獨家收藏的風景。
ⅵ
肖景明,我想你應該是沒機會知道自己的演技到底有多拙劣了。因為,我總是習慣裝傻,陪著你一起演對手戲。
那一顆發(fā)芽的種子是你趁著夜晚偷偷埋進去的吧?我問起這個問題的時候,已經是19歲。那時,武大的櫻花開得正盛,我們并肩走在那一條櫻花紛飛的小路上。
“你怎么知道?”你心里的疑問脫口而出,隨即又意識到哪里不對,只好訕訕閉嘴,孩子氣的模樣讓人又好氣又好笑。
想了想,我說:“肖景明,你知道嗎?你一直都是我眼中的風景?!?/p>
對啊,你一直都是我眼中的風景。那個在被媽媽教訓了一番之后,還固執(zhí)地跑來跟我說“顧夕顏,我不想包容你,我只想你跟我們一樣”的少年,是我青春里最明亮的一筆,他用自己的光芒帶我走出了那一段最灰暗的時光。
“你說過的話還算數吧?”我一個沒頭沒腦的問句,讓你有些摸不著頭腦,你問:“什么話?”
我說:“就是你背我到醫(yī)院時說的那句話?!?/p>
那天,昏倒之后的事情我?guī)缀跏菦]有記憶的,只隱隱約約聽到有一個慌亂的聲音在我耳邊不停地說著:“顧夕顏,你永遠都不是一個人,你還有我?!?/p>
我知道這是你對我的回答,因為昏倒前我的最后一句對白是,我不想一個人。
ⅶ
以前,是多久以前,以后,又是多久以后,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后來,墻角的紫茉莉長成了一大片。
每到黃昏后,那些紫色的小花總會在夜風中悄然開放,和那個眉目清朗的少年一起,成了我眼中最美的風景。